鐵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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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2-18
我們沿著道路前進,這一路上不再有邊城斥候出沒的跡象,想必混進來的人數本來就不多。只是我讓頗納悶的是,邊城斥侯在宜蘭頂多算是尋常的治安問題,雖然囂張跋扈但行事低調,不曾聽聞過這種大規模的攻擊城市。路途上我詢問了陳守過去和墨妘合作對抗邊城斥侯的經驗,得到的答案也是如此,就算會聚眾集體犯罪也不至於囂張到圍攻一個城市。可見吉安這裡一定有什麼東西被當作目標了,而這個目標非比尋常。如果梅蒂尤真的看得見未來,我想她一定知道些什麼。

正當我打算開口時,梅蒂尤搶先一步:「我們到了,就是這間。」她指著一間掛著灰色招牌的店面。從招牌斑駁的顏色來看,如果不是有人帶路恐怕還會讓人誤以為已經停業了。事實上現在鐵捲門也是拉下來的狀態,大概是斥侯入侵的緣故,大家都紛紛逃難去了吧。

梅蒂尤像是熟人熟客,伸手掀開牆邊的鐵蓋按了個鈕後,鐵捲門便開始嘎嘎作響地緩緩上升。

空無一人。

整間店面黑壓壓一片,陳列機具商品的透明櫃蒙上厚厚一層的灰塵。從空氣中瀰漫的鐵鏽味可以得知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出了。

陳守摀著口鼻說:「妳要找的人真的在這裡嗎?確定沒有找錯地方?」

梅蒂尤神情依舊十分鎮定得說:「我這位朋友名字叫做土狼,是個個性有點古怪的人。不過雖然脾氣很差但是絕對可靠。」這番答非所問的話語讓人摸不著頭緒。她東張西望一番,在透明櫃後方的櫃台拉開抽屜,翻箱倒櫃好一會才聽到她喊:「我記得是在這附近……呀,找到了。」

「嘿咻。」只見她像是扳住什麼東西,使勁向上一抬。本來是櫃台處的地板登時開了一條看似通往地下的走道。

我和陳守互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我們只能跟在梅帝尤的後面走著,就算這一切再怎麼超現實我們也只有概括接受的份。幸好走道並不長,要不了多久就到了看見一道鐵門,上面裝有個鏡頭。搭配上我們頭頂一閃一閃的日光燈顯示這裡有人存在。

突然一陣嗡嗡聲從上方傳來,接著一道語氣兇惡的聲音透過不知道裝在哪裡的喇叭發出:「站住,你們是誰?是怎麼進來的?」

在整條地道迴盪的聲響大得有點超過,從語氣上聽起來十分不悅。

「呃,這個……我們是來請妳幫忙的。」梅蒂尤開口,頭稍微歪向一邊彷彿在想什麼事情,但沒多就露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等等!你們不是朋友嗎?為什麼現在一副完全不認識的樣子。

這句話毫不意外地激怒了對方:「滾!我不認識你們。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找到方法進來,但是你們只要再多待一秒我就會立刻殺了你們。」

話語一落,左右兩側的局部牆面向後反轉,露出幾個金屬管。

「哇靠!那是槍管欸。」我立刻讓自己進入「專神注一」的狀態,一邊尋找向後撤退的路線。很遺憾的是這條筆直的地道完全沒有遮蔽物,萬一對方一開火,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絕對會變成蜂窩。

「等等,土狼先生,請您先冷靜。」梅蒂尤朝鐵門鞠了個躬,態度是一貫的從容優雅:「現在整個市區都被邊城斥侯佔領了,如果是您的話一定不會坐視不管的吧。為了您的妻兒。」她最後的一句話還特別加重了語氣。

說整個城市被佔領是有點誇張了,事實上大部分的斥侯都還在城外。不過梅蒂尤像是提到了什麼關鍵字。門的那頭頓時靜默,紊亂的呼吸聲顯露出意外、驚訝,還有憤怒。

「妳是誰?」

「一個替市民請求援助的人。」梅蒂尤相當堅定的語調讓我不由得肅然起敬。即使背對著,也能想像她的神情是何等堅毅。

「妳是……市長的女兒?」門上鏡頭收縮著,想必是看見了梅蒂尤制服上秀的名字。「我不管妳是怎麼知道我的事情,但是只要和那些爛渣扯上關係的我都不會罷休。妳最好能講的能讓我滿意,否則我一樣殺了妳們。」

語畢,鐵門無聲無息的像右滑開,一個男人帶著面具坐在椅子上埋首焊著金屬,刺眼的藍光和火花滋滋作響。工具台上除了監視器螢幕外看不出正在焊上的金屬全貌,僅勉強可以辨識出是某種機器。比那更搶眼的景象,是男人的右臂──一條由金屬骨骼構成的機械手臂。它靈活得左旋右擺,彷彿比真的手臂更加生動,如果沒有看見肩膀以下鏤空的縫隙和運轉時的氣動聲恐怕還沒有人機械手臂可以這麼靈活。

這時後還是不要問有關手的問題會比較好。我在心裡默默說著。

「欸,政鋒你看他的手好奇怪喔。好像機器人。」

「……妳可以閉嘴嗎?」

那叫土狼的男人對我們視若無睹,抬起頭將面具往上一挪對著梅蒂尤問道:「所以呢,妳需要我幫妳什麼忙?」

土狼的外表看上去似乎有些年紀了,本就粗曠的外表配上不知多久沒有刮的落腮鬍頗有頹廢感,要不是穿著無袖背心的他看得出來相當精壯,完整無缺的左手更是粗得嚇人,否則他那無力的眼神讓人覺得有隨時倒地昏死的危險。

梅蒂尤首先快速介紹了我和陳守的姓名,接著說:「現在全市的通訊設備通通不管用了,陳小姐的能力也無法對外求援。我想土狼先生您對此應該有什麼對策可以幫我們找出訊號干擾源的所在地。」

土狼停下手邊的工作,扭腰滑著工作椅到旁邊的電腦前:「地面上的確如妳所說的完全沒有半點訊號。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這裡的基地台如果被攻陷了,手機接受不到訊號也很合裡。」

我趕忙搖搖頭,指著陳守的說:「應該不是基地台的問題,她的能力是能透過心電感應和人互通消息,但是現在也都失去作用了。我想……會不是類似電磁波干擾的能力。」我巧妙避開陳守複雜的身份,要從頭解釋一次太麻煩了,而且說不定會被當作神經病。

土狼那有氣無力的雙眼轉過來看著我:「我不管那些干擾什麼的,也不需要什麼救援,她的心電感應更是關我屁事。我只在乎那些混蛋現在在哪裡。」

「所以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找把他們找出來。」梅蒂尤安撫著他再一次輕聲說道:「可以幫幫我們嗎?」

我總有種感覺,彷彿梅蒂尤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任何狀況都十分有把握,打從走進這棟間店面開始……不,應該說從我們認識的那一刻開始,每件事的發展都在她的預料之中,令人好奇的是這能力真的只是預知未來嗎?總覺得這種天方夜譚的能力實在太過虛幻。只是始終說不上哪裡奇怪。

土狼低著頭沉思好一會兒這才開口:「你們試過市內電話了嗎?」

「通通失效了,恐怕都被截斷了吧。」

「如果只是要找到電磁波的干擾源那也那倒是很簡單。」土狼說著,一邊在他的工作檯上翻找,最後翻出了一個大約手掌大小看上去十分老舊的黑色盒子。「雖然一般的手機就能當搜尋的工具,只要能測試訊號強度就可以了。不過慎重起見還是帶上頻譜分析儀吧。」

「麻煩您了。」梅蒂尤相當禮貌地鞠躬,我的腰也跟著彎了下去。陳守的眼睛則是不斷盯著土狼的機械手臂猛瞧,也許比起它的功能她更好奇土狼的右手臂是怎麼搞丟的。

土狼發覺了她的視線倒是很大方,直接擺上陳守的眼前。

「我這隻手,賣給了鬼。」

他無力的眼神佈滿了血絲。




等到土狼一切準備就緒時已經是黃昏時刻,一想到自從走進吉安城以來就沒有好好的休息過雙眼就十分疲累。倒是本來看上去有幾天沒睡覺的土狼這時候倒變得精神奕奕,幾乎可以說是處於亢奮的狀態。

陳守自恃著自己不怕死第二次的鬼魂身分,毫無忌憚得用言語試探土狼。一下問他妻兒的事情、一下又問機械手臂的構造,最過份的是還問斷臂的經過,這種揭人隱私瘡疤的言語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不合適。但土狼總是嘿嘿笑著,專注地低著頭調整手上的儀器一邊對著手機訊號,並未多做搭理。在我看來,他對斥侯的興趣遠遠大於這些沒營養的問題。

我們隨著他的腳步前進,一連換了好幾個地點測量,最後在一間外觀看上去像是寺院的建築物停下。這寺廟雖稱不上美輪美奐,但靠著木造精細的建物突顯出素雅和莊嚴,看上去有些沉穩厚實的感覺。山門掛著印有不知名的圖騰紫布和寫著「慶修院」的燈籠不管在哪裡都是很罕見的裝飾,和宜蘭的女神廟更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就在這裡,他們躲在慶修院裡面。」土狼將儀器隨手拋下,右臂鏗鏘鏗鏘地轉動著,跨步馬上就要衝進去。

我急忙開口:「哇啊大哥你先別激動,如果乾擾源真的在這裡想必有不少斥侯在這裡,萬一打草驚蛇讓對方有所防備就麻煩了。」

「全部殺掉不就好了,有什麼好怕?你和那些人同一夥的嗎?」

我感忙搖搖頭:「不是啦,唉,算了我攔不住你,總之先等一下。」

陳守拉拉我的衣角顯然也是察覺到了,慶修院裡頭有極不尋常的氣流波動令人發毛發寒,雖然我沒辦法具體描述那種感覺,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不管裡頭有什麼東西都相當危險。

「你也感覺到了吧,那股殺氣。」陳守踮起腳在我耳邊低語。

「那種感覺就是殺氣啊,我以為這種事只有在電視上看得到。」

「我上一次感受到這麼猖狂的殺氣已經是某一次墨妘失控的時候了,當時為了制止她幾乎讓我出盡全力差點就魂飛魄散了。」

「這麼嚇人!」我無法想像那個畫面。「既然如此,為什麼妳還老是跟在她身邊,不覺得危險嗎?」

「沒辦法囉,誰叫她很有可能就是我夫君轉世呀,再危險我都甘願。」

「欸?」我好像聽到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那個女人託我找女神之力的繼承人的時後就說過,當我能在一次感受得到人世間的事物時,對象和我之間必然有著很重大的緣份。所以囉,我在冥河突然感應到墨妘的存在,從另一個世界趕回來時見到她的臉,馬上就認定了她就是我夫君轉世。」

「噗哧──所以其實妳結過婚囉?怎麼還這麼幼稚啊!」這個脾氣暴躁的娃娃臉居然有人要真的是太令人佩服了,或者該說是同情。至於這麼隨便認老公的方式我就懶得吐槽了。

「怎樣你有意見嗎!這叫孩子氣,我很年輕就死了欸。」

「好了好了,現在我們先專心處理眼前的問題,等等再來討論你先生的事情,噗──」我忍著笑意指著山門:「從大門攻進去是最蠢的方式但也最直接,相信土狼也打算這麼做。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很危險,裡面不太對勁。」

「你有什麼辦法嗎?」

「妳不覺得妳的問題很蠢嗎?幽靈小姐。」

「啊對齁──」陳守這時後才想起了自己身為鬼魂的優勢。真是的,這女人一點自覺都沒有。

我轉頭對著焦躁不已的土狼說:「你們先緩一緩,讓我們的無人偵察機來蒐集一下內部情報。至少先了解一下敵人分佈再做打算吧。」

我用拇指比了比現在正要升空的陳守,土狼瞪大眼睛看傻了眼。在意識到情報不足的貿然進攻對自己毫無幫助後,他總算放下了正在運作的機械手臂,緩緩用背靠著牆面,一邊嚼起菸草一面警戒著。

昇上半空的陳守東晃西闖了好一會兒,沒多久就不見蹤影,八成是用了什麼魔法隱匿了自己的蹤跡。

趁著這個空檔我悄悄地走到梅蒂尤的身邊,好奇問道:「如果現在發生的事情都被妳預知過了,妳應該很清楚慶修院裡面躲藏了多少人對吧,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們就好了呢?妳預知的未來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梅蒂尤一派輕鬆地說:「很遺憾,我並不是對每個細節都很清楚。」

「所就是說,妳的預知並不是百分之百準確嗎?」

她並沒有回應我的問題,只露了一彎淺淺的微笑,除卻她稚嫩的外表難以讓人覺得她只是一介中學生,過份成熟的態度雖然確確實實得顯現安穩,同時卻也讓人隱隱感到不安。這樣矛盾的心理都指向一個事實──她在說謊。

「正確地說應該是我對於細節並不是絕對有把握總。總而言之,高先生您不用太過擔心,在我預見的未來當中,您可是過得非常得……嗯──令人羨慕呢,是令我相當嚮往的未來唷。」

這個停頓真人感到不舒服。和百分之九十號稱能夠斷人吉凶的算命神棍相同,都講得十分攏統。但能說她不對嗎?好像又不是這麼一回事。畢竟人們都很難否定對自己有利的讚美、形容和命運,而且這番話又有個很大的漏洞。

我聳聳肩,並沒有把這番話放在心上:「就如同現在我們的行動一樣,妳看到的未來也會因此有所改變。即便妳看得到我的未來那也未必成真。」

「的確如此。」梅蒂尤撇過視線。

「那麼,妳想把我們帶到怎麼樣的未來?如果妳說的都是真的,單純只是想找回妳的父親、解救這個城市,那麼妳應該照實告訴我們妳擁有的情報。」

「我不懂你說什麼。目前為止我可是非常坦承呢。」

我嘆了口氣:「還記得不久前我們見面的時候妳說的話嗎?當時妳說預知未來的能力是隨機發動的。而妳是在被邊城斥侯攻擊時看見了我和陳守把妳從水中救出來的畫面,所以才下了往水中跳的決定。」

「啊……」

妳終於發現了嗎。不過,她雖然發出驚呼,但她的表情並沒有任何影響。

「也許妳真的能看得見未來,這點我沒辦法否認。但假設當時妳落水前一刻只看過來自未來的畫面片段,並不能解釋妳對於其他未發生的事件為什麼也這麼熟悉。當時我馬上就詢問我們該怎麼幫助妳,而妳也毫不猶豫回答需要尋求墨袍的協助。」我吞了吞口水,確認陳守還沒有回來、土狼也專注地戒備著。繼續說道:「這太奇怪了,這段期間妳甚至沒有告訴我們妳發動能力後到底看見了多少事情,如果僅憑著一個落水得救的片段畫面就能知道未來的我過得如何,除非我的腦袋被雷打到了,否則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以為梅蒂尤會窘迫地反駁,或是會有更激烈的舉動,任何人對於自己被拆穿的面具都有自尊上的堅持。一旦給摘了下來,即使不失去理智也難保情緒不會動搖。然而,她仍然始終如一的微微笑著。

「你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一直這樣活著是多麼痛苦的事。」梅蒂尤幾乎用氣音說著。但隨即又恢復她一貫優雅的語氣:「總而言之,現在也只能請你相信我囉。」

我正要接著說下去,陳守已完成了她的任務緩緩地從天而降。

「搞定了。不過我想會很難應付。」陳守表情難得嚴肅。

「哈,難應付?你們這種肉腳的才會這樣說,如果能力不夠的就給我認命的待在外面,不要進來扯我後腿。」等候多時的土狼終於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聲斥喝。「透早驚露水,暗時驚有鬼。驚東驚西到底在磨蹭什麼?我到底在這裡跟你們瞎攪和這麼久是為了什麼!」

這音量之大,想必就算我們有意躲藏也暴露了蹤跡。我才想抱怨剛剛讓陳守慎重其事是為了什麼呢!雖然我很想這麼回嘴,但我也很清楚這無濟於事。

「受不了了,你們給我滾!」

話還沒說完,土狼的右手臂已經開始旋轉,從前端伸出一段利刃。不顧我的勸阻,壓低身子疾衝進入慶修院當中,不一會兒就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

「吼──搞屁啊。」我抱頭喊著。

「那傢伙衝進去肯定會死的,雖然他的機械手臂還蠻炫的,但是要應付那種東西恐怕很吃力。」

「裡面到底有什麼樣的怪物?妳看見了多少?」雖然我們這裡有位號稱能預知未來的國中生,但顯然在這種場合完全派不上用場。

「從外觀看上去應該是還是人類。但是三頭六臂的,就算從我的眼光來看,那種生物絕對不正常。而且很奇怪……」

「該不會是變異人類吧?」

「不,不是這種程度的奇怪……唉唷反正待會碰上就知道。」陳守緊張又驚訝,打從認識她以來從沒看過她這種表情。

「那妳有什麼建議嗎?」我說這話的同時眼睛望向梅蒂尤。「妳應該多多少少可以給我們一點建議吧,如果妳都已經看過了需要墨袍幫助的那個未來,這中間的過程想必難不倒妳吧。」這句充滿挑戰意味的話語,明白露出我相當不信任梅蒂尤的態度。如果她真的看過未來,那麼是時候驗證一番了。

「就先讓土狼先生當作誘餌吧。」她說得彷彿與自己毫無關係似的。

「那個怪物就在正門進去的主殿裡,供奉石佛的走廊那有六個斥侯,從右面外牆翻進去應該不成問題。」陳守補充說道。

「也只能這樣了。」我運起專神注一的狀態,希望這一切能趕快過去。不管梅蒂尤的能力是真是假都和我無關,我只要趕快離開這裡就行了。

「那我就在這裡等你們囉。」梅蒂尤瞇起眼找了顆路樹席地而坐。

我不再理會,開始在慶修院外牆尋找適合的進入點。

我在一片鋪有綠色草皮的位置停了下來,等候陳守從高處探了探頭後給了我一個手勢。確認安全無虞後我輕輕縱身一躍,輕鬆地翻過不高的圍牆。

甫落地,眼前的畫面就把我嚇傻了。

這裡確實有六個斥侯。只是躺得七橫八素每個都毫無生氣。伴隨著撲鼻的血腥味,有些人胸口的位置看上去血肉模糊的,像是受到什麼劇烈的撞擊。

「這是怎麼回事?」我望向陳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再不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恐怕就要吐出來。

「奇怪了,剛剛我們進來前這些人還在巡邏啊。該不會是土狼先生下的手吧。」

「看他氣急敗壞成這樣的確是有可能。不過妳要想,剛剛妳說這些人的位置在供奉石佛的走廊,距離我們現在的位置有點距離,更不用說土狼是從正門進入的。如果是他下的手,這些屍體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裡。」

我小心翼翼地注意腳邊,深怕自己會踩到不該踩到的東西。等到跨過最後一具屍體後我這才鬆了口氣。

「話說回來,土狼比我們早進來,怎麼現在完全沒看到人,連聲音都沒聽見?」我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從胸口衝了出來似的,感到陣陣噁心。

「啊呀!該不會被殺掉了吧?」陳守驚呼,開始快速在寺院中游竄,最後在一個看似正殿的門口停了下來。

我緩慢跟上,看見殿門門扉緊緊閉著。

「剛剛還開著。」陳守的臉色並不好看。

可惡,為什麼我老是遇到這種事!我用力深呼吸,比起看見屍體什麼的,我應該要花更多心思來對付眼前的問題。「就讓土狼先生當作誘餌吧。」那句話該不會是這個意思吧。

我真的快吐了,這兩個人是怎麼當朋友的?

我奔向前去打開兩側緊閉的門扉。原以為有了心理準備會比較鎮定,可是當我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仍然嚇得快暈了過去。

一個物理上真的具有三頭六臂的「人類」正張著大得不合邏輯的血盆大口啃咬著土狼的右臂,那三顆掛在同一條脖子上的頭顱發不出任何聲音,連一個怪物該有的吼叫聲都沒有。兩隻手抓著土狼的肩膀牢牢固定著,剩下的手則是四處胡亂揮舞著。

但真正讓我震驚的卻是那三張熟悉的臉孔。

那是在女神廟外和我們爭奪過扇子陳小姐三人組員,不知道被人用了什麼手法給結合在一塊。由陳小姐肥胖的身軀為主要驅幹附滿了鱗片,六隻手還有尖長的利爪,剩下的身體部位像是組合某種積木玩具一樣隨便裝了上去。

「嘔痾──」我真的受不了這種畫面,摀著嘴一陣反胃。

但陳守就相對冷靜得多,猛力拍著我的背:「不想死在這裡的話你最好振作點,妳看看土狼先生都快被吃掉了表情都比你鎮定,有點用處好不好?」

這算哪門子的打氣啊。我看著兩眼無神的土狼身體幾乎毫無反抗,胸口似乎曾經被攻擊過,單薄的上衣給撕裂開來露出半截金屬背心。如果沒有多這層防護恐怕早就死透了。值得慶幸的是那怪物完全沒有理智,也不管眼前的獵物到底是死是活,只管朝著他手臂猛咬著。

「我看他不是鎮定吧,很明顯是被陳小姐的能力給催眠了。就跟你之前輕輕鬆鬆就中招的情況一樣。」我抬起拳,但不知道該從何下手,連靠近一步都不想。只是在這樣下去那隻金屬手臂在怎麼堅固也很快會被咬爛。

「這太殘忍了,到底是怎麼把三個活生生的人類弄成這樣……」我咬牙,胸口像是有團火焰在燒,搞不懂是害怕還是憤怒的複雜情緒一股腦湧了上來。

可惡,如果就這麼貿然衝過去,很有可能瞬間就會失去戰力。

「啊對了!也許這樣可行。」我推了一下眼鏡,心裡依舊十分慌張。萬一自己猜錯了,等著被啃掉的倒楣鬼就要多一個人。但總比什麼都不做得好。

打定主意後我對陳守招了招手將她喚來。

「現在給妳大優待,這個架給妳打。相信妳很快就可以解決了吧。來,給妳個機會好好雪恥。」我雙手合掌誠懇地說。

「這什麼嘛,這是推卸責任嗎?太沒擔當了吧。我不是說過了現在的我撐不了太久,也不能發揮過多的力量。何況『眾厲』的力量給你了,『專神注一』也教你了,現代人是不是過得太安逸了?連架都不會打。」

「喂、喂!一般而言都不會學這個吧,就我們這個世界來說啦。不說這個了,應付那種怪物對我來說還是太困難了。你看我剛剛都吐得唏哩嘩啦,總不會要我邊吐邊和牠搏生命吧。」我攤開雙手示意她回到我體內:「喏,快點。」

陳守嘴上抱怨著,但還是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真受不了,果然還是要我出馬。算了,反正兩秒鐘就能搞定了,眼神不要和牠交會到就行了吧。」從她興奮的樣子看起來,想必早已對我貧弱的發揮看不順眼了。受限於不知道何時會魂飛魄散,而擅自把主導權授予我,卻沒有考慮到超過我想像的能力對我而言只是壓力。

當陳守重新回到我的體內時,那股難以忍受的寒意痛得深入骨髓,也許伴隨著更大的力量,承受的痛苦也隨之倍增。

「現在,把你的身體奉獻給我吧,要上了!」

陳守興奮地搭起架式,瞄準了那怪物其中一點,蹬地一踏。咻──一個瞬間我的身體已經貼近了牠的下巴。

喀擦!

扭腰旋出,流暢地舉拳上鉤,直擊正在動嘴啃著土狼手臂的頭顱下顎。清晰可聞的骨頭碎裂聲。猛烈的力道讓牠折了腰,整個上半身呈現極度不自然的後仰。

但牠沒倒下。

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喉嚨的就像是被鎖死了一樣,發不出半點聲響,啣著土狼手臂的嘴巴更是紋風不動。但我很清楚這是陳守為了避免傷及土狼,刻意壓抑著自己的力道。

怪物後仰的時間不過若干秒便迅速地回復原位,牠的六隻手也沒閒著,指尖延伸出的利爪有如刀刃般從左右方強襲而來。我想向後躲開,陳守卻硬是把身體向對方貼近。我大吃一驚,從沒想過可以用這種方式來閃躲。由於利爪相當長,向後縱身也不一定能夠毫髮無傷地抽身,向對方逼近反而使得牠的攻擊產生了死角。

陳守的動作也沒有閒著,儘管這麼短的距離也不利自己出拳,但她縮臂出肘,改以肘部輪番招呼在牠的腹部不斷發出咚咚聲響,不消幾下已經讓怪物痛得鬆開嘴,土狼的金屬手臂這才脫離險境。

「對不起了。」陳守憐憫地對陳小姐三人改造的怪物說道。

右拳緊握,我感到一股急遽而強烈的力量自腹部湧生而起,通過胸口、肩膀、手腕,最後匯聚在拳頭處。

連我這麼鈍感的人都感受得出來,這一擊就能分出勝負了。

「中!」陳守藉著我的口大喝一聲,夾帶著萬鈞之勢直撲怪物的面門。

轟隆聲在大殿中炸開,整棟建築物硬生生給強悍的拳勁崩出一個大洞。我看著還停在半空中的拳頭,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

這一擊並沒有命中。怪物三個頭像是吊在天花板上的霓虹燈一樣靈活地閃開了……嗎?

不!不管對方怎麼閃躲,要在這麼近的距離毫髮無傷地避開這一拳是不可能的。我回想剛剛的情況,發現自己在陳守出拳那一個瞬間,就已經感受不到陳守的意識了。與其說是被對方閃過,不如說是陳守又再一次中了招。

「果然是這樣嗎?」我在心裡犯嘀咕,陳守冒失的習慣肯定在出拳的時候忘記不能直視陳小姐的眼睛了。

還好,我有第二條血。

雖然這樣打算非常奸詐,但我第一時間的確把自己當作備用戰力來以防萬一,如果陳守能在第一時間迅速了結這個怪物那是最好,但如果不幸地在連陳守也失去戰力,至少還能靠我把她再度喚醒。不過現在當務之急不是在陳守上,而是土狼。

拜「專神注一」的能力所賜,和陳小姐第一次交手時的狀況不同,這次我能夠迅速取回身體掌控權而不至於落入眼睜睜挨打卻無法還手的局面。
我遮起眼睛,憑感覺避開了來自怪物的幾番掃擊,幾個起落變穿梭在利爪劃開的刃風當中,雖然手腳不俐落的我還是給割開了幾道傷痕,但起碼不至於致命。

「喂,醒醒啊!你想被吃掉嗎?」我在土狼失神的臉頰上呼了一個巴掌,大夢初醒的他彈了起來,反射性地掄起拳頭見人就要打。

我輕鬆避開這一拳,雙掌按住土狼肩膀大聲說:「給我冷靜一下!現在不是給你鬧起床氣的時候。」我用力晃了幾下,他才回過神來。

土狼的眼眶佈滿血絲,虛弱地說:「我剛剛是怎麼睡著了?那個怪物連自己人都殺,未免太扯了吧……哼!不過都是死有餘辜。」

「外面的那幾個斥侯……是牠下的手?」我看向跪坐在原地的怪物,陳守剛剛連續的肘擊還是起了作用,儘管喊不出聲音,但扭曲的五官來看肯定痛得牠暫時喪失行動力。

土狼啐了一聲:「我從大門進來就被他們六個人圍攻,這些人本來都該死在我手下才對,只是沒幾分鐘就驚動那頭三頭六臂的怪物,衝過來無差別攻擊東刺一個西揍一下就通通死光了,我和牠纏鬥一陣子後也不知不覺就走進大殿來。」說到這裡土狼還忿忿不平地吐了口口水。「死得這麼乾脆,便宜那些雜碎了。」

「我不是很懂你和舊城人有什麼過節,我也不想知道,但現在我們最好趕快離開這裡。」我指著跪在地上痛苦扭動著的怪物。這時候應該優先考慮的應該是想辦法脫離險境才是。

但土狼撥開了我的手,金屬臂膀用力向下一撤,伸出一柄透著森森白光的刀刃,雙眼銳利得有如鷹眼一般憤憤說道:「還沒完呢,這妖怪和那些廢物也是一夥的,我可不會善罷干休。」說完,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用刀刃狠狠地朝怪物其中一顆人頭刺去。

我無奈地甩了自己幾個巴掌,朝著空氣喊著:「阿守,該醒來啦,再睡下去要死人囉。」

「咿──呀」我倒抽了一口氣,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我胸口迸出。

是甦醒的陳守。

「你這傢伙把我當什麼呀?居然誘拐我當你的擋箭牌,你還真很好意思。」陳守說著這話語意上雖然不滿,口氣卻沒有半點怒意。「吶,我說啊,和人打架不擇手段和利用手邊的資源這點我還蠻欣賞你,但你最好別把投機取巧的伎倆用在墨妘身上。和女孩子交往最忌諱的就是小聰明了喔。」

「還好妳一叫就醒。」我莞爾一笑:「我可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墨妘。如果有,肯定也會馬上被識破然後分手吧。」

陳守冷冷地說:「希望如此,不然我會在第一時間幹掉你。」這話說得我渾身發寒,不等我繼續說下去,陳守馬上岔開了話題。

「事情好像有些奇怪,你不覺得嗎?以這個怪物的實力來說要把失去意識的土狼吃掉並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要在我被催眠的瞬間反擊更是易如反掌。」

似乎真的是這樣。方才牠那像是隨意揮舞的利爪確實沒有直取我的要害,就連腳步也一丁點都沒有向前。

我把注意力放回土狼身上,他那利刃正卡在半空中,什麼也沒刺中。那怪物的六根指甲不只格開了刀鋒,還有餘力可以反擊。土狼移動速度較為遲緩,光是為了要避開鋪天蓋地而來的疾刺就相當吃力,一個沒注意,他的胸口又中了一下。雖然本人毫無自覺,但仗著胸口那塊金屬護具頻頻挨打可不是辦法。

「不管事情有什麼蹊翹,首要的目標必須先針對牠的眼睛,但是有什麼辦法能躲開牠的催眠呢?我現在的狀態恐怕不能再一次像剛剛那樣出力了。」

我指著土狼機械手臂上的尖刀說:「方法很簡單,這裡就有一個現成的工具,只是要讓他冷靜下來聽人指揮我看是不太可能。」

我一邊說話,一邊觀察眼前這個怪物。

陳守笑了笑:「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瘋子了,我喜歡。欸,你就直接衝過去支開那個怪物,溝通的問題就交給我吧。」

我是不知道你們這些怪胎之間都是怎麼溝通的,不過專業的問題交給專業來解決向來是我的信條,這是最簡單也最好推卸責任的方法,更何況這又不全然是我的責任。

「上吧!」時間不多了,我開始明顯覺得「專神注一」的狀態正逐漸解離當中,果然長時間使用著這個能力和陳守接手後的猛烈攻擊都有所影響。我雙手拍了拍臉頰,趕緊擬好了幾個指甲尖刃攻擊的死角,一鼓作氣地衝上前去。雙拳握實,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砸在怪物的胸前。
啪搭。

如同第一次在女神廟外交手的經驗,軟軟的肥肉吸收了這一拳,不同於陳守曾經有過的戰鬥經驗,我對於這種體質的對手根本毫無對策可言,要像剛剛她瘋狂但紮實地擊退對方根本天方夜譚。

不過雖然這一擊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但也吸引了怪物的注意,三顆頭六枚眼睛同時望向我來。我必須說,沒有什麼比這種畫面更驚悚了。

咦?

我連忙撇開我的目光,陳守這時候也沒有閒著,鑽出我的身體後張開嘴對著土狼就是一陣尖銳的謾罵:「你這個沒用的白癡,衝動能幫你報仇嗎?你有什麼毛病,還是腦袋有什麼困難?拿著刀都不知道要對哪裡戳,你該不會也瞎了吧?這麼明顯對方的眼睛就是弱點你還偏偏要往身體刺,我看你不要叫土狼,改叫土狗好了啦!」

我傻眼愣在原地,這就是妳所謂的溝通,我的天啊!

生怕事態更加嚴重的我急忙想阻止,但事情好像跟我想得不太一樣。土狼機械手臂轉了一圈,像是幫浦加壓似的推進整條手臂,連同身體一齊朝陳小姐眼睛刺去。透過直覺可以知道牠的目光雖然還在我身上,但還是架開了這一擊。喀擦一聲,怪物縮爪成拳直接命中土狼。勁力直透胸口而去,儘管有堅硬的護甲防禦刀刃,對於衝擊卻是一點作用都沒有。

「肋骨斷了嗎?這下可麻煩了,阿守加快腳步。」我奮力向上一跳,躍起的高度直逼屋頂,閉起眼睛傾斜上半身,挺腰伸掌像下一扣,模仿排球的殺球姿勢向下拍去。

唰!宏大的勁道挾帶著如同瀑布落下的氣勢,劈頭砸在怪物所站立的位置,轟隆轟隆在全殿揚起大量碎木煙塵。

甫落地,我馬上向反方向滾去擺好預備姿勢,我很清楚這樣的攻擊是打不倒那樣的怪物的。

煙塵散去、碎木落盡,那怪物果然依舊沒有倒下,但是其中一條手臂和其中一顆頭顱已經不知道給剛剛那一擊轟飛到哪裡去。呆在原地的牠不再動作,看著斷臂處不斷流出的鮮血,但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卻沒有見聽到怪物發出過任何一聲哀嚎。

牠只是咧開了大嘴,發出了無聲的抗議。

這種悲哀至極的困境,彷彿在找尋著解脫,藉著外人的雙手。

我瞬間明白了牠的舉動,與其說是想殺了我們,倒不如說是在打發我們。如果牠想要反擊,剛剛有無數次機會下殺手;而牠想要自盡,卻要面對自己難以擊潰的身體,和早已崩潰的心靈。

現在的牠,或者該說她們,從現在開始就在等候著解脫。也許方才被我打飛的部位正是逼著她們運作的開關──但我無暇去細想,也不願意去想。
我心中一陣酸楚,腦海裡一片渾沌。

從出發以來,我的目的只有是想見家人一面,卻被逼著面對這不屬於我的痛苦。誰來告訴我,這個我們卯足了全力要打倒的怪物是為了什麼而存在、這逼得我們進退兩難的怪物又是誰的傑作?

又,為什麼,我要站在這理?

眼前一道身影如同奔雷般閃去,朝著靜止不動的怪物舉起金屬手臂和利刃一掃而去,奪去了陳小姐賴以施術的雙眼。是土狼,他胸懷滿滿怒意,對於邊城斥侯的恨一口氣在時候爆發開來,趁著怪物呆滯的這段時間內。

怪物依舊靜止不動,一反方才的狂暴舉止,任由刀刃和衝擊朝自身招呼。

一個怒不可遏,一個欣然接受。

沒過多久,那龐大的身軀頹然倒下,身上全是一處又一處的刀傷,潺潺流下的鮮血訴說這場慘烈的戰鬥最後的結局。像是替她們無法發出聲音的悲吼,宣洩而出。

「住手。」我出聲制止發了狂似、仍舊一刀一刀狠狠斬下的土狼。

「什麼住手!你知道我的家庭被這些傢伙破壞得有多慘嗎?」

「住手……」

「我的女兒、我的老婆……通通死了,通通被這些混帳東西……」

「拜託你──」

「你再囉嗦!你跟這些人一夥的嗎!」

「住……我叫你住手啊!」

我朝土狼衝了過去揪住他的脖子撲倒在地,運起全力高舉右拳就要向下砸落。

磅噹!狠狠地將拳頭埋進了地面。強悍的力量直接引起了地震,屋頂上的樑柱撐不住劇烈的晃動終於匡啷匡啷地掉了下來。

不一會兒,四周又歸於平靜。

「政鋒,你──」

陳守吃了一驚,但我想她驚訝的並不是我的舉動。

而是我臉上,綜橫滿佈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