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然後依舊前行。
本章節 24664 字
更新於: 2019-02-16
「我知道了，只是下回見面的時候記得請我吃頓飯。」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苦笑。
「那麼東西處裡好了再發到我的電子信箱就好了。先這樣，掰啦。」
終於把事情談妥的我不禁整個人累倒進被單裡，安心地掛上了電話。
雖然很慶幸在大學能認識了這麼個特殊的友人，但是為了怕被問起太多不必要的問題，過程中我還是刻意繞了一大圈，好一會才讓他答應了這一回。
「怎麼樣……報社的回應是？」
在一旁如坐針氈的阿實連忙問道。
「沒問題，剩下的就得看阿實你的專業了。」
「水啦，這下子就有搞頭了！」
「要高興也等東西被採納了在高興吧……」
「有進展就該開心啦，」鬆了口氣的阿實伸了伸懶腰，「總之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剛才李大哥傳了訊息找我，所以得先走一步了，晚點再把東西送來給你。」
語畢，他便拍拍我的肩之後走下了樓。
「嗯，晚點見。」
我拍了拍臉頰，將剛喝了一半的那杯黑咖啡一飲而盡，打起精神後準備重新回到電腦前奮鬥。
不過就在我準備回到螢幕前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雨桐的事。
那次頭後之後整個人便沒了消息，手機怎麼打就是打不通，為此我還特地冒著雨在雨中找人找了好一段時間。
……真不知道事發生了什麼事情，明明上一秒還有心情泡茶的人，下一秒卻莫名的搞起了失蹤。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又一次撥了雨桐的電話但還是不出所料的無人回應。
不過擔心歸擔心，但我相信她也不是小孩子，會這樣總有個理由才是。
就當我正準備重新提起筆的時候，老爸忽然穿著一身不對時調的背心走進了房裡。
「欸，我等一下要去幫忙碼頭那邊搭個燈架，如果你要出門的話記得要鎖門啊。
「燈架……幹嘛去搭燈架？」
「要辦漁火季不搭燈架，難不成大家要摸黑啊……？」
聽到老爸說到漁火我便想起了有這麼個的節日。
漁火節據說是在早期晴灣的漁民為了感謝整年的收穫，他們會在這一天的夜裡將船開進碼頭，並點起船首所有燈火，並此盛大的舉行祈福的慶典。
「只是……現在這種情況還要辦嗎。」
「靠，你講這話小心遭天譴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急忙苦笑解釋，「大家現在不都亂成一團嗎，這樣不會忙不過來？」
「哪忙不過來，我們反倒擔心因為這種小事就停辦，媽祖娘娘就不會保佑我們晴灣有好轉的契機了。唉，算了算了……不跟你廢話這麼多了，在不去幫忙那些老粗真不知道要搭到民國幾年。」
語畢，老爸便匆匆忙忙的提著大包小包走下了樓。
「還好意思說別人老粗啊……」
……只是想想，老爸說的也沒錯，或許正是這個時節才得辦吧。人在面對無助、不安的時候，信仰確實能起不錯的作用。
但信仰終究是心誠則靈。
在這個時候，被我擺在一旁的手機突然傳來了通知的訊息。
『欸瘋人……雨桐丟了一樣東西過來，你自己過來拿，現在。──林夕方』
「呃……搞消失就算了，東西直接拿給我就好了啊，幹嘛拜託人家轉交。」
我嘆了口氣心想，希望那兩個人別又出什麼事了。
介於擔心，我還是加快了腳步前往林夕方他們家。
經過路上烈陽的一番蒸騰，我幾乎只花了平時一半的時間跑到了廟口前的廣場。才一走進蜜餞鋪便見到林夕方一臉愁眉苦臉地坐在櫃台裡。
「真慢。」
似乎是見到我的關係吧，她的臉頓時間顯得更臭了。
「沒看到……我已經一身汗了嗎……」
我一邊喘著氣一邊解釋。
「……」
夕方神色不悅地從櫃檯邊拿出了一把紮好繩結的油紙傘。
「這……？」
接過東西後我來仔細地察了一會，上頭所渲染的湛藍，以及那紅中帶白的碎花……各處看下來，我突然有股在哪裡看過這把傘的既視感。
「不要說你沒見過油紙傘。」
「不是啦，我只是覺得在哪裡見過相同的一把傘而已。」我苦笑。
聽到我這麼說的夕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回嘴，她意外的頓了頓話，面露難色的開口。
「昨天雨桐是跟你說了什麼嗎。」
「昨天……？」我有些詫異的搖了搖頭，「我昨天整個下午都是跟雨桐分頭行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才想問你發生了什麼事情。又不是送你最後一程，不然好端端的一個人沒事送你傘幹嘛。」
「……」
聽到這裡我才驚覺到她重頭到尾想表達的東西。在台灣的送禮習俗裡，送傘即意味著『散』的意思，所以無論是朋友還是戀人，這都是送禮的大忌。
「看那表情……你應該也能理解事情不對勁的地方了吧。」她深嘆了口氣，「她有沒有回過你的電話？」
「一通也沒有……」
「好。那我再去叫人去找找，你就專心處裡好眼前的事情。」
「不如我也幫忙找──」
「我奉勸你別多管閒事。」
「……」
她銳利的眼神使我駐足，顯然林夕方比我更早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我知道了……那就再麻煩妳。」
就在我準備轉頭離去的時候，那個說話咄咄逼人的林夕方說出了一句讓我揪心的話。
「夏偑，我告訴你，雨桐她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放棄那年與你的約定，」就算不用回頭，光聽她吸吸鼻子的聲音我便可明白夕方的心情，「所以你別再讓那些東西變質了，別再放開你該把握的東西了，知道嗎。」
聽完後我自責的低下了頭。
我明白。
縱使忘了，但只要人還相信那件事情的存在，那麼一切都還有希望。那就像是歷史一樣，可以被原諒，但不可被遺忘。
──
好不容易將內文完成的我，一時間很想任憑睡意帶走此刻所有的知覺，但當想起那未完成的手稿的時候，卻又不禁告訴強說自己，此時若闔上雙眼，就很有可能會錯過這曇花般的機會。
「……」
雖然很慶幸昨晚有阿實的幫助，現在的我才能順利的完成內文。
剩下的就只剩把資料整理整理，彙整完成之後就可以把稿件用電子檔交給報社了。
「……說是這樣說沒錯。」
正當我準備翻起那疊厚重的資料同時，全身便像是被上銬後丟進大海般顯得無力掙扎。
……我真的能完整地闡述嗎。
我這麼懷疑著自己。
要在這極短時間裡，試法在這厚重的資料叢裡找到去蕪存菁重點，要不是親身體會，否則我大概會覺得這只是在跟我開開玩笑而已。
「啊啊──！」
想到這裡我便整個人往僵硬的地上躺去。
一個側眼，我碰巧將視線擺到了平放在一旁的油紙傘上。
又或許是一時間安靜的催化吧，我再一次地將思緒轉嫁到了傘上。
……為什麼要刻意送傘呢。
如果說這一切都有著某個原因，那麼妳這次還真難倒了我。
我坐起身子，伸手將傘給打了開來。
傘面上如繁星般細緻的花紋，如詩一般層次靛藍色料……彷彿只要多瞧傘面一眼，心中那不解的謎題了又會因此多上了一個問號。
「……為什麼是靛藍色呢。」
在色彩學中，靛藍色雖說是睿智、理性的象徵，但也因為是七色中最暗色的關係，它同時也有著扮演複雜、神秘的角色。
假若不是刻意的選擇。一般人在直覺的情況下使用這樣子的顏色，多半能推測出是因為心裡有靛藍色的情境。
「只是雖挖了這麼多記憶，但也有可能單純多是無理的連結……」
它真正的意涵，大概只有雨桐本人最清楚了吧。
我趁著思緒瓦解之前收起了傘，拍了拍兩頰後重新翻開了厚重的資料，在上頭反覆的思忖著適當的內容。
雖然很在意此時的雨桐，但若晴灣因為我一個閃失而有所改變。她知道之後大概一被子也不會原諒我吧。
「……突然想喝茶了。」
寫著寫著，我不禁再心裡無聲的抱怨了兩句。
直到我按下發送鍵，並回過神的時候，時間已經悄悄的來到了中午左右。
過程中我並沒有如願喝到我想要喝的茶湯，甚至連喝水的想法都被一時的迷茫給全然蓋過。
我本能地走到了廚房，拎起了不銹鋼製的茶壺就這樣喝了起來。
「哈……」
重新被開水滋潤的口舌，頓時間找回了知覺。
在我稍微伸展了一下身體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這時傳來的訊息。
『……沒問題，果然夠辛辣。新聞的事情應該過幾天就會有消息了，就拭目以待報社的惡性競爭吧。』
我苦笑著：「這樣自爆門戶真的沒問題嗎……」
雖說我們都明白新聞大多是在圈子裡互相抄來抄去，但該怎麼說……實際看到圈內人這樣挖苦自己，老實講感覺還滿新奇的。
「那麼……接下來呢。」
收起手機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是剛淋過一場大雨一般的舒適，不過同時也發覺自己的腦子已經無法再正常的思考運作。
現在睡著感覺又有些不踏實，那不如去趟碼頭，順便把備份好的檔案交給阿實吧。我這麼想的。
說起來我似乎還沒有親自體驗過漁火季的活動，小的時候是因為老爸怕我在人群裡擠來擠去的會有危險。等到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我便莫名的對漁火不再感興趣，那時可能是幼稚的覺得，這樣的傳統活動只不過是一場大人們無聊的鬧劇吧。所以我甚少能夠親臨這樣的活動，即使有，也應該只是無心的路過而已。
只是人還真奇怪，似乎到一個年紀的時候，自己就會開始去接觸那些曾被己視為幼稚、無聊的事物。
人果然會越變越奇怪呢。
我自嘆道這一點。
當我走到碼頭的時候，這裡已搭好了無數的支架，並掛上了大大小小的燈籠，平時不見蹤影的船筏似乎也不對調的在岸邊逐一列起，光是看到這，我便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祭典風情，甚至無意識的期待起點起燈來的模樣。
再往漁會的方向走一些，我便能看一名略顯斯文的黝黑男子正勤奮的搬運著一大箱沉重的雜物。
「欸──阿偑，你怎麼跑來這裡了，東西都處裡完了嗎，事情還順利吧？」
才一見到我，阿實便興沖沖的跑來接連的問道。
「沒把事情順利的處理完，我怎麼還有臉來這裡摸魚啊……」
「哈哈，說的也是。」他尷尬的笑了兩聲。
「我有備份了一份檔案起來，待會需要我拿給漁會裡的大哥存著嗎？」
「好，辛苦你了啊。」
他迅速的抽出了一隻手，使力地朝我的肩上拍來。
「對了，你有看到我爸嗎？」
「要找夏師傅的話……他應該還在那頭幫忙撐燈架吧。」
「……總感覺那老頭子又要勉強自己了。」
之所以會這麼說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老爸這個人很不喜歡把一件工作沿盪到隔天，所以無論進度剩下多少，他都會搶在閉眼之前把東西給處理妥當。
「阿實，隨身碟這邊先給你，我過去幫他一下。」
聽到我這麼說的阿實頓時瞪圓了雙眼，一副不敢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似的盯著我看。
「幹嘛。」
「呃，不是說我不相信阿偑你的辦事能力，但……那種粗活你真的沒問題？」
「好歹我大學也是念設計系，木工什麼的要是不會可沒面子畢業……」我無奈地苦笑。
他似乎有些難啟齒的嘆了口氣。
「也不是關設不設計系的關係啦……」
「反正幫手永遠不嫌多，多個人算份力囉。」
「哎呀……總之你自己小心點，別個一個不注意重心不穩跌進海裡了。」
從我的手上接過隨身碟的阿實話說完，便重新抱起那一大箱的東西朝著遠處的人群走去。
本以為在對話過的過程阿實會與我提及有關雨桐的一些事，但顯然他也忙得沒能打聽到類似的消息。
「總會有消息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搔了搔後腦，並試著告訴自己應該很快就傳來有關雨桐的消息。
「臭小子……既然來了也不過來打聲招呼就算了，怎麼還看上去一愣一愣的啊。」
「呃……」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不請自來的出現。
「老爸──」
正當我想開口的時候一件滿是汗臭味的工作服便往我的面前飛來，打斷了我原本的話。
「我知道你想講什麼……邊走邊說吧。」
大概是料想到我要說什麼吧，老爸轉過身後在前頭說道。
「……」
「我是不曉得人家送你傘是出於甚麼用意，只是……小雨桐這麼做肯定也有自己的一番緣由才是。」
「……」
「……沒把話講明白的人，其實並不能將責任全壓在單一方的身上。有可能人家是因為某些事、某個人的迫使下才這麼做的。」
不解老爸這番話用意的我皺起了眉頭。
「我不太懂這話的意思……」
「沒什麼複雜……單純就是事出必定有個原因嘛。但與其糾結著人家想表達些什麼，還不如想辦法追逤行為與字句的源頭……這樣對解決疑問還比較有幫助。」
聽完他的話我才明白到一點，因為話語是可以遭到偽裝的，而觀念頭卻無法遭到掩蓋。
「雨桐說那些話的原因嗎……」
「關於這點，你也不必去苦惱，當著面問她不就好了。」
話說到這裡，老爸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木槌，往剛才相同的座位上坐去。
「人都找不到還說什麼當面問啊……」
「這點你大可放心，別人搞失蹤就算了，她小姐可是湛晴目前唯一管事的人，我估計早就有人去打探了。所以你就慢慢等吧，自然會有消息的。」
老爸話說完便扔了幾綑的木條過來。
我嘆了口氣心想：「或許也只能這樣了。」
「只是我還是得跟你嘮叼這幾句……別再放任重要的事隨風而去了。」
「放心……這次絕對不會了。」
「哼，只怕你說的好聽。」
──
自從回來晴灣之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熬夜吧。
結束手邊工作的時候，我這才發現時間再過一會就可以見到日出。老爸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幾乎已是行屍走肉，連樓都還沒上去就累倒在辦公桌上睡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就學時已經習慣了熬夜生活吧，現在的我感覺不到半點的睡意，反而有些享受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寧靜。
但只希望……真是如此。
我拿起了手機，又撥了一通電話給雨桐。
『您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
這與前幾次不同，電話連接通都沒有接通就直接斷了通訊。
「到底是上哪去……無憑無故的。」
刻意不接就算了，這次居然連電話都打不通。
沉了口氣，我拿出塑膠袋裡那瓶難喝的濃茶，想藉此醒醒昏昏欲睡的腦子。
撇開手機沒電跟沒有帶出門的可能……那麼又還有可以解釋現在的情況呢。
「……如果說是沒有訊號呢。」
突然，在我一句不假思索的話語裡，我找到了解釋現下情況的可能。
……
………
「如果沒有訊號的話──！」
想到這裡，我不禁整個人從床邊跳了起來。
記得沒錯的話，在我回來晴灣的時候似乎也有遇上類似的情況。
而那個地點正是在舊燈塔的那處灣澳。
情急下，我沒有多想的提起了擺在一旁的油紙傘便慌亂地衝下了樓，正當我準備衝出店門的時候，我撞見了同時站在門外氣喘吁吁的林夕方。
「欸，雨桐現在可能就人在觀──」
「──！」
我並沒有停下腳步把她的話給聽完，只深怕自己又錯過了僅此的機會。
無妨。
縱然是錯，我還是會去。
既使沒有人在那也罷，因為我依然會想盡辦法去找妳。
這次……我願意像是尤里西斯一樣，只為見妳。
在半路的時候我便察覺到天氣有了變化，微亮的夜空躲進了緩緩屯聚的烏雲之中。
逐漸潮濕的空氣使得我每一個喘息都備感難受，特別是防風林的那段路更是讓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走出防風林的我屈膝喘氣，但也沒能休息多久，我便強忍著滑進眼眶裡汗水的刺痛跨出腳步。
再草皮上踩著沉重步伐的我希冀著，能夠在走上斜坡時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同時，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的運氣能夠派上用場，那怕只有一些些的可能性……
就在我登上斜坡的時候，有些模糊的視線裡隱約能見到一個細長人影。
我試著重新調整了呼吸，並在毫無照明的情況下想看清楚她的面孔。
在視線的一陣對焦後，我才得以找到鏡頭裡的那個人。
是她。
再三確認過五官後，一時間我整個人如釋重擔，差點沒雙腳一曲的倒在原地。
「雨桐……」
神情自若地坐在觀景台長椅上的她，這個時候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出現，把目光轉向了我。
「……」
我試著想要從咽喉擠出一句話，好表示我此刻既不滿又擔憂的心境，到直到眼神交會的那一刻，都還是找不到一句適合的話語。
就這樣，我們靜靜地凝視著彼此。
「你走吧……我和你的這一切都晚了，現在的你應該也已經不需要我了吧。」
這個時候她早在我一步開口。但那個口吻卻出乎我意料的沉重。
「無緣無故的妳這又是說些什麼──」
她並沒有讓我把話說完的機會。
「別再說了，你就只要把我當作是一個蠢女人，一個只會一廂情願的蠢女人就好了！」
「……」
看著淚水劃過她的臉頰，咽喉不知為何的堵塞，甚至連腳步都忘了跨出。
「明明這塊土地變的破破爛爛也與我無關，明明時間走了就應該算了──」她站起身，提起手腕拭去了眼角的淚珠，
這時四周吹起了涼風，空氣裡也出現了些許酸味。
是雨的味道。
「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想要讓這裡像以前一樣，然後等你想起來，等你回來！」
伴隨著她這擠盡全力的一句話，雨水開始一點一滴的落下，沒用多久便淋濕了頭髮。
「是我錯了……對……我牽動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漁民們，是我帶頭起身與明明是同鄉的人對立，是我，都是我！」
此時雨水像是專程來替雨桐掩護著眼淚似的，一點一滴的躲進了她淚框。
「要是那一天……我能夠稍微成熟一點，或許你也不必為此糾結……我也不會自作聰明的把自己搞到這副下場。
知道嗎，我做了那麼多被人罵什麼，是破麻，是異鄉人……就只為了保護我們所存在過的根，而因此去造弄了我此時的業。」
聽到這裡，我的心像是被綁上了千條的鑄鐵丟進了大海，無比的沉重，但卻說不出半句話。
「不過算了，反正他們也沒說錯，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我們其實都沒有好到哪裡去啊，」我顫抖的聲音，踩著地上濕軟的泥土緩緩地朝著她走去，「……因為走錯了路我浪費了無數個時刻，被人笑是庸才，被人排擠在外，還又悲哀的淡忘了那些本該記住的，與妳重要的約定。」
「已經夠了，我受夠這一切，別再說了──！」
「但──！」
──啪
撐開傘的瞬間，無論是雨聲還是遠處海浪的聲音，整世界的音調彷彿被這簡單不過的聲音給抹去。
我將傘在兩人之間撐起，擋下原本還打在彼此臉上的冰冷雨水。
頓時間，旭日把半空的雨水照得閃閃發亮，海浪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再沉重，反倒有些溫柔。
「──！」
雨桐臉上的淚水不再被雨給掩護，分明的劃清了憂傷的神情。
「只要人還活著就有決定走下去的權利，過去可以是我們回首的借鏡……但不應該……是牽絆住我們向前的阻礙。」
我將腰微微下彎，希望能夠更貼近她的耳邊，希望接下來的話不要被雨聲給蓋過。
「因為傘，我們踏上了各自的路……」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被那股溫暖且甜蜜氣息揪住。
雨桐彷彿卸下了平時銬在身上的層層枷鎖，像是個孩子一樣的宣洩著自己心中的悲苦。
「這次我明明都下定決心了──你這個混蛋，為什麼又這麼做了！」
她抬起臉，想讓咽喉裡那微薄的聲音，盡可能的來到耳畔。
她像是用緊抱著我的力量，以此擠出胸膛裡所有的空氣大喊著，「但我所希望的，並不是如此──！」
她的聲音，使我窒息。
但我很清楚，此時不該就此啞音。
我撐開繃緊的咽喉繼續說道，「但也因此傘，我們才能以丟去前緣的站在這裡，不是嗎──」
聽到這句話的此刻，她緊揪著的那雙手似乎更緊了一些。
「所以忘了就忘了，做錯也好，散過也罷……所謂的命不就是如此嗎。」
雨桐再次放聲大哭。
半晌，微微變小的雨似乎要我記住這個人的咽鳴，要我一輩子記住這般心痛的感受，這般失而復得的珍貴。
在陽光覆蓋大地的時候，被雨水沾濕衣服的雨水似乎在這一刻多了些許的溫度。
──
大概是連著幾天沒睡的關係吧，哭累的她就這麼在我背上睡了起來。或許是清楚她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吧，耳邊傳來的鼻息雖說微弱但意外的使我心安。
「委屈妳了……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比起道歉，這句話似乎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警惕。
提醒自己不要再讓肩上的女子去勉強自己站出人群，提醒自己別在軟弱的放手眼前真正該去保護的東西。
想到這裡，雨桐突然繃緊了扣在我頸部雙手，說著一口含糊的夢話：「謝謝……你。」
我露出了苦笑，不禁感嘆這樣的巧合。
走過巷弄我來到了自家的木工店前，第二次有些不安的拿出了口袋裡的鑰匙。
「是不是該直接送她回去的啊……」
本來是想說把雨桐直接送回她們家的，但看到她淋得一身濕，沿路上還時不時的咳起了嗽來，深怕她因此又染上了風寒，所以我便多事的決定先送她來木工店，心想至少還能讓她吹把乾頭髮換件乾淨衣服在回去。
……可我千想萬想就是忘了考慮到老爸這一點。
我嘆了口氣，衷心祈禱老爸別在這個時候耐住性子待在家裡。
一開始在我轉開門把的瞬間，我其實並沒有很自然地順著意的往前，只直到方才所做出的決心湧現，我這才拋下了心中多餘的顧慮邁開步伐。
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名男子的聲音。
「不好意思……請問這間木工店的老闆是不是姓夏……？」
男子彬彬有禮且有些熟悉的口吻使我沒有多做揣測的回頭。
「原來真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夏偑。」
「李伯伯……您怎麼突然來了！」
見到身後那張許久未見的臉，我驚訝地開口。
「因為昨天看到了那小子給我的新聞稿後，我便急急忙忙地問了你們家的地址，想來告訴你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被我這麼一問，原本他和善的臉龐頓時間變了調，以一臉凝重的神色左右張望了一輪，確認沒有閒人出沒之後才又開口說道。
「我就長話短說了，是有關新聞內容的事情……我們家可能沒辦法替你報導了。」
「……有什麼原因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頓時，詫異與不安充斥於我的心頭與口中，害得我差點連話都沒法說清楚。
「你也知道我們家只是間小報社，別說是大間的報社了，報導這種事情肯定會替主筆的記者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頓了頓話，「我曾經聽說有同行因為報導了關於德岸的弊端，隔天就無故請辭了工作，沒過多久他曾經的同事想連絡他這才發現莫名斷了與他的聯繫。」
「……這……太誇張了，這種事情可能嗎。」
雖然知道有些大公司會為了顧及聲譽而買新聞蓋掉負面形象，但主筆記者因此離職的情況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簡直是離譜到了極點。
「所以我為了自己的員工著想，我不可能讓他們涉險代筆報導這件情……我很抱歉。」
「……」
……或許此刻心裡頭那種懊悔的挫折便是和雨桐曾經有過的感受吧。
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
就在我感覺自己要落入深淵的時候，李伯伯突然以不一樣的口氣開口，像是一根蜘蛛絲的垂到了我的面前。
「但你別擔心。我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很不樂觀，所以我也是打算幫你才跑這趟的。」
「……您有什麼辦法嗎？」
「你知道有一群人叫做公民記者嗎？」
我不解的搖了搖頭。
「公民記者其實與一般的民眾沒什麼區別，但他們依舊有報導新聞稿的權力，可這類記者報導的內容易招來質疑屬實性，不過若理性的專寫，以絕對中立的角度切入的話也是有一定的公信力與引響力的。」
說到這裡，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一份牛皮紙袋遞給了我。
「可是有一點你必須了解，若這篇報導所信被炒熱了，你就得開始擔心自己的處境，德岸這間公司是絕對不會輕易的放過你……」
「……勢必被受阻撓嗎。」
「希望只是單純的阻撓。」他的口氣說的肯定。
「……」
「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好好考慮自己的立場後再做決定，量力而為，年輕人還有很多未來的可能，別因為這樣誤了自己一身。」
我能明白伯父這席警惕的用意。
但未來終究是我們所無法預料到的，身而為人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即是做出讓自己不後悔的決定。
可能我在許多年後會回頭罵自己：「為什麼當時不選擇逃開就好了，只要逃開了這一切便一了百了。」
……是啊，那是一種選擇，但我很清楚那樣就與擅自忘了的約定一樣，一樣的不負責任，一樣的毫無長進的活著。
「……到這裡，經歷了這一切……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來了。」我小聲地在嘴邊咕噥著。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我一生無法改變的根，無可取代的家。」
四周暈暗的燈火，那些討人厭卻又令人安心的味道，還有這背上無可取代的重量。這一切的一切，便是活在此時此刻的我所珍視的，不希望放手的寶物。
「這樣嗎。」聽到我的回答，李伯伯滿意地笑了笑，「那麼牛皮紙袋裡面有些東西有助你把內容修正好，完成後我會在秘密的交給我在主流報社深交的老朋友……之後就得全看你的表現了。」
「李伯伯……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哈哈哈，好，那不如這樣吧，」看到眼前這年輕人謙虛的神色，他不禁大笑，「好好替我們守護這片土地上僅存的美麗堡壘吧。」
聽到這裡我眼眶的防線差一點就被氾濫的淚水衝破，這如電影般的台詞、真切的寄託大概會是我有生難以忘懷的經歷。
我會的。
無論是這片美麗的沙……還是耳邊微微傳來鼻息的她，就然至死我也會守護到最後一刻。
收下了文件，李伯伯在離開前將他頭上那頂看上去有些年老的帽子送給了我，並且告訴我：「千萬記住，保持真實，保持自己……」
在寧記這句話以後，我轉身走進了屋內，就在要邁開上樓的腳步時我的身後傳來了一陣細語。
「對不起……對於開發案的事情，我可能沒辦法幫不上你的忙了。」
那如玻璃球般精緻的聲音，那並不是雨桐的夢話，而是最真切的告解。
「不，妳幫晴灣、幫我們幫的夠多了，」我搖了搖頭，「雨桐，謝謝妳……沒有妳還有這一切或許不會有今天在這裡的我。」
聽到我的話，她將頭埋進了我的身後，扣著的那雙手有些顫抖，啜泣的聲音緩緩浮現。
「好了好了，別哭了啦……等一下哭到沒力氣在浴室裡滑倒可叫我救妳喔。」
我半開玩笑地想要安撫雨桐差一些些又要崩潰的情緒。
「少胡說八道──！」
她大力的擺盪著雙腳，而我只能苦笑著承受這一切。
「……還能再一起，真是太好了。」
雨桐那有些哀愁卻又嬌羞的聲音隔著衣服穿透到了我的內心深處。
「是啊。」
就此退場的她點了點頭。
而我，則是跨出了步伐。
──
「雖然說打工發生一些意外可以當作是一種經驗，不過摔斷手是不是有點太……」
對著話筒，我有些擔心的問了許久未見但一早突如其然打來的黎姿寧。
「啊啊──反正就……也沒什麼大礙就是。好了，我打這通電話不是來討安慰，是想替你加油的。」
吐出胸腔裡的煩躁後，我隨意說了幾句負荷的話想就此帶過這個話題。
我會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排斥。
這或許只是踏進開發案的混水後，自己慢慢地明白現實的殘酷吧。
人們口頭上說著支持，但真說穿了……這些對別人的困難一點幫助也沒有，還可能因此成了對方莫名的負擔。
「對了，那次在眺望台說好的妳沒忘了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轉移話題的機會，但誰知道我在開口之後迎來的卻是一陣沉默。
「……妳還在聽嗎？」
「我可能……沒辦法帶你去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細如絲，沉如鐵，當下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沒事，我……是說我也差不多得去找實習了，所以……近期可能沒辦了。」
「這樣啊……」我把話頓了頓，「那之後再找機會吧。」
「嗯，反正我這邊就預祝你順利了，謝謝你代我守護了晴灣。」
話說到這裡，姿寧便一聲不吭的掛上了電話，就此留下了一陣空寂的嗡鳴聲在耳邊圍繞著。
「或許只是太久沒看到自己最愛的那片海所以心情上有些低落吧……」
得不出一個合理解釋的我是這麼希望的。
我嘆了口氣，雙手用力拍了拍臉頰，重新打起精神後按下了電視遙控器的開關。
『我說寶傑，講到這個德岸建設的陳春發啊，真的是扯到的極點，你知道嗎有多誇張──』
「咳咳咳──」
有的時候看到這種談話性節目，真的會讓人把嘴裡的食物給噴出來。
……顯然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這種節目的人啊。
在新聞被大肆報導後的幾個月，大多數的民眾這才注目到了這起事件，且在各界抨擊之中晴灣開發案一時之間有了大轉變。
開發商德岸及相關承包商這才逼不得已重新啟動了環評的審核，並在更在新的環評報告中顯示嚴重違的反了規定。
種種之後，晴灣才得以暫時找回到原本的樣貌。
「不過這也不能稱得上好事，目前來說……」
突然走進餐廳的老爸對著電視上那名講得頭頭是道的名嘴開口。
雖然藉由電視媒體增加事情的曝光度是一件好事，但同時也讓我擔心，媒體會不會為了收視率而刻意放大了一些沒有意義的事物。所以現在也希望事情不要走偏了……
看著我一臉苦惱，老爸將空了的茶杯叩的一聲用力放上了餐桌。
「畢竟父子倆都不喜歡麻煩事嘛。」
「是啊……」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後苦笑。
「好了好了，既然早餐都吃完了也該上工了吧……待會有個外派要你去跑一趟，快去準備準備吧。」
「呃……可是，我等會有些事情要去處理。」
看我一張無奈，老爸神情有些不懷好意的冷笑了兩聲。
「這樣啊──那這次就放你一馬吧，總不可能弄得一身味道去見人家嘛。」
「有這麼勉強啊。」
他咋了咋舌。
「要出門就快點去，少在那邊跟我五四三了。別遲到讓人家等了。」
我苦笑道。
「出門見人家別忘了手上東西跟鑰匙，小心別被挨罵了。」
老爸口氣有些不耐煩的語畢以後，順手整理了桌上的贓盤子走進廚房。
看到這裡，我頓時間有些訝異，老爸這應該是自我回家之後囉嗦最少的一次。
其實有的時候人的話少了，反而比那樣千迴百轉的啞謎更來的神祕。
「千迴百轉……嗎。」
只或許是想到了類似的字句吧，這讓我度時間想起在事情結束莫名消失人影的咖啡店老闆，陳芠方。
「我會稍微離開這裡去跟小千碰頭，你自己日後得多小心了。」
上個星期的夜裡，陳芠方又一次不請自來的出現在即將歇息的店門前，並且丟下了這樣的話。
「……？」
「別那副樣子，好像是我在騙你似的。」她點起了香菸對著夜空吐出了一道菸裊。
「不……我只是在想妳跟小千之後又打算怎麼走下去。」
她聳了聳肩。
「少了計畫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囉……而且反正時候到了我自然也會回來的。就像清晨的霧一般不是嗎……？」
「呃……」
殊不知她的話語似乎真有那麼絲魔力。
在陳芠方離開後的這裡，似乎因此打開了某種開關，清晨的時候不再見過濃霧，港邊夜裡的咖啡香也消失在那陣陣的海風之中。
感覺整個晴灣的神秘，在那時跟著她的背影一同遠去。
……真不曉得這陣霧流浪去了哪裡。我不禁在心裡好奇著。
不過我們此刻該擔憂的，或許不是這陣霧何時會重新出現。
而是陳芠方離別前的那句警惕。
回想到這，我走出了街道來到被陽光曬得閃潔的沙灘上，並在幾步後的視線內看見了一名明顯不對時調的女子。
她烏黑的秀髮與白沙有著明顯的對比，典雅的穿著更是與周遭樸素的景緻有所對比。
「真不曉得是哪來的雅緻找我來這裡……？」
坐在漂流木上的她將原本面相近海的臉轉了過來。
「只是想跟你聊聊之後的事情。」
「去試穿日子的事情，」雨桐一副笑裡藏刀的說著，「……還是關於另一個女的事情？」
「別老拿這種事情壓著我好嗎……我是指開發案的事情啦。」我無奈地露出了苦笑，「都自願擔起這件事，我自然不敢大意之後的可能。」
雨桐無奈地嘆了口氣，將原本戴在頭上的遮陽帽摘了下來。
「那你都知道了還找我聊什麼，難得的獨處時間你就別說這些了吧。」
她側過臉眺望這片曾因為災難而駐足無數腳步的美麗沙灘。
「……別說的好像跟自己沒關係似的。」
「夏偑先生，就算簽了字，也不代表我一定得幫助你呼吸喔。我也是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忙。」
「是──」
聽到老是愛拿這種東西來當擋箭牌的雨桐我不禁嘆氣。
「對了，先不講這……關於下個月和苗栗的卓小姐展覽已經敲定了，但我還找不到一個適合的主題，你不如趁這個機會練習一下命名吧。」
「……別挖苦我了。」
「哼哼……」
知道自己完勝的她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並輕輕的將那頭秀髮放到了我的肩上。
半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可那並不是因為單純的無語，而是想為了替心裡的那份情感、那些劃過歲月傷痕找一個貼切的詞語。
坐臥在這片靛藍色的美景前，語言成了不精確的工具。
我們相互闔上了雙眼，想在強風中細聽、在海浪間找尋那份沉浸於此難以言喻的質地。
等待所有聲息退去，現實的溫度才彷彿順著微風歸來。
「我知道了，只是下回見面的時候記得請我吃頓飯。」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苦笑。
「那麼東西處裡好了再發到我的電子信箱就好了。先這樣，掰啦。」
終於把事情談妥的我不禁整個人累倒進被單裡，安心地掛上了電話。
雖然很慶幸在大學能認識了這麼個特殊的友人，但是為了怕被問起太多不必要的問題，過程中我還是刻意繞了一大圈，好一會才讓他答應了這一回。
「怎麼樣……報社的回應是？」
在一旁如坐針氈的阿實連忙問道。
「沒問題，剩下的就得看阿實你的專業了。」
「水啦，這下子就有搞頭了！」
「要高興也等東西被採納了在高興吧……」
「有進展就該開心啦，」鬆了口氣的阿實伸了伸懶腰，「總之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剛才李大哥傳了訊息找我，所以得先走一步了，晚點再把東西送來給你。」
語畢，他便拍拍我的肩之後走下了樓。
「嗯，晚點見。」
我拍了拍臉頰，將剛喝了一半的那杯黑咖啡一飲而盡，打起精神後準備重新回到電腦前奮鬥。
不過就在我準備回到螢幕前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雨桐的事。
那次頭後之後整個人便沒了消息，手機怎麼打就是打不通，為此我還特地冒著雨在雨中找人找了好一段時間。
……真不知道事發生了什麼事情，明明上一秒還有心情泡茶的人，下一秒卻莫名的搞起了失蹤。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又一次撥了雨桐的電話但還是不出所料的無人回應。
不過擔心歸擔心，但我相信她也不是小孩子，會這樣總有個理由才是。
就當我正準備重新提起筆的時候，老爸忽然穿著一身不對時調的背心走進了房裡。
「欸，我等一下要去幫忙碼頭那邊搭個燈架，如果你要出門的話記得要鎖門啊。
「燈架……幹嘛去搭燈架？」
「要辦漁火季不搭燈架，難不成大家要摸黑啊……？」
聽到老爸說到漁火我便想起了有這麼個的節日。
漁火節據說是在早期晴灣的漁民為了感謝整年的收穫，他們會在這一天的夜裡將船開進碼頭，並點起船首所有燈火，並此盛大的舉行祈福的慶典。
「只是……現在這種情況還要辦嗎。」
「靠，你講這話小心遭天譴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急忙苦笑解釋，「大家現在不都亂成一團嗎，這樣不會忙不過來？」
「哪忙不過來，我們反倒擔心因為這種小事就停辦，媽祖娘娘就不會保佑我們晴灣有好轉的契機了。唉，算了算了……不跟你廢話這麼多了，在不去幫忙那些老粗真不知道要搭到民國幾年。」
語畢，老爸便匆匆忙忙的提著大包小包走下了樓。
「還好意思說別人老粗啊……」
……只是想想，老爸說的也沒錯，或許正是這個時節才得辦吧。人在面對無助、不安的時候，信仰確實能起不錯的作用。
但信仰終究是心誠則靈。
在這個時候，被我擺在一旁的手機突然傳來了通知的訊息。
『欸瘋人……雨桐丟了一樣東西過來，你自己過來拿，現在。──林夕方』
「呃……搞消失就算了，東西直接拿給我就好了啊，幹嘛拜託人家轉交。」
我嘆了口氣心想，希望那兩個人別又出什麼事了。
介於擔心，我還是加快了腳步前往林夕方他們家。
經過路上烈陽的一番蒸騰，我幾乎只花了平時一半的時間跑到了廟口前的廣場。才一走進蜜餞鋪便見到林夕方一臉愁眉苦臉地坐在櫃台裡。
「真慢。」
似乎是見到我的關係吧，她的臉頓時間顯得更臭了。
「沒看到……我已經一身汗了嗎……」
我一邊喘著氣一邊解釋。
「……」
夕方神色不悅地從櫃檯邊拿出了一把紮好繩結的油紙傘。
「這……？」
接過東西後我來仔細地察了一會，上頭所渲染的湛藍，以及那紅中帶白的碎花……各處看下來，我突然有股在哪裡看過這把傘的既視感。
「不要說你沒見過油紙傘。」
「不是啦，我只是覺得在哪裡見過相同的一把傘而已。」我苦笑。
聽到我這麼說的夕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回嘴，她意外的頓了頓話，面露難色的開口。
「昨天雨桐是跟你說了什麼嗎。」
「昨天……？」我有些詫異的搖了搖頭，「我昨天整個下午都是跟雨桐分頭行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才想問你發生了什麼事情。又不是送你最後一程，不然好端端的一個人沒事送你傘幹嘛。」
「……」
聽到這裡我才驚覺到她重頭到尾想表達的東西。在台灣的送禮習俗裡，送傘即意味著『散』的意思，所以無論是朋友還是戀人，這都是送禮的大忌。
「看那表情……你應該也能理解事情不對勁的地方了吧。」她深嘆了口氣，「她有沒有回過你的電話？」
「一通也沒有……」
「好。那我再去叫人去找找，你就專心處裡好眼前的事情。」
「不如我也幫忙找──」
「我奉勸你別多管閒事。」
「……」
她銳利的眼神使我駐足，顯然林夕方比我更早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我知道了……那就再麻煩妳。」
就在我準備轉頭離去的時候，那個說話咄咄逼人的林夕方說出了一句讓我揪心的話。
「夏偑，我告訴你，雨桐她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放棄那年與你的約定，」就算不用回頭，光聽她吸吸鼻子的聲音我便可明白夕方的心情，「所以你別再讓那些東西變質了，別再放開你該把握的東西了，知道嗎。」
聽完後我自責的低下了頭。
我明白。
縱使忘了，但只要人還相信那件事情的存在，那麼一切都還有希望。那就像是歷史一樣，可以被原諒，但不可被遺忘。
──
好不容易將內文完成的我，一時間很想任憑睡意帶走此刻所有的知覺，但當想起那未完成的手稿的時候，卻又不禁告訴強說自己，此時若闔上雙眼，就很有可能會錯過這曇花般的機會。
「……」
雖然很慶幸昨晚有阿實的幫助，現在的我才能順利的完成內文。
剩下的就只剩把資料整理整理，彙整完成之後就可以把稿件用電子檔交給報社了。
「……說是這樣說沒錯。」
正當我準備翻起那疊厚重的資料同時，全身便像是被上銬後丟進大海般顯得無力掙扎。
……我真的能完整地闡述嗎。
我這麼懷疑著自己。
要在這極短時間裡，試法在這厚重的資料叢裡找到去蕪存菁重點，要不是親身體會，否則我大概會覺得這只是在跟我開開玩笑而已。
「啊啊──！」
想到這裡我便整個人往僵硬的地上躺去。
一個側眼，我碰巧將視線擺到了平放在一旁的油紙傘上。
又或許是一時間安靜的催化吧，我再一次地將思緒轉嫁到了傘上。
……為什麼要刻意送傘呢。
如果說這一切都有著某個原因，那麼妳這次還真難倒了我。
我坐起身子，伸手將傘給打了開來。
傘面上如繁星般細緻的花紋，如詩一般層次靛藍色料……彷彿只要多瞧傘面一眼，心中那不解的謎題了又會因此多上了一個問號。
「……為什麼是靛藍色呢。」
在色彩學中，靛藍色雖說是睿智、理性的象徵，但也因為是七色中最暗色的關係，它同時也有著扮演複雜、神秘的角色。
假若不是刻意的選擇。一般人在直覺的情況下使用這樣子的顏色，多半能推測出是因為心裡有靛藍色的情境。
「只是雖挖了這麼多記憶，但也有可能單純多是無理的連結……」
它真正的意涵，大概只有雨桐本人最清楚了吧。
我趁著思緒瓦解之前收起了傘，拍了拍兩頰後重新翻開了厚重的資料，在上頭反覆的思忖著適當的內容。
雖然很在意此時的雨桐，但若晴灣因為我一個閃失而有所改變。她知道之後大概一被子也不會原諒我吧。
「……突然想喝茶了。」
寫著寫著，我不禁再心裡無聲的抱怨了兩句。
直到我按下發送鍵，並回過神的時候，時間已經悄悄的來到了中午左右。
過程中我並沒有如願喝到我想要喝的茶湯，甚至連喝水的想法都被一時的迷茫給全然蓋過。
我本能地走到了廚房，拎起了不銹鋼製的茶壺就這樣喝了起來。
「哈……」
重新被開水滋潤的口舌，頓時間找回了知覺。
在我稍微伸展了一下身體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這時傳來的訊息。
『……沒問題，果然夠辛辣。新聞的事情應該過幾天就會有消息了，就拭目以待報社的惡性競爭吧。』
我苦笑著：「這樣自爆門戶真的沒問題嗎……」
雖說我們都明白新聞大多是在圈子裡互相抄來抄去，但該怎麼說……實際看到圈內人這樣挖苦自己，老實講感覺還滿新奇的。
「那麼……接下來呢。」
收起手機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是剛淋過一場大雨一般的舒適，不過同時也發覺自己的腦子已經無法再正常的思考運作。
現在睡著感覺又有些不踏實，那不如去趟碼頭，順便把備份好的檔案交給阿實吧。我這麼想的。
說起來我似乎還沒有親自體驗過漁火季的活動，小的時候是因為老爸怕我在人群裡擠來擠去的會有危險。等到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我便莫名的對漁火不再感興趣，那時可能是幼稚的覺得，這樣的傳統活動只不過是一場大人們無聊的鬧劇吧。所以我甚少能夠親臨這樣的活動，即使有，也應該只是無心的路過而已。
只是人還真奇怪，似乎到一個年紀的時候，自己就會開始去接觸那些曾被己視為幼稚、無聊的事物。
人果然會越變越奇怪呢。
我自嘆道這一點。
當我走到碼頭的時候，這裡已搭好了無數的支架，並掛上了大大小小的燈籠，平時不見蹤影的船筏似乎也不對調的在岸邊逐一列起，光是看到這，我便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祭典風情，甚至無意識的期待起點起燈來的模樣。
再往漁會的方向走一些，我便能看一名略顯斯文的黝黑男子正勤奮的搬運著一大箱沉重的雜物。
「欸──阿偑，你怎麼跑來這裡了，東西都處裡完了嗎，事情還順利吧？」
才一見到我，阿實便興沖沖的跑來接連的問道。
「沒把事情順利的處理完，我怎麼還有臉來這裡摸魚啊……」
「哈哈，說的也是。」他尷尬的笑了兩聲。
「我有備份了一份檔案起來，待會需要我拿給漁會裡的大哥存著嗎？」
「好，辛苦你了啊。」
他迅速的抽出了一隻手，使力地朝我的肩上拍來。
「對了，你有看到我爸嗎？」
「要找夏師傅的話……他應該還在那頭幫忙撐燈架吧。」
「……總感覺那老頭子又要勉強自己了。」
之所以會這麼說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老爸這個人很不喜歡把一件工作沿盪到隔天，所以無論進度剩下多少，他都會搶在閉眼之前把東西給處理妥當。
「阿實，隨身碟這邊先給你，我過去幫他一下。」
聽到我這麼說的阿實頓時瞪圓了雙眼，一副不敢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似的盯著我看。
「幹嘛。」
「呃，不是說我不相信阿偑你的辦事能力，但……那種粗活你真的沒問題？」
「好歹我大學也是念設計系，木工什麼的要是不會可沒面子畢業……」我無奈地苦笑。
他似乎有些難啟齒的嘆了口氣。
「也不是關設不設計系的關係啦……」
「反正幫手永遠不嫌多，多個人算份力囉。」
「哎呀……總之你自己小心點，別個一個不注意重心不穩跌進海裡了。」
從我的手上接過隨身碟的阿實話說完，便重新抱起那一大箱的東西朝著遠處的人群走去。
本以為在對話過的過程阿實會與我提及有關雨桐的一些事，但顯然他也忙得沒能打聽到類似的消息。
「總會有消息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搔了搔後腦，並試著告訴自己應該很快就傳來有關雨桐的消息。
「臭小子……既然來了也不過來打聲招呼就算了，怎麼還看上去一愣一愣的啊。」
「呃……」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不請自來的出現。
「老爸──」
正當我想開口的時候一件滿是汗臭味的工作服便往我的面前飛來，打斷了我原本的話。
「我知道你想講什麼……邊走邊說吧。」
大概是料想到我要說什麼吧，老爸轉過身後在前頭說道。
「……」
「我是不曉得人家送你傘是出於甚麼用意，只是……小雨桐這麼做肯定也有自己的一番緣由才是。」
「……」
「……沒把話講明白的人，其實並不能將責任全壓在單一方的身上。有可能人家是因為某些事、某個人的迫使下才這麼做的。」
不解老爸這番話用意的我皺起了眉頭。
「我不太懂這話的意思……」
「沒什麼複雜……單純就是事出必定有個原因嘛。但與其糾結著人家想表達些什麼，還不如想辦法追逤行為與字句的源頭……這樣對解決疑問還比較有幫助。」
聽完他的話我才明白到一點，因為話語是可以遭到偽裝的，而觀念頭卻無法遭到掩蓋。
「雨桐說那些話的原因嗎……」
「關於這點，你也不必去苦惱，當著面問她不就好了。」
話說到這裡，老爸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木槌，往剛才相同的座位上坐去。
「人都找不到還說什麼當面問啊……」
「這點你大可放心，別人搞失蹤就算了，她小姐可是湛晴目前唯一管事的人，我估計早就有人去打探了。所以你就慢慢等吧，自然會有消息的。」
老爸話說完便扔了幾綑的木條過來。
我嘆了口氣心想：「或許也只能這樣了。」
「只是我還是得跟你嘮叼這幾句……別再放任重要的事隨風而去了。」
「放心……這次絕對不會了。」
「哼，只怕你說的好聽。」
──
自從回來晴灣之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熬夜吧。
結束手邊工作的時候，我這才發現時間再過一會就可以見到日出。老爸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幾乎已是行屍走肉，連樓都還沒上去就累倒在辦公桌上睡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就學時已經習慣了熬夜生活吧，現在的我感覺不到半點的睡意，反而有些享受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寧靜。
但只希望……真是如此。
我拿起了手機，又撥了一通電話給雨桐。
『您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
這與前幾次不同，電話連接通都沒有接通就直接斷了通訊。
「到底是上哪去……無憑無故的。」
刻意不接就算了，這次居然連電話都打不通。
沉了口氣，我拿出塑膠袋裡那瓶難喝的濃茶，想藉此醒醒昏昏欲睡的腦子。
撇開手機沒電跟沒有帶出門的可能……那麼又還有可以解釋現在的情況呢。
「……如果說是沒有訊號呢。」
突然，在我一句不假思索的話語裡，我找到了解釋現下情況的可能。
……
………
「如果沒有訊號的話──！」
想到這裡，我不禁整個人從床邊跳了起來。
記得沒錯的話，在我回來晴灣的時候似乎也有遇上類似的情況。
而那個地點正是在舊燈塔的那處灣澳。
情急下，我沒有多想的提起了擺在一旁的油紙傘便慌亂地衝下了樓，正當我準備衝出店門的時候，我撞見了同時站在門外氣喘吁吁的林夕方。
「欸，雨桐現在可能就人在觀──」
「──！」
我並沒有停下腳步把她的話給聽完，只深怕自己又錯過了僅此的機會。
無妨。
縱然是錯，我還是會去。
既使沒有人在那也罷，因為我依然會想盡辦法去找妳。
這次……我願意像是尤里西斯一樣，只為見妳。
在半路的時候我便察覺到天氣有了變化，微亮的夜空躲進了緩緩屯聚的烏雲之中。
逐漸潮濕的空氣使得我每一個喘息都備感難受，特別是防風林的那段路更是讓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走出防風林的我屈膝喘氣，但也沒能休息多久，我便強忍著滑進眼眶裡汗水的刺痛跨出腳步。
再草皮上踩著沉重步伐的我希冀著，能夠在走上斜坡時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同時，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的運氣能夠派上用場，那怕只有一些些的可能性……
就在我登上斜坡的時候，有些模糊的視線裡隱約能見到一個細長人影。
我試著重新調整了呼吸，並在毫無照明的情況下想看清楚她的面孔。
在視線的一陣對焦後，我才得以找到鏡頭裡的那個人。
是她。
再三確認過五官後，一時間我整個人如釋重擔，差點沒雙腳一曲的倒在原地。
「雨桐……」
神情自若地坐在觀景台長椅上的她，這個時候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出現，把目光轉向了我。
「……」
我試著想要從咽喉擠出一句話，好表示我此刻既不滿又擔憂的心境，到直到眼神交會的那一刻，都還是找不到一句適合的話語。
就這樣，我們靜靜地凝視著彼此。
「你走吧……我和你的這一切都晚了，現在的你應該也已經不需要我了吧。」
這個時候她早在我一步開口。但那個口吻卻出乎我意料的沉重。
「無緣無故的妳這又是說些什麼──」
她並沒有讓我把話說完的機會。
「別再說了，你就只要把我當作是一個蠢女人，一個只會一廂情願的蠢女人就好了！」
「……」
看著淚水劃過她的臉頰，咽喉不知為何的堵塞，甚至連腳步都忘了跨出。
「明明這塊土地變的破破爛爛也與我無關，明明時間走了就應該算了──」她站起身，提起手腕拭去了眼角的淚珠，
這時四周吹起了涼風，空氣裡也出現了些許酸味。
是雨的味道。
「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想要讓這裡像以前一樣，然後等你想起來，等你回來！」
伴隨著她這擠盡全力的一句話，雨水開始一點一滴的落下，沒用多久便淋濕了頭髮。
「是我錯了……對……我牽動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漁民們，是我帶頭起身與明明是同鄉的人對立，是我，都是我！」
此時雨水像是專程來替雨桐掩護著眼淚似的，一點一滴的躲進了她淚框。
「要是那一天……我能夠稍微成熟一點，或許你也不必為此糾結……我也不會自作聰明的把自己搞到這副下場。
知道嗎，我做了那麼多被人罵什麼，是破麻，是異鄉人……就只為了保護我們所存在過的根，而因此去造弄了我此時的業。」
聽到這裡，我的心像是被綁上了千條的鑄鐵丟進了大海，無比的沉重，但卻說不出半句話。
「不過算了，反正他們也沒說錯，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我們其實都沒有好到哪裡去啊，」我顫抖的聲音，踩著地上濕軟的泥土緩緩地朝著她走去，「……因為走錯了路我浪費了無數個時刻，被人笑是庸才，被人排擠在外，還又悲哀的淡忘了那些本該記住的，與妳重要的約定。」
「已經夠了，我受夠這一切，別再說了──！」
「但──！」
──啪
撐開傘的瞬間，無論是雨聲還是遠處海浪的聲音，整世界的音調彷彿被這簡單不過的聲音給抹去。
我將傘在兩人之間撐起，擋下原本還打在彼此臉上的冰冷雨水。
頓時間，旭日把半空的雨水照得閃閃發亮，海浪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再沉重，反倒有些溫柔。
「──！」
雨桐臉上的淚水不再被雨給掩護，分明的劃清了憂傷的神情。
「只要人還活著就有決定走下去的權利，過去可以是我們回首的借鏡……但不應該……是牽絆住我們向前的阻礙。」
我將腰微微下彎，希望能夠更貼近她的耳邊，希望接下來的話不要被雨聲給蓋過。
「因為傘，我們踏上了各自的路……」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被那股溫暖且甜蜜氣息揪住。
雨桐彷彿卸下了平時銬在身上的層層枷鎖，像是個孩子一樣的宣洩著自己心中的悲苦。
「這次我明明都下定決心了──你這個混蛋，為什麼又這麼做了！」
她抬起臉，想讓咽喉裡那微薄的聲音，盡可能的來到耳畔。
她像是用緊抱著我的力量，以此擠出胸膛裡所有的空氣大喊著，「但我所希望的，並不是如此──！」
她的聲音，使我窒息。
但我很清楚，此時不該就此啞音。
我撐開繃緊的咽喉繼續說道，「但也因此傘，我們才能以丟去前緣的站在這裡，不是嗎──」
聽到這句話的此刻，她緊揪著的那雙手似乎更緊了一些。
「所以忘了就忘了，做錯也好，散過也罷……所謂的命不就是如此嗎。」
雨桐再次放聲大哭。
半晌，微微變小的雨似乎要我記住這個人的咽鳴，要我一輩子記住這般心痛的感受，這般失而復得的珍貴。
在陽光覆蓋大地的時候，被雨水沾濕衣服的雨水似乎在這一刻多了些許的溫度。
──
大概是連著幾天沒睡的關係吧，哭累的她就這麼在我背上睡了起來。或許是清楚她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吧，耳邊傳來的鼻息雖說微弱但意外的使我心安。
「委屈妳了……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比起道歉，這句話似乎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警惕。
提醒自己不要再讓肩上的女子去勉強自己站出人群，提醒自己別在軟弱的放手眼前真正該去保護的東西。
想到這裡，雨桐突然繃緊了扣在我頸部雙手，說著一口含糊的夢話：「謝謝……你。」
我露出了苦笑，不禁感嘆這樣的巧合。
走過巷弄我來到了自家的木工店前，第二次有些不安的拿出了口袋裡的鑰匙。
「是不是該直接送她回去的啊……」
本來是想說把雨桐直接送回她們家的，但看到她淋得一身濕，沿路上還時不時的咳起了嗽來，深怕她因此又染上了風寒，所以我便多事的決定先送她來木工店，心想至少還能讓她吹把乾頭髮換件乾淨衣服在回去。
……可我千想萬想就是忘了考慮到老爸這一點。
我嘆了口氣，衷心祈禱老爸別在這個時候耐住性子待在家裡。
一開始在我轉開門把的瞬間，我其實並沒有很自然地順著意的往前，只直到方才所做出的決心湧現，我這才拋下了心中多餘的顧慮邁開步伐。
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名男子的聲音。
「不好意思……請問這間木工店的老闆是不是姓夏……？」
男子彬彬有禮且有些熟悉的口吻使我沒有多做揣測的回頭。
「原來真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夏偑。」
「李伯伯……您怎麼突然來了！」
見到身後那張許久未見的臉，我驚訝地開口。
「因為昨天看到了那小子給我的新聞稿後，我便急急忙忙地問了你們家的地址，想來告訴你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被我這麼一問，原本他和善的臉龐頓時間變了調，以一臉凝重的神色左右張望了一輪，確認沒有閒人出沒之後才又開口說道。
「我就長話短說了，是有關新聞內容的事情……我們家可能沒辦法替你報導了。」
「……有什麼原因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頓時，詫異與不安充斥於我的心頭與口中，害得我差點連話都沒法說清楚。
「你也知道我們家只是間小報社，別說是大間的報社了，報導這種事情肯定會替主筆的記者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頓了頓話，「我曾經聽說有同行因為報導了關於德岸的弊端，隔天就無故請辭了工作，沒過多久他曾經的同事想連絡他這才發現莫名斷了與他的聯繫。」
「……這……太誇張了，這種事情可能嗎。」
雖然知道有些大公司會為了顧及聲譽而買新聞蓋掉負面形象，但主筆記者因此離職的情況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簡直是離譜到了極點。
「所以我為了自己的員工著想，我不可能讓他們涉險代筆報導這件情……我很抱歉。」
「……」
……或許此刻心裡頭那種懊悔的挫折便是和雨桐曾經有過的感受吧。
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
就在我感覺自己要落入深淵的時候，李伯伯突然以不一樣的口氣開口，像是一根蜘蛛絲的垂到了我的面前。
「但你別擔心。我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很不樂觀，所以我也是打算幫你才跑這趟的。」
「……您有什麼辦法嗎？」
「你知道有一群人叫做公民記者嗎？」
我不解的搖了搖頭。
「公民記者其實與一般的民眾沒什麼區別，但他們依舊有報導新聞稿的權力，可這類記者報導的內容易招來質疑屬實性，不過若理性的專寫，以絕對中立的角度切入的話也是有一定的公信力與引響力的。」
說到這裡，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一份牛皮紙袋遞給了我。
「可是有一點你必須了解，若這篇報導所信被炒熱了，你就得開始擔心自己的處境，德岸這間公司是絕對不會輕易的放過你……」
「……勢必被受阻撓嗎。」
「希望只是單純的阻撓。」他的口氣說的肯定。
「……」
「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好好考慮自己的立場後再做決定，量力而為，年輕人還有很多未來的可能，別因為這樣誤了自己一身。」
我能明白伯父這席警惕的用意。
但未來終究是我們所無法預料到的，身而為人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即是做出讓自己不後悔的決定。
可能我在許多年後會回頭罵自己：「為什麼當時不選擇逃開就好了，只要逃開了這一切便一了百了。」
……是啊，那是一種選擇，但我很清楚那樣就與擅自忘了的約定一樣，一樣的不負責任，一樣的毫無長進的活著。
「……到這裡，經歷了這一切……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來了。」我小聲地在嘴邊咕噥著。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我一生無法改變的根，無可取代的家。」
四周暈暗的燈火，那些討人厭卻又令人安心的味道，還有這背上無可取代的重量。這一切的一切，便是活在此時此刻的我所珍視的，不希望放手的寶物。
「這樣嗎。」聽到我的回答，李伯伯滿意地笑了笑，「那麼牛皮紙袋裡面有些東西有助你把內容修正好，完成後我會在秘密的交給我在主流報社深交的老朋友……之後就得全看你的表現了。」
「李伯伯……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哈哈哈，好，那不如這樣吧，」看到眼前這年輕人謙虛的神色，他不禁大笑，「好好替我們守護這片土地上僅存的美麗堡壘吧。」
聽到這裡我眼眶的防線差一點就被氾濫的淚水衝破，這如電影般的台詞、真切的寄託大概會是我有生難以忘懷的經歷。
我會的。
無論是這片美麗的沙……還是耳邊微微傳來鼻息的她，就然至死我也會守護到最後一刻。
收下了文件，李伯伯在離開前將他頭上那頂看上去有些年老的帽子送給了我，並且告訴我：「千萬記住，保持真實，保持自己……」
在寧記這句話以後，我轉身走進了屋內，就在要邁開上樓的腳步時我的身後傳來了一陣細語。
「對不起……對於開發案的事情，我可能沒辦法幫不上你的忙了。」
那如玻璃球般精緻的聲音，那並不是雨桐的夢話，而是最真切的告解。
「不，妳幫晴灣、幫我們幫的夠多了，」我搖了搖頭，「雨桐，謝謝妳……沒有妳還有這一切或許不會有今天在這裡的我。」
聽到我的話，她將頭埋進了我的身後，扣著的那雙手有些顫抖，啜泣的聲音緩緩浮現。
「好了好了，別哭了啦……等一下哭到沒力氣在浴室裡滑倒可叫我救妳喔。」
我半開玩笑地想要安撫雨桐差一些些又要崩潰的情緒。
「少胡說八道──！」
她大力的擺盪著雙腳，而我只能苦笑著承受這一切。
「……還能再一起，真是太好了。」
雨桐那有些哀愁卻又嬌羞的聲音隔著衣服穿透到了我的內心深處。
「是啊。」
就此退場的她點了點頭。
而我，則是跨出了步伐。
──
「雖然說打工發生一些意外可以當作是一種經驗，不過摔斷手是不是有點太……」
對著話筒，我有些擔心的問了許久未見但一早突如其然打來的黎姿寧。
「啊啊──反正就……也沒什麼大礙就是。好了，我打這通電話不是來討安慰，是想替你加油的。」
吐出胸腔裡的煩躁後，我隨意說了幾句負荷的話想就此帶過這個話題。
我會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排斥。
這或許只是踏進開發案的混水後，自己慢慢地明白現實的殘酷吧。
人們口頭上說著支持，但真說穿了……這些對別人的困難一點幫助也沒有，還可能因此成了對方莫名的負擔。
「對了，那次在眺望台說好的妳沒忘了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轉移話題的機會，但誰知道我在開口之後迎來的卻是一陣沉默。
「……妳還在聽嗎？」
「我可能……沒辦法帶你去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細如絲，沉如鐵，當下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沒事，我……是說我也差不多得去找實習了，所以……近期可能沒辦了。」
「這樣啊……」我把話頓了頓，「那之後再找機會吧。」
「嗯，反正我這邊就預祝你順利了，謝謝你代我守護了晴灣。」
話說到這裡，姿寧便一聲不吭的掛上了電話，就此留下了一陣空寂的嗡鳴聲在耳邊圍繞著。
「或許只是太久沒看到自己最愛的那片海所以心情上有些低落吧……」
得不出一個合理解釋的我是這麼希望的。
我嘆了口氣，雙手用力拍了拍臉頰，重新打起精神後按下了電視遙控器的開關。
『我說寶傑，講到這個德岸建設的陳春發啊，真的是扯到的極點，你知道嗎有多誇張──』
「咳咳咳──」
有的時候看到這種談話性節目，真的會讓人把嘴裡的食物給噴出來。
……顯然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這種節目的人啊。
在新聞被大肆報導後的幾個月，大多數的民眾這才注目到了這起事件，且在各界抨擊之中晴灣開發案一時之間有了大轉變。
開發商德岸及相關承包商這才逼不得已重新啟動了環評的審核，並在更在新的環評報告中顯示嚴重違的反了規定。
種種之後，晴灣才得以暫時找回到原本的樣貌。
「不過這也不能稱得上好事，目前來說……」
突然走進餐廳的老爸對著電視上那名講得頭頭是道的名嘴開口。
雖然藉由電視媒體增加事情的曝光度是一件好事，但同時也讓我擔心，媒體會不會為了收視率而刻意放大了一些沒有意義的事物。所以現在也希望事情不要走偏了……
看著我一臉苦惱，老爸將空了的茶杯叩的一聲用力放上了餐桌。
「畢竟父子倆都不喜歡麻煩事嘛。」
「是啊……」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後苦笑。
「好了好了，既然早餐都吃完了也該上工了吧……待會有個外派要你去跑一趟，快去準備準備吧。」
「呃……可是，我等會有些事情要去處理。」
看我一張無奈，老爸神情有些不懷好意的冷笑了兩聲。
「這樣啊──那這次就放你一馬吧，總不可能弄得一身味道去見人家嘛。」
「有這麼勉強啊。」
他咋了咋舌。
「要出門就快點去，少在那邊跟我五四三了。別遲到讓人家等了。」
我苦笑道。
「出門見人家別忘了手上東西跟鑰匙，小心別被挨罵了。」
老爸口氣有些不耐煩的語畢以後，順手整理了桌上的贓盤子走進廚房。
看到這裡，我頓時間有些訝異，老爸這應該是自我回家之後囉嗦最少的一次。
其實有的時候人的話少了，反而比那樣千迴百轉的啞謎更來的神祕。
「千迴百轉……嗎。」
只或許是想到了類似的字句吧，這讓我度時間想起在事情結束莫名消失人影的咖啡店老闆，陳芠方。
「我會稍微離開這裡去跟小千碰頭，你自己日後得多小心了。」
上個星期的夜裡，陳芠方又一次不請自來的出現在即將歇息的店門前，並且丟下了這樣的話。
「……？」
「別那副樣子，好像是我在騙你似的。」她點起了香菸對著夜空吐出了一道菸裊。
「不……我只是在想妳跟小千之後又打算怎麼走下去。」
她聳了聳肩。
「少了計畫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囉……而且反正時候到了我自然也會回來的。就像清晨的霧一般不是嗎……？」
「呃……」
殊不知她的話語似乎真有那麼絲魔力。
在陳芠方離開後的這裡，似乎因此打開了某種開關，清晨的時候不再見過濃霧，港邊夜裡的咖啡香也消失在那陣陣的海風之中。
感覺整個晴灣的神秘，在那時跟著她的背影一同遠去。
……真不曉得這陣霧流浪去了哪裡。我不禁在心裡好奇著。
不過我們此刻該擔憂的，或許不是這陣霧何時會重新出現。
而是陳芠方離別前的那句警惕。
回想到這，我走出了街道來到被陽光曬得閃潔的沙灘上，並在幾步後的視線內看見了一名明顯不對時調的女子。
她烏黑的秀髮與白沙有著明顯的對比，典雅的穿著更是與周遭樸素的景緻有所對比。
「真不曉得是哪來的雅緻找我來這裡……？」
坐在漂流木上的她將原本面相近海的臉轉了過來。
「只是想跟你聊聊之後的事情。」
「去試穿日子的事情，」雨桐一副笑裡藏刀的說著，「……還是關於另一個女的事情？」
「別老拿這種事情壓著我好嗎……我是指開發案的事情啦。」我無奈地露出了苦笑，「都自願擔起這件事，我自然不敢大意之後的可能。」
雨桐無奈地嘆了口氣，將原本戴在頭上的遮陽帽摘了下來。
「那你都知道了還找我聊什麼，難得的獨處時間你就別說這些了吧。」
她側過臉眺望這片曾因為災難而駐足無數腳步的美麗沙灘。
「……別說的好像跟自己沒關係似的。」
「夏偑先生，就算簽了字，也不代表我一定得幫助你呼吸喔。我也是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忙。」
「是──」
聽到老是愛拿這種東西來當擋箭牌的雨桐我不禁嘆氣。
「對了，先不講這……關於下個月和苗栗的卓小姐展覽已經敲定了，但我還找不到一個適合的主題，你不如趁這個機會練習一下命名吧。」
「……別挖苦我了。」
「哼哼……」
知道自己完勝的她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並輕輕的將那頭秀髮放到了我的肩上。
半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可那並不是因為單純的無語，而是想為了替心裡的那份情感、那些劃過歲月傷痕找一個貼切的詞語。
坐臥在這片靛藍色的美景前，語言成了不精確的工具。
我們相互闔上了雙眼，想在強風中細聽、在海浪間找尋那份沉浸於此難以言喻的質地。
等待所有聲息退去，現實的溫度才彷彿順著微風歸來。
我們彼此開口。
替這段故事，替我們的故事提名。
──與風再次相遇的蔚藍。
我們彼此開口。
替這段故事，替我們的故事提名。
──與風再次相遇的蔚藍。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苦笑。
「那麼東西處裡好了再發到我的電子信箱就好了。先這樣，掰啦。」
終於把事情談妥的我不禁整個人累倒進被單裡，安心地掛上了電話。
雖然很慶幸在大學能認識了這麼個特殊的友人，但是為了怕被問起太多不必要的問題，過程中我還是刻意繞了一大圈，好一會才讓他答應了這一回。
「怎麼樣……報社的回應是？」
在一旁如坐針氈的阿實連忙問道。
「沒問題，剩下的就得看阿實你的專業了。」
「水啦，這下子就有搞頭了！」
「要高興也等東西被採納了在高興吧……」
「有進展就該開心啦，」鬆了口氣的阿實伸了伸懶腰，「總之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剛才李大哥傳了訊息找我，所以得先走一步了，晚點再把東西送來給你。」
語畢，他便拍拍我的肩之後走下了樓。
「嗯，晚點見。」
我拍了拍臉頰，將剛喝了一半的那杯黑咖啡一飲而盡，打起精神後準備重新回到電腦前奮鬥。
不過就在我準備回到螢幕前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雨桐的事。
那次頭後之後整個人便沒了消息，手機怎麼打就是打不通，為此我還特地冒著雨在雨中找人找了好一段時間。
……真不知道事發生了什麼事情，明明上一秒還有心情泡茶的人，下一秒卻莫名的搞起了失蹤。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又一次撥了雨桐的電話但還是不出所料的無人回應。
不過擔心歸擔心，但我相信她也不是小孩子，會這樣總有個理由才是。
就當我正準備重新提起筆的時候，老爸忽然穿著一身不對時調的背心走進了房裡。
「欸，我等一下要去幫忙碼頭那邊搭個燈架，如果你要出門的話記得要鎖門啊。
「燈架……幹嘛去搭燈架？」
「要辦漁火季不搭燈架，難不成大家要摸黑啊……？」
聽到老爸說到漁火我便想起了有這麼個的節日。
漁火節據說是在早期晴灣的漁民為了感謝整年的收穫，他們會在這一天的夜裡將船開進碼頭，並點起船首所有燈火，並此盛大的舉行祈福的慶典。
「只是……現在這種情況還要辦嗎。」
「靠，你講這話小心遭天譴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急忙苦笑解釋，「大家現在不都亂成一團嗎，這樣不會忙不過來？」
「哪忙不過來，我們反倒擔心因為這種小事就停辦，媽祖娘娘就不會保佑我們晴灣有好轉的契機了。唉，算了算了……不跟你廢話這麼多了，在不去幫忙那些老粗真不知道要搭到民國幾年。」
語畢，老爸便匆匆忙忙的提著大包小包走下了樓。
「還好意思說別人老粗啊……」
……只是想想，老爸說的也沒錯，或許正是這個時節才得辦吧。人在面對無助、不安的時候，信仰確實能起不錯的作用。
但信仰終究是心誠則靈。
在這個時候，被我擺在一旁的手機突然傳來了通知的訊息。
『欸瘋人……雨桐丟了一樣東西過來，你自己過來拿，現在。──林夕方』
「呃……搞消失就算了，東西直接拿給我就好了啊，幹嘛拜託人家轉交。」
我嘆了口氣心想，希望那兩個人別又出什麼事了。
介於擔心，我還是加快了腳步前往林夕方他們家。
經過路上烈陽的一番蒸騰，我幾乎只花了平時一半的時間跑到了廟口前的廣場。才一走進蜜餞鋪便見到林夕方一臉愁眉苦臉地坐在櫃台裡。
「真慢。」
似乎是見到我的關係吧，她的臉頓時間顯得更臭了。
「沒看到……我已經一身汗了嗎……」
我一邊喘著氣一邊解釋。
「……」
夕方神色不悅地從櫃檯邊拿出了一把紮好繩結的油紙傘。
「這……？」
接過東西後我來仔細地察了一會，上頭所渲染的湛藍，以及那紅中帶白的碎花……各處看下來，我突然有股在哪裡看過這把傘的既視感。
「不要說你沒見過油紙傘。」
「不是啦，我只是覺得在哪裡見過相同的一把傘而已。」我苦笑。
聽到我這麼說的夕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回嘴，她意外的頓了頓話，面露難色的開口。
「昨天雨桐是跟你說了什麼嗎。」
「昨天……？」我有些詫異的搖了搖頭，「我昨天整個下午都是跟雨桐分頭行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才想問你發生了什麼事情。又不是送你最後一程，不然好端端的一個人沒事送你傘幹嘛。」
「……」
聽到這裡我才驚覺到她重頭到尾想表達的東西。在台灣的送禮習俗裡，送傘即意味著『散』的意思，所以無論是朋友還是戀人，這都是送禮的大忌。
「看那表情……你應該也能理解事情不對勁的地方了吧。」她深嘆了口氣，「她有沒有回過你的電話？」
「一通也沒有……」
「好。那我再去叫人去找找，你就專心處裡好眼前的事情。」
「不如我也幫忙找──」
「我奉勸你別多管閒事。」
「……」
她銳利的眼神使我駐足，顯然林夕方比我更早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我知道了……那就再麻煩妳。」
就在我準備轉頭離去的時候，那個說話咄咄逼人的林夕方說出了一句讓我揪心的話。
「夏偑，我告訴你，雨桐她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放棄那年與你的約定，」就算不用回頭，光聽她吸吸鼻子的聲音我便可明白夕方的心情，「所以你別再讓那些東西變質了，別再放開你該把握的東西了，知道嗎。」
聽完後我自責的低下了頭。
我明白。
縱使忘了，但只要人還相信那件事情的存在，那麼一切都還有希望。那就像是歷史一樣，可以被原諒，但不可被遺忘。
──
好不容易將內文完成的我，一時間很想任憑睡意帶走此刻所有的知覺，但當想起那未完成的手稿的時候，卻又不禁告訴強說自己，此時若闔上雙眼，就很有可能會錯過這曇花般的機會。
「……」
雖然很慶幸昨晚有阿實的幫助，現在的我才能順利的完成內文。
剩下的就只剩把資料整理整理，彙整完成之後就可以把稿件用電子檔交給報社了。
「……說是這樣說沒錯。」
正當我準備翻起那疊厚重的資料同時，全身便像是被上銬後丟進大海般顯得無力掙扎。
……我真的能完整地闡述嗎。
我這麼懷疑著自己。
要在這極短時間裡，試法在這厚重的資料叢裡找到去蕪存菁重點，要不是親身體會，否則我大概會覺得這只是在跟我開開玩笑而已。
「啊啊──！」
想到這裡我便整個人往僵硬的地上躺去。
一個側眼，我碰巧將視線擺到了平放在一旁的油紙傘上。
又或許是一時間安靜的催化吧，我再一次地將思緒轉嫁到了傘上。
……為什麼要刻意送傘呢。
如果說這一切都有著某個原因，那麼妳這次還真難倒了我。
我坐起身子，伸手將傘給打了開來。
傘面上如繁星般細緻的花紋，如詩一般層次靛藍色料……彷彿只要多瞧傘面一眼，心中那不解的謎題了又會因此多上了一個問號。
「……為什麼是靛藍色呢。」
在色彩學中，靛藍色雖說是睿智、理性的象徵，但也因為是七色中最暗色的關係，它同時也有著扮演複雜、神秘的角色。
假若不是刻意的選擇。一般人在直覺的情況下使用這樣子的顏色，多半能推測出是因為心裡有靛藍色的情境。
「只是雖挖了這麼多記憶，但也有可能單純多是無理的連結……」
它真正的意涵，大概只有雨桐本人最清楚了吧。
我趁著思緒瓦解之前收起了傘，拍了拍兩頰後重新翻開了厚重的資料，在上頭反覆的思忖著適當的內容。
雖然很在意此時的雨桐，但若晴灣因為我一個閃失而有所改變。她知道之後大概一被子也不會原諒我吧。
「……突然想喝茶了。」
寫著寫著，我不禁再心裡無聲的抱怨了兩句。
直到我按下發送鍵，並回過神的時候，時間已經悄悄的來到了中午左右。
過程中我並沒有如願喝到我想要喝的茶湯，甚至連喝水的想法都被一時的迷茫給全然蓋過。
我本能地走到了廚房，拎起了不銹鋼製的茶壺就這樣喝了起來。
「哈……」
重新被開水滋潤的口舌，頓時間找回了知覺。
在我稍微伸展了一下身體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這時傳來的訊息。
『……沒問題，果然夠辛辣。新聞的事情應該過幾天就會有消息了，就拭目以待報社的惡性競爭吧。』
我苦笑著：「這樣自爆門戶真的沒問題嗎……」
雖說我們都明白新聞大多是在圈子裡互相抄來抄去，但該怎麼說……實際看到圈內人這樣挖苦自己，老實講感覺還滿新奇的。
「那麼……接下來呢。」
收起手機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是剛淋過一場大雨一般的舒適，不過同時也發覺自己的腦子已經無法再正常的思考運作。
現在睡著感覺又有些不踏實，那不如去趟碼頭，順便把備份好的檔案交給阿實吧。我這麼想的。
說起來我似乎還沒有親自體驗過漁火季的活動，小的時候是因為老爸怕我在人群裡擠來擠去的會有危險。等到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我便莫名的對漁火不再感興趣，那時可能是幼稚的覺得，這樣的傳統活動只不過是一場大人們無聊的鬧劇吧。所以我甚少能夠親臨這樣的活動，即使有，也應該只是無心的路過而已。
只是人還真奇怪，似乎到一個年紀的時候，自己就會開始去接觸那些曾被己視為幼稚、無聊的事物。
人果然會越變越奇怪呢。
我自嘆道這一點。
當我走到碼頭的時候，這裡已搭好了無數的支架，並掛上了大大小小的燈籠，平時不見蹤影的船筏似乎也不對調的在岸邊逐一列起，光是看到這，我便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祭典風情，甚至無意識的期待起點起燈來的模樣。
再往漁會的方向走一些，我便能看一名略顯斯文的黝黑男子正勤奮的搬運著一大箱沉重的雜物。
「欸──阿偑，你怎麼跑來這裡了，東西都處裡完了嗎，事情還順利吧？」
才一見到我，阿實便興沖沖的跑來接連的問道。
「沒把事情順利的處理完，我怎麼還有臉來這裡摸魚啊……」
「哈哈，說的也是。」他尷尬的笑了兩聲。
「我有備份了一份檔案起來，待會需要我拿給漁會裡的大哥存著嗎？」
「好，辛苦你了啊。」
他迅速的抽出了一隻手，使力地朝我的肩上拍來。
「對了，你有看到我爸嗎？」
「要找夏師傅的話……他應該還在那頭幫忙撐燈架吧。」
「……總感覺那老頭子又要勉強自己了。」
之所以會這麼說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老爸這個人很不喜歡把一件工作沿盪到隔天，所以無論進度剩下多少，他都會搶在閉眼之前把東西給處理妥當。
「阿實，隨身碟這邊先給你，我過去幫他一下。」
聽到我這麼說的阿實頓時瞪圓了雙眼，一副不敢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似的盯著我看。
「幹嘛。」
「呃，不是說我不相信阿偑你的辦事能力，但……那種粗活你真的沒問題？」
「好歹我大學也是念設計系，木工什麼的要是不會可沒面子畢業……」我無奈地苦笑。
他似乎有些難啟齒的嘆了口氣。
「也不是關設不設計系的關係啦……」
「反正幫手永遠不嫌多，多個人算份力囉。」
「哎呀……總之你自己小心點，別個一個不注意重心不穩跌進海裡了。」
從我的手上接過隨身碟的阿實話說完，便重新抱起那一大箱的東西朝著遠處的人群走去。
本以為在對話過的過程阿實會與我提及有關雨桐的一些事，但顯然他也忙得沒能打聽到類似的消息。
「總會有消息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搔了搔後腦，並試著告訴自己應該很快就傳來有關雨桐的消息。
「臭小子……既然來了也不過來打聲招呼就算了，怎麼還看上去一愣一愣的啊。」
「呃……」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不請自來的出現。
「老爸──」
正當我想開口的時候一件滿是汗臭味的工作服便往我的面前飛來，打斷了我原本的話。
「我知道你想講什麼……邊走邊說吧。」
大概是料想到我要說什麼吧，老爸轉過身後在前頭說道。
「……」
「我是不曉得人家送你傘是出於甚麼用意，只是……小雨桐這麼做肯定也有自己的一番緣由才是。」
「……」
「……沒把話講明白的人，其實並不能將責任全壓在單一方的身上。有可能人家是因為某些事、某個人的迫使下才這麼做的。」
不解老爸這番話用意的我皺起了眉頭。
「我不太懂這話的意思……」
「沒什麼複雜……單純就是事出必定有個原因嘛。但與其糾結著人家想表達些什麼，還不如想辦法追逤行為與字句的源頭……這樣對解決疑問還比較有幫助。」
聽完他的話我才明白到一點，因為話語是可以遭到偽裝的，而觀念頭卻無法遭到掩蓋。
「雨桐說那些話的原因嗎……」
「關於這點，你也不必去苦惱，當著面問她不就好了。」
話說到這裡，老爸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木槌，往剛才相同的座位上坐去。
「人都找不到還說什麼當面問啊……」
「這點你大可放心，別人搞失蹤就算了，她小姐可是湛晴目前唯一管事的人，我估計早就有人去打探了。所以你就慢慢等吧，自然會有消息的。」
老爸話說完便扔了幾綑的木條過來。
我嘆了口氣心想：「或許也只能這樣了。」
「只是我還是得跟你嘮叼這幾句……別再放任重要的事隨風而去了。」
「放心……這次絕對不會了。」
「哼，只怕你說的好聽。」
──
自從回來晴灣之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熬夜吧。
結束手邊工作的時候，我這才發現時間再過一會就可以見到日出。老爸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幾乎已是行屍走肉，連樓都還沒上去就累倒在辦公桌上睡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就學時已經習慣了熬夜生活吧，現在的我感覺不到半點的睡意，反而有些享受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寧靜。
但只希望……真是如此。
我拿起了手機，又撥了一通電話給雨桐。
『您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
這與前幾次不同，電話連接通都沒有接通就直接斷了通訊。
「到底是上哪去……無憑無故的。」
刻意不接就算了，這次居然連電話都打不通。
沉了口氣，我拿出塑膠袋裡那瓶難喝的濃茶，想藉此醒醒昏昏欲睡的腦子。
撇開手機沒電跟沒有帶出門的可能……那麼又還有可以解釋現在的情況呢。
「……如果說是沒有訊號呢。」
突然，在我一句不假思索的話語裡，我找到了解釋現下情況的可能。
……
………
「如果沒有訊號的話──！」
想到這裡，我不禁整個人從床邊跳了起來。
記得沒錯的話，在我回來晴灣的時候似乎也有遇上類似的情況。
而那個地點正是在舊燈塔的那處灣澳。
情急下，我沒有多想的提起了擺在一旁的油紙傘便慌亂地衝下了樓，正當我準備衝出店門的時候，我撞見了同時站在門外氣喘吁吁的林夕方。
「欸，雨桐現在可能就人在觀──」
「──！」
我並沒有停下腳步把她的話給聽完，只深怕自己又錯過了僅此的機會。
無妨。
縱然是錯，我還是會去。
既使沒有人在那也罷，因為我依然會想盡辦法去找妳。
這次……我願意像是尤里西斯一樣，只為見妳。
在半路的時候我便察覺到天氣有了變化，微亮的夜空躲進了緩緩屯聚的烏雲之中。
逐漸潮濕的空氣使得我每一個喘息都備感難受，特別是防風林的那段路更是讓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走出防風林的我屈膝喘氣，但也沒能休息多久，我便強忍著滑進眼眶裡汗水的刺痛跨出腳步。
再草皮上踩著沉重步伐的我希冀著，能夠在走上斜坡時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同時，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的運氣能夠派上用場，那怕只有一些些的可能性……
就在我登上斜坡的時候，有些模糊的視線裡隱約能見到一個細長人影。
我試著重新調整了呼吸，並在毫無照明的情況下想看清楚她的面孔。
在視線的一陣對焦後，我才得以找到鏡頭裡的那個人。
是她。
再三確認過五官後，一時間我整個人如釋重擔，差點沒雙腳一曲的倒在原地。
「雨桐……」
神情自若地坐在觀景台長椅上的她，這個時候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出現，把目光轉向了我。
「……」
我試著想要從咽喉擠出一句話，好表示我此刻既不滿又擔憂的心境，到直到眼神交會的那一刻，都還是找不到一句適合的話語。
就這樣，我們靜靜地凝視著彼此。
「你走吧……我和你的這一切都晚了，現在的你應該也已經不需要我了吧。」
這個時候她早在我一步開口。但那個口吻卻出乎我意料的沉重。
「無緣無故的妳這又是說些什麼──」
她並沒有讓我把話說完的機會。
「別再說了，你就只要把我當作是一個蠢女人，一個只會一廂情願的蠢女人就好了！」
「……」
看著淚水劃過她的臉頰，咽喉不知為何的堵塞，甚至連腳步都忘了跨出。
「明明這塊土地變的破破爛爛也與我無關，明明時間走了就應該算了──」她站起身，提起手腕拭去了眼角的淚珠，
這時四周吹起了涼風，空氣裡也出現了些許酸味。
是雨的味道。
「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想要讓這裡像以前一樣，然後等你想起來，等你回來！」
伴隨著她這擠盡全力的一句話，雨水開始一點一滴的落下，沒用多久便淋濕了頭髮。
「是我錯了……對……我牽動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漁民們，是我帶頭起身與明明是同鄉的人對立，是我，都是我！」
此時雨水像是專程來替雨桐掩護著眼淚似的，一點一滴的躲進了她淚框。
「要是那一天……我能夠稍微成熟一點，或許你也不必為此糾結……我也不會自作聰明的把自己搞到這副下場。
知道嗎，我做了那麼多被人罵什麼，是破麻，是異鄉人……就只為了保護我們所存在過的根，而因此去造弄了我此時的業。」
聽到這裡，我的心像是被綁上了千條的鑄鐵丟進了大海，無比的沉重，但卻說不出半句話。
「不過算了，反正他們也沒說錯，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我們其實都沒有好到哪裡去啊，」我顫抖的聲音，踩著地上濕軟的泥土緩緩地朝著她走去，「……因為走錯了路我浪費了無數個時刻，被人笑是庸才，被人排擠在外，還又悲哀的淡忘了那些本該記住的，與妳重要的約定。」
「已經夠了，我受夠這一切，別再說了──！」
「但──！」
──啪
撐開傘的瞬間，無論是雨聲還是遠處海浪的聲音，整世界的音調彷彿被這簡單不過的聲音給抹去。
我將傘在兩人之間撐起，擋下原本還打在彼此臉上的冰冷雨水。
頓時間，旭日把半空的雨水照得閃閃發亮，海浪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再沉重，反倒有些溫柔。
「──！」
雨桐臉上的淚水不再被雨給掩護，分明的劃清了憂傷的神情。
「只要人還活著就有決定走下去的權利，過去可以是我們回首的借鏡……但不應該……是牽絆住我們向前的阻礙。」
我將腰微微下彎，希望能夠更貼近她的耳邊，希望接下來的話不要被雨聲給蓋過。
「因為傘，我們踏上了各自的路……」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被那股溫暖且甜蜜氣息揪住。
雨桐彷彿卸下了平時銬在身上的層層枷鎖，像是個孩子一樣的宣洩著自己心中的悲苦。
「這次我明明都下定決心了──你這個混蛋，為什麼又這麼做了！」
她抬起臉，想讓咽喉裡那微薄的聲音，盡可能的來到耳畔。
她像是用緊抱著我的力量，以此擠出胸膛裡所有的空氣大喊著，「但我所希望的，並不是如此──！」
她的聲音，使我窒息。
但我很清楚，此時不該就此啞音。
我撐開繃緊的咽喉繼續說道，「但也因此傘，我們才能以丟去前緣的站在這裡，不是嗎──」
聽到這句話的此刻，她緊揪著的那雙手似乎更緊了一些。
「所以忘了就忘了，做錯也好，散過也罷……所謂的命不就是如此嗎。」
雨桐再次放聲大哭。
半晌，微微變小的雨似乎要我記住這個人的咽鳴，要我一輩子記住這般心痛的感受，這般失而復得的珍貴。
在陽光覆蓋大地的時候，被雨水沾濕衣服的雨水似乎在這一刻多了些許的溫度。
──
大概是連著幾天沒睡的關係吧，哭累的她就這麼在我背上睡了起來。或許是清楚她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吧，耳邊傳來的鼻息雖說微弱但意外的使我心安。
「委屈妳了……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比起道歉，這句話似乎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警惕。
提醒自己不要再讓肩上的女子去勉強自己站出人群，提醒自己別在軟弱的放手眼前真正該去保護的東西。
想到這裡，雨桐突然繃緊了扣在我頸部雙手，說著一口含糊的夢話：「謝謝……你。」
我露出了苦笑，不禁感嘆這樣的巧合。
走過巷弄我來到了自家的木工店前，第二次有些不安的拿出了口袋裡的鑰匙。
「是不是該直接送她回去的啊……」
本來是想說把雨桐直接送回她們家的，但看到她淋得一身濕，沿路上還時不時的咳起了嗽來，深怕她因此又染上了風寒，所以我便多事的決定先送她來木工店，心想至少還能讓她吹把乾頭髮換件乾淨衣服在回去。
……可我千想萬想就是忘了考慮到老爸這一點。
我嘆了口氣，衷心祈禱老爸別在這個時候耐住性子待在家裡。
一開始在我轉開門把的瞬間，我其實並沒有很自然地順著意的往前，只直到方才所做出的決心湧現，我這才拋下了心中多餘的顧慮邁開步伐。
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名男子的聲音。
「不好意思……請問這間木工店的老闆是不是姓夏……？」
男子彬彬有禮且有些熟悉的口吻使我沒有多做揣測的回頭。
「原來真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夏偑。」
「李伯伯……您怎麼突然來了！」
見到身後那張許久未見的臉，我驚訝地開口。
「因為昨天看到了那小子給我的新聞稿後，我便急急忙忙地問了你們家的地址，想來告訴你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被我這麼一問，原本他和善的臉龐頓時間變了調，以一臉凝重的神色左右張望了一輪，確認沒有閒人出沒之後才又開口說道。
「我就長話短說了，是有關新聞內容的事情……我們家可能沒辦法替你報導了。」
「……有什麼原因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頓時，詫異與不安充斥於我的心頭與口中，害得我差點連話都沒法說清楚。
「你也知道我們家只是間小報社，別說是大間的報社了，報導這種事情肯定會替主筆的記者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頓了頓話，「我曾經聽說有同行因為報導了關於德岸的弊端，隔天就無故請辭了工作，沒過多久他曾經的同事想連絡他這才發現莫名斷了與他的聯繫。」
「……這……太誇張了，這種事情可能嗎。」
雖然知道有些大公司會為了顧及聲譽而買新聞蓋掉負面形象，但主筆記者因此離職的情況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簡直是離譜到了極點。
「所以我為了自己的員工著想，我不可能讓他們涉險代筆報導這件情……我很抱歉。」
「……」
……或許此刻心裡頭那種懊悔的挫折便是和雨桐曾經有過的感受吧。
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
就在我感覺自己要落入深淵的時候，李伯伯突然以不一樣的口氣開口，像是一根蜘蛛絲的垂到了我的面前。
「但你別擔心。我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很不樂觀，所以我也是打算幫你才跑這趟的。」
「……您有什麼辦法嗎？」
「你知道有一群人叫做公民記者嗎？」
我不解的搖了搖頭。
「公民記者其實與一般的民眾沒什麼區別，但他們依舊有報導新聞稿的權力，可這類記者報導的內容易招來質疑屬實性，不過若理性的專寫，以絕對中立的角度切入的話也是有一定的公信力與引響力的。」
說到這裡，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一份牛皮紙袋遞給了我。
「可是有一點你必須了解，若這篇報導所信被炒熱了，你就得開始擔心自己的處境，德岸這間公司是絕對不會輕易的放過你……」
「……勢必被受阻撓嗎。」
「希望只是單純的阻撓。」他的口氣說的肯定。
「……」
「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好好考慮自己的立場後再做決定，量力而為，年輕人還有很多未來的可能，別因為這樣誤了自己一身。」
我能明白伯父這席警惕的用意。
但未來終究是我們所無法預料到的，身而為人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即是做出讓自己不後悔的決定。
可能我在許多年後會回頭罵自己：「為什麼當時不選擇逃開就好了，只要逃開了這一切便一了百了。」
……是啊，那是一種選擇，但我很清楚那樣就與擅自忘了的約定一樣，一樣的不負責任，一樣的毫無長進的活著。
「……到這裡，經歷了這一切……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來了。」我小聲地在嘴邊咕噥著。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我一生無法改變的根，無可取代的家。」
四周暈暗的燈火，那些討人厭卻又令人安心的味道，還有這背上無可取代的重量。這一切的一切，便是活在此時此刻的我所珍視的，不希望放手的寶物。
「這樣嗎。」聽到我的回答，李伯伯滿意地笑了笑，「那麼牛皮紙袋裡面有些東西有助你把內容修正好，完成後我會在秘密的交給我在主流報社深交的老朋友……之後就得全看你的表現了。」
「李伯伯……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哈哈哈，好，那不如這樣吧，」看到眼前這年輕人謙虛的神色，他不禁大笑，「好好替我們守護這片土地上僅存的美麗堡壘吧。」
聽到這裡我眼眶的防線差一點就被氾濫的淚水衝破，這如電影般的台詞、真切的寄託大概會是我有生難以忘懷的經歷。
我會的。
無論是這片美麗的沙……還是耳邊微微傳來鼻息的她，就然至死我也會守護到最後一刻。
收下了文件，李伯伯在離開前將他頭上那頂看上去有些年老的帽子送給了我，並且告訴我：「千萬記住，保持真實，保持自己……」
在寧記這句話以後，我轉身走進了屋內，就在要邁開上樓的腳步時我的身後傳來了一陣細語。
「對不起……對於開發案的事情，我可能沒辦法幫不上你的忙了。」
那如玻璃球般精緻的聲音，那並不是雨桐的夢話，而是最真切的告解。
「不，妳幫晴灣、幫我們幫的夠多了，」我搖了搖頭，「雨桐，謝謝妳……沒有妳還有這一切或許不會有今天在這裡的我。」
聽到我的話，她將頭埋進了我的身後，扣著的那雙手有些顫抖，啜泣的聲音緩緩浮現。
「好了好了，別哭了啦……等一下哭到沒力氣在浴室裡滑倒可叫我救妳喔。」
我半開玩笑地想要安撫雨桐差一些些又要崩潰的情緒。
「少胡說八道──！」
她大力的擺盪著雙腳，而我只能苦笑著承受這一切。
「……還能再一起，真是太好了。」
雨桐那有些哀愁卻又嬌羞的聲音隔著衣服穿透到了我的內心深處。
「是啊。」
就此退場的她點了點頭。
而我，則是跨出了步伐。
──
「雖然說打工發生一些意外可以當作是一種經驗，不過摔斷手是不是有點太……」
對著話筒，我有些擔心的問了許久未見但一早突如其然打來的黎姿寧。
「啊啊──反正就……也沒什麼大礙就是。好了，我打這通電話不是來討安慰，是想替你加油的。」
吐出胸腔裡的煩躁後，我隨意說了幾句負荷的話想就此帶過這個話題。
我會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排斥。
這或許只是踏進開發案的混水後，自己慢慢地明白現實的殘酷吧。
人們口頭上說著支持，但真說穿了……這些對別人的困難一點幫助也沒有，還可能因此成了對方莫名的負擔。
「對了，那次在眺望台說好的妳沒忘了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轉移話題的機會，但誰知道我在開口之後迎來的卻是一陣沉默。
「……妳還在聽嗎？」
「我可能……沒辦法帶你去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細如絲，沉如鐵，當下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沒事，我……是說我也差不多得去找實習了，所以……近期可能沒辦了。」
「這樣啊……」我把話頓了頓，「那之後再找機會吧。」
「嗯，反正我這邊就預祝你順利了，謝謝你代我守護了晴灣。」
話說到這裡，姿寧便一聲不吭的掛上了電話，就此留下了一陣空寂的嗡鳴聲在耳邊圍繞著。
「或許只是太久沒看到自己最愛的那片海所以心情上有些低落吧……」
得不出一個合理解釋的我是這麼希望的。
我嘆了口氣，雙手用力拍了拍臉頰，重新打起精神後按下了電視遙控器的開關。
『我說寶傑，講到這個德岸建設的陳春發啊，真的是扯到的極點，你知道嗎有多誇張──』
「咳咳咳──」
有的時候看到這種談話性節目，真的會讓人把嘴裡的食物給噴出來。
……顯然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這種節目的人啊。
在新聞被大肆報導後的幾個月，大多數的民眾這才注目到了這起事件，且在各界抨擊之中晴灣開發案一時之間有了大轉變。
開發商德岸及相關承包商這才逼不得已重新啟動了環評的審核，並在更在新的環評報告中顯示嚴重違的反了規定。
種種之後，晴灣才得以暫時找回到原本的樣貌。
「不過這也不能稱得上好事，目前來說……」
突然走進餐廳的老爸對著電視上那名講得頭頭是道的名嘴開口。
雖然藉由電視媒體增加事情的曝光度是一件好事，但同時也讓我擔心，媒體會不會為了收視率而刻意放大了一些沒有意義的事物。所以現在也希望事情不要走偏了……
看著我一臉苦惱，老爸將空了的茶杯叩的一聲用力放上了餐桌。
「畢竟父子倆都不喜歡麻煩事嘛。」
「是啊……」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後苦笑。
「好了好了，既然早餐都吃完了也該上工了吧……待會有個外派要你去跑一趟，快去準備準備吧。」
「呃……可是，我等會有些事情要去處理。」
看我一張無奈，老爸神情有些不懷好意的冷笑了兩聲。
「這樣啊──那這次就放你一馬吧，總不可能弄得一身味道去見人家嘛。」
「有這麼勉強啊。」
他咋了咋舌。
「要出門就快點去，少在那邊跟我五四三了。別遲到讓人家等了。」
我苦笑道。
「出門見人家別忘了手上東西跟鑰匙，小心別被挨罵了。」
老爸口氣有些不耐煩的語畢以後，順手整理了桌上的贓盤子走進廚房。
看到這裡，我頓時間有些訝異，老爸這應該是自我回家之後囉嗦最少的一次。
其實有的時候人的話少了，反而比那樣千迴百轉的啞謎更來的神祕。
「千迴百轉……嗎。」
只或許是想到了類似的字句吧，這讓我度時間想起在事情結束莫名消失人影的咖啡店老闆，陳芠方。
「我會稍微離開這裡去跟小千碰頭，你自己日後得多小心了。」
上個星期的夜裡，陳芠方又一次不請自來的出現在即將歇息的店門前，並且丟下了這樣的話。
「……？」
「別那副樣子，好像是我在騙你似的。」她點起了香菸對著夜空吐出了一道菸裊。
「不……我只是在想妳跟小千之後又打算怎麼走下去。」
她聳了聳肩。
「少了計畫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囉……而且反正時候到了我自然也會回來的。就像清晨的霧一般不是嗎……？」
「呃……」
殊不知她的話語似乎真有那麼絲魔力。
在陳芠方離開後的這裡，似乎因此打開了某種開關，清晨的時候不再見過濃霧，港邊夜裡的咖啡香也消失在那陣陣的海風之中。
感覺整個晴灣的神秘，在那時跟著她的背影一同遠去。
……真不曉得這陣霧流浪去了哪裡。我不禁在心裡好奇著。
不過我們此刻該擔憂的，或許不是這陣霧何時會重新出現。
而是陳芠方離別前的那句警惕。
回想到這，我走出了街道來到被陽光曬得閃潔的沙灘上，並在幾步後的視線內看見了一名明顯不對時調的女子。
她烏黑的秀髮與白沙有著明顯的對比，典雅的穿著更是與周遭樸素的景緻有所對比。
「真不曉得是哪來的雅緻找我來這裡……？」
坐在漂流木上的她將原本面相近海的臉轉了過來。
「只是想跟你聊聊之後的事情。」
「去試穿日子的事情，」雨桐一副笑裡藏刀的說著，「……還是關於另一個女的事情？」
「別老拿這種事情壓著我好嗎……我是指開發案的事情啦。」我無奈地露出了苦笑，「都自願擔起這件事，我自然不敢大意之後的可能。」
雨桐無奈地嘆了口氣，將原本戴在頭上的遮陽帽摘了下來。
「那你都知道了還找我聊什麼，難得的獨處時間你就別說這些了吧。」
她側過臉眺望這片曾因為災難而駐足無數腳步的美麗沙灘。
「……別說的好像跟自己沒關係似的。」
「夏偑先生，就算簽了字，也不代表我一定得幫助你呼吸喔。我也是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忙。」
「是──」
聽到老是愛拿這種東西來當擋箭牌的雨桐我不禁嘆氣。
「對了，先不講這……關於下個月和苗栗的卓小姐展覽已經敲定了，但我還找不到一個適合的主題，你不如趁這個機會練習一下命名吧。」
「……別挖苦我了。」
「哼哼……」
知道自己完勝的她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並輕輕的將那頭秀髮放到了我的肩上。
半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可那並不是因為單純的無語，而是想為了替心裡的那份情感、那些劃過歲月傷痕找一個貼切的詞語。
坐臥在這片靛藍色的美景前，語言成了不精確的工具。
我們相互闔上了雙眼，想在強風中細聽、在海浪間找尋那份沉浸於此難以言喻的質地。
等待所有聲息退去，現實的溫度才彷彿順著微風歸來。
「我知道了，只是下回見面的時候記得請我吃頓飯。」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苦笑。
「那麼東西處裡好了再發到我的電子信箱就好了。先這樣，掰啦。」
終於把事情談妥的我不禁整個人累倒進被單裡，安心地掛上了電話。
雖然很慶幸在大學能認識了這麼個特殊的友人，但是為了怕被問起太多不必要的問題，過程中我還是刻意繞了一大圈，好一會才讓他答應了這一回。
「怎麼樣……報社的回應是？」
在一旁如坐針氈的阿實連忙問道。
「沒問題，剩下的就得看阿實你的專業了。」
「水啦，這下子就有搞頭了！」
「要高興也等東西被採納了在高興吧……」
「有進展就該開心啦，」鬆了口氣的阿實伸了伸懶腰，「總之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剛才李大哥傳了訊息找我，所以得先走一步了，晚點再把東西送來給你。」
語畢，他便拍拍我的肩之後走下了樓。
「嗯，晚點見。」
我拍了拍臉頰，將剛喝了一半的那杯黑咖啡一飲而盡，打起精神後準備重新回到電腦前奮鬥。
不過就在我準備回到螢幕前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雨桐的事。
那次頭後之後整個人便沒了消息，手機怎麼打就是打不通，為此我還特地冒著雨在雨中找人找了好一段時間。
……真不知道事發生了什麼事情，明明上一秒還有心情泡茶的人，下一秒卻莫名的搞起了失蹤。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又一次撥了雨桐的電話但還是不出所料的無人回應。
不過擔心歸擔心，但我相信她也不是小孩子，會這樣總有個理由才是。
就當我正準備重新提起筆的時候，老爸忽然穿著一身不對時調的背心走進了房裡。
「欸，我等一下要去幫忙碼頭那邊搭個燈架，如果你要出門的話記得要鎖門啊。
「燈架……幹嘛去搭燈架？」
「要辦漁火季不搭燈架，難不成大家要摸黑啊……？」
聽到老爸說到漁火我便想起了有這麼個的節日。
漁火節據說是在早期晴灣的漁民為了感謝整年的收穫，他們會在這一天的夜裡將船開進碼頭，並點起船首所有燈火，並此盛大的舉行祈福的慶典。
「只是……現在這種情況還要辦嗎。」
「靠，你講這話小心遭天譴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急忙苦笑解釋，「大家現在不都亂成一團嗎，這樣不會忙不過來？」
「哪忙不過來，我們反倒擔心因為這種小事就停辦，媽祖娘娘就不會保佑我們晴灣有好轉的契機了。唉，算了算了……不跟你廢話這麼多了，在不去幫忙那些老粗真不知道要搭到民國幾年。」
語畢，老爸便匆匆忙忙的提著大包小包走下了樓。
「還好意思說別人老粗啊……」
……只是想想，老爸說的也沒錯，或許正是這個時節才得辦吧。人在面對無助、不安的時候，信仰確實能起不錯的作用。
但信仰終究是心誠則靈。
在這個時候，被我擺在一旁的手機突然傳來了通知的訊息。
『欸瘋人……雨桐丟了一樣東西過來，你自己過來拿，現在。──林夕方』
「呃……搞消失就算了，東西直接拿給我就好了啊，幹嘛拜託人家轉交。」
我嘆了口氣心想，希望那兩個人別又出什麼事了。
介於擔心，我還是加快了腳步前往林夕方他們家。
經過路上烈陽的一番蒸騰，我幾乎只花了平時一半的時間跑到了廟口前的廣場。才一走進蜜餞鋪便見到林夕方一臉愁眉苦臉地坐在櫃台裡。
「真慢。」
似乎是見到我的關係吧，她的臉頓時間顯得更臭了。
「沒看到……我已經一身汗了嗎……」
我一邊喘著氣一邊解釋。
「……」
夕方神色不悅地從櫃檯邊拿出了一把紮好繩結的油紙傘。
「這……？」
接過東西後我來仔細地察了一會，上頭所渲染的湛藍，以及那紅中帶白的碎花……各處看下來，我突然有股在哪裡看過這把傘的既視感。
「不要說你沒見過油紙傘。」
「不是啦，我只是覺得在哪裡見過相同的一把傘而已。」我苦笑。
聽到我這麼說的夕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回嘴，她意外的頓了頓話，面露難色的開口。
「昨天雨桐是跟你說了什麼嗎。」
「昨天……？」我有些詫異的搖了搖頭，「我昨天整個下午都是跟雨桐分頭行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才想問你發生了什麼事情。又不是送你最後一程，不然好端端的一個人沒事送你傘幹嘛。」
「……」
聽到這裡我才驚覺到她重頭到尾想表達的東西。在台灣的送禮習俗裡，送傘即意味著『散』的意思，所以無論是朋友還是戀人，這都是送禮的大忌。
「看那表情……你應該也能理解事情不對勁的地方了吧。」她深嘆了口氣，「她有沒有回過你的電話？」
「一通也沒有……」
「好。那我再去叫人去找找，你就專心處裡好眼前的事情。」
「不如我也幫忙找──」
「我奉勸你別多管閒事。」
「……」
她銳利的眼神使我駐足，顯然林夕方比我更早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我知道了……那就再麻煩妳。」
就在我準備轉頭離去的時候，那個說話咄咄逼人的林夕方說出了一句讓我揪心的話。
「夏偑，我告訴你，雨桐她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放棄那年與你的約定，」就算不用回頭，光聽她吸吸鼻子的聲音我便可明白夕方的心情，「所以你別再讓那些東西變質了，別再放開你該把握的東西了，知道嗎。」
聽完後我自責的低下了頭。
我明白。
縱使忘了，但只要人還相信那件事情的存在，那麼一切都還有希望。那就像是歷史一樣，可以被原諒，但不可被遺忘。
──
好不容易將內文完成的我，一時間很想任憑睡意帶走此刻所有的知覺，但當想起那未完成的手稿的時候，卻又不禁告訴強說自己，此時若闔上雙眼，就很有可能會錯過這曇花般的機會。
「……」
雖然很慶幸昨晚有阿實的幫助，現在的我才能順利的完成內文。
剩下的就只剩把資料整理整理，彙整完成之後就可以把稿件用電子檔交給報社了。
「……說是這樣說沒錯。」
正當我準備翻起那疊厚重的資料同時，全身便像是被上銬後丟進大海般顯得無力掙扎。
……我真的能完整地闡述嗎。
我這麼懷疑著自己。
要在這極短時間裡，試法在這厚重的資料叢裡找到去蕪存菁重點，要不是親身體會，否則我大概會覺得這只是在跟我開開玩笑而已。
「啊啊──！」
想到這裡我便整個人往僵硬的地上躺去。
一個側眼，我碰巧將視線擺到了平放在一旁的油紙傘上。
又或許是一時間安靜的催化吧，我再一次地將思緒轉嫁到了傘上。
……為什麼要刻意送傘呢。
如果說這一切都有著某個原因，那麼妳這次還真難倒了我。
我坐起身子，伸手將傘給打了開來。
傘面上如繁星般細緻的花紋，如詩一般層次靛藍色料……彷彿只要多瞧傘面一眼，心中那不解的謎題了又會因此多上了一個問號。
「……為什麼是靛藍色呢。」
在色彩學中，靛藍色雖說是睿智、理性的象徵，但也因為是七色中最暗色的關係，它同時也有著扮演複雜、神秘的角色。
假若不是刻意的選擇。一般人在直覺的情況下使用這樣子的顏色，多半能推測出是因為心裡有靛藍色的情境。
「只是雖挖了這麼多記憶，但也有可能單純多是無理的連結……」
它真正的意涵，大概只有雨桐本人最清楚了吧。
我趁著思緒瓦解之前收起了傘，拍了拍兩頰後重新翻開了厚重的資料，在上頭反覆的思忖著適當的內容。
雖然很在意此時的雨桐，但若晴灣因為我一個閃失而有所改變。她知道之後大概一被子也不會原諒我吧。
「……突然想喝茶了。」
寫著寫著，我不禁再心裡無聲的抱怨了兩句。
直到我按下發送鍵，並回過神的時候，時間已經悄悄的來到了中午左右。
過程中我並沒有如願喝到我想要喝的茶湯，甚至連喝水的想法都被一時的迷茫給全然蓋過。
我本能地走到了廚房，拎起了不銹鋼製的茶壺就這樣喝了起來。
「哈……」
重新被開水滋潤的口舌，頓時間找回了知覺。
在我稍微伸展了一下身體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這時傳來的訊息。
『……沒問題，果然夠辛辣。新聞的事情應該過幾天就會有消息了，就拭目以待報社的惡性競爭吧。』
我苦笑著：「這樣自爆門戶真的沒問題嗎……」
雖說我們都明白新聞大多是在圈子裡互相抄來抄去，但該怎麼說……實際看到圈內人這樣挖苦自己，老實講感覺還滿新奇的。
「那麼……接下來呢。」
收起手機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是剛淋過一場大雨一般的舒適，不過同時也發覺自己的腦子已經無法再正常的思考運作。
現在睡著感覺又有些不踏實，那不如去趟碼頭，順便把備份好的檔案交給阿實吧。我這麼想的。
說起來我似乎還沒有親自體驗過漁火季的活動，小的時候是因為老爸怕我在人群裡擠來擠去的會有危險。等到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我便莫名的對漁火不再感興趣，那時可能是幼稚的覺得，這樣的傳統活動只不過是一場大人們無聊的鬧劇吧。所以我甚少能夠親臨這樣的活動，即使有，也應該只是無心的路過而已。
只是人還真奇怪，似乎到一個年紀的時候，自己就會開始去接觸那些曾被己視為幼稚、無聊的事物。
人果然會越變越奇怪呢。
我自嘆道這一點。
當我走到碼頭的時候，這裡已搭好了無數的支架，並掛上了大大小小的燈籠，平時不見蹤影的船筏似乎也不對調的在岸邊逐一列起，光是看到這，我便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祭典風情，甚至無意識的期待起點起燈來的模樣。
再往漁會的方向走一些，我便能看一名略顯斯文的黝黑男子正勤奮的搬運著一大箱沉重的雜物。
「欸──阿偑，你怎麼跑來這裡了，東西都處裡完了嗎，事情還順利吧？」
才一見到我，阿實便興沖沖的跑來接連的問道。
「沒把事情順利的處理完，我怎麼還有臉來這裡摸魚啊……」
「哈哈，說的也是。」他尷尬的笑了兩聲。
「我有備份了一份檔案起來，待會需要我拿給漁會裡的大哥存著嗎？」
「好，辛苦你了啊。」
他迅速的抽出了一隻手，使力地朝我的肩上拍來。
「對了，你有看到我爸嗎？」
「要找夏師傅的話……他應該還在那頭幫忙撐燈架吧。」
「……總感覺那老頭子又要勉強自己了。」
之所以會這麼說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老爸這個人很不喜歡把一件工作沿盪到隔天，所以無論進度剩下多少，他都會搶在閉眼之前把東西給處理妥當。
「阿實，隨身碟這邊先給你，我過去幫他一下。」
聽到我這麼說的阿實頓時瞪圓了雙眼，一副不敢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似的盯著我看。
「幹嘛。」
「呃，不是說我不相信阿偑你的辦事能力，但……那種粗活你真的沒問題？」
「好歹我大學也是念設計系，木工什麼的要是不會可沒面子畢業……」我無奈地苦笑。
他似乎有些難啟齒的嘆了口氣。
「也不是關設不設計系的關係啦……」
「反正幫手永遠不嫌多，多個人算份力囉。」
「哎呀……總之你自己小心點，別個一個不注意重心不穩跌進海裡了。」
從我的手上接過隨身碟的阿實話說完，便重新抱起那一大箱的東西朝著遠處的人群走去。
本以為在對話過的過程阿實會與我提及有關雨桐的一些事，但顯然他也忙得沒能打聽到類似的消息。
「總會有消息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搔了搔後腦，並試著告訴自己應該很快就傳來有關雨桐的消息。
「臭小子……既然來了也不過來打聲招呼就算了，怎麼還看上去一愣一愣的啊。」
「呃……」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不請自來的出現。
「老爸──」
正當我想開口的時候一件滿是汗臭味的工作服便往我的面前飛來，打斷了我原本的話。
「我知道你想講什麼……邊走邊說吧。」
大概是料想到我要說什麼吧，老爸轉過身後在前頭說道。
「……」
「我是不曉得人家送你傘是出於甚麼用意，只是……小雨桐這麼做肯定也有自己的一番緣由才是。」
「……」
「……沒把話講明白的人，其實並不能將責任全壓在單一方的身上。有可能人家是因為某些事、某個人的迫使下才這麼做的。」
不解老爸這番話用意的我皺起了眉頭。
「我不太懂這話的意思……」
「沒什麼複雜……單純就是事出必定有個原因嘛。但與其糾結著人家想表達些什麼，還不如想辦法追逤行為與字句的源頭……這樣對解決疑問還比較有幫助。」
聽完他的話我才明白到一點，因為話語是可以遭到偽裝的，而觀念頭卻無法遭到掩蓋。
「雨桐說那些話的原因嗎……」
「關於這點，你也不必去苦惱，當著面問她不就好了。」
話說到這裡，老爸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木槌，往剛才相同的座位上坐去。
「人都找不到還說什麼當面問啊……」
「這點你大可放心，別人搞失蹤就算了，她小姐可是湛晴目前唯一管事的人，我估計早就有人去打探了。所以你就慢慢等吧，自然會有消息的。」
老爸話說完便扔了幾綑的木條過來。
我嘆了口氣心想：「或許也只能這樣了。」
「只是我還是得跟你嘮叼這幾句……別再放任重要的事隨風而去了。」
「放心……這次絕對不會了。」
「哼，只怕你說的好聽。」
──
自從回來晴灣之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熬夜吧。
結束手邊工作的時候，我這才發現時間再過一會就可以見到日出。老爸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幾乎已是行屍走肉，連樓都還沒上去就累倒在辦公桌上睡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就學時已經習慣了熬夜生活吧，現在的我感覺不到半點的睡意，反而有些享受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寧靜。
但只希望……真是如此。
我拿起了手機，又撥了一通電話給雨桐。
『您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
這與前幾次不同，電話連接通都沒有接通就直接斷了通訊。
「到底是上哪去……無憑無故的。」
刻意不接就算了，這次居然連電話都打不通。
沉了口氣，我拿出塑膠袋裡那瓶難喝的濃茶，想藉此醒醒昏昏欲睡的腦子。
撇開手機沒電跟沒有帶出門的可能……那麼又還有可以解釋現在的情況呢。
「……如果說是沒有訊號呢。」
突然，在我一句不假思索的話語裡，我找到了解釋現下情況的可能。
……
………
「如果沒有訊號的話──！」
想到這裡，我不禁整個人從床邊跳了起來。
記得沒錯的話，在我回來晴灣的時候似乎也有遇上類似的情況。
而那個地點正是在舊燈塔的那處灣澳。
情急下，我沒有多想的提起了擺在一旁的油紙傘便慌亂地衝下了樓，正當我準備衝出店門的時候，我撞見了同時站在門外氣喘吁吁的林夕方。
「欸，雨桐現在可能就人在觀──」
「──！」
我並沒有停下腳步把她的話給聽完，只深怕自己又錯過了僅此的機會。
無妨。
縱然是錯，我還是會去。
既使沒有人在那也罷，因為我依然會想盡辦法去找妳。
這次……我願意像是尤里西斯一樣，只為見妳。
在半路的時候我便察覺到天氣有了變化，微亮的夜空躲進了緩緩屯聚的烏雲之中。
逐漸潮濕的空氣使得我每一個喘息都備感難受，特別是防風林的那段路更是讓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走出防風林的我屈膝喘氣，但也沒能休息多久，我便強忍著滑進眼眶裡汗水的刺痛跨出腳步。
再草皮上踩著沉重步伐的我希冀著，能夠在走上斜坡時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同時，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的運氣能夠派上用場，那怕只有一些些的可能性……
就在我登上斜坡的時候，有些模糊的視線裡隱約能見到一個細長人影。
我試著重新調整了呼吸，並在毫無照明的情況下想看清楚她的面孔。
在視線的一陣對焦後，我才得以找到鏡頭裡的那個人。
是她。
再三確認過五官後，一時間我整個人如釋重擔，差點沒雙腳一曲的倒在原地。
「雨桐……」
神情自若地坐在觀景台長椅上的她，這個時候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出現，把目光轉向了我。
「……」
我試著想要從咽喉擠出一句話，好表示我此刻既不滿又擔憂的心境，到直到眼神交會的那一刻，都還是找不到一句適合的話語。
就這樣，我們靜靜地凝視著彼此。
「你走吧……我和你的這一切都晚了，現在的你應該也已經不需要我了吧。」
這個時候她早在我一步開口。但那個口吻卻出乎我意料的沉重。
「無緣無故的妳這又是說些什麼──」
她並沒有讓我把話說完的機會。
「別再說了，你就只要把我當作是一個蠢女人，一個只會一廂情願的蠢女人就好了！」
「……」
看著淚水劃過她的臉頰，咽喉不知為何的堵塞，甚至連腳步都忘了跨出。
「明明這塊土地變的破破爛爛也與我無關，明明時間走了就應該算了──」她站起身，提起手腕拭去了眼角的淚珠，
這時四周吹起了涼風，空氣裡也出現了些許酸味。
是雨的味道。
「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想要讓這裡像以前一樣，然後等你想起來，等你回來！」
伴隨著她這擠盡全力的一句話，雨水開始一點一滴的落下，沒用多久便淋濕了頭髮。
「是我錯了……對……我牽動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漁民們，是我帶頭起身與明明是同鄉的人對立，是我，都是我！」
此時雨水像是專程來替雨桐掩護著眼淚似的，一點一滴的躲進了她淚框。
「要是那一天……我能夠稍微成熟一點，或許你也不必為此糾結……我也不會自作聰明的把自己搞到這副下場。
知道嗎，我做了那麼多被人罵什麼，是破麻，是異鄉人……就只為了保護我們所存在過的根，而因此去造弄了我此時的業。」
聽到這裡，我的心像是被綁上了千條的鑄鐵丟進了大海，無比的沉重，但卻說不出半句話。
「不過算了，反正他們也沒說錯，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我們其實都沒有好到哪裡去啊，」我顫抖的聲音，踩著地上濕軟的泥土緩緩地朝著她走去，「……因為走錯了路我浪費了無數個時刻，被人笑是庸才，被人排擠在外，還又悲哀的淡忘了那些本該記住的，與妳重要的約定。」
「已經夠了，我受夠這一切，別再說了──！」
「但──！」
──啪
撐開傘的瞬間，無論是雨聲還是遠處海浪的聲音，整世界的音調彷彿被這簡單不過的聲音給抹去。
我將傘在兩人之間撐起，擋下原本還打在彼此臉上的冰冷雨水。
頓時間，旭日把半空的雨水照得閃閃發亮，海浪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再沉重，反倒有些溫柔。
「──！」
雨桐臉上的淚水不再被雨給掩護，分明的劃清了憂傷的神情。
「只要人還活著就有決定走下去的權利，過去可以是我們回首的借鏡……但不應該……是牽絆住我們向前的阻礙。」
我將腰微微下彎，希望能夠更貼近她的耳邊，希望接下來的話不要被雨聲給蓋過。
「因為傘，我們踏上了各自的路……」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被那股溫暖且甜蜜氣息揪住。
雨桐彷彿卸下了平時銬在身上的層層枷鎖，像是個孩子一樣的宣洩著自己心中的悲苦。
「這次我明明都下定決心了──你這個混蛋，為什麼又這麼做了！」
她抬起臉，想讓咽喉裡那微薄的聲音，盡可能的來到耳畔。
她像是用緊抱著我的力量，以此擠出胸膛裡所有的空氣大喊著，「但我所希望的，並不是如此──！」
她的聲音，使我窒息。
但我很清楚，此時不該就此啞音。
我撐開繃緊的咽喉繼續說道，「但也因此傘，我們才能以丟去前緣的站在這裡，不是嗎──」
聽到這句話的此刻，她緊揪著的那雙手似乎更緊了一些。
「所以忘了就忘了，做錯也好，散過也罷……所謂的命不就是如此嗎。」
雨桐再次放聲大哭。
半晌，微微變小的雨似乎要我記住這個人的咽鳴，要我一輩子記住這般心痛的感受，這般失而復得的珍貴。
在陽光覆蓋大地的時候，被雨水沾濕衣服的雨水似乎在這一刻多了些許的溫度。
──
大概是連著幾天沒睡的關係吧，哭累的她就這麼在我背上睡了起來。或許是清楚她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吧，耳邊傳來的鼻息雖說微弱但意外的使我心安。
「委屈妳了……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比起道歉，這句話似乎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警惕。
提醒自己不要再讓肩上的女子去勉強自己站出人群，提醒自己別在軟弱的放手眼前真正該去保護的東西。
想到這裡，雨桐突然繃緊了扣在我頸部雙手，說著一口含糊的夢話：「謝謝……你。」
我露出了苦笑，不禁感嘆這樣的巧合。
走過巷弄我來到了自家的木工店前，第二次有些不安的拿出了口袋裡的鑰匙。
「是不是該直接送她回去的啊……」
本來是想說把雨桐直接送回她們家的，但看到她淋得一身濕，沿路上還時不時的咳起了嗽來，深怕她因此又染上了風寒，所以我便多事的決定先送她來木工店，心想至少還能讓她吹把乾頭髮換件乾淨衣服在回去。
……可我千想萬想就是忘了考慮到老爸這一點。
我嘆了口氣，衷心祈禱老爸別在這個時候耐住性子待在家裡。
一開始在我轉開門把的瞬間，我其實並沒有很自然地順著意的往前，只直到方才所做出的決心湧現，我這才拋下了心中多餘的顧慮邁開步伐。
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名男子的聲音。
「不好意思……請問這間木工店的老闆是不是姓夏……？」
男子彬彬有禮且有些熟悉的口吻使我沒有多做揣測的回頭。
「原來真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夏偑。」
「李伯伯……您怎麼突然來了！」
見到身後那張許久未見的臉，我驚訝地開口。
「因為昨天看到了那小子給我的新聞稿後，我便急急忙忙地問了你們家的地址，想來告訴你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被我這麼一問，原本他和善的臉龐頓時間變了調，以一臉凝重的神色左右張望了一輪，確認沒有閒人出沒之後才又開口說道。
「我就長話短說了，是有關新聞內容的事情……我們家可能沒辦法替你報導了。」
「……有什麼原因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頓時，詫異與不安充斥於我的心頭與口中，害得我差點連話都沒法說清楚。
「你也知道我們家只是間小報社，別說是大間的報社了，報導這種事情肯定會替主筆的記者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頓了頓話，「我曾經聽說有同行因為報導了關於德岸的弊端，隔天就無故請辭了工作，沒過多久他曾經的同事想連絡他這才發現莫名斷了與他的聯繫。」
「……這……太誇張了，這種事情可能嗎。」
雖然知道有些大公司會為了顧及聲譽而買新聞蓋掉負面形象，但主筆記者因此離職的情況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簡直是離譜到了極點。
「所以我為了自己的員工著想，我不可能讓他們涉險代筆報導這件情……我很抱歉。」
「……」
……或許此刻心裡頭那種懊悔的挫折便是和雨桐曾經有過的感受吧。
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
就在我感覺自己要落入深淵的時候，李伯伯突然以不一樣的口氣開口，像是一根蜘蛛絲的垂到了我的面前。
「但你別擔心。我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很不樂觀，所以我也是打算幫你才跑這趟的。」
「……您有什麼辦法嗎？」
「你知道有一群人叫做公民記者嗎？」
我不解的搖了搖頭。
「公民記者其實與一般的民眾沒什麼區別，但他們依舊有報導新聞稿的權力，可這類記者報導的內容易招來質疑屬實性，不過若理性的專寫，以絕對中立的角度切入的話也是有一定的公信力與引響力的。」
說到這裡，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一份牛皮紙袋遞給了我。
「可是有一點你必須了解，若這篇報導所信被炒熱了，你就得開始擔心自己的處境，德岸這間公司是絕對不會輕易的放過你……」
「……勢必被受阻撓嗎。」
「希望只是單純的阻撓。」他的口氣說的肯定。
「……」
「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好好考慮自己的立場後再做決定，量力而為，年輕人還有很多未來的可能，別因為這樣誤了自己一身。」
我能明白伯父這席警惕的用意。
但未來終究是我們所無法預料到的，身而為人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即是做出讓自己不後悔的決定。
可能我在許多年後會回頭罵自己：「為什麼當時不選擇逃開就好了，只要逃開了這一切便一了百了。」
……是啊，那是一種選擇，但我很清楚那樣就與擅自忘了的約定一樣，一樣的不負責任，一樣的毫無長進的活著。
「……到這裡，經歷了這一切……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來了。」我小聲地在嘴邊咕噥著。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我一生無法改變的根，無可取代的家。」
四周暈暗的燈火，那些討人厭卻又令人安心的味道，還有這背上無可取代的重量。這一切的一切，便是活在此時此刻的我所珍視的，不希望放手的寶物。
「這樣嗎。」聽到我的回答，李伯伯滿意地笑了笑，「那麼牛皮紙袋裡面有些東西有助你把內容修正好，完成後我會在秘密的交給我在主流報社深交的老朋友……之後就得全看你的表現了。」
「李伯伯……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哈哈哈，好，那不如這樣吧，」看到眼前這年輕人謙虛的神色，他不禁大笑，「好好替我們守護這片土地上僅存的美麗堡壘吧。」
聽到這裡我眼眶的防線差一點就被氾濫的淚水衝破，這如電影般的台詞、真切的寄託大概會是我有生難以忘懷的經歷。
我會的。
無論是這片美麗的沙……還是耳邊微微傳來鼻息的她，就然至死我也會守護到最後一刻。
收下了文件，李伯伯在離開前將他頭上那頂看上去有些年老的帽子送給了我，並且告訴我：「千萬記住，保持真實，保持自己……」
在寧記這句話以後，我轉身走進了屋內，就在要邁開上樓的腳步時我的身後傳來了一陣細語。
「對不起……對於開發案的事情，我可能沒辦法幫不上你的忙了。」
那如玻璃球般精緻的聲音，那並不是雨桐的夢話，而是最真切的告解。
「不，妳幫晴灣、幫我們幫的夠多了，」我搖了搖頭，「雨桐，謝謝妳……沒有妳還有這一切或許不會有今天在這裡的我。」
聽到我的話，她將頭埋進了我的身後，扣著的那雙手有些顫抖，啜泣的聲音緩緩浮現。
「好了好了，別哭了啦……等一下哭到沒力氣在浴室裡滑倒可叫我救妳喔。」
我半開玩笑地想要安撫雨桐差一些些又要崩潰的情緒。
「少胡說八道──！」
她大力的擺盪著雙腳，而我只能苦笑著承受這一切。
「……還能再一起，真是太好了。」
雨桐那有些哀愁卻又嬌羞的聲音隔著衣服穿透到了我的內心深處。
「是啊。」
就此退場的她點了點頭。
而我，則是跨出了步伐。
──
「雖然說打工發生一些意外可以當作是一種經驗，不過摔斷手是不是有點太……」
對著話筒，我有些擔心的問了許久未見但一早突如其然打來的黎姿寧。
「啊啊──反正就……也沒什麼大礙就是。好了，我打這通電話不是來討安慰，是想替你加油的。」
吐出胸腔裡的煩躁後，我隨意說了幾句負荷的話想就此帶過這個話題。
我會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排斥。
這或許只是踏進開發案的混水後，自己慢慢地明白現實的殘酷吧。
人們口頭上說著支持，但真說穿了……這些對別人的困難一點幫助也沒有，還可能因此成了對方莫名的負擔。
「對了，那次在眺望台說好的妳沒忘了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轉移話題的機會，但誰知道我在開口之後迎來的卻是一陣沉默。
「……妳還在聽嗎？」
「我可能……沒辦法帶你去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細如絲，沉如鐵，當下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沒事，我……是說我也差不多得去找實習了，所以……近期可能沒辦了。」
「這樣啊……」我把話頓了頓，「那之後再找機會吧。」
「嗯，反正我這邊就預祝你順利了，謝謝你代我守護了晴灣。」
話說到這裡，姿寧便一聲不吭的掛上了電話，就此留下了一陣空寂的嗡鳴聲在耳邊圍繞著。
「或許只是太久沒看到自己最愛的那片海所以心情上有些低落吧……」
得不出一個合理解釋的我是這麼希望的。
我嘆了口氣，雙手用力拍了拍臉頰，重新打起精神後按下了電視遙控器的開關。
『我說寶傑，講到這個德岸建設的陳春發啊，真的是扯到的極點，你知道嗎有多誇張──』
「咳咳咳──」
有的時候看到這種談話性節目，真的會讓人把嘴裡的食物給噴出來。
……顯然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這種節目的人啊。
在新聞被大肆報導後的幾個月，大多數的民眾這才注目到了這起事件，且在各界抨擊之中晴灣開發案一時之間有了大轉變。
開發商德岸及相關承包商這才逼不得已重新啟動了環評的審核，並在更在新的環評報告中顯示嚴重違的反了規定。
種種之後，晴灣才得以暫時找回到原本的樣貌。
「不過這也不能稱得上好事，目前來說……」
突然走進餐廳的老爸對著電視上那名講得頭頭是道的名嘴開口。
雖然藉由電視媒體增加事情的曝光度是一件好事，但同時也讓我擔心，媒體會不會為了收視率而刻意放大了一些沒有意義的事物。所以現在也希望事情不要走偏了……
看著我一臉苦惱，老爸將空了的茶杯叩的一聲用力放上了餐桌。
「畢竟父子倆都不喜歡麻煩事嘛。」
「是啊……」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後苦笑。
「好了好了，既然早餐都吃完了也該上工了吧……待會有個外派要你去跑一趟，快去準備準備吧。」
「呃……可是，我等會有些事情要去處理。」
看我一張無奈，老爸神情有些不懷好意的冷笑了兩聲。
「這樣啊──那這次就放你一馬吧，總不可能弄得一身味道去見人家嘛。」
「有這麼勉強啊。」
他咋了咋舌。
「要出門就快點去，少在那邊跟我五四三了。別遲到讓人家等了。」
我苦笑道。
「出門見人家別忘了手上東西跟鑰匙，小心別被挨罵了。」
老爸口氣有些不耐煩的語畢以後，順手整理了桌上的贓盤子走進廚房。
看到這裡，我頓時間有些訝異，老爸這應該是自我回家之後囉嗦最少的一次。
其實有的時候人的話少了，反而比那樣千迴百轉的啞謎更來的神祕。
「千迴百轉……嗎。」
只或許是想到了類似的字句吧，這讓我度時間想起在事情結束莫名消失人影的咖啡店老闆，陳芠方。
「我會稍微離開這裡去跟小千碰頭，你自己日後得多小心了。」
上個星期的夜裡，陳芠方又一次不請自來的出現在即將歇息的店門前，並且丟下了這樣的話。
「……？」
「別那副樣子，好像是我在騙你似的。」她點起了香菸對著夜空吐出了一道菸裊。
「不……我只是在想妳跟小千之後又打算怎麼走下去。」
她聳了聳肩。
「少了計畫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囉……而且反正時候到了我自然也會回來的。就像清晨的霧一般不是嗎……？」
「呃……」
殊不知她的話語似乎真有那麼絲魔力。
在陳芠方離開後的這裡，似乎因此打開了某種開關，清晨的時候不再見過濃霧，港邊夜裡的咖啡香也消失在那陣陣的海風之中。
感覺整個晴灣的神秘，在那時跟著她的背影一同遠去。
……真不曉得這陣霧流浪去了哪裡。我不禁在心裡好奇著。
不過我們此刻該擔憂的，或許不是這陣霧何時會重新出現。
而是陳芠方離別前的那句警惕。
回想到這，我走出了街道來到被陽光曬得閃潔的沙灘上，並在幾步後的視線內看見了一名明顯不對時調的女子。
她烏黑的秀髮與白沙有著明顯的對比，典雅的穿著更是與周遭樸素的景緻有所對比。
「真不曉得是哪來的雅緻找我來這裡……？」
坐在漂流木上的她將原本面相近海的臉轉了過來。
「只是想跟你聊聊之後的事情。」
「去試穿日子的事情，」雨桐一副笑裡藏刀的說著，「……還是關於另一個女的事情？」
「別老拿這種事情壓著我好嗎……我是指開發案的事情啦。」我無奈地露出了苦笑，「都自願擔起這件事，我自然不敢大意之後的可能。」
雨桐無奈地嘆了口氣，將原本戴在頭上的遮陽帽摘了下來。
「那你都知道了還找我聊什麼，難得的獨處時間你就別說這些了吧。」
她側過臉眺望這片曾因為災難而駐足無數腳步的美麗沙灘。
「……別說的好像跟自己沒關係似的。」
「夏偑先生，就算簽了字，也不代表我一定得幫助你呼吸喔。我也是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忙。」
「是──」
聽到老是愛拿這種東西來當擋箭牌的雨桐我不禁嘆氣。
「對了，先不講這……關於下個月和苗栗的卓小姐展覽已經敲定了，但我還找不到一個適合的主題，你不如趁這個機會練習一下命名吧。」
「……別挖苦我了。」
「哼哼……」
知道自己完勝的她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並輕輕的將那頭秀髮放到了我的肩上。
半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可那並不是因為單純的無語，而是想為了替心裡的那份情感、那些劃過歲月傷痕找一個貼切的詞語。
坐臥在這片靛藍色的美景前，語言成了不精確的工具。
我們相互闔上了雙眼，想在強風中細聽、在海浪間找尋那份沉浸於此難以言喻的質地。
等待所有聲息退去，現實的溫度才彷彿順著微風歸來。
我們彼此開口。
替這段故事，替我們的故事提名。
──與風再次相遇的蔚藍。
我們彼此開口。
替這段故事，替我們的故事提名。
──與風再次相遇的蔚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