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接納與共同生活
本章節 8350 字
更新於: 2019-01-19
瓦特蒙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身為信奉真理教的教徒不是可以隨意向人透露的身分。就連他現在也不能確定伊芙和真理教的淵源。
先不管伊芙為什麼懂得真理教的密文,說不定襲擊北方小鎮的流寇就是真理教教徒偽裝而成的。瓦特蒙說:「我們原本是統領伊弗西斯地區的家族。那時候還小,什麼都不知道。反正大家都把我們捧在手心上,整天就在鎮上閒逛。」
「這樣也很好呀。」
「是不錯。不過伊芙,妳知道貴族的工作是什麼嗎?」
藉由床板的震動,瓦特蒙知道伊芙正在搖頭。他說:「不是只是整天遊手好閒而已。我到了很後來才明白過來。貴族的職責是資源——包括人——的統整與再分配。我後來才知道領民們尊敬我們只是因為恰當的分配資源很不容易,所以給我們一些方便而已。那時我們都覺得理所當然,可以說有點予取予求了。」
瓦特蒙不斷地強調自己那時候不明白貴族的本質。伊芙能夠隱約地感覺到瓦特蒙和他的家人們是如何對待自己的領民,而瓦特蒙對這件事又是多麼地懊悔。
「當我哥哥繼任領主之後發生了暴亂。帝國派來的總督解除了包括伊弗西斯在內數個領地領主的身分。我們一夕之間從貴族變為平民。不對,連平民都不如。那時候沒有土地,也沒有養活自己的技能。接任的領主更容不下我們。哥哥死了,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妹妹要照顧。慌得我呀。」瓦特蒙嘆一口氣,兩手十指相交墊著頭向後仰,他說:「好在有卡哈拉大哥將我們集結在一起。之後就是妳看到的樣子了。」
「你父親過世了。那你母親呢?」
「還在,啊啊,是我的小媽。」
話說到一半瓦特蒙停了很長一段時間。伊芙問:「她會為難你嗎?」
「不是。」瓦特蒙左手擺回腰部,右手撐在地上。他說:「只是那時她認為我們應該和領民們和解,放棄伊弗西斯的名號,並向現任領主宣示效忠,求取一塊耕地重新開始生活。但我不能接受。所以後來我們的關係變得有點尷尬。」
「你的母親是個溫柔的人呢。」
「是嗎?」
「聽起來是那樣。」或許對於母親這個身分有所憧憬,伊芙才會覺得瓦特蒙的母親是個溫柔的人。伊芙照著瓦特蒙的樣子刻劃他母親的形象。不對不對,她和瓦特蒙沒有血緣關係。伊芙歎一口氣,說:「如果你當時留在伊弗西斯。」
有家人,有朋友,還有受到庇護的安定生活。想要瓦特蒙過和平的日子,又很慶幸自己能和瓦特蒙相遇。真是複雜的情感。慶幸他人受盡顛沛流離之苦太過自私,不過「如果你當時留在伊弗西斯就好了呢。」這樣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留在那裡嗎?」瓦特蒙抬頭看向屋頂下的橫梁,他說:「留在那裡的話現在應該會過著不同的生活吧?但我血氣方剛,她又是平民出身。要我放棄家族名號什麼的我怎麼都聽不進去。而且我也有不得不加入卡哈拉部隊的理由。」
這時瓦特蒙轉頭看向伊芙,比起剛剛對著肉塊顫抖的樣子,伊芙的面色已經平靜許多。久久等不到後續的伊芙伸著脖子,向後看著他問:「什麼理由?」
真是可愛的景象。瓦特蒙緊張到極點,心裡反倒想著無關緊要的無聊事情。他的嘴巴像是自己動起來那樣,話語流瀉而出。瓦特蒙對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完全沒有把握。
「伊弗西斯一族自古以來是真理教的信徒。」
伊芙平靜的笑容瞬間消失,纖細的手指緊抓被褥。棉被上的皺摺好像還在微微抖動。
瓦特蒙忍住不移開視線,他想看伊芙和真理教有多少牽連。他現在對真理教極度不信任。他不希望他人生中下的最大決定只是充滿惡意的龐大計畫中受到操弄的註定結果。他想要知道他是否能脫離這樣無自主意志的迷茫人生。
「真理教,那是什麼意思?」
從伊芙的表情來看她不是不知道什麼是真理教,她問的是:「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以前是真理教的教徒。卡哈拉是、聯軍也是,當我看到蟻城城門使用的動力系統,我覺得法蒂瑪和真理教也脫不了干係。」
「所以,你是什麼意思?」
完全不理會瓦特蒙接續的話題,這讓瓦特蒙頭皮發麻。
「我以前對教義深信不移,深信只要依照教團的指示就能帶來輪轉、建立新的美好世界。可是遇見妳之後,我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瓦特蒙把話頭拉到伊芙身上,伊芙的視線卻異常凜冽。他趕緊把話頭再次移開:「妳知道嗎?紅花就是真理教的教祖。
沒有反應。瓦特蒙繼續說:「和紅花談過之後,我覺得他們都瘋了。」
「是嗎?她說了什麼?」
「因為器物的出現,生命的輪轉會停止什麼的。那時候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現在只覺得她精神不正常。」
當時紅花語調確信,每一字每一句都符合瓦特蒙從小接受的教育與信仰。奇特的氛圍之下瓦特蒙像是自我認知的世界受到肯定那樣感到興奮不已。但在照顧昏迷的伊芙時的獨處時刻,冷靜下來的瓦特蒙感到一切都太過荒誕。把人逼瘋就能淨化世界?
「他們只是在增加世上的不幸而已。」
「瓦特蒙,你也很溫柔呢。」
「是嗎?」
即使曾經作為真理教的一員,瓦特蒙也有著和常人一樣的同情關愛之心。伊芙安心了,這個瓦特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瓦特蒙。
「嗯,你很溫柔,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如果瓦特蒙能夠接受真正的自己,那自己也應該要接受瓦特蒙的過去。放下心中大石,伊芙感到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到了彼此可以碰觸的界線。她今天已經用盡了力氣。有些事情點到就好。伊芙說:「今天就這樣吧,晚安。」
「晚安。」
談話安穩地結束讓瓦特蒙鬆一口氣,但他依舊沒能從伊芙的反應中得出他想要的答案。平躺在地上,瓦特蒙枕著手臂細細地聽著伊芙的呼吸起伏。
另一方面,伊芙轉身背對瓦特蒙,心裡回想關於洞窟的夢境。夢境中高漲的意志孵化出吞噬世界的異獸。伊芙一邊為瓦特蒙的善良感到高興,一邊向瓦特蒙道歉。
「對不起。紅花說的,都是真的。」
於是互相分享了秘密的他們抱持著各自的煩憂入睡了。
今天也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伊芙第一次和瓦特蒙一起上田。清晨的露水氣息和濕潤的泥土味道組合成鄉村特有的悠閒氛圍。和冷清幽靜的山林不同,這裡充滿著農村的生活感。
「那是什麼?」伊芙看到路旁的田地裡有隻水牛拖行著巨大的木製構造。構造末端彎曲插入土中。不知道在做什麼。
「那是犁。是翻土整地用的。不過我只有鋤頭勉強湊合就是了。」
「是嗎?」
伊芙戴著斗笠,坐在田邊的大石上看瓦特蒙翻土。瓦特蒙高舉鋤頭、落下;高舉、落下;高舉,喘氣,再落下。鋤頭擊打地面、衝擊震動瓦特蒙的雙臂肌肉。瓦特蒙抬腿,踏下;抬腿,踏下。喘一口氣,抬腿再踏下。泥濘吸附在瓦特蒙腳上,牽扯他的步伐、拖累他的身軀。
瓦特蒙很努力,動作卻很笨拙。難怪他每天回家都腰痠背痛。伊芙想起剛剛看到的犁,她跑到阿梅家借繩子。回來的時候瓦特蒙已經在田埂上歇息了。瓦特蒙看到伊芙,想要為自己的體力辯解什麼,卻說不出口。
「阿漢,快變成馬。」
「馬?」
「對,快一點。」
瓦特蒙一頭霧水,但還是繞到樹叢後面。當他從樹叢後面繞回來時已經化身為一匹棕馬。
「好久沒有看到你這個樣子了,真懷念。」
伊芙拍拍瓦特蒙的脖子。她打了一個套索套在瓦特蒙身上,確定不會勒疼瓦特蒙之後將繩子的另一頭綁在鋤頭把柄上。
「往前走吧。」
伊芙將鋤頭踩入土中,讓瓦特蒙向前牽引。第一次繩子和木柄分離;第二次木柄和鋤頭分離;第三次左右拉力不平衡,鋤頭不斷往左側翻倒。到了第五次才勉強成功前行。
「這樣應該趕得上插秧了。」
瓦特蒙鬆一口氣。他們持續翻土翻了一整個上午,趕上瓦特蒙落後的進度。
「不過有機會還是去借一下犁吧?鋤頭用起來還是不太方便。」伊芙坐在大石上喝水乘涼。看瓦特蒙在一旁躁動地踩踏地面,伊芙說:「很久沒變成馬了吧?要去跑一跑嗎?」
「當然!」
「小心不要撞到人了。」
沒等伊芙說完,瓦特蒙就往村子的底端跑去。他來回幾趟經過伊芙前方,看起來很是歡騰。一會兒之後才放慢腳步靠向伊芙。
「跑好了嗎?」
「好了。」
「我們之後都可以一起行動了呢。」瓦特蒙靜下來低頭靠近伊芙。伊芙撫摸瓦特蒙的頸側笑著說道:「怎麼了?不要這樣,你這樣我看不出來你在想什麼。」
瓦特蒙是想起那夜他和紅花的談話。紅花說伊芙的父親就是傳說中的饕餮,是預言詩歌裡獨立於天地的龍卵;伊芙的母親茜則是越過荒野的少女。
花費了數個世紀,無數輪迴,紅花才讓世界的重生計畫與預言詩歌完全相符。然而儀式卻在最後一刻嘎然停止,終而失敗。
瓦特蒙不在乎為什麼預言詩歌沒有實現。他只問紅花一個問題,一個他在遇見伊芙之後便不斷反覆思量、儘管和真理教教祖的高昂情緒產生共鳴都無法忽視的問題:「伊芙的父親是否只是讓世界輪轉的道具?」
此話一出紅花變了神色,疲憊的倦怠感從原本自信從容的臉龐滿溢出來。紅花說:「不是真的,你給不出。一旦給了,你收不回。」
就連在瓦特蒙眼中已經陷入瘋狂的紅花也深陷在自己創造的悲劇之中。
瓦特蒙想要伊芙脫離真理教操弄的世界,卻沒辦法讓她脫離這世界輪轉的本質。自己生命的長度和伊芙不能匹配,而真心給了就收不回。要不要給、能不能給?瓦特蒙對此很是猶豫。最後他只說:「妳下午要上山吧?我會去的。」
伊芙沒有發覺瓦特蒙內心的煩惱,她微笑著說:「我也有做你的外出服,希望合身。」
「女娃,走慢一點。」
瓦特蒙和伊芙走在山林之中。山林植披茂密難行。儘管伊芙走在前頭開路,瓦特蒙還是時不時被藤蔓纏住。
「之前不是在森林裡行過軍嗎?」
「這哪裡是森林,這是叢林!」
聽到瓦特蒙的抱怨,伊芙笑著說:「說得太誇張了。」
「妳怎麼能走得這麼快?妳的傷還沒完全痊癒吧?」
「我可是壁虎。體諒你是馬,我已經走得很慢了。」
「妳才不是壁虎。」瓦特蒙咬著牙抱怨。
雖然被抱怨著,伊芙卻放鬆地笑了。被信任的人共享秘密原來是這麼令人心安的事。和向子晴坦白時不同,伊芙不是為了安撫他人,而是為了讓瓦特蒙接納自己才揭露秘密。這在本質上是不同的。
「等等,阿漢你聽,有水聲。」
透過繁盛藤蔓之間的間隙隱約能看見柔和光束。穿過最後一層林木,一線藍天在上方展開。茂密的植披被湍急的溪流切成兩半。清澈的溪水衝擊卵石散出水霧,水霧順著微風撒上肌膚冰涼冰涼。
「哇!」伊芙將手指伸入沁涼的溪水之中。溪水繞過指尖,柔順地帶走了悶在樹林中行走的熱意。伊芙驚嘆一聲。她說:「阿漢快來!」
從後方趕上的瓦特蒙卻沒有顯露出興奮之情,反而對四周有所警戒。他小聲地說:「我們還是快點離開吧。感覺這裡是村裡水源的上游,是屬於水族的領地。不是我們應該久待的地方。」
原來伊芙暫居的村落旁還有另外的部族嗎?伊芙第一次知道。這個村落的生活是如此地和平。
相鄰的群體能平穩地共處非常難得。人們總是想要更多資源。除非兩族族長各自訂下嚴格戒律,各族佔用不同空間,或只使用相同空間中的不同區位、不同種類的資源才有機會迎來短暫的和平。
村民們不涉足居住區與農地之外的地方或許就和和平協定有關?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這座山如此富饒卻沒有人活動的跡象。作為兩族活動區域的緩衝地帶自然不會有人靠近。阿梅也曾叮囑她不要進入山陰處。
如果是那樣,伊芙和瓦特蒙在此地逗留確實不妥。伊芙點點頭,和瓦特蒙退回山林之間。照原本預定的那樣採摘晚餐要吃的野菜。
伊芙照著和嘉兒採集的習慣,背誦路邊認得的植株的名稱、特徵、習性以及藥性。不過有些植物伊芙也不確定是什麼種類。畢竟伊芙跟著嘉兒學習不到三個月,當時採集地的植相也和這裡不完全相同。
伊芙在帝都御藥房中新記誦的植物只在圖錄圖鑑中看過黑白描繪或是壓乾的標本,那和實際長在野外的植株往往有很大的不同。伊芙的經驗還不足以將兩者對應起來。遑論有些植物必須用花或果實的形態來辨認,不到季節根本無法區別。除此之外同種植物還會有成長階段和個體間的差異。
反倒瓦特蒙已經認得二、三種常見的草藥。看來他說他跟著大夫子的團隊一起認種並不是隨便說說。
「啊,是梅子樹。」
「嗯?怎麼看出來的?」
「我看不出來。」伊芙撿起一支枝條翻動地面上的落葉和落果,她說:「不過地上有去年遺留下的果核。這裡以前也有人活動呀。」
「以前的人嗎?沒有看到房子的基樁什麼的。」
瓦特蒙環顧四周,感覺地勢沒有特別平坦,也沒有遺留下來的破損遺跡。伊芙搖搖頭,說:「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了。果樹的果實中有果核種子,人們替果樹將種子送到遠方,果樹則將果肉做為謝禮送給人們。這棵樹也是從前人帶來的種子發出芽來的吧?等它結果的時候我們帶一些種子到村裡吧。它要結這麼大的果實也很辛苦呢。」
這時伊芙發現瓦特蒙用一種微妙的、近乎憂傷的表情看著她。
「怎麼了?」
「女娃,樹,不是人。」
請不要給予過多的同情。瓦特蒙沒有說完後半句話。
親疏分群,愛有等差。伊芙不能把所有的生靈,都看成自己。
瓦特蒙知道伊芙痛苦的根源在於將所有的事情連接到自己身上。如果能夠將他人的困難和自己的責任切分開來,就不用這麼心痛了吧?
「這世上沒有神。」瓦特蒙還記得伊芙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是多麼地沉痛與悲傷。
而悲傷必當源於相應的愛。
區分我者與他者,是伊芙最大的課題。
「我願給予妳這個世界所能企及的所有祝福。」給予全體生靈的龐然愛意讓伊芙對周遭人群的興趣黯然失色。這也無可避免地讓伊芙和人們產生距離。隨之而來的是難以消除的孤獨感。
瓦特蒙沒有說得太多,但伊芙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低頭不語,伊芙帶著低落的心情繼續探索山林。有些內疚,也有點失落。她答應過瓦特蒙,卻沒有做到。
要在一夕之間改變自己的思考方式實在是太難了。她努力打起精神,但是讓瓦特蒙失望的失落感實在太過沉重。踏著無言的步伐,伊芙看到瓦特蒙喜歡吃的鮮嫩蕨類。想藉機緩解凝滯的氛圍,她轉身呼叫他。
然而伊芙身後空無一人。瓦特蒙不見了。
伊芙背頸汗毛豎起。不是跟著走嗎?怎麼會不見了人影?難道是水族跟著伊芙他們,捉走了踏入領地的侵犯者?不對,瓦特蒙也不是泛泛之輩,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就被制伏。一定不是。伊芙心想。
她想起了她開路時遇見草木阻路,只要縫隙稍大就會直接鑽過去。這樣做她一個人行徑的時候沒有問題。可瓦特蒙身形和她相差甚遠,伊芙閃過植物,在瓦特蒙眼中可能就像憑空消失。
如果是這樣的話瓦特蒙該叫住她才是。該不會剛剛想事情想得出神,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吧?那這樣瓦特蒙的求救聲也會聽不見。難道瓦特蒙真的被水族綁走了?
伊芙心裡亂糟糟地胡思亂想。她慌亂地往回走。陣腳一亂,自己是不是走在和先前相同的路上也不清楚了,伊芙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來時的開路痕跡。濃密的山林往哪個方向看,看起來都一樣。
「瓦⋯⋯」伊芙想喊瓦特蒙的名字,想到喊叫的聲音可能會傳到山林之外、被其他村人聽見,她改口叫道:「阿漢!」
聲音卻傳不出去。傳出去的只有她內心的顫抖。
周圍很安靜,安靜得連叫喊的迴音都沒有。偌大的山林之中伊芙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她快哭出來了。
如果只有一個人入山伊芙還不會這麼緊張。照著嘉兒教她的求生要領總是能找到下山的方向,最多繞點遠路。在山裡找些野菜來吃,勉強度過幾天還是可以的。
但瓦特蒙是馬。他對山林不熟悉,走幾步就累得不行。一不小心,他會被困死的。
伊芙很害怕,害怕瓦特蒙會消失不見。她現在才知道原來瓦特蒙對她來說這麼重要。
伊芙想找到瓦特蒙,但她不是能追跡的獵人。她連自己的足跡都找不著。
該怎麼辦?伊芙只是徒勞地呼喊瓦特蒙的假名。山林卻像巨獸的胃部,將呼喊聲分解吸收。
「小姑娘,妳怎麼啦?」
是上次在竹林中遇見的老者。伊芙居然慌亂到沒有發覺老者從後方靠近。伊芙結結巴巴地不知道如何解釋,她搖著頭說:「阿漢不見了。」
「阿漢是誰?」
「我的丈夫。」
「小姑娘,冷靜一點。妳這樣是找不到人的。這附近的山裡沒有危險的地方。我們的一起找,一定找得到。妳不要擔心,好嗎?」
不同於村民,老者似乎很熟悉這片山林。伊芙一開始也是在深山中的竹林遇見他的。聽到老者安撫的話語,伊芙冷靜下來。
然後她想到是否老者就是兇手?
伊芙右手按上柴刀,好不容易才忍住想將老者劈成兩半、突如其來的暴怒衝動。她點點頭,老者便開始觀察四周的痕跡。
跟在老者後面的體驗很是奇異。老者年紀雖大,走路也一拐一拐,他在林木藤蔓間行進的速度卻非常快速,且踏地無聲,如同浮空平移。看見老者在軟泥中留下的足跡,伊芙才發覺老者褲管之下不是踏著草鞋,而是雲豹一類貓科動物的肉掌。
這是父親通曉的秘密技巧,實踐於法蒂瑪下身和魯伯雙腿的絕世技藝。他們之間的關聯藉由瓦特蒙的話語浮上心頭。
「我們是真理教的信徒。」
伊芙按在柴刀刀柄上的手握得更緊,她靜靜地跟在老者後面。行進路線曲折難行,或許就是因為老者平時特意不規則地繞行山間,所以這片山才沒有踩出一條明顯安全的「人徑」。這麼做就好像特意將外人拒於山林之外。
當老者攀過橫木,他伸出長滿毛髮的手。手指指節粗大腫脹,指甲尖銳粗厚。
那是猿猴的前肢。
他到底是什麼怪物?
走在不熟悉的路上,跟著不知道底細的人。路徑崎嶇,還越來越深入後山。伊芙突然感到害怕:「他想帶她去哪裡?」伊芙向老者探問尋找瓦特蒙的計畫。
「那個,我們要怎麼找到阿漢?」
「怎麼了?妳看起來有點害怕?」老者呵呵笑兩聲,他說:「我本來想順著妳來的路往回走,看你們是在哪裡分開的。不過我很久沒有找迷路的人了,一時之間丟失了痕跡。不好意思呀。」
「那怎麼辦?」
「別哭別哭,我們在這附近繞一繞,看有沒有你丈夫留下的痕跡或味道。妳說你們走散的時間不長,他不會走太遠的。我想想有什麼辦法。」
說著說著老者緊貼斗笠綁繩的耳朵輪廓似乎融入臉側,並且長出一層羽絨。伊芙順著找瓦特蒙的慌亂心情,用驚訝的聲音說:「您,您是怎麼了?」
「我在聽周圍的聲音。」
「不是。我是說您。剛剛看您有山貓的腳,又有猿猴的手。您,您是什麼動物呢?」
「啊,這個啊。」一瞬之間老者瞪向伊芙,看見伊芙露出畏懼神色,他變回原本的慈祥模樣。他說:「小姑娘好眼色。不過我是什麼不是很重要。其實呀,人就是那樣嘛,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變成不同的樣貌。一開始是為了拿到吃的東西呀、搶到可以喝的水呀,久而久之以為自己就是那樣了。」
「一直說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真的是很無聊的事情。把自己困在一個小小的竹筐裡面實在不合我的個性。人生在世,就要過自由的生活不是嗎?妳不懂呀?怎麼說呢?看妳也是這邊的人,妳也試試看吧。我想想。」
「變成其他的動物嗎?這我、我做不到。」
「不是。」老者笑著擺擺手,他說:「這片山林很奇怪,剛來的時候會覺得安靜得不得了。但是在這裡聲音不是傳不遠,只是隔一段距離就會變得很小聲。妳印象中聽力最好的族裔是什麼?」
「兔子?」
「嗯?啊,小姑娘妳這個年紀沒有遇過飛禽吧?也可以。」老者搔搔他的夜梟耳朵,摘下伊芙的斗笠,他說:「閉上眼睛。小姑娘不要怕,睜著眼睛也可以。妳先把心靜下來。」
現在伊芙在老者眼中就是個找尋丈夫、慌亂驚懼的小婦人,一個眨眼都需要老者安撫。看到這身影,老者都忘記了眼前的嬌弱女子可是走兩步就能把柴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姑娘呢。
「好了嗎?想像妳曾經看過的兔子的耳朵。想像牠聽見聲音的感覺,想像牠聽見聲音時的反應。牠的呼吸、牠的心跳、牠耳朵上絨毛的顫動,還有牠為了群體警戒的意念。」
隨著老者話語,伊芙感到雙耳發燙、融化為液體向下滴流。在伊芙感到驚訝退縮的時候,她想起那天在北方小鎮的草地上,化身為兔子的兒時玩伴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的神情。
以及她們相處的那段日子。
然後老者的呼吸聲、隨著呼吸起伏的衣物摩擦聲、身前樹葉落地的撞擊聲顫動耳廓,傳入腦袋。
伊芙伸手向上探摸,她彎下直豎的耳朵到眼前。絨絨的觸感、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斑紋。伊芙不知不覺留下兩行淚水。
「是很重要的人呢。」老者微笑著說:「聽聽看,妳聽見什麼?」
「很多很多的聲音。」
現在伊芙就連自己說話前吸氣,氣體和嘴唇摩擦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那好。把注意力放到遠方,轉幾個方向聽聽看。」
伊芙閉上眼睛,意識往前方飛去,想像視野穿過枝條氣根。等在那裡的是糾纏、掙扎的動靜。
是瓦特蒙。
看著伊芙的表情變化,老者點點頭。他說:「去吧。」
伊芙顧不著避開厚重交結的藤蔓植被往前硬擠,到達瓦特蒙身旁時耳朵已經變回原本模樣。伊芙用力地抱住瓦特蒙。臉埋在瓦特蒙的腰間,她大聲地埋怨。
「你以後在家裡等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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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兔耳伊芙呢。
不管在哪裡都有真理教的影子,不過老者的技巧似乎比伊芙的父親更接近世界的秘密。瓦特蒙想要躲避命運的舉動反而推動了命運的巨輪。
命定論的樣子讓這個作品看起來有點悲觀真對不起。不過這個作品本來就是建立在「輪迴」這個概念上延伸出來的。還請大家多多見諒。
下回,桃花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