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淚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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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16

  這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
  對人來說是無法體驗的永久,對於神來說卻稍縱即逝。唯有當她望著手中那枚早已磨平了的硬幣,或是過去那武士的盔甲殘片,亦是那浪人的布料時,才知道自己已活了千餘載。

  她歷經了一千個冬天,曾經那些跟著大人進來參拜的小孩子們,轉瞬間就成了另一批帶著小孩而來的大人,接著又是不同人。千瑜能從靈魂的面貌去分辯人類的不同或好惡。

  但即使這些人有的清澈、有的混濁,可藏於心中那唯一不變的,是對她──狐神──的信仰。他們相信城鎮的繁榮是因為自己的護佑,也相信之所以能避開戰端也是因為神的青睞。

  他們如此堅信著。


  千瑜漫步在森林之中。她身上的衣物已不再是過去葉宗贈與自己的高貴衣裳,千年了,那件衣服也被自己收藏在森林的深處。即使已經沒辦法再穿上,但她依然珍惜它。

  儘管穿上它時後,會稱讚自己美麗的人不在了,她依然寶貴。
  因為那是過去歲月的象徵,同時也是告誡自己的一種警惕。

  身後的九條銀尾自白色的衣裳下探了出來,不安分地晃動著。千瑜停在了森林的入口,望著遠處正在冒火的城鎮,一群穿著甲冑的士兵們自城門魚貫而入,盡情地燒殺擄掠。

  她能聽見人類的哀嚎。
  她能感受人類的憤怒。
  她能聽見人類的歡喜。
  她能感受人類的興奮。

  即使存活了百年又如何?縱使活了千年又如何?
  死亡的步伐總是沒有紊亂過。既不會提早、也不會延後。它總是在該到的時候降臨,在對的時間點拿下應奪的生命。

  千瑜望著手中的硬幣,隨意地往外一扔。當它啷噹落地時,千瑜也不再繼續觀望那冒火的城鎮。

  人與人之間的戰爭,從來都不是神可以去介入的,千瑜也未曾想過去介入。即使過了那麼長一段時間,葉宗的子嗣也因國家覆滅而走向亡途,但那在皇帝身畔的歲月卻如影隨行。好似某種懲罰般不斷地跟著她、折磨著她。

  戰爭結束了。
  城鎮崩潰了。

  聽聞著遠處的狼嚎,千瑜感受到森林有了入侵者。她站在狐神小廟前,望著從那林木間走出來的人。比起過去的刀劍,如今這些人手上多了些長型的兵器。千瑜隱約認得出那股怪東西的氣味,在外面發生戰爭時也沒少聞過。

  人類將那東西對準自己。「不準動,根據我們調查,這座森林裡應是沒有住人的……妳是誰?」

  千瑜望入了那人的靈魂,如此清澈的白卻又參雜了生命的紅。這些士兵有些人沉浸於那抹紅,但有人卻也因為這抹紅而感到悲慟。那是生命的重量,也是他們做為「士兵」所要承擔的業障。

  「離開吧。」千瑜面對著那些舉著武器對準自己的人,悠悠地說:「這裡不屬於人類,只是遙遠天邊神靈們所創造出來的短暫休憩之所。不要再打擾生靈們的寧靜,逕自離去便可。如此,我們便不會加害你們。若要違抗,那就贈與更為苦痛的死亡。」

  士兵們原本堅定的表情頓時變得茫然。千瑜垂下眼簾,望著他們一個個轉身離去。她一直站在狐神廟旁,靜靜地看著最後一道背影消失在森林間。

  「該說是久違,還是──」

  一陣微風從後方吹來,拂起了千瑜的長髮與身上那件白色的衣裳。原本沉靜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變化。

  千瑜回過頭望著森林的深處,瞪大的瞳孔表達出她的詫異。千瑜試圖從中得到什麼回應,但當風靜止時,祂再也沒有給予任何答覆。

  「──是嗎?」她走到了廟前,望著地上那兩片不知何時起就脫落的門,望著裡面的狐神玉石。

  「是嗎。」她如是說。





  火燃燒著。
  它就像一頭餓了好幾年的猛獸般,肆意吞食著這片森林。千瑜能聽見外圍的人在吆喝著什麼,然後紛紛向這片神靈的土地投入可怕的彈藥。

  千瑜抬起頭,能看見那飄盪於空中的火星;那遮蔽住天空的濃鬱黑煙。

  言靈,只不過能拖延那麼一小段時間。
  咒術,只不過是在自己身上增添生命的重量。

  樹木倒塌,生活在這片森林的動物們也紛紛棄這裡而去。能從那片黑煙中看著鳥兒們紛紛往遠處飛走;耳邊也能聽見鹿或熊因為可怕的火焰而四散──森林漸漸地失去了生氣。

  「吼吼。」

  千瑜望向一旁,狼群從樹林的枝幹間走了出來。體型較大的狼王來到了她身旁,然後靜靜地杵在那裡不動。

  她看著那圍繞在自己身旁的狼群,最終視線落在狼王身上。她伸出手,纖細的手指拂過對千瑜來說有些過於粗糙的毛皮。

  狼王斜睨了她一眼,接著抬起頭發出了那悠長的狼嚎。在她身旁的狼群也紛紛響應王,發出了不同頻率的嚎叫。

  接著牠邁開步伐,直挺挺地往森林入口的方向前進。千瑜望著狼王的背影,牠沒有回頭,俐落地跳上了樹根,然後遁入了樹叢的陰影裡。狼群們也尾隨其後,紛紛離開了這座神廟。

  千瑜輕咬著下唇,淚珠忍不住從眼眶滴落。她覺得喉嚨有些苦澀、覺得內心有點沉重、覺得鼻頭酸了起來──但為什麼?明明是已經見過了諸多死亡的自己,明明是歷經了更多離別的自己。

  為什麼要哭?
  是因為狼王那義無反顧地邁向死亡嗎?
  是因為這片森林遭到人類的無情踐踏嗎?

  哭了。
  千瑜抓著自己的胸口,忍不住痛哭失聲。

  聲音變得沙啞。
  視線變得模糊。

  好痛。
  為什麼痛?
  好痛。
  為了什麼痛?
  好痛。
  為了誰而痛?

  憎恨。
  她曾經──或者直到現在,自己都憎恨著森林給予自己的永生。

  因為這個永生,她被迫要跟諸多重要的人,或是自己重視的人告別。
  因為這個永生,她沒有辦法跟任何人建立感情,因為最終都要分離。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所以才得成為照料這一片森林的「守護者」。成為了神。
  自出生開始,第一次看見的是和尚的死。然後是葉宗。接著是唐安那村落的所有人。

  這些人都是在她記憶中所承載的重量,也是這一生中被迫要背負的債。

  「啊……」

  淚水就像受傷了一樣,不受控地自眼睛不斷溢出,自臉頰滑落。如果說人的肌膚會流血,那眼淚是不是代表她的心也受傷了?

  那她的心,到底流了多少「血」?

  ──以永生當作責罰,這是對妳當年怠忽職守的懲戒。

  那麼,這千年的時間是否還清了?
  這千年的煎熬,是不是可以代償這些曾因為自己而失去生命的人?

  ──神本就不該涉入人間之事,但因妳導致一國之君,進而是一個國家的滅亡。這連帶造成了眾多生命的死去,妳責無旁貸。

  那有什麼東西是可以跟生命去做等價交換的?

  ──唯有生命,才可與之等價。

  森林裡面走出了眾多拿著武器的人。千瑜吸了口氣。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森林現在究竟變得如何,但可以知道的是,它已經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繁盛了,這裡終將被人類的國家所取代,邁向另一種繁榮。

  而那種繁榮下,不需要她的存在。

  千瑜拂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眼。即使淚流滿面,但嘴角仍勾起了有些破碎的微笑。

  當那雪白的長袖自眼前離去時,千瑜回到了那一片無邊無際的芒草原。一樣是那被染成橘紅色的雲朵、一樣是掛在地平線那端的夕陽。

  風又吹了起來。
  芒草相互摩擦的沙沙聲傳入耳中,讓她備感熟悉。


  死亡的腳步從沒紊亂過。
  它在該到的時候降臨。
  在對的時間點拿下應奪的生命。

  芒草動了。
  雲朵動了。
  太陽動了。

  屬於她的時間,真正地轉動了。

  千瑜回過身,有人站在那兒。
  千瑜開心地跑上前去。

  不在乎頭上頂著的狐耳。
  不在乎背後的晃動的九條尾巴。

  那姿態就像小女孩一樣。
  惹人憐愛。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