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other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

　　
　　從桃園國際機場直達舊金山國際機場總共需花費十一個小時左右。這十一個小時裡，我心裡一直沒有實感。

　　沒有一絲正準備前往「他所在的世界」這實感。

　　直到飛機降落前，從廣播裡流洩出標準的英語，我才在恍惚中瞭解──原來我真的到美國了，原來我真的衝動地訂了機票來到這裡。這一點也不像我會做的事。

　　我能就這麼見到他嗎？

　　不不不。這也只是我個人虛偽的自我滿足。因為我根本沒有向他本人約定過，我會就這麼來找他。因為我沒有勇氣。

　　──戀愛的女生可是很厲害的。記得在那個十六歲我這麼對他說過。

　　但不管我怎麼努力，如今已經過去八年，我還是不曾走到他的心裡。直到最後，他離開了台灣，帶著那有時裝作幸福過頭反而令人覺得悲傷的笑容。

　　因為那個笑容，我始終不敢再次輕易地向他傳達心意。

　　我一點也不厲害。二十四歲的我遠比十六歲的我懦弱多了。

　　似乎是陷入回憶太久，飛機停穩後，我並沒有像其他乘客一樣解開安全帶。空姐親切地詢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在慌張地回答沒關係後，趕緊離開。這才又想起，這現實裡的場景我似乎在村上春樹的書看過，而那本書也是他借我的。

　　早上六點三十分的灣區下著冰冷的雨。我在機場附近的星巴克填飽肚子後，有一度想就這麼坐著回程的飛機回去台灣，但要是真的這麼做會被娜娜狠狠罵一頓吧。

　　直到上飛機前，她都在和我說──

　　「沒有勇氣見他也沒關係，就算不是真的去見他也沒關係。看看他目前所就讀的學校，看看他所在的風景。如果能因此更接近那個白癡一點那就好了。」

　　多虧了娜娜這好友，我才能在這。即使知道是虛偽的，但如果能讓我心裡好過一點，這趟旅行也不是毫無意義吧？

　　算好了預定到達的時間，在確定來得及向旅館報到後，我搭上機場裡的捷運前往目的地。不知道為什麼，捷運乘客意外的少。只有兩位年邁的夫婦坐在我對面的位置。

　　無禮地偷偷細數他們臉上刻度，不知不覺我又走回過去。

　　那時的天空也是灰濛濛的。在那裡我帶著想向他告別的心情……告白。記得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呢？比我成熟，也比我漂亮。或許……還遠比我善良。站在她身邊的你，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我忌妒了。難看的。所以，那次的告白，除了想告別外──我還想利用你。

　　如果因為你的同情而在當下選擇我的話，即便是這樣，我也接受。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總是擺著一副冷漠的樣子，其實你的內心比誰都還要溫柔。像是從空中劃過的飛機雲。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你一直在煩惱該怎麼拒絕我，才不會對我造成傷害。所以我卑鄙地先向你坦承，不給你思考的時間。

　　但你出乎意料地做了我所想不到的選擇。

　　你狠心地要我原諒貪心的你，放任我繼續喜歡你。只因你開始珍惜那段我們四人相處的時光。

　　是誰讓你開始努力追求周遭的人際關係呢，我又開始忌妒了。但……好開心。因為那段日子好快樂。我無法想像沒有遇上你們的我自己。

　　在我剛回過神時，捷運駛入建立在海上的軌道。窗外的風景驟變，從這裡可以看得到連接舊金山與奧克蘭的海灣大橋。灣區著名的地標之一，沉默地連結人與人生活的軌道。

　　這也是你注視過的風景嗎？

　　你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著眼前的一切呢？

　　為什麼那天你突然不來學校了？之後卻又帶著全新的表情出現。像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成長了。

　　帶著注視未來的眼神對我們說出想留學的你。

　　偷偷向前邁進的你。

　　我好想追上。

　　所以，在你大學畢業前，我又重新對你急起直追。

　　雖然你答應和我單獨約會的次數寥寥可數，但我把握了每次走在你身旁所享受的陽光，直到有次和你一起聽的音樂會。

　　記得那時隨著台上指揮的手徐徐落下，德布西的《牧神的午後前奏曲》奏響了。約莫兩分鐘左右，除了長笛的悠揚外，我還聽到輕微的啜泣聲。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淚水自你的眼角滑落，也劃下一道我永遠不會瞭解的距離。事後，你那對著我說「沒事」的落寞笑容，讓我不敢再向你往前一步。

　　是和那個女人有關嗎？如果我能知道就好了。

　　隨著到站語音的通知，我在一個名叫「Rockridge Station」的捷運站下車。距離目的地，約莫還需要行走十分鐘左右。我拖起行李箱，邁步在這陌生的環境。

　　雖然雨停了，不過天還是如此陰鬱。在等待斑馬線時，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走近我身旁，她親切地用藍眼睛向我打招呼，我則以微笑回禮。

　　她和藹地用英語向我說。「小姑娘，請在等等吧。妳將會看見加州最貴的東西。」說完後，她就逕自地離開，留下百思不得其解的我。

　　一直思索著「最貴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的我，在走了五分鐘後，終於知道答案。因為一道明媚突然溫柔地覆蓋住我，將我和身旁的藍色郵筒烙印在一旁餐廳的牆上，留下兩抹黑影。

　　是陽光。

　　我深呼一口氣，冷空氣充滿鼻腔，卻讓身子更能感受那份最貴的溫度。

　　雖然老奶奶說得沒錯，但還是比不上在他身旁所能感受到的溫暖。

　　如果是他的話，在這天氣肯定也會拿著相機到處拍攝吧。就像對街的那個……人。

　　──咦！？

　　像是我的心情複製在那個人臉上般，他拿下眼前的相機吃驚地望著我。

　　在他揉了兩下眼睛後，我們彼此啞然失笑。

　　看來老奶奶真的說得沒錯。

　　這次，就這一次。

　　我真的能鼓起勇氣去了解他那份笑容背後的秘密嗎？

　　他能再一次聽聽我說的話嗎？

　　那就先向他說，我已經成為實習老師這件事吧。我也正朝著我的夢想邁進。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你能獲得真正的幸福吧，但現下就讓我好好把握吧。

　　我抹了抹眼角的想念，看著他那頭髮已經長到綁在腦袋後，若隱若現的小馬尾。然後邁出腳步，大聲呼喊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