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人界曆三零六年，七月四日。

那是一個初夏的黎明。

天空比平日矇矓。深藍色的天幕上，仍有幾顆如鑽石的星辰在閃耀著，但遠處的地平線己隱約透出一絲微光。天邊的白光，不久將一如既往，照耀著這個世界。

「⋯⋯特！奈特！」

隨著某人的呼喊，一名黑髮少年從夢中驚醒。他緩緩撐起身子，坐在草皮上。

—我到底⋯⋯

他神情侊忽地望向自己的雙手，並確認了身上的衣著及佩劍。明明應該是再熟悉不過的自身，卻覺得有種莫名的違和感，猶如潛意識無法瞬間適應這個身體一般。

剛才，自己好像發了一場很久很久的夢。

不，那並不是夢，而是確實存在於腦海深處的記憶—

「真是的，奈特⋯⋯為什麼你老是害人擔心啊？下次別再這麼亂來！」

是宛如銀鈴般響徹心坎的美妙嗓音。

黑髮少年緣著聲源抬起頭來，並和眼前的少女四目交投。

正往這邊直視過來的金黃色眼眸正透露著純粹的擔憂，那模樣簡直就像—

「媽⋯⋯媽⋯⋯？」

「嗯⋯⋯？」

奈特的反應似乎完全出乎對方的意料，少女先是雙眼瞪大，接著便漲紅了臉表示：

「我⋯⋯我才還未到成為母親的年紀！你沒事嗎，該不會是娜塔莉亞對你施展了什麼奇怪魔法？」

「啊⋯⋯不、不，是我看錯了，妮克絲！別拔劍，先冷靜地深呼吸！」

看見銀紫髮少女激動到幾乎拔出腰間的銀劍，奈特連忙揮手阻止。幸好的是，妮克絲最終放開了劍鞘，嘆了一口氣後便露出耀眼的微笑表示：

「看在你睡了這麼久的份上就放過你吧。居然被拖進異端教團的本部後仍能全身而退，看來他們真的很重視黑色元素使者的存在耶？」

「黑色⋯⋯元素使者⋯⋯」

對方應該只是以半開玩笑的態度指出這點，但奈特就只懂得茫然地呢喃當中的關鍵字。

—我之前好像得到黑色的元素誓約⋯⋯結果媽媽被人乘機處死，我則是⋯⋯則是⋯⋯

跟過往夢見的回憶片段不同，這次憶起的細節仍相當清晰，就像當時經歷到的一切烙印在靈魂深處一樣。

最後，十歲的他在一時的衝動下殺了人，並一邊逃跑一邊發誓要向七色聖堂報仇。

—我到底⋯⋯到底幹過什麼⋯⋯？

當時所造成的血雨仍歷歷在目，其中的腥臭與熱度更彷彿殘留著。被自己手刃的那個人是個人渣，死掉是應得的—陌生但異常地深刻的思路浮現，使奈特的思緒陷入混亂。

這兩年來，他以失憶的狀態過著遊蕩者生活，不過法律與自身的道德界線使他未曾產生殺人的念頭。然而，六年前萌生的怒火卻令他毫不猶疑地了結別人的性命，這過於強烈的認知衝擊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而且，那可能不是我唯一一次殺人⋯⋯

雖然十歲到十六歲的記憶仍是一片空白，不過近乎瘋狂的執念仍縈繞於心裡。

—不擇手段也沒關係，總之就是要變強，攀上元素使者的高峰。

—我要向七色聖堂復仇，好讓他們親嚐自己一手造成的不公義。

「嗚⋯⋯啊啊⋯⋯」

猶如堵塞的瓶子被揭開一般，過於漆黑的情感頓時不受控制地沸騰。奈特無法一下子接受自己曾擁有過這樣子的念頭，夾雜著自責與愧疚的噁心感湧現，他唯有逃避一切似的搖頭否認。

「⋯⋯奈特，你怎麼了？」

在聲音的引導下，黑髮少年再次抬頭一看。

白色元素使者那無垢的身影，就在自己的眼前。

大概是經歷過連場激戰，她身上的純白裙子多出了數處破爛，但雙手與劍柄仍毫無染血的痕跡。秀麗的銀紫髮仍在旭日之下閃爍著光芒，那純粹的目光更彷彿在證明著少女的「救世勇者」名號。

—比起任何人也要高貴和純潔，以崇高之姿帶領著眾人對抗虛獸的白色元素使者。

瞬間，奈特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一個多月前，只能遠遠地觀望著對方的那個時候。當時，自己並不親自認識妮克絲，就只是直覺性地覺得這名少女和自己活在不同的世界。

以對等的身分一起旅行之後，奈特卻開始忘記這點，直到現在才再次回想起雙方的根本差異。

—反觀我自己呢？

自己不但曾和黑色女神訂立過元素誓約，更是名殺人不眨眼的背教者。望著自己那雙手，奈特甚至能憶起當時的赤紅，猶如當中的罪孽不論怎樣也洗不清。

這令他感到相當自卑。

—我配不上當妮克絲的旅行夥伴，她和我這種人待在一起就只會被拉進這骯髒的染缸裡。

面對著兩人過於鮮明的對比，奈特瞬間明白到一個事實。

從一開始，他和妮克絲就不應該待在一起。

看見奈特沈默不語，妮克絲先是眉頭一皺，接著便緩慢地開口表示：

「剛才，我擊退了娜塔莉雅後便立刻把你拉出教團本部，不過她口中的破封儀式好像已經進行了一半。那麼，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奈特並不想對這名和自己朝夕相處了好一段時間的少女撒謊。「⋯⋯嗯。」

「那些記憶令你很困擾吧？」

「⋯⋯還好吧。」

「—騙人。」銀紫髮少女毫無就這樣子妥協的意思。「奈特，你看上去好傷心，平時的你根本不會消沉這麼久的。」

「平時的我嗎⋯⋯那麼，妮克絲·羅莎娜·利維提亞，你到底懂我什麼？」

由於自己本身的思緒混亂不堪，奈特也不清楚自己露出了怎樣的表情，不過妮克絲好像嚇了一跳。不知為何，這令奈特的心底隱隱作痛，但他還是試著掛上冰冷的臉容說：

「為什麼你要強行中斷娜塔莉雅的儀式，並把我拉出來？只要儀式順利的話，我就能恢復所有記憶了吧，為什麼你偏偏要插手？」

「因、因為⋯⋯卡達村長說，那種危險的儀式很有機會使你最終損命—」

「—真的是因為這麼子嗎？還是說，你害怕我恢復記憶之後會改變，所以想極力阻止儀式的完成？」

把這句話說出口後，奈特便後悔了。

原本還以為妮克絲會氣憤地離去，但她卻只是呆立在原地，彷彿受到什麼強烈的打擊一般。

見狀，黑髮少年連忙思考怎樣打圓場，但白色元素使者卻率先開口回答：

「就算是那樣子又怎樣！對啊，我就是個任性又愛擔憂的人，不過⋯⋯不過我可是很努力地走了過來，幾乎死掉了數次才總算是把你帶離異端教團的本部！」

不知為何，嘴巴就是很自然地動了起來。「那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子做？」

「因為⋯⋯因為我⋯⋯！」

這時候，奈特才發現對方的雙眼泛著淚光。

明明就只是想疏遠雙方，卻把話說得太過火了。奈特別開了臉，過了一會兒才無力地表示：

「對不起，妮克絲，有些事情你就是明白不了。我現在想自己靜一靜，所以—」

「—四個月後，央都最受歡迎的餐廳旁。」

原本是想提出分道揚鑣的，妮克絲卻突然插話。奈特不解地歪頭，銀紫髮少女便傳來了堅定得嚇人的眼神，並繼續開口說：

「你是想要私人空間吧？那我們就暫時分開行動，十一月三日晚便在央都最受歡迎的餐廳旁會合。行了嗎？」

黑髮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震懾，完全不知道應該怎樣反應。白色元素使者並沒有強逼他回答，就只是果斷地轉過身子邁開步伐。走了數步後，她卻突然停住了，並傳來了不太穩定的聲線：

「話說你什麼也不肯解釋⋯⋯我當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更沒可能明白你！奈特你這個大笨蛋！」

話畢，她便猶如要逃離現場一般奔跑了起來，奈特唯有目送著少女離去的身影，直至對方消失無蹤。

最後，又只是剩下奈特自己一個人。

「對不起，妮克絲⋯⋯真的是很對不起⋯⋯」

為了遠離她而主動傷害對方的心，奈特也覺得自己的做法很幼稚，但他實在沒有勇氣向妮克絲坦然自己的心中所想。說實話，就連他本人也覺得自己很醜陋，要向別人承認這份黑暗可謂難如登天。

話雖如此，他也確實想要些獨處的時間。面對著心裡那股莫名的仇恨與罪惡感，他自覺需要認真地看待處理，不然自己就只會繼續被它所困擾。

「嗯？可憐的孩子，為什麼你會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裡？家人和朋友呢？」

「他們也離我而去，因為我實在是太糟了⋯⋯呃？」

面對著突然前來搭話的女聲，奈特連忙轉頭察看對方。

是名令人不禁為之屏息的美麗女子。

肌膚如白瓷般通透無瑕，五官亦標緻得不尋常。純白紗裙之下的纖腰彷彿一折就斷，但那嬌媚的體態仍散發著楚楚可憐的氣息。

最引人注目的，為那水鏡色的及膝長髮。其柔順的髮絲會隨著光線照射改變色彩，不斷幻變的混色實在令人聯想起七彩菱鏡。

—理應不存在於世上、脫俗出塵的氣息。

不知為何，奈特就是感到全身一陣惡寒。「甚麼—」

「放心⋯⋯我不是來傷害你的，而是來終結你的痛苦。」

輕柔的話聲響起，當中帶有某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那是一把熟識不過、同時卻略顯陌生的銀鈴嗓音。

不知為何，身體正逐漸失去感覺。「終結⋯⋯我的痛苦？」

「對。只要不反抗的話，我將給予你所渴求的答案⋯⋯而你的憤怒、悲傷以及孤獨，就由我來承擔。」

一陣令人聯想起玫瑰的花香撲鼻而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方已走到奈特跟前，更輕柔地撫摸著其臉頰。那冰冷細膩的觸感總算是令奈特清醒一些。

—不行⋯⋯要快點逃離這裡，因為她可是⋯⋯

明明如此想著，手腳卻動不起來。見狀，對方便露出了微笑。

那笑容猶如天真爛漫的少女，卻同時猶如純潔無瑕的惡魔。

這時候，奈特才意識到對方的眼眸為明亮的金黃色。

—簡直就和妮克絲如出一轍。

「你、你到底是⋯⋯」

儘管髮色和體態不同，眼前的女性卻和妮克絲有著異常地相似的神韻。若果再過多好幾年，妮克絲長得婷婷玉立的樣子說不定會和她差不多吧—正當這個念頭閃過奈特的腦海，對方便回答了奈特的問題：

「我是艾莉絲，人稱虹之女神的存在。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呢，深受我妹妹寵愛的孩子？」

然後，猶如歌詠一般，銀髮女子便高聲道出自己的用意：

「那麼，是時候讓你想起一切了⋯⋯所以，今次就乖乖成為我的人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