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本章節 10493 字
更新於: 2019-01-12
  那一個晚上,特別寒涼,但少卻了薄薄夜雲橫空,星與月都分外清亮,灑落一地潔白如流。
  這晚的晚膳,也用得特別沉悶,葉康不在,而席間向來熱絡招呼的蘇氏眼眶微紅,只是默默吃著飯菜,江楚平時雖不多話,卻也總帶著溫和親人的表情,而今夜,卻是面色沉然,偶爾對著葉知秋的問話簡單應個聲。初星以往便是冷漠得緊,只是今日看來有些恍惚。唯有葉知秋感到疑惑。
  「娘,您怎麼了,眼兒怎麼有些腫?」葉知秋看著自己娘親的異樣,問道。
  「沒什麼,方才切那些葷菜,眼睛給嗆了。」蘇氏只看了初星一眼,見她魂不守舍,也不敢擅自說些什麼。
  她不由得想起下午初星的那句話:『別叫我小姐,我早非黎月。』
  她,是那般厭惡自己的身分麼?難道只是因為那一個畫面的錯判,教她誤會了十多年?當年她聽見雲煙小姐與姑爺大聲嚷著,語氣竟是淒楚,又遠遠看見小姐竟拿了姑爺的劍往自己脖子上擱,姑爺急著奪她手上的劍,她見狀亦急著跑過去勸阻,卻發現當時方學會走路的黎月小姐還站不穩似地立在一旁,她趕緊上前拉過她,要將她的臉壓在自己懷裡,不讓看見。
  誰知,終究是遲了,在她拉過黎月的前一刻,那把劍竟硬生生插入了小姐的心口,煞時鮮血如湧,艷紅得宛若競相綻放的春花,一朵一朵開在向雲煙纖弱的身子上。
  那時,她一心只顧著奔至小姐身旁,卻忘了思及懷中這個幼小的女娃,究竟看到了什麼,在她那般純稚的心靈中,又留下怎樣的陰影。
  原來,這十多年,她是這樣憎惡著、譏諷著。
  蘇氏竟覺得心疼。
  那一頓晚膳,怏怏地各自散了。而那一夜,不知怎地也有些漫長。
  過了幾日,王靖遣人送來書信,說是已經找出了當日奉命前去買藥之人,在其身上搜出了偽造的藥單,因為怕流落出去而不敢棄置,而今遭逮,人贓俱獲。
  王靖尚承諾,將親自前往嵐皋縣府撤回對壽春堂的指控,且盡數歸還遭查扣的藥材,並會貼下佈告說明真相,還壽春堂清白之名。
  「這王二老爺也算是頂明理的人,」葉康看著王家人送來的信箋,嘆了口氣,「事情總算是了結了,真是多虧少主這幾日的奔走了。」
  雖說還是有一些損失,但至少算是從這次風波中安然脫出,葉康不禁欣慰,即使生受了一頓皮肉之痛,也不算冤枉了。
  「沒想到居然是大房底下的人,看來王府裡大房和二房不合的傳言為實。」葉知秋在葉康身旁,看著信上詳說的內容,微微感嘆。她想起被困在王府裡的那幾天,曾經耳聞幾個底下的婢女在懶怠時的低語。
  想到那樣痛不欲生的日子,葉知秋依舊感到恐懼,也暗暗慶幸已自那深如海的富家後院中逃脫出來。
  「這好消息,等江公子回來必定要告訴他才好。」葉知秋雙手捧著信紙,抬頭看向涼風襲入的門外,豐潤的唇勾出一抹淺淺的笑。
  她這才發現,江楚竟難得不在壽春堂裡,過去幾日,若是沒有要事出門,江楚必定是靜靜待在房中,看過一本又一本醫書,今日卻是反常,似是用過了早膳便往外頭去了。
  「秋兒……」葉康睇見葉知秋那抹悠悠淺淺的笑,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般,開口欲喚,吐語卻是遲疑。
  「爹,怎麼了?」葉知秋將目光自門外轉回,側頭問道,清麗的臉龐婉約動人。
  「妳老實告訴爹,那王侯有沒有對妳……」葉康問得吞吞吐吐,面上早已因擔憂而糾結出一道道深痕。
  「爹,」葉知秋一聽便知葉康意思,她螓首微垂,咬著唇,心底躊躇了半晌才生出絲毫勇氣應答,「王侯不曾玷汙女兒……」
  聞得此語,葉康糾結的臉上才略略鬆下一些,那抹憂慮卻是不曾散去,如一朵積蘊已久的霾雲擱停在葉康面上,平添幾分抑鬱之色。
  「那就好……只是,嵐皋城裡怕是人人盡知了。」葉康深深嘆了一口氣,蒼老的眼中疊映著沉重思緒。
  「秋兒不懂爹的意思。」葉知秋不知葉康為何突然有這般沉重憂傷的慨歎。
  「秋兒,妳也到了許嫁的年齡了……」葉康看著自己出落得這般姣好的女兒,膝下無子,只有這個嫻靜體貼的女兒是他唯一的安慰與寄託,最後的盼念,也不過是希望女兒能覓得一個好歸宿。
  「爹!」葉知秋忽然面上一紅,如緋色的流霞掠過,輕嗔一句,便低下頭。
  「爹知道妳尚未有這般心思,只是年至摽梅,快些覓得一個好夫家,我和妳娘也可以早日安心。」葉康牽起女兒的手,天生的好膚質讓她即使幫著家裡做了許多事,也未見一絲粗糙,仍舊纖柔如雪。
  「秋兒……捨不得爹娘。」葉知秋垂著頭,低低吐露的話語如珠悶響。葉知秋心裡亦明瞭,自己已到婚齡,但爹娘只有自己一個女兒,若是早早出嫁,家中之事便少了一個人幫手,爹娘亦無人照料。如此情況,葉知秋捨不下。
  「我跟你娘又何嘗捨得,」想到要讓自小寶貝至大的女兒離開身邊,葉康心底便生起萬般不捨,酸酸濕意泛上他風霜侵遍的雙眼,一時哽咽,「若秋兒能覓得良緣,便是再捨不得也要開開心心地將妳嫁出去。」
  「爹爹慢點操心,就讓秋兒再多陪您幾年吧。」葉知秋輕輕挽住葉康的臂,溫順說道。
  「怎麼能不操心……妳曾被王侯劫去,這嵐皋城內,必定是覓不得親事了。」即使清白還在,但誰會相信?若要嫁,也只能往遠處嫁去。
  葉康以前總盤算著,要在嵐皋城內找個好人家給秋兒,以省遠嫁帶來的別離思親之苦,如今,這願是難以得償了。
  葉知秋自己亦深深明白,在嵐皋城內,她已然是不名譽的女人,即使大多數人都會唾棄王侯的行為而憐憫她的遭遇。但是,施予憐憫與接納,卻是完完全全的兩回事。
  她知道的,所以不強求。與其遠嫁,不若留在父母身邊陪伴侍奉,更能安自己一顆孝順擔憂的心。
  葉康幽幽嘆了口氣,心中猶疑琢磨了許久,才沙沙地開口,「爹瞧著少主真是一個難得的人,有那般高潔的人品、溫潤的心腸,好似沒有一點壞脾氣,只是性子疏淡了些。」
  「爹,怎麼突然……」難不成他也存著和娘一般的心思,希望自己能夠嫁予江楚?
  「秋兒,妳對少主……」葉康遲遲疑疑地開口,不敢說得太分明。
  「爹,您怎麼跟娘一樣,」葉知秋看了葉康一眼,隨即別開眼神,清婉的嗓音似是低喃,「秋兒近身相處過的男子並不多,所以秋兒自己也不知道是否……」
  自從娘問過她這個問題以來,她總是時時刻刻思索著,自己對江楚的好感,究竟該如何解釋。同江楚在一起時讓她覺得溫和愉悅,江楚那一身清華出塵的氣質也確確實實地教葉知秋傾慕,可她總覺得,有時江楚像是一個遙遠的存在,若說是愛慕,卻缺少一些貼近心口的悸動。
  除卻王侯那種只將她視為玩物的人,葉知秋生命中不曾與一個男人這樣朝夕相處過,她知道自己是喜歡接近江楚的,可是沒有那一股想將他牢牢留在自己身邊的衝動,從來沒有。
  況且,還有初星姑娘。
  葉知秋仍是思不得解,只是沉默低著頭。
  「罷了,爹只是奢望、只是空想。」葉康又輕輕一歎,吁出一串長長憂愁,在深冬凝滯的寒氣之中,逶迆低迴。
  
  

  夜裡寒冽每日深甚,幾近降雪的臨界。
  沁在霜意裡的夜幕色澤如墨,霜寒如一匹輕紗悠悠薄薄地披上,映透清亮的光影。一彎如鉤的新月銳利地宛若要劃破黑夜,寒星稀稀疏疏漫散於空中,顯得那般寂寥且蕭條。
  嵐皋城內的壽春堂開業數十年,房舍已是半舊,褪去豐深木色的窗框虛掩,偶爾在夜風中微微吹動,輕輕搕打在同樣是半舊的窗框上,成為清冷夜裡的一絲響動,彷彿緩拍擊節的子夜歌。
  初星半靠在床榻上,百無聊賴的一天沒有耗去她多少精神,二更有餘的此刻她清醒得無半點睏意,只是無聊。自身上解下的長劍隨手掛在床側,劍柄鑲定著瞳眸大小的夜明珠,映著燈臺上竄動的燭焰,如誰幽幽冷冷的眼眸中閃動著熾烈的火芒。
  那日之後,她不再對蘇氏冷漠以待,看著她的眼神也不自覺卸下幾許防備,只是也沒有更多的熱絡。偶爾說上幾句話,雖然都只是簡短扼要的問答,卻已不再生分。
  要如何生分?五歲之前,自己是她朝夕看顧、幫著帶大的。只是彈指十數年間,蘇氏的容貌已被歲月改去太多,早非記憶中嬌俏的姑娘模樣;而自己,也不復幼時澄澈的靈魂。
  再沒有純真嬌憨的笑容,再沒有溫柔細膩的心腸。相去太遠得讓她幾乎不記得,讓她幾乎以為自己自從生來就是這般淡漠無情、殘狠冷血。
  究竟,為什麼呢?
  原已鬆懈的心思倏地輕輕泛開一陣漣波,掀翻記憶深處,初星依稀看見一名男子的背影,陰沉且橫霸,在深林中細碎的陰影灑在他身上,更顯得他的陰鷙危險。
  是了,便是他。
  記憶中,他丟過一柄長劍至初星手上,抓來一頭幼獸,教她如何以手中那柄寒芒如霜的長劍,最俐落迅速地宰殺一頭獸,甚至──一個人。
  於是,在家變後已是沉斂默然的她,更漸漸丟失了感覺、丟失了心底的溫度。
  猶能憶起那一個幽森的夜晚,也同今夜一樣吊掛著一勾彎月細細,如一柄苗族彎刀,透著冷冷凶光。
  『星兒,過來。』男人的聲音低啞陰沉,背著幽薄的月光,掩去面容上詭譎難測的輪廓。
  『義父。』初星前跨一步,立於男人身側。月光如冰雪灑在她一半的面上,映出側顏蒼白如月下涼魂。『初星完成任務,回來覆命。』
  男人抬起眸,臉上的線條看得出歲月磨蝕下的堅韌,一抹陰沉蓄在濃濃劍眉之間,一身苔灰色衣袍宛若他憶舊的心思。
  『是嗎……今夜,那不重要。』隨便應了一句,好似幾十條人命在一句蠻不在乎的話語間便化做月下微塵,幽幽飄盪而去。
  『義父,您喝酒了。』初星嗅出涼薄空氣中一絲冷冷的醺味,淡若游絲地竄進她的鼻。
  『星兒……』雷鳴轉過身,看著月色浸染下初星冷漠艷麗的面容,帶著厚厚死繭的手掌撫上她的臉,『妳知道嗎……妳跟妳娘長得一個模樣……』
  『我不記得我娘長得如何了。』感受到雷鳴一雙手在自己面上游移,初星只覺得不舒服,一側臉想避過,卻只讓雷鳴更緊緊握住她的下頷。
  雷鳴俯下頭,停在她如玉雕成的頸間,不發一語,時間好像如是凝結在他粗獷的吐息之間。紊亂的鼻息拂在初星頸側,她站著不動,但覺噁心,一片疙瘩在她凝脂般的雪臂上隱隱浮現,暗示了她心底的不舒服。
  她成為他義女至今,兩人的接觸相處,都只是武藝上的傳授、任務的指派,尚未有過如此親近的接觸。而今這般距離,只讓她心底生憎而想逃開。
  而今,她才知道,原來那一雙總是冷冷注視著她、陰沉無比卻蘊含著邪佞的眸,其實早恨不得將她淫薄過千遍萬遍。
  那一夜,讓人慾嘔。
  至今憶起,肌膚上一片疙瘩仍隱隱浮起,為那股令人作噁的感覺顫慄不已──
  「是誰?!」初星倏地察覺到一股陌生的氣息,她迅速由床上坐起,冷冷望向那扇虛掩的窗,目光銳利地彷彿可以將花窗一切為二。
  「孤星羅剎果然名不虛傳。」帶著笑意的清揚嗓音自窗外透入,一道氣勁將半闔的窗推得大開,眨眼間,一抹身影縱身躍入,輕盈如天上投落的月光。
  眼前這名闖入的男人甫站穩,一雙眼便定定看向初星,流眉鳳目中噙著漣漣笑意,染帶著若有若無的邪魅。
  不急著開口,初星一雙寒眸冷冷打量著他。來人一襲雪灰色的衣袍在月光幫襯下幾乎與月白相混,寬大的衣袂在帶著霜冷的夜風中輕輕飄揚,長長的鳳目中笑意從容,神色自若。
  「我以為這世上認得出我的人,都已經在地府排隊等著投胎了。」初星譏誚道,心下暗暗思索眼前人之來歷。
  雖未曾見過眼前這名男人,卻覺他眉宇間神韻恁地有幾分熟悉。
  已是噙著淡淡笑意前來的男子,似是不為初星的嘲諷所動,兀自笑得更深,唇畔勾勒起的彎角意味深長。須臾,他啟口,「有一個人,不只認得出妳,還把妳牢牢地刻在心底。但,妳還記得麼?那個叫做雷錚的人。」
  「雷錚?!」乍聞其名,初星心頭一震。原先慵懶漫睨著的眼神,轉而專注盯著他面若皎玉的臉龐,而後眼眸一暗,「……你是雷鳴的弟弟。」
  依稀記得這個名字,兄弟二人,相差十數歲,但名字都是一般宏亮,若天雷擊地而生的鏘響。或許她真見過他,或許沒有,如果他便是十年前那個總是藏身於牆角後方偷偷覷著她的男孩。
  對於這個名字的記憶,來自於雷風幫眾閒聊的話語;雷錚幼時,跟著大哥雷鳴待在雷風幫中,即使年紀尚小,但因著與雷鳴血緣上的連繫,眾人莫不認為他便是雷風幫未來的幫主。但是,卻在某一天,雷錚便出走雷風幫,再沒有回來。雷鳴也不曾提起、解釋過,彷彿這人自始就不存在。
  「妳倒還記得我大哥。」雷錚如擊磬般的清揚嗓音在室內響起,不改面上笑容。
  「那個晚上客棧裡的欄桿──是你?」初星揣測著心裡的直覺,憶起那晚客棧內幾近凝結的空氣中,微微飄盪著一股妖異的氛圍,如同眼前男人此刻眸裡的異采,似笑非笑。
  「孤星羅剎好銳利的眼。」雷錚笑道,那稱美的話語裡好似真蘊含著讚賞之意。
  「若是要來為你大哥報仇,那就省下廢話。」初星冷漠帶著些微尖銳的話語恰似寒夜裡帶刃的星芒,一抬手,取下懸掛床邊的長劍。
  「若要報仇,那晚何必費力幫妳解危?」雷錚抬眉,看向初星,眼眸如蓄著一方深不可測的幽潭,若有似無的笑意彷彿潭中細微難辨的漣漪。
  「我倒不知道雷鳴有個這麼善心的弟弟。」初星仰首嗤笑。
  「妳殺了他之後,連聲義父也不願再喚。妳當真厭惡他至此?」雷錚抬眉看著初星,問話的語氣不似替雷鳴不平,反倒像是試探。
  「他是把我當作義女嗎?」初星譏誚笑道,一貫冷漠平靜的語氣因夾雜了鄙夷憎惡而微生波動,「你不提醒我,我還以為我只是他的殺人工具、或是洩慾的女妓。」
  「他真的對妳動手了──」雷錚從容平靜的臉上閃現一絲訝異,隨即又回復淡定。
  「難道,你早就知道他對我有邪念?」聽見他回應的話語,初星挑起薄若柳葉的眉,睨向雷錚,冷漠的眸中生現一絲質疑。
  雷錚離開雷風幫已經那麼久,如何可能知道那個晚上雷鳴與她之間發生之事?那一夜,雷鳴屏退身邊隨侍的人,單獨喚她前去。
  那夜薄薄冷冷的月光灑在雷鳴偌大清寂的寢房中,只有他與她。
  雷錚既然不可能知道那夜的情狀,如何可能知道雷鳴欲對她──
  原來,雷錚早就知道雷鳴對她懷有那樣汙穢的念頭;原來,雷鳴從那麼久之前就存著這樣淫穢的心思。
  初星忽地失笑出聲,濃重的譏嘲橫亙在她漠漠的瞳眸裡,如霜雪澀澀地欺上一朵蒼白的花。
  「我倒寧願妳殺了他。」雷錚一瞬不移地盯著初星訕然黯淡的面容,忽然說道,語氣少了方才的戲謔與輕佻,多了意味深長,卻又有些飄忽。
  「為什麼?」初星疑目看向雷錚,不解他的話語,微微攢起了眉。
  並不急著回應初星的問題,雷錚只是離開窗邊,一步步緩緩走近初星身側。初星見他逼近,一側身又隔開一段距離,並握住了長劍置在自己身前,警戒地盯向他。
  「妳可知道,我大哥為何留妳在身邊麼?」一點也不介意初星防備他的舉動,雷錚從容停下腳步,安立於她身前約三步處。有別於雷鳴沉厚粗啞的聲音,雷錚清揚如昂的聲音在房內響起。
  初星並沒有回應他,只是依舊警戒地盯著他的眼,似乎不打算做任何回應,只是,眸中卻已可見她心中思緒的流轉,掩飾不住。
  她依稀,是知道的。只是等著雷錚的答案。
  「妳長得很像你娘,」雷錚悠悠吐語,微微一頓,眼神一斂,斂去眼眸裡初星的倒映,「我無意間窺得大哥隨身的手札。」
  「那個晚上,他也曾經這麼說過。」天上新月彎彎如勾,已勾釣起她沉於記憶深處的殘片。雷錚闖入的前一刻,她甫才憶起那一夜,雷鳴鼻尖摻雜了酒醺的吐息,搔在她的頸間,如讓人厭惡的觸碰。
  或許是從未涉識男女情愛,那夜她一時查覺不出雷鳴提及自己母親時,聽似恍惚的口氣裡,竟是愛極恨極,揉染在醺臭的酒氣之中。
  「妳知道嗎?大哥曾經愛上了妳娘,發了狂地。」雷錚半斂的眸透出的微薄目光仍是擱留在初星的面容上,像是要留意她每個細微的表情。
  「我娘死了,所以我是他思念的替身是麼?」初星寒眸微闔,聲音低微得像是喃喃自語。
  原來,沒有什麼尼姑庵意外的走火、沒有他夜路趕行巧逢變故,從漫天火海裡將她撈救出來。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
  那夜的火海裡,幾個姑子慌亂且驚懼地竄逃,沒人顧得及殿堂上慈顏沉祥的佛像正被烈火攫食。初星忘了是誰,把她緊緊抓在懷裡,倉皇奔命,而火舌像是四周蜂擁撲上的餓獸,濁濁黑煙更如鬼魅般瀰漫在殿室內。她一個喘嗆,暈厥過去。
  自昏睡中醒來,鼻際還殘留著濃煙嗆人的氣味,而雷鳴告訴她,所有人都不幸喪生在那場意外的火中,彼時,她驚懼不止。
  而此時,她才驚覺,原來那些尼姑並非雷鳴無力救出,而是一開始便不打算解救。
  初星立在月光灑落處的身子微微一顫,抓著劍鞘的手加重了幾分力道,指節處略微泛白。深斂的眸裡看不出是怒意,是哀傷,是震驚,抑或是無情得不起一絲波瀾。
  雷錚注視了她許久,初星的眸晦暗得讓人瞧不真切,於是,他下意識又挪動腳步,向她步近。這次,初星沒有再閃身,反而恍若未覺。
  「那妳知道,」雷錚立於在她身側一步之距,再度開口,蘊著一股沉緩的溫柔,「我是為何被大哥逐出雷風幫的麼?」
  雷錚放軟了的話語,卻如一道驚雷劃過她耳際,初星迅速轉過臉,宛若凍潭的一雙眼詫異地望向雷錚──
  初星的瞠目彷彿只有一瞬,因為一陣沉穩從容的腳步聲遠遠響起在迴廊那一側的樓梯上,規律地響動在如斯月夜之中,她與雷錚同時望向臥房緊緊闔著的門。
  雷錚臉上訕訕然,退至方才他以輕功躍入的那扇窗口,看著初星,「無妨,妳那麼聰明,想必已經猜到,我下回來,再問妳答案。」
  語畢,雷錚意味深長地一笑,笑得魅惑如蠱。隨後,轉身自窗口輕盈躍出,雪灰色身影隱沒在白晃晃的月光下,只餘大開的窗戶吹送入陣陣冬夜的寒風。
  幾乎是同時,初星還來不及收回注視著窗外的目光,身後的門便已傳來幾聲叩響,沉沉如喚。
  「進來。」初星只是轉過身,沒有挪動身子,朝著門外冷冷應道。
  門外沉默半晌,而後堅木房門緩緩被推開,咿呀聲響粗糙且不自然地劃開房門兩邊的沉默,只見江楚緩步走入,尚未見他開口,初星順聲看去的目光先對上了一雙溫和若潭的眸。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麼?」初星瞥見江楚的手上,正執著一樣以布包裹起的小物。
  「夜深風寒,替妳把窗戶闔上?」大敞的窗口掃入的寒風將桌上的燭燈吹撲得一陣明、一陣暗。沒有先回應初星的問題,江楚走向窗邊,一邊看著窗口,一面詢問初星的意思。
  「隨你吧。」初星看著走近窗邊的江楚,內心閃現些許不安。心下臆測著他方才是否聽到了些什麼,但江楚只是神態尋常,臉上帶著一貫淡淡的笑容,教她分辨不出。
  江楚一襲銀白衣袍,飄逸淡然,宛若月光所化。
  初星想起方才雷錚一身雪灰色的衣裳,同樣是月下淡淡的身影,卻好像總沒有人能比得上江楚一身澄淨如澈,渾如天成。
  江楚闔好窗,確認它掩得密實後,才回過身,看向身後的初星,眼光卻不由自主地停在她仍執著長劍的手上。
  「妳……方才用劍了?」江楚眉心好似微微一皺,又瞬間消去。
  「沒有。」隨口應道,初星輕輕一拋,長劍又端然掛回床頭,劍鞘輕輕擊在床沿的木柱,清脆一響。「有事麼?」
  江楚徐徐走到初星身邊,手上所執的小物湊到初星面前。是一個銀硃色繡著銀線的小錦囊,囊口微微被紅線拉緊束起,小巧且別緻。
  初星低下頭看著江楚遞過來的錦囊,眼神充滿疑惑,並沒有馬上接過。「這是什麼?」
  「拆開來吧。」江楚唇角輕輕勾起如一彎新月,掛著淺淺笑意。
  初星狐疑的眼神掃過江楚笑意如淡淡月華的臉龐,接過那個銀硃色錦囊,抽開束口的紅色絲繩,囊口鬆出一個小小的開口,初星執著囊袋的手微微一傾,裝於錦囊裡的物品滑落而出,沉甸甸地落在初星手上,一股冰涼沁入她的掌心。
  凝神一看,竟是她前些日子在嵐皋城市集上看過的那塊月牙玉珮。月牙如勾,溫玉如澤,潤白通透,乍見宛如以水凝成,那般淡薄卻不失高貴的光採好似能安定人心一般。
  「你買下的?!」初星面色不動,語氣卻聽得出有一絲閃現的訝異,但分不清是惱是喜。
  江楚不急著應她,只是微微一笑,唇畔勾起的弧度恰如那塊月玉如牙,清華不凡。
  那日,他見初星盯著這塊玉出神,原以為她是喜歡這塊玉,卻又總想不透為何她突然喜歡起玉飾來了,她穿著一向簡單俐落,不喜歡這些無用礙事的裝飾物。
  自從那日下午,蘇氏發現她的身分之後,江楚才恍然一悟。她盯著這塊月牙玉珮,只是因為月──是她的名──就如同她常常看著夜空裡的月亮發怔一樣。
  他才知道,儘管她總說自己忘了幼時的事,儘管她曾經那般厭惡自己的父母,但她卻從來沒有忘卻過,自己真正的名。
  「我不收。」初星冷冷掃過那月牙玉珮,將它連同那銀朱錦囊遞回江楚面前。
  「初星……」江楚嗓音沉沉如夜裡一道低迴而過的風,他斂下眼眸,看著初星遞回來的玉珮與錦囊,並沒有收回,「還是我該叫妳黎月?」
  「我已經是初星了,不再是黎月。」初星說這話時,語氣卻不是平常那樣冷硬,更像是有一股哀傷在話語裡若隱若現。
  「我不懂。」江楚看向她,眼神如深凝的一潭止水。
  「你……是否覺得我很愚蠢?」初星訕訕失笑,別過臉去,「我在心底憎恨了那麼多年,竟只是一場天大的誤會。」
  「妳才是受傷最深的那個人不是麼?現在又何必這般折磨自己?」
  江楚看著初星,自從第一次在山洞裡遇見她,他就知道她是冷漠而倔強的。只是,若江楚真的認定了她天性冷漠,或許以自己的個性並不會過分地去招惹,可他偏偏一次又一次看見她脆弱失控的一面,他看過她滿身是傷地暈厥在自己懷中、聽過她在昏睡中沁著冷汗的囈語、看過她在陰影灑落的窄巷中沉痛不已的面容。
  所以江楚知道,冷漠不是她的全部。或許她性子裡真的有淡漠不喜近人的一面,不論是先天使然或者後天長成。然而,另一部份的她,卻只如一頭受傷的幼獸,溺陷在傷害的恐懼裡,遲遲沒有成長。
  「曾經,我有一次的任務是一家三口。」初星雙眸一斂,眼神忽地朦朧起來,好似兀自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之中。在雷風幫的幾年內,她接過的任務不計其數,殺過的人也不計其數,但只有這一次的任務,讓她如此印象深刻。
  江楚沒有打斷她,只是默默地、專注地聽著,注視著初星的眼神連自己也沒有自覺地多了幾分難得的溫柔。
  一種有別於平常溫和的溫柔,如春日中輕輕拂過楊柳的風,有著那麼一點繾綣難捨。
  「那夜,我隱身在庭院的樹上……」初星的瞳眸逐漸泛漫,不成焦距。
  那一夜,沁著秋夜的肅殺與涼爽,緊掩的窗扉透出鵝黃色的光線,在沁涼的秋夜中成為令人心安的暖源,而相應的是室內和樂無比的氛圍。
  即使隔著花窗與厚厚的窗紙,初星仍能清楚地聽見溫暖的燈前笑語,來自一對恩愛的夫妻以及備受寵愛的五歲稚兒。
  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破窗而入時,那男人雖是惶恐,卻像是反射動作般地將妻與子護在自己身後,那樣堅決以死捍衛心愛之人的態度,讓初星出劍頓了那麼一瞬,但也只有一瞬。在初星以長劍貫穿他的胸口時,他以奄奄一息的軀體死命地抓住自己,只希望妻子能逃出生天。
  擺脫了那男人逐漸頹軟的身軀,初星迅速地在前院趕上了正奔命的女人與孩子,女人跪倒在地上,涕淚縱橫,哭求不止,而一臉驚恐的孩子被她緊緊摟在懷中,以命相護。
  初星一身紅衣,如以血染身的死神,艷麗卻冷淡,執著一柄宛若秋霜化成的長劍,寒芒清耀,立在月色靜靜灑落處。
  初星眼不動、眉不動,冷冷地看了一眼,只覺那女人的啼哭聲攪亂了夜裡應有的寧靜。手起劍落,瞬間穿心又出,俐落地沒有一滴鮮血飛濺,只是緩緩地染紅了女人襟前的羅衣,在胸前暈開成一副死亡圖畫。
  那五歲小兒看見自己母親胸前那一大片的紅,驚懼得哭了出來,卻不敢放聲,或者他已懂得失去至親的哀痛,一逕緊揪著母親的衣袖,跌坐在地。
  初星卻遲疑了。
  任務裡所指定的對象確實是一家三口。這名孩童年幼若此,卻要成為父母親恩怨糾結下的無辜陪葬者。
  看見他啼哭不止的稚嫩臉龐,初星竟遲疑了,不是因為她頓生什麼惻隱之心,而是她被迫回想起那個在爹娘屍體旁啼哭不止的五歲女娃,被迫回想起被託養於陌生之地的惶恐,以及心底逐漸滋長的憎恨與怨尤。
  那一瞬間,初星心中閃過放過這名稚兒的念頭;下一瞬間,她卻又揚起了劍,奪去一條尚幼的生命。
  那一晚,她的劍染得特別艷紅,如白月下一朵綻於罪孽血泊之中的花。
  初星卻笑了,彷彿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她偏執地以為如此便是減少了一條在仇恨與孤獨的心病中苟生的性命。
  那樣的怨艾與憎惡,宛若一場無止盡的痛苦。
  「在蘇大娘告訴我事實的那一刻,我才驚覺,在我對爹娘死去的那一幕做出錯誤的解讀後,我的心就變得扭曲了,而這麼多年來,只有偏執更甚。」
  然而,已經明白真相的自己,解去了那份偏執,又會是何種樣貌?卻連初星自己都不知道。
  「初星,別想那麼多了。」以往,她憎惡的是自己的父母;而今,她卻深深愧疚於自己的愚昧無知,卻一樣都是折磨。不管哪樣,江楚卻都不希望她再這樣與自己過不去。
  「你總是對人這般好麼?」初星失笑,自遇上他以來,就知道他心裡總是掛記著別人的事、想著為別人好,好像沒有為自己考慮過半分。對自己是如此,對葉知秋是如此,對王家之事也是如此。
  「人生不過如白駒過隙,能相遇便是緣分,若總是冷漠相待,不是只讓人更孤獨麼?」江楚這番話,似是無心,又似有意,只是在他一貫如清風靜水般的笑容之下,初星總看不出他真正的意向。
  她方驚覺,她竟一點都不了解他。只知道他總是對別人好,總是溫和地笑著,再多,便沒有了。
  他看似是個很溫暖隨和的人,帶著一份淡然的氣質,那樣淡雅高潔;然而,卻也是因為這份淡然,讓江楚隱隱地與身邊的人都保持著一段難以跨越的距離。他不多話,難以深聊,他無欲無求,看不出喜好,不管處在生命的哪一個情境都能自在自如,無一絲惶惑。雖然隨和,卻叫人難以看透。
  初星心頭默默被一股突然湧起的失落淹流而過。眼前這名男人那雙澄澈無瑕的眸每每把自己看得透徹,而自己,竟一點也看不穿他。
  「累了麼?」江楚見初星不語,臆測似地問著。
  「不累。」初星淡淡回應,一頭高高束起的馬尾披垂如瀑,微微晃動在熒熒燭火中,難得地透出一絲溫潤的光澤。沉思須臾,她才又開口,「所以,你覺得……我是個孤獨的人麼?」
  她是孤獨的,卻不是受苦於寂寞的那種孤獨。而是自小便習於一個人自處,吵嚷的人群反而讓她害怕,或許是恐懼、或許是厭惡,所以她總是遠遠地離開人群。
  江楚看著初星,深思半晌。如漣流轉的瞳眸恰如他一刻間輾轉了數番的心思,而後瞬間澄明,好似在心裡釐清了些什麼,決斷了些什麼,他的眸裡有著一抹難得的自在快意。
  「妳不需要人陪,也不需要人保護,只是需要一個人懂,需要一個人可以信賴。」再沒有看向初星,江楚眼眸對上了燈臺上燃得正盛的兩根銀燭,一向清明若水的瞳眸中,第一次映照出炙熱如熾的焰苗,在他柔和無波的面容上。
  「那塊玉,我希望妳收下。」或許是被燭火熨得熱了,江楚的臉上泛起一股淡淡的薄紅,如一匹紅色薄紗輕輕掠過。
  初星手上仍舊執著那塊月牙玉珮以及織工精緻的銀硃色錦囊,剎那間,彷彿透徹了江楚的心意,心底默默地、無可抗拒地塌陷了一角。她感覺燈火暈生而成的熱流由四面襲向自己,向來渾身冰冷的她,第一次覺得那一小盞燭火居然可以這樣赤熱,彷彿要融化她一般。
  那樣夜風深寒的嚴冬,在那一刻間,竟如春如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