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望的期待

　　對於那個痞子的事情，我怎麼想都沒個所以然。想著想著我也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以磚頭砌成的雄偉冒險者支部，也就放棄思考。

　　為了防止力量過大的冒險者情緒不穩鬧事破壞、同時也是為了彰顯財力的高級建築是各地冒險者支部共同的樣貌。像平民那樣用木頭建造的房子，在冒險者公會支部的建築物中是看不到的。光是想像他們竟然能在各國各處都建造這種程度的建築，就知道他們財力有多雄厚。

　　我走進了支部裡頭，原本也有幾個逗留在內的冒險者好奇地看向我。大部分的人都馬上注意到原本的事，另外有幾個則是交頭接耳談論。

　　會在支部裡大剌剌地待著的冒險者絕對都是一流冒險者中的箇中翹楚，頂多只是繼承了家名卻還沒點真材實料也沒組隊的人，也不敢在這逗留太久。不怎麼在意我的人應該都是看慣我的臉了，那些似乎正在談論我的人大概是最近才聽說了我的傳聞吧。

　　我裝作蠻不在乎的模樣，向櫃檯人員交付了委託物。

　　「你好，我來交付委託37號的獨角馬肉。」

　　冒險者公會的委託接受跟交付都是採登記制的。尚未被任何人接受的委託單就會釘在佈告欄上供人選擇，一旦選定之後便交給櫃台登記接受委託，如此一來才算正式得到工作。

　　當然也不是任何工作都能亂接受；冒險者本身的評價和經歷都會被列入考量。要是隊伍人數太少甚至只有一人，或著經驗太菜又是出身於沒什麼名氣的世家，櫃台通常都不會受理委託登記。

　　像我這種無名人士一開始更是只能撿些殘羹剩飯的細碎任務累積信用，之後才能開始接些危險性和報酬都比較高的任務。

　　「好，請讓我檢查一下……嗯，看來每個部位的馬肉都有留下，想必委託人會很滿意吧。感謝你的辛勞，這是酬勞。」

　　「謝謝。」

　　我收下裝了酬勞銀幣的袋子；這個委託簡短要求又繁複，相較之下酬勞也不算多，其他一流冒險者都只會想做更好的工作吧。不過對我這種沒有門路的人來說，這已經是件難得一見的好工作。

　　我收好酬勞，準備離開公會支部。

　　「嗨，戴斯。」

　　這時有個大約十七、八歲的紅色短髮女孩笑著過來向我打招呼。女孩穿著包覆上半身的板金輕甲、手臂的部分則是自然地露出，背後則繫著兩把巨刃匕首。她的下半身甚至穿著短裙和厚底涼鞋，簡直不像是個冒險者的打扮，不過就是個模仿冒險者穿著的少女罷了。

　　即使外表如此，她也是個已經繼承了家名，還是西瓦特公爵領中其中一支菁英冒險者隊伍的隊長。

　　「希娜．范德小姐……」

　　「別這麼拘謹，叫我希娜就好。」

　　「好的，希娜小姐。」

　　即使本人允諾，但我還是得在名字後面加上敬稱，這才是我和這名菁英冒險者之間應有的距離。

　　「嗯，我說戴斯，最近工作情況怎麼樣啊？幫助騎士那件事情應該對你有正面影響吧？」

　　希娜也不在意我依然加上敬稱，只是直奔主題……算是主題嗎？感覺她還有什麼後續的話題想說。

　　「這個嘛，算是有幫助吧？除了希娜小姐以外，也曾有別的隊伍找我幫忙過，酬勞也有確實分到。」

　　「是嗎？這樣就好。」

　　希娜「嗯嗯」地點頭，也不知道她在滿意什麼。

　　過去希娜偶然得知了我的祝福，之後當他們隊伍臨時缺人手做什麼中型任務時，都會找我來幫忙。起初其他隊員都對我的存在感到疑惑甚至不快，不過當我露一手幫他們減少大量的藥草用量後，他們都很樂意看到我的出現。

　　因為希娜分酬勞時也不會少給我的那一份，對我來說就像是不時出現的優渥外快，而且還能從中學到不少團隊合作的技巧。所以只要時間能夠配合，我也都很樂意加入希娜他們的隊伍。

　　「戴斯的評價上升，我也更好在一些大型任務中找你幫忙呢。這麼一來，去魔巢甚至是遠征的時候，我們的開支都能大幅削減囉！」

　　「竟然是為了這個啊……話說回來，你竟然打算找我去魔巢嗎？」

　　有無數魔物棲息的魔巢，經過物競天擇之後變成了無比可怕又危險的地方，只有強大的冒險者隊伍才敢踏進入探索。

　　沒想到我竟然有機會踏足那種地方了？

　　「長遠考慮的話，是這麼打算的沒錯啦。不過還需要一段時間等到戴斯的評價上升直到符合你應有的水準吧？」

　　說得白一點，就是希娜他們也需要顧及顏面，沒辦法那麼乾脆地就找我這個沒有家名的二流冒險者一起參與危險性極高的任務。

　　不過她也說了「要等到我的評價符合我應有的水準」，也算是照顧到我的面子吧。

　　「那麼就近考慮的話？」

　　「最近我們又要去商道巡邏囉！想找戴斯你一起來。」

　　商道，指的是目前遍及各個國家身為全世界最大的商會埃利翁商會，特別開闢的商業道路。不只是埃利翁商會得以使用，各國和其他商會只要繳費也都能夠利用這條道路做生意。

　　埃利翁商會過去聯繫了各個地方商會和領主，聯合開闢了無數的商業道路，讓國與國之間的貿易變成了可能。在地方上，也讓許多加入其中的領地方便與其他領地甚至是他國的領地直接交易，讓所有人都能夠受惠。

　　與此同時，埃利翁商會也從各處收取了總數龐大到難以置信的道路使用費，簡直到了富可敵國的程度。

　　原本冒險者們也不過是四處流浪又受地方領主和領民忌諱的武人集團。據說也是由目前的冒險者公會總會長莫德利斯向埃利翁會長提案，在埃利翁會長的全面支援下，冒險者公會才得以成形，那些造價不斐的建築物也都是由埃利翁商會出資打造而成。

　　至於這一龐大的支援行動，對埃利翁商會也是收穫良多。目前最能夠利用魔物素材打造武具的工匠技術，就掌握在埃利翁商會手中。每個想要學習相關技術的工匠，都得加入埃利翁商會底下或加盟。

　　冒險者公會向冒險者們收購而來的魔物素材，都會直接賣給埃利翁商會。埃利翁商會再讓底下的工匠們用其打造世上最精良的武具，賣到世界各地。如今的埃利翁商會，簡直就是個超越國家層級的龐大經濟體。

　　而埃利翁商會之所以能夠在短短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達到了修築無數道路、在世界各地收束掌握武力集團、在每個國家都能任意販賣武具等等簡直能說是無法無天程度的誇張行徑，也是因為在他們商會裡頭，還有個有如出自神話故事一般的幻想等級人物。

　　「商道啊，是靠近魔物草原的那一條嗎？」

　　「是啊，你真了解。」

　　在埃利翁商會開闢的商道上巡邏清掃魔物，也是各個冒險者公會支部都會有的定期任務。正因為埃利翁商會勤於維護管理，所以他們才能收取道路使用費收得如此理直氣壯。

　　因為這樣，聽說在一些地方商道還比正常道路安全，也常聽說有一般民眾會利用商道移動，只不過他們也需要繳交費用就是。

　　「要去那邊巡邏啊？也不錯呢……」

　　我嘴裡說著不錯，心裡卻大感不妙。

　　至今為止那個神祕的裸體幼女的存在之所以沒被注意到，是因為她平常都活動在沒人會去的森林之中。平常的話雖然會繞點遠路，但所有人都會經由正常道路前往商道。

　　要是這些冒險者嫌麻煩跟我一樣直接穿過森林怎麼辦？

　　「對了，巡邏商道的話，你們會直接抄捷徑穿過森林嗎？」

　　「啊？不會啊。對了戴斯沒有跟我們一起巡邏商道的經驗嘛……商道的巡邏都得從起點開始，由已經從冒險者公會得到消息的看守士兵或騎士確認之後出發，抵達指定地點同樣由另一邊的人確認紀錄之後，再沿著回頭路到出發地點回報，這樣才算確實巡邏完畢。」

　　聽她這麼說明，我暗自鬆了口氣。

　　「呼，這樣啊……不過這麼一來……不就得要持續好幾天？」

　　「是啊，不過我們小隊都是靠菁英隊員執行這項巡邏任務，所以都能壓在一兩天之內完成。畢竟對我們隊伍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嘛，實在不想在這種消化任務上花太多時間。偏偏這種巡邏任務也得靠我們這些在地的菁英隊伍輪流承接，真是傷腦筋。」

　　簡單來說就是因為還有更多更好賺的委託，所以才要把這任務速戰速決嗎？明明這委託的酬勞也挺不錯的不是嗎……真是令過去甚至還接不到委託的我無法想像的思考方式，簡直令人窒息。

　　「你……你好！我是來接委託的！」

　　這時，只見一名青澀的少年拿著委託單緊張地走到櫃檯。他的聲音顫抖也大聲得不自然，多虧由櫃台人員安撫後才比較穩定。

　　「新進的冒險者嗎？看來也沒怎麼來過公會，難不成是新登記的……」

　　我忍不住這麼猜，畢竟要是有繼承家名的冒險者，應該從小就會在家長身邊見習，等到能夠獨當一面時也早已習慣了公會才是。

　　「嗯……是生面孔呢，看來應該是新登記的沒錯吧。」

　　熟識在地冒險者世家的希娜肯定了我的猜測，她平靜地看著那名少年和櫃台人員的交涉，不知道在想什麼。

　　老實說我有點意外；雖然不知道希娜還記不記得，不過當初我剛來到這座城市當冒險者時，也曾被希娜以不屑的眼光看待。

　　櫃台人員似乎答應少年接受委託了，只見櫃台人員收下單子，少年則是有些亢奮地離開公會。我的目光跟隨著少年移動，才發現公會裡竟然還有幾個人以溫暖的眼神目送他離去。

　　難道這也是我帶來的影響嗎？這麼想會不會太臭美了一點？

　　「那副模樣能行嗎……」

　　我剛入行的時候，就算只是做個採收草藥的任務可也都是戰戰兢兢的。

　　不是說不能為了「冒險」而亢奮，不過既然是要冒險，心態還是謹慎點好。

　　「既然櫃台人員都判斷收付任務了，應該沒問題吧……話說你既然擔心他的話，就照顧他一點怎麼樣啊？嗯？」

　　「啊？」

　　希娜戳著我的側腹這麼說，雖然語氣像是在開玩笑，但我實在搞不懂她的意思。

　　「照顧他？是在說什麼？為什麼要我來做啊？」

　　「畢竟你當初也是新登記的冒險者嘛，幫他一把不也挺好的嗎？」

　　「……」

　　聽希娜這麼說，我沉默不語無法回應。

　　——……

　　……

　　…

　　——開什麼玩笑。

　　瞬間，心底一把無名的怒火燃燒翻騰起來。

　　為什麼對我說這種話？

　　為什麼對我有這種期待？

　　過去的我，是在無數惡意和冷漠之中披荊斬棘生存下來的。這一切也不過是為了活下來，我也沒辦法拿過去的經歷去怨恨誰。

　　然而如此揭盡全力才得以倖存下來的我，如今卻又得幫別人一把？

　　那麼你們呢？

　　因為層級不一樣，所以只要站在高處俯視底下的人掙扎作樂就行了嗎？

　　我在你們眼裡，終究還是不同的嗎？

　　簡直像是煮沸冒煙的開水將鍋蓋掀開一般，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猛地從我心中竄出。這股憤怒經由猛烈跳動的心臟，和在血液中瞬間傳遍我的四肢、驅使我的全身。我的膝蓋微微彎曲、腳步就要踏出，雙手即將握拳揮舞。

　　我差點出手攻擊希娜。

　　但在最後關頭我一個咬牙、雙手及時抓住褲子，還是忍了下來。在外人看來，我就像是腳步稍微移動了一下，應該沒人看得出我剛才動了什麼念頭。

　　也許是因為我嘴角抽蓄又像是不知為何全身動了一下，希娜原本的笑容消逝只剩一絲疑惑。

　　希娜並沒有惡意，這我很明白。

　　我閉上眼睛，抬頭深吸一口氣後再低頭吐出。最後抬頭面對希娜，露出自認無懈可擊的完美笑容。

　　「——我那個時候，也沒人幫我啊。」

　　聞言，希娜的表情瞬間僵硬。

　　我的想法有傳達給她嗎？

　　那難以明言，只能深藏在心底的晦暗情緒，可否能夠透過這隻字片語傳達出些許讓她明白？

　　「巡邏任務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呢？」

　　「……三天後，清晨時你來這裡，我帶你過去找其他隊員集合。」

　　「是嗎？我明白了，到時候就麻煩你了。感謝你給我的這次機會，我會好好工作回報的。」

　　我說出如此冰冷沒有真心的話語，自己聽了都覺得噁心，只想趕快離開這裡。

　　「……嗯。」

　　「那麼，掰掰。」

　　「嗯……再見。」

　　和希娜道別完確認她回應了之後，我馬上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公會支部。

　　我走在路上，原本還氣勢洶洶地踏步，之後越走氣勢越小，最後完全停了下來。

　　「唉……搞砸了啊。」

　　我站在路上唉聲嘆氣。

　　希望不要因為一時的情緒不穩，就讓希娜不再找我一起工作就好。

　　像我這種人，無論如何最後還是得向生活低頭啊。

　　我整理好心情後，再度邁步向前。還是等到晚上請蒂亞妹妹幫我煮些獨角馬肉來吃吧，只要吃了肉，人心情就能變好。

　　我一面走著，一面嘗試在腦海中抹消這失敗的經歷。

　　只是無論我如何嘗試抹去，都抹不掉我正面向菁英冒險者說出心聲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