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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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3
  「老師,妳覺得音樂是什麼?」教室裡,我站在木質地板上,問前方坐在鋼琴後面的演奏者。

  「你認為是什麼呢?」演奏者撥動她那烏黑的長髮,另一手繼續在黑白鍵之間遊走。

  「是一種溝通的工具?」我說。

  「不對。」她搖頭。

  「一種表達情感的方法?」

  「也不是。」

  「一種國際互通的娛樂?」

  「差得遠了。」

  「不然是什麼?」

  此時,音樂停止。演奏者站了起來,離開鋼琴,一步一步走向我。夕陽從窗外照射進來,彷彿流入蜂蜜似的,她那一百多公分的長腿被染成金黃色,刺眼得宛如鋒利的長刀,好像我再多看幾眼,就會被砍得屍骨無存。

  「是一種……」她輕聲說。







  我開始和學妹交往,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當時我跟她都是熱門音樂研究社(簡稱熱音社)的社員,聽起來很炫,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在玩音樂的社團。

  一年級時,我在社團裡當的是主唱。很多人都跟我一樣,都去當主唱了,所以導致二年級的時候要組樂團時,吉他手、貝斯手、鼓手幾乎沒有人。

  因此,某次社團課社長當場點名,叫我去彈貝斯,坐在教室角落,每次社團課都低頭滑手機,沒說過什麼話的她,去當吉他手,然後社長就說:「我來打鼓,躺在地上打瞌睡看起來黑黑壯壯的那位,就是主唱,以後我們一起好好相處吧──!」(拉長音)

  坦白講,他挑的那位主唱實在叫人不敢恭維,雖然長得人高馬大,看似穩重,但練團卻經常遲到,這還沒什麼,表演的時候還屢屢破音,搞得全場大笑,好幾次我真的很想直接拿起貝斯,對著舞台正中央的主唱砍過去。

  還好那個時候學妹咳了一聲,在和弦的基礎上搭配幾個單音點綴,讓整首歌變得很好聽,我才沒有中斷演奏。

  不過,我們也因為社長的安排,成為社團裡少數可以正式演出的樂團,至今的表演都很順利,也沒什麼不好的就是了。我因為這樣和這些團員們成為了好朋友,有時一放學就會跑去樂器行的練團室練習。我也僅僅在這個時候,有機會和她聊天。

  「這首歌真的很難。」

  下學期的時候,某次練團結束,其他團員都走了出去,只剩我和學妹在練團室裡時,她開始抱怨自己可能會拖累我們,好像算準了時機,不讓其他人聽見似的。

  「社長把吉他的部份編得很難。」學妹說。

  「那彈最基本的,這樣就不會出錯了。」我說。

  「怎麼可以這樣?這樣不就失去歌曲的原味了嗎?」

  她關掉身後的音箱,拔掉導線、收起吉他,拿出手機開始滑。

  「不會啦。」我揮手。「重點是要把曲子彈完整,那些無聊的裝飾音只是累贅而已。」

  學妹停止動作,像一隻戴著眼鏡的洋娃娃,原本很可愛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越來越恐怖。她明明沒有移動身體,只是拿著手機,我卻有一種快要被眼前這個穿著制服的白色怪物吞掉的感覺。

  「你以為彈吉他跟講講話一樣容易嗎?」她說。

  「……沒有。」我眨了幾下眼睛。

  「你以為音樂只是用來聽爽的嗎?」

  「不是。」

  「你以為只要會樂器,全世界的妹就任你把嗎?」

  話說到這兒,她轉過頭看著我,與我雙目對視,她的眼睛此時給人的感覺,好像隨時都會冒出火一樣。怎麼回事?我說了什麼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說。

  「那對你而言,音樂是什麼?」她說。

  因為練團時間已到,冷氣停止,我的臉頰開始出汗,汗水一行一行流入口中。我和學妹對視了幾秒,把原本想說出口的「我不知道」四字嚼碎,連同汗液吞下肚,沒有說任何話就收拾東西離開了練團室。

  好苦,是我關上門之後的感想。







  「老師妳在說什麼?」我臉頰發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只是以前沒人跟你說而已。」

  音樂老師對我微笑,接著轉身回到鋼琴的後方坐了下來

  什麼意思?我已經知道了?

  在我腦海裡出現這些疑問時,老師說:

  「你好像缺乏一個引導你的角色喔,主角。」

  主角?是在說我嗎?

  這個時候,老師開始演奏鋼琴演奏,從我沒聽過的曲子,一直彈到貝多芬、蕭邦的鋼琴協奏曲,還有近幾年流行的洗腦歌,好像賦予它們生命一樣,使這些不相干的曲子變成一首組曲,讓曲子裡的音符變成許多活跳跳的生物。

  部分低音頻率透過木質地板傳遞至我的腳掌接著直衝腦門,好像我一闔上眼,就會產生一種身處熱帶雨林的奇怪錯覺。

  「老師,妳彈得真好聽──!」我手抓後腦杓,不自覺拉長尾音。

  老師沒有說話。

  「這、這首歌是什麼?聽起來,跟老師剛才彈的不太一樣呢──!」

  老師還是沒有說話。

  「那個,老師彈鋼琴彈幾年了?」

  「詢問女人的年齡是很不禮貌的。」老師說話了。

  「啊!對不起。」我快速閉上雙眼然後鞠躬。

  咦?不對呀。

  「這怎麼可能呢?」我說。

  「怎麼不?」老師說。

  我抬起頭看向老師,然後音樂停止,不過這次,老師並沒有站起來。

  在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的瞬間,我身後的爵士鼓,位於大鼓左方的排風鈴架,上頭的一塊銅鈸也掉落下來,發出刺耳的聲響。我皺起眉頭、捂住耳朵,宛如腹部被刺上一刀一樣縮起身子,只差沒有闔眼。

  這個時候,我隱隱約約聽見老師說:

  「不是每個人都是抱著樂器出生的嗎?」







  在被社長知道,我好像跟吉他手學妹吵架了,應該在事發之後的下個星期三。不,也許他當天就在門外偷聽。不然他怎麼可能今天中午直接跑來我的教室,把我像拖垃圾袋一樣拖下樓,拖到樓梯間然後把我壓在牆上在我的耳邊說:

  「快去跟學妹和好,不然下個禮拜的表演會出包喔──!」(拉長音)

  已經確定我跟她吵架了嗎?話說回來,會出包也是因為主唱吧?

  當然,我並沒有這樣講,只是不說話,盯著社長臉上的金屬眼鏡。

  社長的長相還算不錯,根據許多學妹還有部分同年級的女生以及高年級的學姊的說法,他似乎是男神等級的,皮膚白皙、身材高瘦,眼睛似乎會放電,談吐不像是一般高中生。他的家境聽說很富裕,到什麼程度不太清楚,但應該不是會親自把垃圾拿去倒的那種人。看他這個樣子,成績八成很好吧。

  看來沒得選擇了,為了社團,我得在表演前,跟學妹和好才可以。

  我回到教室之後,坐在位子上,拿出抽屜裡的筆記本,手撐著頭念念有詞。上課鐘和下課鐘響了好幾聲、旁邊的同學拍了我的肩膀好幾遍、老師叫到我的名字好幾次,這些都沒有讓我停止嘴唇的動作。

  同學們沒有任何關心我的舉動。這也難怪,畢竟在他們眼中,我就是這樣的人。

  一名衣裝整齊,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似乎讀書是唯一專長的好學生,拿起書來閱讀,是一件多麼正常的事情啊──他們肯定是這麼想的。

  就算心裡有什麼好想法,若沒有表現出來,就毫無意義──班長在黑板上寫上這些文字。現在是班會時間,又要開始討論一些看似很有道理,實際空洞無比的話語。

  接下來,學藝股長就會開始寫班會記錄,就像寫小說一樣,把我們在班上嗑零食、滑手機、丟紙飛機、翹腳聊天的盛況,描寫成古代私塾那種賢人學生吃一簞食、喝一瓢飲、住在陋巷、不改其「樂」的窘境。沉重的頻率在我的腳下震動,啊,原來今天副班長帶了重低音喇叭來上課,音樂真好聽,很有剛果的風格。

  夕陽照在我的臉上,感覺熱熱的,我的臉頰好像快融化了──當我有這個想法時,已經放學了,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唉,完全沒有頭緒。

  是要在練團的時候,當著其他團員的面,直接道歉?這樣太突兀了。把她叫到練團室外面呢?不行,可能有人會偷聽。隔天在她教室門口隨便找個人說,我要見某某某學妹,讓她出來?這是言情小說的情節吧?到時候一定會有一堆人擠在我們旁邊,說什麼答應他答應他──不行不行。

  要臨時換歌是不可能的,距離表演當天只有一個星期,根本來不及練。還是跟社長說,我們這次表演不參加好了,照目前的情況看來,這好像是最適當的解決方法。

  我手拿書包,背起放在座位旁的黑色樂器袋,然後站起來,準備離開教室。

  「走吧,學長。」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看向聲音的來源,看見吉他手學妹手站在教室門口,拿著一杯咖啡,一口又一口地喝著,喝到眼鏡都起霧了。

  「妳怎麼會在這裡?」我說。

  「學長你才是,你又怎麼會在這裡呢?」學妹說。

  學妹踏進教室,走到我面前,把咖啡放在隔壁桌子上,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她還拿著另一樣東西。

  「不用練團嗎?」她說。

  糟糕!今天好像跟團員約好,一放學就要到樂器行,我竟然忘了。

  「我們走吧!快來不及了。」我說。

  此刻,學妹拉住我的衣角。她的身高只有到我的肩膀附近,所以現在這個畫面,有點像是小孩子拉住大人的感覺。

  「等等,我回一下訊息。」她拿出手機開始滑。

  「都什麼時候了?還玩手機?」我大叫,聲音大到整間教室都有迴音,過了幾秒後,地板震了一下,感覺像是有人在彈奏貝斯似的。

  「我是要告訴團員們,說我們晚一點到。」她說。

  我不信,所以朝她的手機一瞧,發現……真的是這樣。

  「學長,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在我說出「問」這個字時,學妹把她手中的吉他,從黑色的袋子拿出來,然後把吉他當成是一把斧頭,迅速朝我的脖子砍。

  同一時間,好像有一陣風從我的左耳邊吹過。因為太突然了,所以我沒有閃開,也沒有移動腳步,就呆呆站在那兒(嚴格來說是不敢有任何動作),彷彿陷入了泥沼一般。

  因為門沒關,如果現在有人從教室外經過,應該會誤以為學妹把吉他架在我的脖子上,而非學妹拿吉他往我的脖子砍。畢竟這種武術過招的畫面,只發生在小說裡,而且還是在回合一開始,就直接獲勝,且還有餘力點到為止的那種,這根本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在學妹問完問題之後,我往旁邊跌倒了。因為不小心撞到旁邊的桌子,所以她的咖啡直接灑在我的褲襠上,燙死了,晚上洗了好久才把汙漬洗掉。

  在這些事發生之前,我只是盯著眼前這名留著過耳短髮,穿著白淨學生制服,仔細一看還頗像小孩子的學妹,她說:

  「你是白目的大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