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等到回過神來，菲莉絲發現自己正坐在那張發霉的床鋪上──不，房間很乾淨，有一股淡淡的草藥香，樣式樸素的窗簾斜斜地綁起，讓午後的暖陽透入，使得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能夠妝點整個房間。菲莉絲花了一段時間，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回到了洛莉旅店。
她回來了……就這樣子被拋了回來。
一股無力感襲上，讓菲莉絲忍不住感到沮喪。
她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哼，可惡的小矮子，有求於人居然還這麼囂張？要不是森夏為了小菲，才不會──小菲？」
森夏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隨著刻意重踏的腳步聲逐漸接近。
「嗨。」
在與森夏四目相接的同時，菲莉絲笑著打了個招呼。她有好多話想說、好多話想問，但還沒成形的思緒終究來不及脫口，只能化成倉促的笑容帶過；雖然這個笑容大概不怎麼樣，搞不好還很淒慘，但一時間菲莉絲也不曉得究竟要怎麼開口才好。
果不其然，森夏立刻嗅到了空氣中不尋常的氣味。她一改憤恨沉重的咒罵，輕盈地溜到了床邊，緊張兮兮地對著菲莉絲聞聞嗅嗅。
「小菲怎麼了？怎麼不開心了？是小矮子欺負小菲了嗎？拜託，笑一個好嗎？哦！森夏都快要窒息了。」
菲莉絲噗嗤一笑。「妳每次都這麼誇張。」
「才不誇張！小菲根本像是剛死過一樣──啊，不對，不是說小菲難看，小菲才不難看！可惡，現在這個讓森夏既討厭又喜歡的小菲到底是什麼？看來得嘗嘗味道才知道了！」
「不要啦！」菲莉絲往側邊一轉，閃過了森夏撲上來的強吻。森夏撲了一空，只能噘著嘴唇，怨懟地回望。
「所以小菲到底怎麼了？要讓繼續讓森夏猜嗎？」森夏楚楚可憐地回頭。她眨了眨眼，哀怨地說：「也許森夏會先猜出來？還是森夏會先在小菲的難過中窒息而死？哦！太殘酷了；但若能選擇，森夏願意為了分擔小菲的痛苦而卑微地死去，這對芮恩森林的魔女、塞莫達斯的救贖來說，是最悲劇但也最好的結局了吧？呃，森夏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妳太誇張了啦。」菲莉絲緊張地連忙捏了捏佯作昏厥的森夏的臉頰，只差沒把手指伸進那歪斜的嘴中，「這又沒什麼，不要小題大作──」
「既沒什麼，就告訴森夏啊。」森夏忽然眉頭一皺，正經八百地跳了起來，雙拳抵腰，居高臨下著說：「不說的話，小菲就是有問題了！」
「這……」菲莉絲愣住了半晌，「我、我只是心情有一點──」
菲莉絲忽然止住了自己提到嘴邊的話。一股惡寒從後頸透遍了脊椎。
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欺騙森夏姊姊了？欺騙自己唯一的家人？就算出發點是善意的，那也改變不了欺騙的本質。
眼見菲莉絲忽然陷入沉默，森夏又一改嚴厲，趕緊湊了上去，抓住菲莉絲的雙手，輕聲問道：「有一點什麼？」
「森夏姊姊，我碰到了米娜。」
森夏點了點頭，然後陷入了凍結。
「我、我知道我不應該瞞著妳，可是──」
意外的，森夏沒有大喊大叫，只是深吸了口氣，以幾乎是過分溫柔的聲音責備道：「小菲確實不應該。」
「對不起，我──」
「小菲一直都很勇敢、很善良，但如果要為了誰冒險的話，能不能至少……至少讓森夏知道？」森夏打斷了菲莉絲，和緩的聲音幾乎像是攙扶著幼小孩童的雙手般溫柔、謹慎。「當然，森夏或許會阻止小菲、對小菲大吼大叫，可是若是某一天，森夏就忽然失去小菲了，連擔心的機會也沒有，連害怕的機會也沒有，小菲不覺得對森夏太不公平了嗎？」
「對不起啦……」菲莉絲勉強嚥下了一口自責，好不容易才能吐出一句道歉。
「好了好了，沒事了。」森夏抹去嚴肅，笑嘻嘻地敞開了雙臂，「來？森夏抱一個？」
菲莉絲點了點頭，不像是平常那樣被半推半就的，反而是自己主動上前去擁抱了森夏，而森夏也一如以往地回擁了菲莉絲，像是用盡了自己的全部，只是這次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用力──
「小菲小菲乖，不怕了──不怕，森夏在這裡。」森夏輕拍著菲莉絲的背。
「我……我不會說我不怕，但在面對米娜的時候，害怕好像變成了比較次要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只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須去做的。她威脅要讓洛賽凡爾的事情重演一遍，我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就看著它發生。」
森夏輕輕磨蹭著菲莉絲的臉頰，點了點頭。「但也不是一定要小菲不可吧？」
也不是──非自己不可嗎？
菲莉絲陷入了沉思，然而就算只是聽著菲莉絲的呼吸聲，森夏也能感到滿足，於是她便沒有破壞這份沉默。菲莉絲就這樣和森夏相擁了好一會，菲莉絲才緩緩地伸手，將彼此推了開來。
「好一點了？」森夏笑嘻嘻地問。
菲莉絲點了點頭，但並不是因為壓抑在她心頭上的壓力消失了。
「森夏姊姊，我想問妳一件事情。」
「嗯？真難得耶？」森夏訝異地眨了眨眼，「森夏最近還以為小菲長大了、鬧脾氣了、都不需要森夏了、也不和森夏撒嬌！呼呼，儘管問吧！森夏可是森林的魔女哦！」
望著森夏逐綻的笑顏，菲莉絲反而更難開口，畢竟──
菲莉絲嘆了口氣。「那個囚人……到底是誰？」
「咦？什麼呀？」森夏歪著頭說：「在洛賽凡爾偷偷跑掉的囚人嗎？」
「嗯。」菲莉絲點點頭，「米娜為什麼一直執著於他？甚至不惜做出──那樣的事情？我一直不能了解。」
「呼呼，小菲阿，不要試著去搞懂壞人在想什麼，雖然森夏不覺得小菲會因此變壞，但森夏擔心的是，小菲會去同情壞人──不是說憐憫是不需要的，就算惡人也有值得可憐的地方，但森夏不希望小菲因此感到痛苦。」
「森夏姊姊……」菲莉絲深吸了口氣，才說：「我會這麼問是因為──米娜她說，是森夏姊姊妳把囚人給藏起來的。」
森夏愣了半晌，才一臉詫異地說道：「什麼啊？森夏？森夏藏起來的？」
「嗯。而且，在我聽來，米娜好像很堅信妳還知道那個囚人在那裡的樣子。」
「哈哈哈哈！怎麼可能嘛？哈哈哈，小菲不會真的相信壞魔法師說的話吧？」
「但森夏姊姊妳也確實沒有告訴我們，那個囚人究竟是誰啊？」菲莉絲追問道：「我一點都不懷疑妳是為了我好，但如果我們能夠知道更多一點──那怕是一點點，也許在面對米娜的時候就不會感到……這麼無力。」
「唔。」森夏一怔，就像是有一部分的她被菲莉絲的話給說服了，「可是，小菲啊，會問囚人是什麼人，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啊。」
「這是什麼意思？」
森夏拍了一下腦袋。「呃，這樣吧？小菲對囚人的認識有多少？」
「我只知道他們都是犯過罪的人──大概吧？我有在書上看過一點點，但也就是一點點。」
「大致上是這樣沒錯。」森夏點點了頭，「但有一點要強調的是，『囚人』都是犯了重罪的人。」
「重罪？」
「是啊，而且通常都是很──可怕的那一種哦！不過現在的新囚人倒不一定是真的犯過什麼重罪的人啦，有些人為了逃避死刑才選擇當了囚人，而且在塞利妲人的觀念裡，無論再怎麼罪大惡極，凡人都沒有代神執行死亡的權力，所以被流放捨棄了『神的子民』的身分，對他們來說就相當於最嚴重的刑罰，只要受刑人提出這個要求，無論是在任何時候提出的，塞利妲神官都不可以拒絕。」
「等等，這不是很矛盾嗎？既然沒犯什麼嚴重的罪，卻又嚴重到可以處死；而且他們認為凡人不能代替神來殺人，卻又有死刑？」
「這就是塞利妲人相信的東西。」森夏聳了聳肩說：「雖然森夏覺得這只是創造新世代奴隸的藉口就是了，某種程度上，當囚人比死刑還要可怕。」
「但是人們好像總是在稱讚囚人，說他們品德良好、可以被信任，但如果他們真的是犯了罪的人，那不就是壞人了嗎？」
「唉，所以說啊啊啊──」森夏伸手，憐愛地揉了揉菲莉絲的臉頰，「好吧，這麼說吧，塞利妲人對肉刑的濫用程度，可以說是超乎想像的，動不動就是切手剁腳，野蠻得要命。所以有些名義上不是死刑的刑罰，實際執行起來，受刑人不用半分鐘就會一命嗚呼了，尤其是對政治犯的濫刑更是誇張，唯一的活路就只有成為囚人，但也永遠回不了家了。」
「這不是很沒有道理嗎？既然不能殺人，但把人折磨到死就不算殺人了，這怎麼會是合理的？」
「哎呀！瞧瞧小菲都說了些什麼。」森夏皺著眉頭，伸手戳了下菲莉絲的臉頰，「森夏實在不想讓小菲去接觸這些東西，唉，但這就像是性教育一樣，是家長不能逃避的責任，所以還是由家人來開導最合適，反正早晚都要學習的。」
「唔……」菲莉絲的臉微微一紅。
森夏褪下了用來遮掩的斗篷，撥了撥頭髮，讓悶著熱氣的頭髮在頸後散開，一對耳朵亂叢叢的紅髮中跳了起來，朝著菲莉絲的方向抖了抖。
「嘛──再怎麼不像，森夏也算是塞利妲人……儘管森夏跟那些陰沉怪胎們住得很遠。」森夏梳了梳悶了整天的耳朵，一面將纏繞在耳朵上頭的髮絮一搓搓的解開，一面碎念著說：「囚人的概念在外人看來很難理解，但自由的概念也是北方人建立起他們的王國之後才跟著傳開的東西；比起自由地行走，在漫長的歷史中，人們更擅長去膜拜誰、侍奉誰，所以囚人的信仰也是一種像這樣的東西。」
「意思是塞利妲人很擅長去『服從』嗎？」
「講得簡單一點，去掉背後奇怪的脈絡來說是這樣沒錯，不過這要在成為囚人之後才會體現出來。無論再怎麼樣窮凶惡極的人，在成為囚人之後，都會有著絕對的服從，靠的不是威脅利誘，而是信仰。或許在外人看起來很荒謬，但這對塞利妲人來說就是一切，他們深信囚人之旅會讓他們變成一個嶄新的人，為過往的一切贖罪，為此，他們也必須放棄過往的所有，包含家人、名字，及自我。」
菲莉絲皺起眉頭。「聽起來好像有點太過單純……太理想了？可是他們又很複雜的樣子。」
「是啊，無盡群山本來就是很封閉的地方，封閉的地方就會有這種看似很複雜，卻又很單純的東西出現。倒是龍族的遠征打破了這份封閉，讓塞利妲人真正和世界開啟了交流，才有了現在塞利妲聯邦統一的規模──至少外表看上去是這樣啦。」
「可是，森夏姊姊妳還是沒有說到重點，那個囚人到底是誰？」
森夏一愣，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沒有人會知道的吧？」森夏噘著嘴說：「所有塞利妲人在選擇成為囚人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拋棄要過去，而那並不僅僅只是程序、字面或階級意義上的拋棄，他們是會真的『忘記』從前的所有事情。」
「忘記從前的事情？就像是……一個嶄新的人？」
森夏點了點頭。
「不過也沒什麼神奇的地方，大概是喝下了某種草藥吧？會傷害大腦，引發永久性失憶症的那種。這方面森夏也不太清楚，因為森夏不常需要調配影響心智的草藥；比起讓人腦袋空空，還不如讓人直接融化不是更直接嗎？所以也沒什麼研究──咦？對耶！早知道就抽點血來研究了！可惡！森夏要再去買一隻囚人！」
「我們有這麼多錢嗎？」菲莉絲不禁咋舌，「雖然我不知道囚人到底貴不貴，但……這樣說好奇怪。」
「呃。」森夏皺著眉頭，掐指一算，「好吧，可能要省著點，但小菲的食費是不能省的！不然會長不大！從今天開始，森夏每餐就啃生蘿蔔就好了！這樣應該就夠再買一隻囚人了。」
菲莉絲笑了出來。「難道妳要和馬搶食物吃嗎？」
「咦？什麼話啊！才不是給馬吃的那種！又小、口感又澀，這可是魔女的蘿蔔，又粗又大，汁水也甜，就算生吃也很美味哦！」
「為什麼妳的行李裡頭會有這種東西？森夏姊姊？不是說好只帶重要的……好啦！我看到了！不、不要用蘿蔔戳我的臉，妳就算靠得這麼近，我也不會想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