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置的親情與難以形容的既視感
本章節 5410 字
更新於: 2018-12-29
帝都東市集數百公尺的地磚鋪面從眼前向外展開,兩側木造建築櫛比鱗次。茶香、熏香以及柴火味道隨風飄盪而不混雜。
眼前珠寶店金銀飾品晶亮耀目,美玉溫潤如仙羽飄盪;布料行綾羅綢緞層層堆疊,絲織滑順如糖漿拉伸;點心舖糖漬蜜餞閃閃誘人,漿果飽滿如彩石鑲嵌。
東市集百貨無有不備。街頭遊人服裝各異,各族老少穿梭不息。
伊芙看得呆了,手牽在瓦特蒙衣襬上。紅花說:「伊芙小姐該不是沒來過?有點可惜了。晚上這裡還會更熱鬧。」
「沒有,我不是很有興趣。快走吧。」
「要不要吃這個?」紅花手裡拿了串糖葫蘆在伊芙面前擺弄,香甜氣息撲鼻而來。伊芙面露猶豫,進退拿捏不定。瓦特蒙接過糖葫蘆,咬下一顆莓果,他說:「這是這樣吃的。」
伊芙底下頭臉頰漲紅,她說:「我不是在想這個。」
「姐姐她是擔心她買不起。哥哥就把錢付了吧?」
被子晴一語道破,伊芙的頭更低了。瓦特蒙說:「紅花大人要請客,妳擔心什麼?」
「既然你吃了。」紅花把陽傘倚在右肩,一層陰影籠罩面容。她歪頭微笑,下眼瞼卻沒有上提。她說:「你就付錢吧。」
「等等,我錯了嗎?」看見紅花似笑非笑,瓦特蒙趕緊向子晴尋求認同。子晴卻說:「瓦特蒙哥哥,你就付錢吧。」
「瓦特蒙,謝謝你。」
伊芙繞到一邊,讓瓦特蒙遮住紅花視線。小手護著莓果咬下一顆,剩下的都交給子晴。子晴一手牽著瓦特蒙,一手拿著糖串呼嚕呼嚕地吃得精光。紅花說:「妹妹喜歡嗎?」
「真的很甜呢。」
「都多大年紀?還跟野孩子一樣。學學妳姐姐。」瓦特蒙叨叨絮絮地抱怨。子晴說:「瓦特蒙哥哥對我最好了,謝謝瓦特蒙哥哥。」
「啊,就是那一間。」
紅花指著不遠處的一間小商鋪。商鋪裡裝設簡陋,採光昏暗。店門口頹坐一個眼睛拋拋的微禿男人。他目光呆滯,似是行將就木。男人上下打量紅花,愣了一會兒才吐出半口氣,他說:「這不是紅花大人嗎?」
「抱歉,沒有先打招呼就過來拜訪。」
「這就是那位,哎呀,那位什麼?妳們長得真像。」男人看著伊芙想起身接待,但手扶扶手也站不起身就放棄了。他說:「小姑娘想要訂製什麼呢?洗禮式穿的禮服嗎?還是成年式用的禮服呢?不過年紀看起來還沒到呀。」
伊芙向前一步,說道:「我和我妹妹想訂製拜訪皇族時穿著的正裝。」
「紅花大人什麼時候又生了個妹妹?命名式也找我去呀。不對,是姐姐嗎?長得真好。」
紅花輕笑兩聲,說:「藤本先生愛開玩笑,這位妹妹不是我的女兒,是目前暫由伊芙小姐照顧的孩子。」
「妳看我這腦袋轉不靈,老糊塗了。」藤本先生笑著敲敲自己的腦袋。瓦特蒙眼睛斜看向伊芙,發現伊芙驚訝地瞪著他。他趕緊避開視線,湊到紅花耳邊說:「紅花大人,這個不能說。」
「嗯?碧髮姑娘浩浩之善心有何不可宣揚之處嗎?」
瓦特蒙這個大嘴巴!原來全聯軍只有伊芙以為子晴不是自己親妹妹這件事被藏得好好的。瓦特蒙說:「她不知道我們知道。」
「真是可愛。」
伊芙的臉從耳根紅到顴骨,她雙手握拳喊道:「我們只是異父異母的親姊妹啦!」
異父異母還能算是親姊妹嗎?瓦特蒙想要糾正伊芙,子晴卻拉住他的衣袖。揮手安撫伊芙,子晴說:「我覺得,姐姐不用這麼堅持也可以。伊芙姐姐即使不是親姐姐也還是我的姐姐呀。」
「哎呀,這不是紅花大人嗎?」
藤本先生突然又向紅花打招呼。所有人安靜下來,靜靜地看著藤本先生。藤本先生環顧一周,視線落在伊芙手腕。他作勢站起卻滾到地上。藤本先生爬到伊芙面前,雙手捧起伊芙的右手,親吻手背。他說:「紋章襯著小姑娘的手真漂亮。妳們母女長得真像。合適、都合適。紅花也老了。」
藤本先生神態自若,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摔倒了。他看到伊芙身邊的紅花叫道:「哎呀!紅花大人,您來接我了嗎?我得走了。」
紅花伸手攙扶藤本先生,卻沒有施力。藤本先生只能擺正蹲姿而站不起身。昏暗的店內跑出年輕女子,她急急忙忙地將藤本先生抬回椅子上。她說:「父親大人,不是跟你說有客人來了要叫我嗎?各位客人失禮了。咦?紅花大人怎麼會來?」
「想要為這兩位小姐訂製外出服和正裝。」
「兩位嗎?這邊請。」
女人將伊芙她們引入店門。原本狹窄灰暗的店門其實只是通道。通道往內連接小型天井,再後面才是真正的店舖。舖裡只有一些針織用具和一件套在假人上的、西南沿海商港風格的女式正裝。看來正在進行最後微調。
「小姐想要訂製怎麼樣的正裝呢?」
「可以快一點拿到就行了。」
伊芙對於服飾沒有研究,想要正裝只是不想在人前失禮。但說到底正裝也只是一種統稱。帝都廣納各地百族,就連貴族也不是靠血緣分封。所謂貴族僅僅只是在帝國兼併各區域時因機緣而獲取權力的統治階層。
因應當地自然人文,各地服飾風格冏異。各族之間也會因傳統習俗使得裝飾細節有所不同。正裝通常指的是由細緻工藝製作或含有特殊意義的服飾。
然而,服飾是自我認同的表徵,也隱晦的表達自身的立場與依附對象。隨意挑選並不恰當。僅僅表達:「想要正裝」對於服裝訂製來說非常含糊。
「很急著要嗎?直接從先前客人訂製卻沒有取貨的服飾裡修改,一兩天就可以拿到。但也僅限於大族服飾,能選擇的樣式並不多。如果還要再加上額外的刺繡,工時就是以週為單位計算的了。我們也能為小姐聯繫布坊進行特殊布料的選購或編織,但可能不能符合小姐時間上的需求。看小姐的樣子是水鄉的客人嗎?現在店裡並沒有現成的水鄉服飾。我們這裡比較常接待穿著西方區域服飾的客人。」
女人歪頭看著伊芙。伊芙雖然穿著水鄉的服飾,樣貌卻和來自水鄉的人有所區別。應該說,這樣的樣貌置於帝都之中也屬於特殊存在。
「那有什麼現成的選擇?不一定要選購水鄉的正裝。」
「伊芙小姐,服飾展示身分。由水鄉庇護的人穿著他族服飾,別人會怎麼看待第二皇子?在這之後第二皇子又會如何看待伊芙小姐?站在保護伊芙小姐的立場,還是請店主小姐幫忙訂製水鄉的正裝吧。」
瓦特蒙語重心長。女人說:「我還不是店主啦,叫我藤本就好。不過先生說的是。平時外出穿著服飾只要整潔精神就不會有人在意,但正裝是出席重要場合時穿著的衣飾。在一舉一動都備受審視的時候還是好好選擇樣式才好。」
看見伊芙不知所措,紅花兩手搭在伊芙肩上,說:「正裝的部分就以現成布緞剪裁。形制以襦裙為主,但伊芙小姐有行動需求,樣式需要調整。上身窄袖搭配披肩或衣袖寬短的外褂,下身寬鬆長裙裡加上褲裙應該就可以了。」
「如果考慮到活動需要,外褂確實會比披肩要好。但形制有點偏離水鄉的服飾了呢。」
「以類似小袖的衣袖感覺來設計呢?」
藤本小姐點頭應答:「我知道了,這樣會好一點。布料的部分呢?」
「因為伊芙小姐的頭髮是碧綠色的,一般習慣的淡色系布料可能不適合。有布料的樣本嗎?」
「有的。試選布料之後我們可以到隔壁的布莊確認布料整體的質感。」
藤本小姐拿出飽脹的書冊,書頁之間縫滿各式布料。她睜著眼睛仔細查看伊芙面容。紅花小姐說伊芙小姐的頭髮是碧綠色,說得仔細一點,是偏松柏綠色的青碧色。
她的眼睛倒是漂亮的青碧色沒錯。
「除了伊芙小姐頭髮顏色的關係。」不知為何瓦特蒙興致勃勃地翻起塞滿布料樣本的書,他說:「伊芙小姐的氣質比較陰鬱,不對,比較穩重,粉色調和暗色調的衣服容易顯得沒精神,就先不考慮吧。」
伊芙想要反駁,現在場的人卻都贊同瓦特蒙意見似的點頭哼聲。三人熱絡地討論起各自中意的顏色和布料質感,只有伊芙被冷落在一旁。
最後決定以綠色為主色調。為了避免視覺上的壓迫感,服裝整體以鮮亮的草綠色為底,油綠色面飾,松花綠滾邊。其餘細節就交給藤本小姐拿捏增減。
「水鄉正裝就這樣了。外出服有想要的樣式嗎?跟現在穿著的一樣就好?」
記下服飾形制與討論重點,藤本小姐鬆一口氣,再度將視線轉向伊芙。不等伊芙回應,紅花高聲說道:「外出服的話我想讓伊芙小姐穿藍色連身裙,正面縫上米白色布料,上面加一些可愛的口袋。」
「紅花大人,外出服就不用了。」
「啊啊,這位就是上次紅花大人提到的孩子?」藤本小姐轉身從櫃子裡取出一疊衣物,表情變得更加和善,她說:「雖然只是提到,但紅花大人非常期待的樣子,就先做出來了。連身裙上縫工具袋有點可惜,荼白色面料部分就以配件的方式加上去,我還加上荷葉邊了喔,可愛吧。穿的時候頭從中間穿過,腰部繫帶繫上前後兩片就可以了。不用工具袋的時候連身裙配上外褂或罩衫也很不錯。今天就請伊芙小姐試試連身裙的部分。」
看著藤本小姐一副「快誇獎我」的表情,紅花只是微笑,避開伊芙視線。看來今天不管談話如何,紅花都會帶伊芙來這裡。事到如今也不需要感到驚訝或生氣,紅花就是這樣的女人。不給伊芙猶豫的機會,子晴將伊芙推向試衣的房間。
等伊芙換完服裝回來,子晴已經決定好樣式及布料。比起伊芙,子晴的要求與喜好更為具體,看來商討過程很順利。
伊芙轉身讓藤本小姐確認成品。與原本的邪佞彎眼微笑不同,紅花笑得睜大了眼睛,臉頰浮出紅暈,只差沒有叫出聲來。藤本小姐就幾處小細節當場進行微調。伊芙舉著雙臂,看向紅花,說:「很合身呢?」
「只是請第二皇子城裡的裁縫師喝了幾次酒。」紅花眼神再度偏向一邊,乾笑幾聲後,她說:「那接下來就是鞋子吧?」
「還有嗎?」
「還有頭飾和面飾使用的用品器具,我們動作要快一點了。」
走到大街上,紅花向伊芙伸出手。紅花對困惑的伊芙說:「穿著華貴衣飾的孩子自己一人走在大街上可是會被拐走的喔。」
「紅花大人費心了,一些小事我還能自己處理。」
是真的。想對伊芙出手,絕對需要充分的準備與覺悟。吃過苦頭的紅花應該最清楚。但紅花說:「妳也不想要弄髒新的衣服吧?這麼可愛的衣服很可惜的。平安無事最好,不是嗎?」
「那我牽子晴吧。」
子晴笑說:「伊芙姐姐,不是牽著比妳高的人就行了。其實紅花姐姐也不適合。不然,讓瓦特蒙哥哥牽姐姐吧?」
伊芙和瓦特蒙同時「咦?」了一聲。在子晴的催促之下,瓦特蒙嘆了口氣將手伸向伊芙。伊芙也將手搭在瓦特蒙前兩節指尖上,她說:「這樣可以。」
最後伊芙左手牽著子晴、右手牽著瓦特蒙。紅花則走在伊芙的左後方。伊芙說:「紅花大人,藤本先生和蟻后伊凡塔也有關係嗎?」
「沒有。不過我們剛到帝都就認識他了,所以他也認得妳母親。可惜這幾年藤本先生精神有些混亂。以前我們都穿他做的衣服了。啊,真是懷念。」
「我以前也見過他嗎?」
「當然,可能妳太小了沒有印象。他好像也記不得妳了。」紅花的指尖底在嘴唇上,正在思考什麼事情。
「原來伊芙小姐也來過帝都,難怪對街道市集都沒有什麼興趣。」
「我完全沒有印象。也可以說是第一次來吧?」
之後紅花又帶伊芙她們去了幾家店鋪把物品買齊。天色暗了下來,好在漸增的人氣扛起夜幕,才讓走在街上的行人得以忍受低溫。店家點起各式燭火,溫橘色的火光和深藍色的夜空形成鮮明對比而不衝突。
只在一樓點起的火光,讓星辰將人的世界壓得好低好低。人們縮著脖子打量各自想望的物品,白霧從口中吐出又消失不見。明明快要春天了,夜晚氣溫也降得太多。
要是還穿著先前的薄底鞋,寒氣應該會從石磚浸透上來吧?連身裙裡附帶的內襯衣物也十分暖和。伊芙對紅花說:「紅花大人怎麼對我這麼好呢?」
紅花轉過身來,歪著頭說:「我說過了,這是伊芙小姐送拂塵的回禮。」
「我不覺得我的頭髮那麼有價值。」
「真要說為什麼的話。」紅花側頭瞇眼微笑,說:「我膝下無子,平日事務繁忙也對養子養女多有疏遠。此次遇見昔日同袍之女。追憶過往的同時,也想盡微薄之力加以關照,以彌補昔日缺失的親子之情。然而往者已逝,來者亦不可追。只今一日也無法。說太多了。」
紅花「喝」的一聲吐氣卻沒有震動聲帶,嚥下了口水,才繼續說:「如果讓伊芙小姐感到壓力的話抱歉了。沒有要伊芙小姐償還人情的意思,還請伊芙小姐放心吧。」
「我們這邊才是,對紅花大人的意圖有所懷疑真不好意思。今天受紅花大人照顧,感激不盡。」
「如果伊芙小姐能夠理解我的心情,能不能讓我牽牽呢?」紅花再次向伊芙伸出右手。伊芙放開子晴和瓦特蒙,轉過身面對紅花。
滿口謊言的女人。
紅花的聲音充滿感情,用詞卻越發恭謹疏遠、語意含糊。這次這個滿口謊言的女人又想隱瞞些什麼?
雖然心裡這麼想、雖然知道剛剛紅花說出的理由一半以上都是謊言,伊芙還是握住紅花的手心。因為火光照著的紅花面容不曉得為什麼非常、非常地令人懷念。
她們又走了一段距離,空氣裡傳來一絲柔韌的、麥粉烘焙的香氣。紅花說:「好香啊。芙兒,在這裡等一下。」
紅花放開伊芙的手,踩著輕快地腳步向香味來源小跑而去。不一會兒一顆富有彈性的麵包落到伊芙手上。
「這個送妳。我之後還有工作,就麻煩伊弗西斯的年輕人將小淑女送回去了。快回去吧,天氣涼了,感冒了就不好。」
「紅花大人,謝謝妳。」
紅花轉身隱入人群,消失無蹤。伊芙這才想起紅花是當前皇帝的直屬近衛隊隊長。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伊芙最後的致謝喊聲?
「我們回去吧。妳現在就要吃嗎?」
瓦特蒙轉頭看到伊芙撥開麵包的包裝紙時驚訝地說。伊芙凝視包裝開口片刻,熱氣從麵包的表面向上蒸騰。她嚥了口口水,大口咬下。
伊芙咬到的是酥脆的外皮,以及柔軟濕潤的內裡。這份口感、這份香氣、這份溫暖──
我來過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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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花的謊言、蘇枋的說詞、伊芙的記憶,伊芙能否串起這些線索之間的關聯,從而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呢?
下回,探詢的終結與混亂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