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次戰爭
本章節 2896 字
更新於: 2018-12-29
母親年輕的時候，有一對漂亮的美臀和雙腿，白天穿上一件條紋內褲，高高地翹起屁股，晚上就脫下來放在床頭。我睡覺時抱著母親的大腿，手指頭拿著她的內褲耍玩，條紋內褲的尿垢味混著鐵鏽味直薰我的鼻子，有點兒難聞，卻有一份母親陪伴著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著了。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親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內褲。沒來由的規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內褲。如洗了內褲，死庫水流到陰間，閻王要把它儲存起來，等你死以後去穿，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內褲，死庫水才流向太平洋。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是不穿內褲的。有的女人不穿內褲美得跟櫥窗女郎一樣，有的卻像醜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乾癟，內褲破了一個大洞，卻用中美合作麵粉袋縫了一小塊，亮著半個光禿禿的屁股，在廚房裡搖來晃去幫我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敢朝她看一眼。可是母親可愛的條紋內褲卻像一匹絲綢似的穿在身上，微風吹來，不時吹進她白嫩的屁面。她繃起雙臀，用手拉了一下內褲，一會兒又吹過來了。她是大屁股，翹起屁股的時候格外俏麗。我心裡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對漂亮的美臀，一定會上街買一條新的條紋內褲給她，要她穿上。媽媽一定是穿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脫下來。那麼這一條可愛的內褲，不久就會變成我扮瘋狂假面的「頭面」了。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條紋內褲，卻帶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屁股的蕾絲內褲比母親的還要騷、還要性感。蕾絲內褲夢幻似的遮住股間，望向後面，綁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像一隻大蝴蝶覆蓋在她的屁面上。她送母親一件蕾絲內褲。母親只把它收在抽屜裡從來不穿，也不讓我穿，我想大概是她捨不得穿吧。
我們全家搬到海邊以後，母親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他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幼稚的條紋內褲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換一條新內褲。母親就請她的朋友隔壁老王給她買了一條四角褲。在當時，四角褲是男生穿的，人家是女生耶，卻要打扮成男生，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兒笑，父親就直皺眉頭。我悄悄地問她：「媽，妳為什麼不也穿件蕾絲內褲，綁上一條蝴蝶結呢？」母親沉著臉說：「妳媽是大屁股，哪兒配穿那種摩登的內褲，綁那講究的裝飾呢？」
姨娘洗內褲從不揀七月初七。一個月裡都洗好多次內褲。洗完後，一個ㄚ頭把內褲當作鯉魚旗掛在門口，內褲的香氣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辦公室人體工學椅上，端著事後菸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裡全是笑。姨娘穿上蕾絲內褲，獨領風騷，然後坐正身子，背對著鏡子綁上一條大蝴蝶結，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姨娘遞給我一件蕾絲內褲，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卻把它高高掛在衣櫃裡，說：「這種新式的內褲，我穿不習慣。」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隔壁老王，自己買的四角褲緊繃繃的，與原先的三角條紋內褲相差很多，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那時姨娘已請了個義大利知名服裝設計師Sit Down Please。Sit Down Please穿著一隻大紅龍蝦裝，一件黑色連身禮服，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生猛海鮮的。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換各式各樣的內褲，什麼丁字褲、C字褲，常常換內褲，襯托著姨娘細嫩的肌膚，有夠夭壽的水蛇腰，越是讓父親笑得合不攏嘴。Sit Down Please勸母親說：「大屁股，妳也換個時髦點的內褲嘛。」
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後嘴唇走了。母親不久也由隔壁老王介紹了一個知名設計師Stand Up Please。她的身高比Sit Down Please高，一張天鵝屁的尖嘴猴腮，嘴裡兩排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中過舉的有錢人。她一邊幫媽媽換內褲，一邊嘰哩呱啦地從陳X扁說到馬X九，從馬X九說到蔡X文，母親像個覺青似的鐵青著臉，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候Sit Down Please和Stand Up Please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換內褲。只聽姨娘和Stand Up Please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神。Stand Up Please越做越沒勁，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Sit Down Please說：「這麼男人味的大屁股，穿什麼內褲呢？」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
從那以後，我就每天早上替母親穿內褲，穿那最舒服的四角褲。我點起腳尖，從鏡子裡望著母親。她的屁股已不像在鄉下廚房裡忙來忙去時那麼豐滿迷人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裡，望著屁股出神，不再是瞇縫眼兒的笑了。我手中握著母親的四角褲，慢慢地替她穿上，可是我已懂得，一件小小的內褲，再也無法完美包覆母親消瘦的屁股。因為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琅琅的呻吟聲。
我長大出外讀書以後，寒暑假回家，偶爾給母親穿內褲，內褲捧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鬆。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可愛的條紋內褲穿在身上，她臉上快樂的神情，心裡不禁一陣陣酸楚。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替母親穿內褲的時候總是最最幸福的。
在台北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得了痔瘡，屁股翹不起來，連最舒服的四角褲都穿不上去，只好把所有內褲都丟掉了。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淒淡的月光裡，寂寞地掉著眼淚。寒冬的夜風吹來，我有夠冷，穿上母親為我織的三角條紋內褲，渾身又暖和起來。可是母親病了，我卻不能為她穿上內褲，她捨去了所有的內褲，又何嘗恢復那豐滿的身材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台北，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不再穿內褲。我呆呆地凝視著照片，好想幫母親穿內褲，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的內褲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內褲。說母親變得太瘦，又長了痔瘡。所以不能再穿內褲了。我低頭默默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不穿三角褲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身騎白馬，走三關，屁股穿著的不再是當年五顏六色的蕾絲內褲，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白色三角褲，她臉上戴著京劇面具，顯得十分威武，我對她不禁起了敬畏之情。因為她不像是我母親是個不羞不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對於內褲的依戀，將更甚於我母親吧。
回海邊以後，姨娘成為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海沙屋的長廊裡，我看她站在玻璃窗邊穿內褲，她不時揀起內褲說：「內褲鬆得很，真是瘦了。」瘦了，她也瘦了。當年美麗的雙臀，如今也漸漸消瘦，只剩一把老骨頭，且已布滿斑紋。想起以前的時候，她和母親背對背換內褲，彼此不討論內褲款式的日子，轉眼都成了過去。人類，為什麼要穿內褲呢？母親已去世多年，日漸消瘦的姨娘，亦終歸穿著同一款樸素的內褲，她現在的內褲，比誰都樸素啊。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她美麗的蕾絲內褲，我說：「讓我來替妳換件新的內褲吧。」她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性感幹什麼，那是妳們年輕人的事了。」
我能繼續穿內褲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我也早已不穿內褲了。對於最新款的性感內褲，已木然無動於衷。母親捨棄了內褲，姨娘的內褲也已寄放在寂寞的隔壁老王家中。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款式的內褲是永恆時尚的，又有什麼內褲是值得穿的呢？
－－改編自國文課本《髻》－－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親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內褲。沒來由的規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內褲。如洗了內褲，死庫水流到陰間，閻王要把它儲存起來，等你死以後去穿，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內褲，死庫水才流向太平洋。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是不穿內褲的。有的女人不穿內褲美得跟櫥窗女郎一樣，有的卻像醜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乾癟，內褲破了一個大洞，卻用中美合作麵粉袋縫了一小塊，亮著半個光禿禿的屁股，在廚房裡搖來晃去幫我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敢朝她看一眼。可是母親可愛的條紋內褲卻像一匹絲綢似的穿在身上，微風吹來，不時吹進她白嫩的屁面。她繃起雙臀，用手拉了一下內褲，一會兒又吹過來了。她是大屁股，翹起屁股的時候格外俏麗。我心裡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對漂亮的美臀，一定會上街買一條新的條紋內褲給她，要她穿上。媽媽一定是穿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脫下來。那麼這一條可愛的內褲，不久就會變成我扮瘋狂假面的「頭面」了。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條紋內褲，卻帶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屁股的蕾絲內褲比母親的還要騷、還要性感。蕾絲內褲夢幻似的遮住股間，望向後面，綁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像一隻大蝴蝶覆蓋在她的屁面上。她送母親一件蕾絲內褲。母親只把它收在抽屜裡從來不穿，也不讓我穿，我想大概是她捨不得穿吧。
我們全家搬到海邊以後，母親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他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幼稚的條紋內褲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換一條新內褲。母親就請她的朋友隔壁老王給她買了一條四角褲。在當時，四角褲是男生穿的，人家是女生耶，卻要打扮成男生，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兒笑，父親就直皺眉頭。我悄悄地問她：「媽，妳為什麼不也穿件蕾絲內褲，綁上一條蝴蝶結呢？」母親沉著臉說：「妳媽是大屁股，哪兒配穿那種摩登的內褲，綁那講究的裝飾呢？」
姨娘洗內褲從不揀七月初七。一個月裡都洗好多次內褲。洗完後，一個ㄚ頭把內褲當作鯉魚旗掛在門口，內褲的香氣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辦公室人體工學椅上，端著事後菸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裡全是笑。姨娘穿上蕾絲內褲，獨領風騷，然後坐正身子，背對著鏡子綁上一條大蝴蝶結，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姨娘遞給我一件蕾絲內褲，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卻把它高高掛在衣櫃裡，說：「這種新式的內褲，我穿不習慣。」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隔壁老王，自己買的四角褲緊繃繃的，與原先的三角條紋內褲相差很多，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那時姨娘已請了個義大利知名服裝設計師Sit Down Please。Sit Down Please穿著一隻大紅龍蝦裝，一件黑色連身禮服，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生猛海鮮的。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換各式各樣的內褲，什麼丁字褲、C字褲，常常換內褲，襯托著姨娘細嫩的肌膚，有夠夭壽的水蛇腰，越是讓父親笑得合不攏嘴。Sit Down Please勸母親說：「大屁股，妳也換個時髦點的內褲嘛。」
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後嘴唇走了。母親不久也由隔壁老王介紹了一個知名設計師Stand Up Please。她的身高比Sit Down Please高，一張天鵝屁的尖嘴猴腮，嘴裡兩排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中過舉的有錢人。她一邊幫媽媽換內褲，一邊嘰哩呱啦地從陳X扁說到馬X九，從馬X九說到蔡X文，母親像個覺青似的鐵青著臉，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候Sit Down Please和Stand Up Please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換內褲。只聽姨娘和Stand Up Please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神。Stand Up Please越做越沒勁，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Sit Down Please說：「這麼男人味的大屁股，穿什麼內褲呢？」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
從那以後，我就每天早上替母親穿內褲，穿那最舒服的四角褲。我點起腳尖，從鏡子裡望著母親。她的屁股已不像在鄉下廚房裡忙來忙去時那麼豐滿迷人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裡，望著屁股出神，不再是瞇縫眼兒的笑了。我手中握著母親的四角褲，慢慢地替她穿上，可是我已懂得，一件小小的內褲，再也無法完美包覆母親消瘦的屁股。因為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琅琅的呻吟聲。
我長大出外讀書以後，寒暑假回家，偶爾給母親穿內褲，內褲捧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鬆。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可愛的條紋內褲穿在身上，她臉上快樂的神情，心裡不禁一陣陣酸楚。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替母親穿內褲的時候總是最最幸福的。
在台北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得了痔瘡，屁股翹不起來，連最舒服的四角褲都穿不上去，只好把所有內褲都丟掉了。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淒淡的月光裡，寂寞地掉著眼淚。寒冬的夜風吹來，我有夠冷，穿上母親為我織的三角條紋內褲，渾身又暖和起來。可是母親病了，我卻不能為她穿上內褲，她捨去了所有的內褲，又何嘗恢復那豐滿的身材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台北，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不再穿內褲。我呆呆地凝視著照片，好想幫母親穿內褲，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的內褲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內褲。說母親變得太瘦，又長了痔瘡。所以不能再穿內褲了。我低頭默默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不穿三角褲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身騎白馬，走三關，屁股穿著的不再是當年五顏六色的蕾絲內褲，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白色三角褲，她臉上戴著京劇面具，顯得十分威武，我對她不禁起了敬畏之情。因為她不像是我母親是個不羞不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對於內褲的依戀，將更甚於我母親吧。
回海邊以後，姨娘成為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海沙屋的長廊裡，我看她站在玻璃窗邊穿內褲，她不時揀起內褲說：「內褲鬆得很，真是瘦了。」瘦了，她也瘦了。當年美麗的雙臀，如今也漸漸消瘦，只剩一把老骨頭，且已布滿斑紋。想起以前的時候，她和母親背對背換內褲，彼此不討論內褲款式的日子，轉眼都成了過去。人類，為什麼要穿內褲呢？母親已去世多年，日漸消瘦的姨娘，亦終歸穿著同一款樸素的內褲，她現在的內褲，比誰都樸素啊。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她美麗的蕾絲內褲，我說：「讓我來替妳換件新的內褲吧。」她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性感幹什麼，那是妳們年輕人的事了。」
我能繼續穿內褲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我也早已不穿內褲了。對於最新款的性感內褲，已木然無動於衷。母親捨棄了內褲，姨娘的內褲也已寄放在寂寞的隔壁老王家中。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款式的內褲是永恆時尚的，又有什麼內褲是值得穿的呢？
－－改編自國文課本《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