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01.-貝爾芬格的怠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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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26
【番外01.】貝爾芬格的怠惰(之一)


卡登諾沙咖啡店的午後時光。

來杯午後紅茶添加鮮乳調和成午後紅茶的奶茶,一點也不為過。

怠惰的貝爾芬格的怠惰。啊,人生就該這樣懶散享受午後時光。

今日的葉爾欽踩在木頭梯子上,自卡登諾沙咖啡店的巨大書牆裡抽出《化物語》(上)來配午後紅茶的奶茶。佐上慕零零巧手做的蒙布朗和蛋白糖霜餅,端出沒多久便迅速地全進了肚子。讓他很肯定自己當個怠惰的保險員真是對的選擇。再正確不過。

啜飲一口,午後紅茶的奶茶在骨瓷杯裡盪漾。

《化物語》第一話〈黑儀・重蟹〉的內容,已不知道是第幾次在葉爾欽的眼裡出現過。

如果有人問他:「重複看一樣的內容,不會很無聊嗎?」

他會說:「人類總喜歡興高采烈談著自己的過往事蹟,這跟重複讀同一篇小說有什麼不同?」

曾經,他不是現在的葉爾欽。

時至今日,偶爾多少會有點想不起來原本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了。

「葉爾欽」三個字唸起來有點累,叫「葉」比較輕鬆。

葉爾欽想過,向來身兼保險員的他,面對初次見面的客戶時是不是該來點華麗的自我介紹。

開場白除了「您好,我是專為天下女性勤奮服務的葉爾欽」,還要再多加一句「可以叫我『葉』呦!啾咪。」

每當他在慕氏可愛雙胞胎女兒們面前練習這樣的完美自我介紹,不是被蒲丞京拖去教堂跪主機板罰抄聖經,就是被上官奈銬上手銬縛綁吊在咖啡店的樑柱上。

葉爾欽向來認為,名字只不過是人類誕生下來後為了方便而取的代號。

用數字作為代號難免過於冗長,於是改用「字」來做排列組合。

排列組合變成如何都無所謂,反正他依然是他。

要知道,命運好壞從來和名字筆畫合不合命格八字無關。

不是算命先生說多了少了幾筆劃符合金木水火土的鬼話後,透過五行相生相剋啥鬼的拼湊在一起就能操控。

「能改變的自己,只能是自己。」葉爾欽將此話奉為圭臬。

就跟生命的存活只有自己才能完成是一樣的,肺臟一呼一吸別人無法代為行使。除非突然重度心肺衰竭需要「體外膜氧合(ECMO),又稱葉克膜」的東西。

即使是人工肺,也只是暫時性。終究要靠自己。

是「葉爾欽」是「葉」都好,沒甚麼好在意。

喜歡各種咖啡色。喜歡穿三件式西裝。不喜歡抽菸,但會看情況是時候在嘴裡叼根菸。 他發現只要嘴裡叼根菸,很容易拉到保險。僅限男性客戶。他的女性客戶都還在強褓中啊,葉爾欽嘆了口氣。

只要飄個幾眼就能看透人心,是葉爾欽所擅長的。別覺得他是偷窺狂。他無法看到衣服下面的肉體只能看到內心想法啦!雖然難以改變他人對「透視異能」的刻板印象,但葉爾欽還是想稍稍替葉爾欽平反一下。

「幾眼就看透人心很是無趣誒。沒猜疑沒刺激,這算甚麼人生呢!」葉爾欽總會這麼嚷嚷著。

或許,會有人說所有事都看清楚才能保護自己。多少人夢想著要預知能力啊。葉爾欽會說,你們都錯了。

當看清事實卻明白自己沒有能力去改變,只能無能為力眼睜睜看事情發生成如你知道的糟糕情況,對知道一切的人而言,是痛苦的。

發現能用意識看透別人真實心思的那年,葉爾欽才剛成為國中一年級生。

事情是這樣的。

瘦弱的國中一年級生葉爾欽,很理所當然的成為不良學生的肉食目標。加上回家非得經過人影比水溝裡邊大肚魚還少的產業道路,零用錢和便當費當然都被幹走。

後來連在學校都被拖到角落和廁所挨打。

錢財從主因成了順便,沒來由的看他不順眼,沒來由的想揮揮拳。沒來由的,想在受壓抑的小孩世界中建立起如同「大人」般的上下關係。

當然,國中一年級生裡瘦弱的肥羊不只有葉爾欽一個人,只是他成了肥羊群中被餓狼相中最倒霉的那隻。超級倒霉。

暴力從陰暗處發展到教室當眾抓起來海扁,毫無顧忌。

肉弱強食就是這樣。少年葉爾欽以了無生趣的口吻對自己說。

不想反抗,因為沒能力反抗,只能一次次被打然後一次比一次還悽慘。越不反抗便會得到更多傷害,因為人類會想從對方行為的反饋得到滿足感。得不到滿足,只會激起更深層的渴望。渴望從他人眼裡看到恐懼。

學期自開學第一日來到將近暑假前的某天。

下課鐘聲結束沒多久,教室的門突然被人用力踹了開,靠走道的窗戶碎了幾扇。同樣的那夥不良學生帶著電擊棒和鋁棒闖進教室,抓起衣領就開始胡亂打。說胡亂打也不太對,眼睛昏花之前,從麻痺的手指頭縫隙中,確認劇烈的痛楚來自鋁棒不斷打在他的膝蓋腳踝。

一隻又一隻的腳極盡用力往胸口和頭部踹,耳裡全是咆哮咒罵。從侮辱字眼和嘲笑在耳邊迴盪的程度,葉爾欽確信周圍圍觀了很多人。每張嘴滿是嘲弄,每張臉盡是扭曲笑容。

手好痛,腳好痛,頭好痛,全身上下沒有不痛的地方。

兩個不良學生將葉爾欽緊緊抱住頭部的雙手扯開,另外兩人分別以全身重量箝制葉爾欽的雙腳。這夥不良學生裡的老大跨坐到葉爾欽身上,面目猙獰,是葉爾欽最後看到的畫面。

溫熱液體順著輪廓向下流淌,強烈疼痛的雙眼因插入深至眼窩底端的外來異物——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只剩黑暗。

過於劇烈的痛楚在黑暗中如同搶奪食物的獅群,一口口腥臭銳牙咬在少年葉爾欽身上,正一口口生吞活剝他的意識。獅群猖狂貪婪的血盆大口,撕裂著、分食著他。

怨恨衝撞被懦弱刻意用好幾重鎖頭鎖住的厚重心門,一道比一道還痛的感覺使得衝撞一次比一次還大力。堅固的門扭曲變形,鎖鏈在鏘鏘尖叫,漆黑怨念從撕裂縫隙大量竄出,最後將鐵門侵吞,佔奪控制意識的韁繩。

葉爾欽內心逐漸被恨意佔據,他恨這世界的不公平。

為甚麼弱者一定得接受強者的吞噬,為甚麼人天生就被分為高低。他恨,恨這世界沒有道理。對別人殘忍,才能生存下去才能贏得勝利。對別人講道義付出真心,是該消滅的傻瓜。這些狗屁不通的事情,為什麼可以猖狂碾壓著他?為何可以囂張踐踏著他的心橫行世道上?

他恨哪,真的恨。葉爾欽只能在心裡吶喊。

沒了眼球的部位流出爛掉的眼球流出了血液,流不出淚。

述地——

他的視線功能恢復了。

不良學生的老大正用沾滿鮮血的手接過別人遞給他的碎玻璃塊,準備朝著葉爾欽的脖子刺下去。

除了不良學生的行為以慢速播放映入少年葉爾欽的視線,視線裡還有好多好多黑色的線。

不良學生的左胸前漂浮著好多黑色細線。不只不良學生,每個人的左胸前飄浮著好多黑色細線。那些細線,發出嘈雜喃喃細語。

躺在地上的葉爾欽,自跨坐在他身上的不良少年胸前黑色細線搞清楚那些「東西」是什麼了。

那些黑色細線原來是「字」。

「字」在「自我陳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的雜音。

「字」寫著那個人的身世背景,寫著哪年哪月哪天的某時某刻做了甚麼事,寫著夢境,寫著想法,寫著一切。浮動的黑色細線聚集在胸前,宛如黑色海草叢,隨激烈洋流來回搖擺顫抖。 「字」在喃喃自語。

有條線,最粗、最黑、顫動地最為激烈。喃喃自語的「自我陳述」聲音最為清晰。

浮在空中,黑文字寫著的是不良學生想殺了少年葉爾欽的原因。

根據「字」的陳述。原來平常替葉爾欽擦藥的女孩,是不良學生苦苦追求不到的女孩。

有天不良學生在學校籃球場向女孩告白遭到拒絕,不良學生非常氣憤。派人探查是哪個鱉三嫩腳敢搶他的心上人,後來輾轉聽說女孩喜歡的人是葉爾欽,所以不良學生決定要殺掉葉爾欽。因為葉爾欽是他佔有一個女性的絆腳石。

玻璃鋒利邊緣已在葉爾欽脖子上的肌膚大力來回割著,溫熱黏稠液體順著脖子流下。

痛感?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不知道是甚麼在驅動著葉爾欽,他輕蔑笑了一笑。

伸出的手不由自主以精確角度抓住對方脖子,不知道哪來的巨大力量,讓葉爾欽的手指得以穿透肌膚來到動脈旁的0.01毫米。

「殺了他。」怨恨對意識下指令。

「殺了他。」腦海聲音和怨恨低沉指令聲疊合。

看見欺侮他的人平常氣勢凌人嘴臉現在驚慌懼怕到不行,不良少年哀求葉爾欽原諒的卑賤模樣令人感到噁心。

一股巨大衝勁從胸口竄入手指頭,指頭用力抓緊,不良學生的臉立刻脹紅泛紫,掙扎幾下接著暈厥過去。

五隻手指從不良學生的脖子拔出同時血柱朝四面八方噴濺。濺上圍觀的每張扭曲面龐。

那些面龐不再是因嘲弄而扭曲,是因為害怕而瞠目結舌。太過驚訝導致定格不動的圍觀學生,即使鮮血濺到臉上也忘了尖叫。

葉爾欽不疾不徐跨坐到暈過去的不良學生身上,他甩了幾巴掌讓不良學生從暈厥中醒過來。讓這個一直欺負他的人,回到人體有傷口時感受該有的疼痛,發出該有的嘶吼。

葉爾欽左手抓住頭髮,固定住因強烈疼痛亂顫的頭顱。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等意會過來又如何。

緩緩伸出的右手已將充滿極度恐懼的眼珠自眼窩裡挖出。

啪。

扯斷視神經,填裝進葉爾欽的右邊空洞處。

既然右眼被挖出來了,左眼被挖出來也是應該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叫又有何用。

啪。

葉爾欽扯斷另一條視神經,將一顆左眼塞進自己的左邊窟窿。

裝進去的兩顆眼球在左右窟窿裡快速轉動。

不知道哪來的神秘力量,使視覺神經重新接上新的眼球。

新眼球與位在窟窿底處的視神經連結時,也跟著改變本質了。

眨眨眼,葉爾欽跪在血泊裡看著沒了眼球的頭顱。

眼球運作沒問題,能再看到這個世界了。

葉爾欽抬頭環視全場,每雙眼充滿驚恐畏懼,沒有崇拜。

在場所有學生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麼,放聲驚懼大叫。

瞬間——

教室安靜幾十秒,人群陸續離開,同學們將散亂桌椅恢復原狀。幾分鐘後教室該有的笑鬧聲恢復正常,上課鐘聲響起,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乖乖回到座位。

老師走進教室。

起立。敬禮。老師好。坐下。

從那天起。

每個人在葉爾欽眼裡,胸前都飄浮著黑色細線。只要他願意去看那些線,就能明白視線所及的人們腦內想法和生平過去。宛如歷史資料清楚羅列。

當然。

平常外表好人但滿肚子壞水如腐肉長滿蛆一樣令人作嘔的人,多如地上石頭。

平常外表像壞人其內在依然是敗壞到不行,表裡如一的惡人也和地上石頭數量不相上下。

有的好人仍是好人,有的壞人並不是壞人。人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愛恨情仇,在葉爾欽眼裡坦蕩顯露無疑。

也是從那天起,葉爾欽不再被找麻煩,受傷的情況不再出現。

因為葉爾欽的恨意與殺意保護著他。

殺意湧上心頭,他就能有巨大力量。能從地上拔起整座籃球架用雙手一捏就爛,能夠輕輕一揮項上人頭就會落地。這些全發生在侵略他人意識時操控出來的虛幻空間內。

但幻影並非沒有實際影響。

肉眼可見的現實,依然是一個生命的消逝。

自從殺了那名不良學生後,葉爾欽始終消沉著。

他知道自己已非從前的「葉爾欽」。他,改變了「葉爾欽」這個代號所代表的意思。

只要「新的葉爾欽」的腦內意識願意,絕對能實際做到讓一個人停止呼吸。而且是那種警察和法醫只會判定成「自殺身亡」的殺人方法。這些都不是「舊的葉爾欽」所能做的。

當能夠操控生死的時候,生命是失去意義的名詞。

當能用意識看透人心的時候,人生是無趣的。

當心只剩怨恨,世界只剩黑白兩色。

葉爾欽清楚明白,有些事得要經歷過才能懂。「經歷」,是「知道」和「理解」之間不可逆的分水嶺。

少年葉爾欽厭惡「舊的葉爾欽」也無法喜歡「新的葉爾欽」,只能走向夾在兩者間的自我封閉灰色狹縫。

自我封閉的葉爾欽,始終保持一個人直到高中畢業。盡可能不和周遭有所接觸,他不想透過「字」接收過多關於他人的資訊。他藉由轉移注意力降低耳朵聽聞「字」的「自我陳述」,也因如此少年葉爾欽愛上窩在圖書館。只有圖書館,能讓他得喘息的空間。

即便知道一個人的內心,可是他沒有能力保護任何人。無法保護好人不被壞人欺侮,更別談讓壞人改過向善。什麼都做不到,看了有何用。

人心,不會輕易被改變。

新的葉爾欽,只會「殺」。他只做得到將一個人從世界上抹除。

他無法改變任何人。他改變了自己,可是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