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2
本章節 3747 字
更新於: 2018-12-21
棉質的觸感讓人安心。
我拉長呼吸的間隔,只為了清楚地聽見自己吸氣與吐氣的聲響。光線穿過薄薄的被單,我縮著身子,注視朦朧的手指在大腿上伸展著。手指頭剛好五根,沒有多也沒有少。
稍微打直了脊椎,腳趾順勢扯開被單,頸部的汗水讓人短暫地感受到涼意。在打算思考形容詞時,日照的溫度就取代了汗水蒸發的冰涼感。
我看往床頭,但那裡沒有時鐘。
說得也是,這裡並不是我原本住的地方。
時鐘掛在牆壁上,那種時鐘與學校的相同。相同的便宜貨。
時間是下午四點。
我走下了床,穿起床邊那應該是自己的拖鞋,接著走向窗戶。因為雙腳纖細得讓我聯想到那些習慣把錢用針筒打進血管的人,所以一開始以為走起路來會感到吃力,結果完全不會,這點讓我挺意外的。
或許這樣是正常的,對於體重輕盈、剛進入青春期的小孩子來說,身體有著病痛才是反常的。
「……好冷。」充滿綠意的景色讓我縮了一下肩膀。
季節是在夏天。
午後的日照所帶來的溫暖完全被強勁的風淹沒,我盯著窗戶外的樹林,試著確定自己目前的所在之處。
跟琬琳當初進行求生的地方不同,這裡只是稍微鄉下一點而已,不至於杳無人煙。遠方山頭的高壓電塔讓心情輕鬆了不少。稍微近一點的山腰處則是檳榔樹林立,幾個拿著十字稿的中年人正在沿著下方的溪流行進,像在尋找著什麼似的。
這裡是臺灣。
雖然早就知道這件事,還是想要用眼睛來確認一切是否都跟記憶相符合。因為我從來不向神祈禱,只拜託惡魔不要掠奪我所剩無幾的事物。
腳上的拖鞋是一雙二十元的那種泡棉製的,我讓拖鞋與地板發出唰唰聲響,先是前往浴室尋找有沒有相同的拖鞋,接著才又回到床邊坐著。看來這個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
張望了一陣子,發現房門上貼著一張便條紙。
便條紙只寫了短短一句「我在樓上」,並留下了署名——「姊姊」。
看起來不像是小孩子的字跡。
那種省略筆畫、追求效率的寫法,不像是國小六年級的學生會使用的。而且基本上當初住在這房間的只有我跟姊姊兩個人,實在不需要費心寫上署名。
這有幾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是姊姊的筆跡本來就是如此。
第二種則是某個人帶走姊姊,而那個人留下了相當拙劣的線索。
至於第三種可能——
那依然是姊姊所寫下的紙條,不過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小時候的筆跡了。
既然我在「遊戲」中生活了十年,對於那些一同被我拉入¬「遊戲」的人也是如此。差別只在於扮演的對象罷了。
我扮演著自己,姊姊則扮演著某人。
她有可能扮演誰呢?
陳小姐?
如果是就好了。
但很遺憾,這個可能性趨近於零。
根據前幾次的經驗,每個人在「遊戲」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會圍繞著主角,或者是自己本來就很熟悉的角色。例如我在亞甄的回憶中扮演著她身邊的人,以及在琬琳的回憶中扮演著自己。
但我跟姊姊在一開始根本就不認識陳小姐。
既然先前的「遊戲」主角是我,那麼姊姊根本沒有扮演她的可能性。
「扮演陳小姐的,原本是誰呢?」一張紙條竟然能讓我思考這麼多。
我轉開房間的門把。
房門沒有上鎖。
與其說是我跟姊姊在當初取得了綁匪的信任,不如說我們是自動成為人質的。對於無路可退的人來說,我們這種自願做為籌碼的人比起朋友還來得可貴。
「喔,你醒來了啊。」
經過房門的男性停下腳步。
他的年紀與未來的我相差不多,印象中我也只是稱呼對方為「哥哥」。這種稱呼帶給我的感覺跟家族聚會有點不同,因為沒有長輩按著我的腦袋說「看到人不會叫嗎」,所以被綁架的這段期間是我第一次斟酌要如何稱呼為數不少的那些「長輩們」。
小孩子只有在這種情況才會成長,想想還真是有趣。
就算那些稱呼跟他們實際年齡相差多少都沒關係,沒有人會生氣。
啊,我想起來要怎麼稱呼這種關係了。
「共犯」。
也有好聽一點的講法——「同事」。
「你姊姊?我想一下……」對方看了一下天花板,像是擁有透視能力。
他說,他沒看到姊姊在樓下,那麼應該就是在樓上吧。
除此之外,還叮嚀我不要玩太久,晚一點就要吃飯了。而且今天終於可以吃到火鍋以外的晚餐。我為了結束話題,敷衍地點頭回應對方。
離開前,我順便問了他現在是什麼時候。
「八月二十八號,怎麼了嗎?」
我還沒想好要如何應對,那位「哥哥」就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了。像是「反正國小畢業又沒有暑假作業」、「晚幾天開學又不會死人」之類的。
因為他是一個開朗的人,所以忽然覺得他不應該面臨有期徒刑或是就地正法的下場。
但這不代表姊姊必須死於這次的事件。
所以我做起深呼吸,往樓上前進。
以往的話,以「陳小姐」身分行動的那個人都會在這種狀況先行找到我,不過這次有點不同。想必那就是當初她口中的「換你當鬼了喔」——雖然口氣很輕鬆,但我完全沒有玩遊戲的心情。一方面是在意她的真實身分,另一方面則是真實世界的時間流動。
沒有意外的話,警方將在三十號的凌晨進行攻堅。
姊姊會變成綁匪懷中的人質,宛如電影中的套路,但那場電影很遺憾地缺少了英雄。
因此在事件後,姊姊變成我的家人們在選舉期間揮淚喊出的名字。就各方面來看,姊姊都沒有得到解脫。我想這就是死亡之所以讓人畏懼的原因吧。別說是哭著掙扎,連哭都做不到。
我的願望,就只是希望能在前進時聽著另一個相同的腳步聲而已。
「……嗨。」
我伸出手,靦腆地跟擦身而過的那些長輩打招呼。
並且詢問他們相同的問題。
——現在是什麼時候?
「現在?八月二十八號不是嗎?」「八月二十七號啦,我記得很清楚。」「我知道,今天是經驗加倍活動的第三天。」「啊,冰箱裡面的豆漿過期了。」「什麼爛問題,你又不用擔心生理期。白癡。」「現在是平成十七年吧?」
沒有聽見正確解答。
還是沒有遇見「陳小姐」。
但「她」應該就在這屋子的某處。
我敲著各個房門,來到最後一間房間。以刪去法來說,這次的投資報酬率還真是低得可憐。
房門有著霉味與菸臭混合的氣息,不管敲了多久都沒人應門。
門沒有鎖。
我推開房門。
房間的濕氣有點重,雖然每個房間統一都有落地窗的設計,這一間卻以百葉窗擋住了外頭的夏天。直到夏天結束,這個房間依舊會如此陰涼吧,接著面臨秋天、冬天,以及明年的春天。
房間被雜物覆蓋,雜物則被帆布覆蓋。
帆布又被大量的菸味覆蓋著。一切彷彿都被時間掩埋住。
要不是幾乎所有的物體都是靜態的,即使有人說這裡是生態系的縮影我也相信。
雜亂,卻充滿生活感。
這種畫面讓人心情放鬆,因為這裡是「某人」的房間,所以它將以讓「某人」最能放鬆的姿態存在著。例如電視、沙發、冰箱三個物件緊緊靠在一起,並且與廁所的距離不超過兩公尺。
適合談判的地方有兩種。
一是光亮、空無一物的審訊室。
二是談判雙方其中一方的房間裡。
這裡很適合談判。
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女人的眼鏡反射著電視機發出的光亮。光亮不停閃爍著。
然而這一切都靜悄悄的,因為電視並沒有開啟聲音。有的人即使不觀看電視也會打開聲音,只為了讓房間熱鬧一點。換句話說,那是不甘寂寞的一種表現——現在當然不是那種狀況。
女人只為了接收資訊而看著電視。
她的皮膚異常白皙,但不是營養不良所造成,就跟她那頭褐色長髮一樣是天生的。女人無法選擇她天生的膚色與髮色,不過倒是在可以選擇的部分充分表現出個人特色。
純黑的襯衫,以及純黑的西裝褲。
她瞄了我一眼,什麼話都沒說,隨即又扭頭看往電視。宛如我只是由螢幕的畫面所延伸出的一隻蚊子。
我靠近了她,在那人身旁發現另一個人。
一個女孩。
一個跟我同年紀的女孩,此時正趴在女人的大腿上睡著了。由於女孩的身材嬌小,因此剛才在視線上被沙發的扶手擋住了。
「喔,你醒來了啊。下次要記得敲門喔。」
「我敲了很久。」
「可能是電視太吵了。」
「……不是調成靜音了嗎?」我皺起眉頭。
「不然就是你沒有敲到我的心門吧。」
我的心門很受歡迎喔,大概C罩杯。女人按住自己胸口,吐出一口白霧。
我搖搖頭,說明自己不想吵架。
因為沙發客滿了,我於是坐在扶手上。
「要小聲一點喔。」女人把手上的菸放在菸灰缸上,「你姊姊昨天晚上睡得不怎麼好,剛剛好不容易才睡著了。」
「嗯。」
「肚子餓了嗎?」
「還好。」
女人拿起第二根完好的菸,然後用尚未熄滅的菸蒂點燃。
「你也睡不好嗎?」
她接著這麼問,按摩起鼻樑上方,閉上眼睛。
我回答我不久前才剛起床。
「啊……小孩子真是太棒了。」
女人發出了如果沒看前後文就會惹上麻煩的感慨。
——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單刀直入地問她。
女人撓著後頸,露出有點困擾的表情。
她那頭長髮的後半部分幾乎都被埋在襯衫裡頭,讓旁人看了有點不爽快。而我就是旁人。
「你問現在的時間?」
女人一邊嘀咕,一邊舉起手腕。
但那裡沒有手錶,只有割腕後的傷痕。
「現在的時間,下午四點半。」
「……」
「大概是——」
——三十七小時前吧?
恰巧是我所預設的正確答案。
女人持續撓著後頸,長髮因為汗水附著在她的頸部。
「只要不睡覺、不洗澡、不上廁所,我們的時間其實還挺多的。」
她索性將手伸入領子,把陷入襯衫裡的長髮全部拉出。
一般來說,這種動作在剛換好衣服時就應該做,而非現在。
但能夠理解前因後果。
——因為「陳小姐」自始至終都留著短髮。
「耶,可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被鬼抓到了。」女人以嘴唇含住姊姊的長髮,似乎是覺得這樣子很新鮮,「我們來想想給你的獎勵吧?」
她似乎很開心。
但不曉得她口中的「我們」,到底有沒有包含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