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的場合〉

在看著大小姐理所當然地將羅索選為第一個恢復記憶的戰士時，利恩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倒是他身邊那隻忠心的笨狗一下就被那顆囂張紅菇的挑釁眼神氣得咬牙切齒，那表情好不精采。

而那個本該被排在第一順位的艾伯李斯特，居然一點反對意見也無。只對著一臉歉疚的大小姐露出安撫的笑容，說了一句「這本來就是他該得的」，然後便一個字都不發了。

不過沒想到，恢復些許記憶的毒菇在清醒後，居然就二話不說拎起還在神遊四方的大小姐，然後便和布列依斯、馬庫斯兩人展始轟轟烈烈的收集碎片之路。

如果自己沒眼花的話，為了收集那個面癱眼鏡的碎片、羅索甚至直接指揮大小姐把珍藏很久的特製蘑菇萃取液一口氣灌了下去。於是很快地、繼戰功最輝煌的羅索之後，大小姐忠心耿耿的騎士艾伯李斯特也如願恢復了少部份的記憶。

而再來，似乎是輪到自己了？



不知為何，在看到結束儀式從艾伯房間走出的大小姐投射過來的眼神時，利恩突然有了這種感覺。


但是，恢復記憶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看著恢復記憶的倆人增強的戰力以及刺眼的金色靈魂光芒，利恩突然間猶豫了。

畢竟他們這些戰士雖然本質上算是失去了記憶，但一些牽掛的情感卻還是殘存在內心的。像是艾伊查庫對艾伯的執著，以及古魯王子和布列公主之間若有似無的糾葛。而當大小姐拉著自己、指著大街上一個小鬍子大叔說道那人是自己的牽絆時，利恩只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沒由來的悶痛。

他猛地想起了曾經、在那片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直蠶食著內心理智的焦躁、痛苦的負面黑暗情緒。

如果沒有了依卡路思的光，那是否自己也會如同那些徘徊在荒野上、無處可歸的英靈，被另一個「自己」無聲消滅。

也許……就這樣，什麼都別想起也不錯，不是嗎？

隨手扯了一片草葉捲做草笛，湊到唇邊胡亂吹了幾個音調後卻又無法繼續。

「傷腦筋……想不起來呢。」唉，喪失記憶什麼的，真是麻煩。

就在利恩默默內心糾結時，一旁的樹叢突然動了起來。

然後，就像是早就練習過了千百次般的熟練，利恩長手隨意一伸、就恰恰好撈住了從樹叢中「掉」出來的依卡路思。

「嗨、小依，怎麼不在家乖乖唸書啊？」

掩下了方才的複雜心緒，利恩再度回復平時那副痞樣、流里流氣地向著自家大小姐打招呼。不過手下ㄧ轉，卻是相當輕柔地將依卡路思攬進懷中，動手小心地撥掉黏了小娃兒一身的樹葉草屑。

「利恩，想要、想起來？」

直接無視利恩的問題，依卡路思的視線緊盯著利恩隨手棄置的草笛不放。而發現了人偶視線所在的紅髮男子，在聽到那句表面淡漠實則關切的娃娃語氣時，手下整理的動作不禁頓住了。

不過，也就只是頓下個一、兩秒而已。利恩開合了幾次嘴唇，最後只得露出一抹苦笑輕道：「嗯……我想關於這一點，在這裡聚集的大家都是一樣的啊。」

小心翼翼挑選著字句，在依卡路思扭頭看向自己的瞬間，利恩幾乎是立馬收起苦澀反露出燦爛笑容，習慣性伸手揉著那小小的寶藍色髮旋安撫下對方的不安。


說不期待恢復記憶的事，絕對是騙人的。


「但有的時候，也許、「忘記」也是一種幸福。」無意識地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手下的動作雖然沒停、但利恩的眼神卻已經放得很遠、很遠，彷彿回到了「懷念的過去」一般、讓人有種這個男人已經記起一切的錯覺。

但、這是不可能的。

沙沙……

感覺到拉扯，利恩下意識地低頭、對上了那雙如水晶通透的雙眸。

小小的大小姐，即使直立站起也不過只能平視倚靠著大樹而坐男人的頭帶。但此刻的「她」卻非常努力地墊起腳尖，一手撐著利恩的肩、另一手則「喀」一聲拍了拍利恩的腦袋。看樣子，似乎是在模仿平日男人常對他做的、安撫心情的那樣動作。

而看著這樣固執的小臉，利恩只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糾結似也被驅散了幾分。

沒想到下一秒，名為「記憶碎片」的黃色晶體卻突然出現在眼前，亮花了利恩的視線。

「……小依？」

沒有回答。

依卡路思只是面無表情地、像是變魔術般用雙手一把捧出了代表著恢復記憶關鍵的道具，送到了紅髮男人的眼前。

整個空間彷彿隨著人偶的動作而迅速沉靜了下來，一時間、萬籟無聲。而利恩，只能定定地注視著眼前的「記憶碎片」，像是受到蠱惑般、伸出了手，觸上了眼前宛若燃燒著火焰的奇異晶體。


異變就在此時產生。


一陣炫目的光芒伴隨腦袋中「轟」一聲。利恩幾乎是在觸碰到碎片同時就雙眼一翻，筆直往一旁倒下。而捧著碎片的人偶，則是霎時放大了流竄過11011數字的無機質瞳孔，小口一開就如同上好條碼的八音盒，無音自唱了起來。




【甦醒吧無名的吾子啊】

【賦予你使命】

【吾之怒火將要……】


【選擇……】

【當他自黃泉歸來之時】

【將成為漆黑的……】



隨著叮叮噹噹的歌聲，一股無名的火焰也緩緩自小小偶人的腳尖蔓延到周身，只是那火焰似有自己的意識，雖然有著熊熊燃起之勢，卻沒有燒害到週遭事物一分一毫。

小依……

無法阻止腦中爆開的混亂資訊，利恩眼皮一沉、便直接失去了意識，




●



又回到、那無邊際的黑暗中了。

而自己隱藏、或者該說遺忘了很久的、死去前一刻那股不甘的憤怒、以及名為「遺憾」的感傷情緒等等，都開始多出了一些破碎的畫面以及關聯。

Archibald……

蠕動著無聲的口唇，利恩強烈地感受到在這個名字浮現時，胸口以及腦袋爆開的蝕骨劇痛，痛得他忍不住開口想要放聲大叫，但乾啞的喉頭卻連一絲掙扎都發不出。最終只能緊繃著無法移動的四肢，咬牙等待著疼痛的結束。

讓利恩沒想到的是，原本以為已經很難熬的疼痛不過是開始而已，在劇痛過後的蔓延周身的冰冷絕望，凍得利恩胸口一滯，腦中只想著要直接死去逃離這莫名加諸在自身上的一切。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騙我？


為什麼Archibald你……


為什麼……我要、想起來……


小依，我……


我想、「忘記」、才是幸福的。




「利恩，想忘記？」

我……




「利恩，很痛、想忘記。」




於是就如同來時那樣的突然，那股黑暗也在一聲無名的嘆息之後全數撤下！





●


在張開雙眼看見熟悉的天花板花色時，利恩在心底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抬起有些僵硬的右手，在看到代表自己依舊是等級四的紅色靈魂光芒時，利恩心中湧起了一股有些放鬆卻又夾帶著一點失落的複雜情緒。

慶幸地是，大小姐並沒有因為他的表現而將他從隊伍中換下冷凍；失落的是，錯過了這次恢復記憶的好機會，下一次要輪到自己，不知又是何時。


「大小姐說了，這次機會先讓給布列依斯，下一次就輪到你。」

像是猜到了利恩的心思，一直坐在一旁椅上照護的艾伯李斯特面無表情地自手中的書裡抬起頭來，不冷不熱地說了這麼一句。

然床上的男人卻在聽到艾伯轉達的話後，立馬「騰」的一聲自床上驚起，不可置信地望著依舊面癱到底的帝國騎士，很沒有形象地張大了嘴，一副蠢蛋樣。


最後，在面癱騎士幾乎降到零度冰點的冷凍視線威逼下，利恩也只能吶吶地開口問道：「天啊、那位公主、我是說、審判官大人，他有說什麼嗎？」停頓了一下，一想到那位女王般的高傲個性，在想到大小姐這無心舉動所帶來的效益時，利恩的胃部不由得一陣糾結起來。


這種「因為利恩受不了恢復記憶的打擊所以只好換成布列你先來」根本施捨的狀態，一定會讓那個高傲的審判官大人氣得不輕啊。而和艾伯李斯特不同，超級寵溺大小姐的布列依斯是決計不會當著「她」的面發難的。也就是說，最後倒楣的絕對、一定會是他這隻不中用的紅毛蟑螂。

「嗯，布列他說……」有些惡劣地拉長了尾音，在看到利恩因為這一下拖延而緊張地吞咽口水的驢樣，艾伯先前因為當擔心對方狀況的焦躁憤怒也有稍稍化解的趨勢。

「他說等你醒了以後，他會和尼西設計一份量身訂做的鍛鍊計畫，以免哪天戰鬥時和今天一樣因為體弱多病受不了打擊「又」突然抽風害到大小姐……」

等等！那個體弱多病是怎麼回事？還抽風咧你才抽風啦、你全家都抽風啦啊啊啊──！

欲哭無淚的利恩此時已經完全遺忘先前觸碰到碎片所造成的不愉快回憶，而一向效率良好的布列女王在從醋勁很大的忠犬那得知某隻廢材蟑螂已經清醒的事情後，馬上二話不說親自出馬動手逮人。

於是，才清醒不到一個小時的利恩馬上很悲催地在眾戰士（照顧關機中大小姐的庫勒尼西除外）的「好心指導」下，在等待大小姐再次甦醒的時間，展開了馬不停蹄的（單方面挨揍的）車輪戰生活。



至於恢復記憶什麼的，對於早就被揍得趴倒在地上無法起身的紅髮戰士而言，似乎已經變成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