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的話語

(Soldier's side)

真是糟糕透頂。

軍隊那邊大概已經判明了龍是幾天前營救菲艾諾的其中一人。畢竟當時他的長相被不少士兵看見，要不暴露身份實在不太可能。

身為軍官卻破壞了王國軍的計畫（儘管那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計畫），這樣的行為不可能被輕易放過。

所以這幾天龍不得不依靠教會的庇護，避免接觸王國軍。直到確定他們的動向之前，他都應該小心行事。

明明如此——

為什麼我現在會在這種地方想辦法取暖？

春天漸涼的傍晚中，燒得劈啪作響的柴火向上捲起熱氣。注意到一道影子靠近後，龍抬起頭看見綁著稍短馬尾的男人走到面前。

「這火燒得還蠻大的嘛。你應該沒有直接在草地上生火吧？」

「怎麼可能？我當然有把草皮先挖走。」

艾薩克瞄向放在一旁的鏟子，點了點頭。為了烹煮食物，蕾菈亞和莉希那邊也生了火，只不過那樣的火力對龍他們來說實在不太夠。

「那就好。不過，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們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嗎？」

「你應該問問菲艾諾。」

艾薩克把手中的熱湯遞給兩人。龍接過了湯，但是菲艾諾的肩膀抖了一下，才畏畏縮縮地伸出手。

「我和龍一起掉進湖裡了……是我拉他下去的。」

「菲艾諾，現在還不是游泳的好天氣。」

艾薩克說完，菲艾諾的臉立刻紅了起來。

「我、我當然知道！」

「那就好好把身體弄乾吧。我和妳的朋友們會把晚餐準備好，在那之前別離開營火邊喔。」

艾薩克摸了摸菲艾諾的頭，接著又走回去。

這和想像中的反應不太一樣。龍在心裡想到。

他以為一般的父親會更慌張，或者責罵自己的女兒。可是艾薩克，他讓菲艾諾放鬆下來。

「龍，對不起。」

「什麼？」

就在龍分心的時候，菲艾諾突然轉過頭面向這邊。因為濕掉而貼住額頭的瀏海下方，火光映照在她的眼眸之中。這副模樣讓龍愣了一下。

我怎麼會看呆？菲艾諾還是個小孩。

只是她的眼神……那對眼睛深處呈現的色彩，有時候不太像是同齡的孩子會有的。

「是因為妳把我拖下水才道歉的嗎？」

「嗯……還有，我沒有把天使的事告訴你。」

菲艾諾瞥了一眼身旁看起來像是空無一物的地方，接著繼續說：

「龍，那把長槍不用我去碰它，也能砍到東西。我怕它可能也會攻擊別人。」

「所以在湖邊的時候妳才叫我不要靠近？」

她點了點頭。龍當時沒注意到那把槍，但他感覺得出來菲艾諾沒有說謊。

「哼，那個自大的天使之前憑依妳的時候都沒有殺掉我了，現在怎麼可能只靠一把槍威脅我？」

「龍，不、不要挑釁拉芙茵呀！祂的槍瞄準你了！」

菲艾諾慌張地揮起手，不過龍一點也不在意。

「菲艾諾，那雖然是天使的力量，但只要不被憑依，操控權就在妳的手上。」

「可是……」

「妳必須控制祂們，把祂們當成妳的武器。妳要使用它，而不是被牽著走。」

這種話對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說有用嗎？龍有點懷疑，但是他第一次被人教導憑依者該如何戰鬥的時候，年紀比菲艾諾還小。

「總而言之，妳不需要害怕。妳會慢慢學會怎麼掌握力量的。」

「我知道了……」

菲艾諾回答，不過她看起來很明顯還有話想說。

龍搔了搔後腦杓，嘆了一口氣後再度開口。

「菲艾諾，我是妳的誰？」

「哎？龍是……唔？」

這傢伙在猶豫什麼？還會有其他答案嗎？

「我是妳的老師。」

見到她抬起頭，龍把話說了下去。

「不管有什麼事，只要妳真的想告訴我，我就會認真聽。」

菲艾諾看著龍的臉，睜大了眼睛。不過吃驚的人不只是她而已。

在遇到菲艾諾之前，龍不會輕易說出這種……肉麻的話。也許剛才的問題他才應該好好問問自己。

他開始認真的當這個女孩的老師，還為了她背叛軍隊。

菲艾諾是他的誰？

兩個人之間持續了一段沈默的時間。最後，先開口的人是菲艾諾——

「對不起……」

「又來？菲艾諾，我不需要妳道那麼多次歉。」

「不、不是那樣，是因為……我做了龍說不許做的事。」

菲艾諾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對勁，讓龍頓時有些不安。

這自白來得實在太突然，她到底想說什麼……

「我救了維斯特。」

「哈？那怎麼可能，我明明……」

「那時候我趁龍閉上眼睛的時候，用斐爾的力量救了他。」

所以維斯特還活著？

那也就是說，王國知道菲艾諾身上有多少天使了？

「妳不知道妳的決定會讓自己陷入多大的危險，菲艾諾。」

龍的手抹過自己的臉。他對菲艾諾擅自做的事感到生氣，但是當他看見她的表情，胸口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菲艾諾就像是呼吸困難般，努力想要吸氣。她的聲音在顫抖。

「龍、龍這幾天都住在教堂裡對不對？所以才會那麼早來找我……肯定是維斯特把龍的事情說出去，才害你變成軍隊的敵人的。」

她注意到了？什麼時候？

不對，菲艾諾這幾天表現得和平常幾乎沒兩樣，如果她一直在想這種事……

——我不想讓龍擔心。

該死！為什麼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把自己的表情藏得那麼好？

「喂，別這樣想！就算他沒有說出去，我肯定也會被軍隊懷疑。」

「我做錯了，龍。」

菲艾諾的手放在胸前，一隻手把另一邊的手腕抓得蒼白。

「要是我沒有救人……就好了。」

龍聽到菲艾諾可能要離開時都沒有動搖的內心，此刻卻像是在淌血。

他終於弄懂了。

龍曾經覺得首都是個和平的愚蠢城市。但是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不再急著想要離開。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菲艾諾居然變成了這麼重要的存在？

她應該維持她原本的模樣，繼續當那個表情豐富、個性單純的……真想揍過去的自己一拳。

「妳沒有錯，菲艾諾。」

「龍，我這樣說不是想要你安慰我……」

菲艾諾緊捏著手，用力搖了搖頭。看著那副模樣，龍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讓自己露出微笑。

「既然這樣，小姐。先去吃晚餐吧，他們好像準備好了。」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但是龍仍然希望填飽肚子能讓她稍微平復心情。

這裡有比他更適合鼓勵菲艾諾的人。她需要的話語，肯定很快就會到達她的身邊。

＊＊＊

好丟臉……

被王國軍綁架的時候我還抬頭挺胸告訴蓮，說我不能依賴龍，要試著靠自己的力量努力。

結果呢？

雖然那時我就想到如果龍來救我，他的立場會很危險。可是當我注意到龍必須躲在教堂裡，這件事才突然有了實感。

我讓龍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菲艾諾，爸爸坐妳旁邊囉。」

熟悉的聲音傳來後，爸爸在我身旁的草地坐下。

剛才吃晚餐時，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頭頂上出現閃爍的星光，而接下來的幾分鐘，爸爸只是安靜地看著眼前的夜空。

「爸爸……」

「怎麼了？」

「你不說些話嗎？」

「不啊，有菲艾諾坐在身邊就讓爸爸很滿足了。」

我轉頭看向他的側臉。來到首都之前我肯定無法分辨，但是現在，我卻能察覺爸爸的眼神中包含著緊張和擔憂。

「爸爸，蕾菈亞她們幾個呢？怎麼到處都沒看到她們？」

「啊，我讓她們幫我一點忙。現在應該正在準備吧。」

準備？我對爸爸說的話感到好奇，不過他一下子就換了話題。

「菲艾諾，我想趁現在問。為什麼妳的朋友一直穿著斗蓬？」

「這是莉希姊姊的秘密，所以不能告訴爸爸！」

「好吧，那……」

爸爸問起了其他我和蕾菈亞她們一起做過的事。聽他說，媽媽一直都很擔心我能不能在村子外交到朋友。

雖然爸爸的視線看向前方，但是他肯定正望著不在這裡的某處，回憶起了最愛的人的笑容。

「爸爸，你應該趕快回去陪媽媽。」

回過神來，我已經說出這句話。

爸爸來這裡是為了帶我回去，所以其實是我在讓他等……

但是對說出不講理的話的我，爸爸卻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後就露出微笑。

「呼哎！」

我忍不住發出驚呼。因為爸爸突然把我拉過去，讓我坐進他的懷中。

「菲艾諾，妳變了好多。」

「咦？」

爸爸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才剛剛把我抱過來，就像小時候一樣。

我回過頭看他，沒想到頭頂立刻傳來溫暖的觸感。爸爸的手輕輕放了上來。

「菲艾諾沒發現嗎？妳開始替周遭的人考慮好多。五個月前，難過的時候妳會哭喪著臉，但是現在妳卻努力裝作一切都很正常。」

「有、有嗎？我在村子裡的時候也會替別人著想……」

「程度不一樣，菲艾諾。妳以前不會勉強自己笑。」

爸爸的雙眼直直看著我。結果我忍不住轉回前面，避開了他的視線。

雖然這個動作就等於是承認爸爸說中了，我還是鼓起自己的臉頰。

「那樣有什麼不好？」

「菲艾諾，那是成長的一種。就連爸爸也不能告訴妳這是好還是不好，因為可能兩邊都是。」

爸爸的話讓我眨了眨眼睛。這樣子回答，聽起來和沒有答案一樣。

我看向視野前方的湖，在夜晚中它就像是顏色很深的光滑石地，只有偶爾被風吹起的波紋才讓人明白那是水面。

湖面突然閃過了小小的光芒，幾乎會讓人錯以為是星星的倒影。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但是爸爸卻動了起來。

他把手伸進我的胳肢窩，起身的同時也把我抱起來站到地上。

「菲艾諾還在煩惱自己為什麼救人嗎？」

爸爸走到前面，和我相隔幾步距離後才轉過身。

這個問題來得好突然。幾天前爸爸沒有回答我，現在他把我帶到這個遠離首都的地方，會告訴我答案嗎？

可是……我不久前才承認我不應該救人。

我遲遲沒有發出聲音，沒想到爸爸卻提起了意料之外的事。

「菲艾諾，我做出來的藥，最後被用來綁架妳。」

「那不是……」

不是爸爸的錯。我想要這樣說，爸爸卻抬起手讓我停下。

那本來是可以幫助受傷的人減輕痛苦的藥。想到爸爸的心情，我不禁抿住嘴唇，可是當我看過去，我才發現爸爸眼神中的堅定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

「還記得我為了炸出地下通道時使用的炸藥嗎，菲艾諾？有人說那東西是殺人兇器，是讓城市陷入火海的災禍。」

我點了點頭，但是對爸爸說的這一串話感到困惑。

「這和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嗎？」

爸爸露出微笑，背對著湖岸將一隻手舉起。就像是某種手勢信號一樣，爸爸筆直地指向天空。

「菲艾諾，炸藥不是只能破壞而已。」

一道聲音從遠處傳來，那聽起來像是有人用壞掉的笛子吹起長長的音；然而，那在一瞬間化作盛大的爆炸聲。

「呀啊！」

我不小心叫了出來，眼睛因為突如其來的亮光而閉上。就在我嚇得後退的時候，同樣的聲音再度出現。

這一次我看清楚了。

一個光點衝上天空，轉眼間所有東西都被點亮。

蓋過原本的星光，眼前就像是突然出現了幾十顆流星擴散出去。拖著橙色的軌跡，變成綻放的花朵。

湖面被光芒浸透，和天空映著一模一樣的風景。

這是什麼？感覺好……

「恭喜妳第一次看到煙火，菲艾諾。」

我呆呆站在原地，過了一陣子才想起要把吃驚的嘴巴閉上。

爸爸說的「煙火」沒有持續很久，放了三次之後，就把安靜的夜晚還了回來。但是在這幾秒鐘，只是漂亮已經不能形容我看到的景色了。

「好帥……爸爸，『煙火』好帥！」

「噢，妳的感想和我預料的有點不一樣。不過煙火很棒吧？」

「嗯！」

爸爸笑著走了過來。他來到不斷點頭的我身邊後，重新坐到草地上，而我也跟著坐下。

「要是沒有炸藥的話，就做不出煙火。爸爸希望妳記住這件事。」

「好……」

我的肩膀碰到爸爸的手臂，雖然靠得那麼近，我還是不明白爸爸想要告訴我什麼。

「菲艾諾，就算煙火裡麵包著危險的火藥，也改變不了它的美。這和妳的情況有點像。

也許妳真的不像別人想像中的那麼安全、不會傷害其他人，不過我相信，妳絕對比妳自己想的還要善良許多。」

「爸爸，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不對……」

我讓別人受了很重的傷，而且不是不小心，是我主動那麼做的。

我瞄向浮在身邊的長槍，槍尖刺入人體時的觸感好像頓時又回到手上，讓我忍不住發抖。

雖然我感到害怕，但是就像是要把令我不安的事情全部趕走一樣，爸爸繼續說下去。

「菲艾諾，妳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這是我和諾娜一直希望能給妳的自由。妳能夠走出只屬於妳的故事，遇到讓妳迷茫的事情時，妳可以感到沮喪，可是不能忘記……妳知道爸爸成為鍊金術師後，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看到我的反應爸爸靠過來，溫柔地把我們的額頭碰在一起。

「是自信。當我不知道自己的研究是否有盡頭時，我需要自信來讓我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菲艾諾，我們無法看見我們明天會走在哪條路上，但是自信，它會引導妳，讓妳知道自己一直在前進。」

從爸爸身上傳來的溫度，漸漸使我的身體不再僵硬。

我是因為有力量才救人的嗎？變強是不是代表我會去傷害人？這些煩惱，在爸爸這樣說之後就像是變成了該由我來決定的事。

「這聽起來好難。我怎麼可能一直相信自己不會犯錯？」

「妳當然會犯錯，每個人都會！只是我們要相信每一次做錯，都會讓我們找到更好的方法去面對下一次機會。這樣當未來遇到困難的時候，累積起來的經驗就會引領妳做出選擇。」

我靜靜地保持不動，這段話讓我思考了一段時間。

——爸爸要我相信自己。

雖然現在大概很困難，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可以辦到……也許所有事都會變得單純許多。

「爸爸，謝謝你。」

「不客氣，菲艾諾。記得也向其他人道謝噢，畢竟……近距離施放煙火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

爸爸說完後，我看見龍他們三個人沿著湖邊走來。和龍對上視線時，他的嘴角似乎有一瞬間放鬆了。

他們肯定在出發前就知道這些安排，而且還願意幫忙……

一到達我的身邊，蕾菈亞就搖搖晃晃地倒在我身上，莉希姊姊則是不太高興地壓著自己的兜帽。

雖然一開始對她們的舉動有些疑惑，但是我很快就想到對吸血鬼的眼睛還有貓的耳朵來說，靠近煙火好像太刺激了。

「菲艾諾……為了賠償我的眼睛，妳今天要當我的抱枕。」

「我也要賠償，就讓我看看天使的長槍長什麼樣子吧。」

「哎！」

我瞄向把煙火交給她們的元兇，可是爸爸果然又撇過了頭。

冷血！無情！

「我們走吧，菲艾諾。」

「來，乖乖聽話。」

「嗚哎哎哎！」

被兩個姊姊團團圍住，我在點點星空下發出了求救的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