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本章節 5732 字
更新於: 2018-12-05
(月芒紀元1679年,8月27日早晨)
頭頂被迫戴上咖啡色的及頸假髮、用碩大的圓框平光眼鏡裝飾著臉龐的數,身穿便裝從洗手間裡亮相後,其姿態便收到了奈文的不絕贊賞。
「唔唔唔……真不錯呢!既深得變裝的精髓,又能體現我品位之高,最重要的是,」她兩眼放光雀躍起來,老土地竪起了大拇指,「數小姐您可真是個美人胚子啊!」
「……非、非常謝了。呃,不……怎麽說呢……」不曾想到始作俑者一副油膩大叔的模樣,數臉頰緋紅著把身子縮了回去,粗糙地應對對方的吹噓,陷入了語無倫次當中。此刻她的造型只是一位元元隨處可見的普通少女罷了,即使合身的無袖連衣裙絕好地體現了她的身段,也不會再被他人察覺到異樣了。
「不用害羞哦,表現得自然一點會更好!」
「不……我想我還是該收斂一點的。」數探出頭來,不安地瞥了瞥正在看手錶的諾亞,似乎是保持著心存芥蒂的程度。
打扮成這副模樣,真是稀罕的畫面啊。
「這傢夥,之後會好好教訓他的。」奈文拍著懲罰目標的胸膛。
雖然這人說對方是美人胚子,但自身其實也絲毫不遜色——不但有讓人艷羨的身高和……長髮,臉容五官還是中上水準,是很容易讓人心生相貌焦慮的那一類。其中最驚艷還是奈文那雙鵝黃色的眼瞳,靈動而活潑,不像數被痛失父親的悲苦拖進淵底一般,缺乏生氣和希望。
奈文的紅色長髮被諾亞一聲不吭地編成單麻花辮,藏在了白色長衣下。按道理,她才反而是最需要隱藏身份的人,畢竟那長得嚇人的頭髮可以說是眾人間最搶眼的特徵,毋庸置疑。
「我……」
「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麽……我們會履行職責到最後一刻的,請您放心吧。」
似乎看穿了數的心結,奈文承諾道。
「謝謝……欸?」
「這不是能好好地表達嘛~」
原本還想說出自暴自棄的話來,被燦爛微笑著的奈文忽地打了一劑強心針之後,也只得乖乖咽了回去——數吐槽歸吐槽,但不擅長潑人家冷水。
若然跟隨他們就可以有機會接觸到真相,那麽……即使需要我將命運交予對方之手也無可厚非了。
「……那我正式要求你們……陪同我走到真相的盡頭。」
「骨子裏那股千金的氣勢還留著啊……那是當然的,我答應您。」
「我說,剛才還在說趕時間的人是誰?」可惜,一旁的諾亞在不耐煩地用硬靴底踏著地板,拋出了新話題,「記得在路上我們見到什麽了嗎?」
這人總是在氣氛頗好的時候攪和啊。數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奈文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地伸出手指:「——聖騎士,嗎?」
「對啊,附近已經是一副戒備森嚴的模樣了。還有,港口那邊張貼了我們的通緝令和畫像,現在大搖大擺上船基本沒希望了,真的不考慮其他方式嗎?」
「可是僞造證件已經來不及了……」
「那……比如……偷渡呢?」數鼓起膽子提建議,「從這兒開始,到碼頭不會太遠?」
「……欸?」
「哦?想不到從大小姐嘴裡也會蹦出這樣的字眼呢,」經過了短促的疑惑,諾亞怪笑起來,或許間接證明這個點子有令人注意的價值,「聽起來可以試一試呢!」
「不不,當我沒有說過,只是心血來潮而已,再說這樣不是不符合規矩了嗎……」
數連連搖頭,想將剛才大言不慚的建議甩出腦外,給予否決票。到現在爲止還算是遵紀守法好公民的她,自然是真沒有那個膽量冒這個險——重要的是,一旦被逮捕,直接被押送到裁判所的可能性很大,到時候的後果可不樂見,遭到什麽待遇也不清楚。
然後自此一家都得交代在這場事件中了。
不過諾亞和奈文反而相視一笑,感覺是得出了共識。
「呵呵,大小姐,那就來試試吧?或許做得到哦。」奈文居然開始慫恿,戳了戳對方的臉蛋。
「已經被冤枉成這樣子了還在想什麽規矩的事……你這種人啊,什麽時候橫死街頭了是不是也得事先找個好位置?」諾亞這邊則尖酸刻薄地吐槽道,「真拿你沒辦法」地嘆著氣。
「——你的嘴巴就不能乾淨點嗎?!」
「你現在和我們已經在同一艘賊船了,還是說你根本就沒種啊?」
「什麼啊——!說、說誰沒種了?!這就證明給你們看看啊!!」
數·斐斯塔,易燃易爆,一點就著。


(月芒紀元1679年,8月26日黃昏)
在諾亞一行人出發的前一天,地點「聖城」依捨緹,白百合大街一號,歷代教皇府邸。外圍庭院氣派非常,中央的噴泉聳立著英雄雷特的大理石雕塑,呈持劍狀,目眺遠方,劍指蒼穹。
「請問有什麼事呢,陶斯、蕾希亞?」
身材高大的銀髮中年男子身穿裝飾華麗的長袍。純白的上等布料被赤紅色的絲綫所織成的紅月標志裝飾,代表最尊貴的身份。他剛想把大宅的花園大門給關上,鐵欄外側便奔來了兩個年輕人——才一瞬間就被兩旁的衛兵攔了下來。
「這個時候找我,要不就是已經完成任務,要不就是出意外了吧,兩位?」
隨後,在銀髮男子的命令下,衛兵才放開二人。
「呃……!的、的確是出現了計劃之外的發展,很對不起!但請您給我機會作進一步報告!」門外被稱爲陶斯的小夥往後踉蹌了一步,不勝惶恐。
一旁的女孩——蕾希亞也不例外,臉龐上浮現出緊張之情,抿著嘴一言不發。
「那我就抱有期待了,『幻象』(phantom)。」
男子表情稍稍緩和,重新推開了鐵門,迎接來客。
「感恩您的寬恕,教皇冕下……願紅月指引您的靈魂抵達七葉之上。」
「我的『見證者』,懇請再注視紅月,爲我帶來神諭吧。」
雙方畢恭畢敬地互相行禮,念叨著旁人不明所以的詞句。
——少頃。
拉諾·哈裏坦靜靜地聆聽著兩人前幾天的遭遇。
被尊稱爲「教皇冕下」的他邀請二人在寬敞的客廳沙發就座。「原本是要確保數·斐斯塔處在我們——『深紅』的保護之下,但半路殺出兩個人把她給劫走了?」教皇肢體前傾,質問男孩。陶斯·洛德尚算年輕,恐怕還不足20歲,一身顯出幹練氣息的教會裝束讓他的形象超越了年齡的桎梏,可以看出已歷經磨練。但面對如此氣勢,他幾乎無法呼吸,連女僕端上來的茶水也不敢多碰。
「萬分抱歉,這完全是出於我的疏忽!」陶斯極力道歉,祈求對方原諒,「我們一定會負責把數·斐斯塔帶回來的……」
「不,人的承諾在某些時候可以是沒有任何價值的……不過這當然也是最重要且值得讚賞的一點呢!我對『詳細過程』比較感興趣,請繼續往下講吧。」教皇饒有興趣地笑道,「數·斐斯塔是法王廳的貴客,要是被賊人害了可不樂見啊。」


(月芒紀元1679年,8月27日早晨)
時間拉回到現時——
從奈文回到旅館開始算,約摸十分鐘之後,四五個穿著白色輕甲的聖騎士闖了進來,隨即逼問著老闆相關的訊息。
「我實在不知道您所指的是什麼,聖騎士大人……您是知道的,我們店在上個月已經無法再經營下去了,因爲租金的原因。」
「要是敢隱瞞,你就等著瞧吧!」爲首的來者用拳頭捶著前臺的桌面,震得標記著空餘房間的木牌差點倒下。這位聖騎士裝束稍特殊,相較於身邊的白色塗裝樣式,他身上的輕甲呈現深紅色光澤,左眼上的長刀疤更令他散發出旁人所欠缺的兇狠氣息,可以猜想這位一定是頭領。
他緊皺眉頭,即時下令讓隨從搜查各個房間,而本人卻在旅館的一層等候:「想不通……那幾個恐怖分子到底用了什麽方法,居然能從那位分部副團長——陶斯·洛德手裏逃掉?」有一個謎團始終縈繞在腦海,即使苦思冥想了幾天也毫無進展。
這是因爲光是從依舍緹城外衝突中負傷的聖騎士同伴口中,所聽到的描述就有多個版本。
「看到了同樣穿著我們聖騎士裝束的人擊敗了陶斯·洛德大人,可能是聖騎士團內部出現內鬼了吧……啊,請大人原諒我的無禮猜測!」
「陶斯·洛德大人和蕾希亞大人不是當時就抓到了犯人了嗎?之後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是有一名刺客把我們幾個都刺傷了,不過傷口幷不深……嘶!」
諸如此類自相矛盾的發言,令收到追蹤綫索的帕錫爾一號碼頭駐守聖騎士隊「耀銀」,對來自遠方的情報甚至教友都産生了不算過分的質疑感。但即使如此,隊長奧雷多斯仍然帶領人馬搜索情報中所提及的被提及最多、幷且最可靠的部分,亦是所有綫索的收束點——
「一男二女」的組合逃往了碼頭,幷且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外觀描述。
所以在近兩天放出和張貼完通緝令後,他們便來到了這間旅館,亦是搜索行動的最後一程。他們希望能在這兒結束這份莫名其妙的苦差。
「報告——」此時打斷奧雷多斯思緒的是部下的調查結果,他暫時沉下氣來,聽取報告。
所有房間都沒有任何異常,大部分還是堆滿了灰塵。只是有其中一間不太對勁。如果只是正常租住出去,對於一家旅館來說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關鍵是……
和旅館老闆剛才的供詞完全不符。
「積塵有被抹除的痕迹,而且洗手間的一小塊地板也還有水跡。」——或者說那樣的謊話本就一點也不高明,也不符合現實。
「你他媽的……!」奧雷多斯翻越過櫃檯,把老闆摁倒在櫃檯上,將對方的手臂反扭在背後,「我就知道沒這麽簡單!!」
被鎖住的老闆絲毫動彈不得。奧雷多斯再使了眼色,兩個聖騎士繼續回到問題房間進一步調查,剩下三名部下則迅速分散在一層的幾個角落戒備著。
「犯人還在這裡的,對吧?」奧雷多斯的表情愈發凶惡,左臂也一直在施力,壓著欺騙者脖子的力度也隨即增加,對方不由得痛苦地喊出聲。
「你最好還是老實交代他們的行蹤,在我們還沒真正動用暴力之前……耐心是奢侈品,我可不常有哦。」他右手抽出長劍,作威脅道。
「……看來聖騎士團也墮落到一定程度了啊,濫用私刑的程度連土匪來了,都得甘拜下風。」
瘦弱的老闆口中說出了頗有分量的話。
「你說什麼?!」聽罷,奧雷多斯太陽穴不由得冒起青筋,「妄議神職人員,等同於瀆神!」
一介草民竟敢如此誣衊!
「實話實說吧,老子從來沒有把你們放在眼內。你們以前是法王廳的走狗,現在可能連走狗都不如了吧 !」
「好吧,雖然還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不過你得準備跟自己的左手說再見了。」
「……儘管動手吧!!!」
「哼,是帕爾希斯人嗎?抑或是元素教派的餘黨?我倒是聽說過中央大法王廳已經堂而皇之地混進了帕爾希斯人,正因爲有那些雜種,地方教會的權力都被削減了呢,恐怕過不久我們就會被取代吧,不過在此之前……」奧雷多斯抓緊了老闆的左手臂,劍尖對準了手腕。
長劍猛地下次,銀光一閃,輕鬆切斷了可憐之人的左手。
但哀嚎卻沒有如期而至。
奧雷多斯在這一瞬前雙眼忽地一片迷亂,隨即恢復正常。
「奧、奧雷多斯隊長!——」
在場所有人順著語句所指而望去,紛紛倒吸一口氣。
奧雷多斯的左手在桌面上滑落到地面,彷彿一種帶來驚悚的活物,逃離了所有者,在木地板上發出了一聲噁心的聲響,伴隨著這個畫面的是鮮血的噴涌,和受害者的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怎麽一回事啊!!!」奧雷多斯被劇痛所刺激著剛返回來的意識,注意到這般慘狀時已經爲時已晚,一股瘋狂的意念占據了內心,讓他不得不跪倒在地,迫使他去撿回在血泊中的左手掌。
沒有任何人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在此之前,聽到了一聲槍響,迴音現在似乎仍縈繞在這個空間,幷未散去。在剎那間,奧雷多斯親自切下了自己的手,而到剛才還被控制住的旅館老闆,已不知所蹤。
未知的恐懼令聖騎士們差點失去了戰意,但由於自身還沒被波及,還能保持理性觀察著環境。
「馬上給我……給我找出來是誰幹的!!」
奧雷多斯在失去意識的邊緣,仍發號施令道。
「但是,隊長,是你自己動手……」
令他陷入進一步癲狂的就是因爲這詭異的展開。
我明明抓住的是那個該死的帕爾希斯人,爲什麽……
「閉嘴!」奧雷多斯忍著痛楚,抄起掉落的劍扔在地上,遷怒道。
「動動腦子想想,有可能嗎?!不管他是用了什麽把戲,但現在可以確認了……那幾個混帳,就在這裡!給我都揪出來!」



「糟糕,這麽快就又行動起來了,快溜快溜。」
諾亞急忙收起手槍,推著衆人從旅館墻壁的暗道中往市街深處逃去。但他臉上絲毫沒有緊張,相反地保持著一副游刃有餘的表情進行著這項逃亡工作。走在最前頭的是紅髪女子奈文,中間是驚魂未定的老闆和數,最後由諾亞殿後,一行人借著原定路綫奔往目的地——碼頭東面的小遊艇。
數因爲劇烈的運動而逐漸放慢腳步,捂著橫膈膜的位置喘著粗氣,奈文配合著她的速度,拉著她的手鼓勵著繼續前行。
即使是白天時分,窄巷兩邊晾出的衣服卻形成了一道遮光帳篷,使得衆人在市街中穿行時有了一分隱蔽。待奈文帶領著所有人拐進了某間破舊平房裏後,才真正有了一絲喘息的時間。
四周馬上傳起聖騎士那鎧甲相互摩擦的金屬音與腳步聲,但他們似乎對這個地方沒有興趣。
「貌似走遠了,不過還得繼續保持警惕哦,不要鬆懈,」在黑暗中,奈文從窗簾後瞄了一眼,回頭對大家說,「多虧了接頭人所提供的情報,這裡大概不會被發現,休息好了我們就馬上出發,他可不會等太久。」
「哈、哈……」數不顧鋪滿灰塵的地板有多骯髒,一屁股坐到上面去,嗚嗚悲鳴著。這一定是超出了平日的運動量,對她而言實在是過於勉強。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是反法王廳的組織嗎?」
「對哦,還有老闆你呢,你有想過之後該怎麽辦嘛?反正你那旅館都快倒閉了,在其他地方重新開始怎麽樣啊,就像成功商人郝立那樣。」諾亞對同樣坐在地板上的老闆建議道。
「十分感謝你們的出手相助——作爲交換我會先告訴我的身份給各位,但也請各位解答我的疑問,」旅館老闆順了氣,說,「我們家族世代信奉密教『赫爾密特岡』,亦即是『熔毀者』貝裏爾馬西亞的信徒,與『紅月』積怨已久。」
「異教徒?!」數脫口而出,隨即被奈文捂住了嘴,諾亞同時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是的,這位小姐說得確實沒錯,對於你們來說我確實是『異教徒』,我們在……想法設法奪回曾經屬於我們的榮光。」
「異教徒嗎,這個詞真難聽,試問這裡誰又不是呢……但我幷不瞭解『深紅』做了什麽,要我看歷史文獻倒不如叫我去死。」諾亞揮了揮手。
而數在作無力的抗議。
「事到如今,老闆你也無處可去,在祈禱你可以平安與教友匯合之餘,我可以對等地告訴你一些事實和信息,」奈文摸了摸數的頭髮,試圖安撫她一下,「我們是代理人,這位是客人,僅此而已。」
「代理人……代理人是那種,接受幷完成各種委託的人嗎?與傭兵類似?」
「不能這麽說,老闆。傭兵普遍渴望血腥味,我可不喜歡——雖然剛才我耍了點伎倆導致我這句話開始沒什麽可信度,不過也是爲了救你。」
「是……是啊,抱歉,我只是對你們比較好奇。」
「我們不清楚所謂異教將來有什麼行動,所以與你之間也不應有過多的交集,如果老闆你覺得由『深紅』統治這片大陸是絕不能接受的話……那我們就該在這裡分道揚鑣了,但願之後不會再見面。」奈文衝對方微笑著說。
「那事不宜遲——大小姐歇夠了沒,歇夠就趕緊跟上了。」
「討厭你這樣叫我……」
簡單道別後,眾人各自向目標繼續前進。



旅館老闆被抓到後遭受到何種對待,便不得而知了——作為不需被知悉的微小事實,永遠地掩藏在歷史當中。但即使是如此不可目視的仇恨絲線,也能延伸到某個不確定的未來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