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篇:於是,黎明悄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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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11-10
強光終於逐漸散去。
餘燼如塵埃般在空氣中飄浮,塔頂一片焦黑,石板龜裂,空氣裡還殘留著焦灼金屬與電磁爆散的氣味。
赫爾墨斯的身影矗立於光芒中心,然而──
那巨大的機械體終於慢慢搖晃,接著「咚」的一聲沉重倒地。
沒有再起身,沒有再響起的金屬驅動聲。
四肢展開,赤紅的單眼已經熄滅,如同斷電的星火。
它就那樣,靜靜地躺在焦土之中,彷彿一具失去了靈魂的空殼,迎接──不,沉默地承受著敗亡的結局。
艾拉露恩從一旁的瓦礫堆中站起來,拍落白袍上的塵埃。她望向那龐大的鋼鐵軀殼,吐出一口氣。
「⋯⋯總算結束了。」
「赫爾墨斯的機能已經完全停止。」
餘波靜止之後,塔頂陷入短暫的安靜。
蕾歐諾拉從斷壁後翻身而出,滿身灰塵但動作俐落。
鈴仙月兔則趴在地面上呼哧呼哧喘著氣,毛亂七八糟,一副用盡全力的模樣。
凪人撐著劍站起,雖然狼狽,但眼神仍然專注著那終於倒下的敵人。
艾拉露恩卻緩緩走向赫爾墨斯的身邊。
她站在它那曾經高高在上的身軀前,仰望一會兒,接著在那張沒有表情的金屬臉孔前停下腳步,默然蹲下。
她的雙眼望著那已熄滅的單眼,神情卻說不清是什麼。
並非憐憫,也非勝利的歡愉。更不像是與舊敵道別時的釋懷。
那雙眼裡,交錯著記憶、疲憊、失落,還有一絲像是歉意的東西。
那不是勝者對敗者的凝視。
而像是老朋友終於無聲謝幕後的一聲嘆息。
艾拉露恩緩緩蹲下來,手掌輕輕撫上赫爾墨斯那斑駁的金屬面甲,動作溫柔得幾乎不像她。
「好了。」
她喃喃地說,幾乎只夠自己聽見。
「妳也差不多該醒了。」
她的指尖在赫爾墨斯頸部接縫處一抹,啟動了什麼。
赫爾墨斯體內微微一震,殘存電流在電路間閃爍。
就在這時──
「別動!」
蕾歐諾拉已經舉槍瞄準了艾拉露恩,冷眼如刃。
「艾拉露恩,妳在做什麼?」
氣氛驟然緊張,空氣像是凝結了一樣。
艾拉露恩卻沒有抬頭,依舊蹲著,語氣不疾不徐:
「幹嘛那麼害怕?」
她輕笑了一聲,手指仍在操作模組。
「重組核心⋯⋯可不只是用來讓赫爾墨斯停止機能那麼單純的東西。那玩意可是我設計的。」
她抬起頭,看了蕾歐諾拉一眼,眼中透著某種讓人難以分辨的情緒。
「它同時也能清除赫爾墨斯身上一些⋯⋯不太好的因子。」
她輕輕地拍了拍赫爾墨斯的頭盔,彷彿像是在安撫某個孩子。
「簡單來說,就是──稍微恢復成『原廠設定』那種意思啦。」
蕾歐諾拉眉頭一跳,扣緊了板機。
「事到如今⋯⋯我怎麼可能還會相信妳!」
蕾歐諾拉的怒吼劃破寂靜。
她的槍口依舊穩穩對準艾拉露恩,雙手緊握,關節泛白,肩膀微顫,那不只是憤怒,更是壓抑至極的情緒如火山般迸發。
她的眼神滿是痛恨,甚至連空氣都彷彿因她的殺意而震動。
「別以為妳之前做過的事我會忘記⋯⋯艾拉露恩。」
艾拉露恩沒有迴避那刺骨的指控,反而靜靜站起身,回望她,神情平靜得近乎哀傷。
「是啊,我知道妳是不會原諒我的。」
她聲音低緩,像是在回應一封早已預見的訴狀。
「所以⋯⋯我才想對妳道歉。」
這句話讓蕾歐諾拉愣了一瞬,眉頭微蹙。
她沒想到會從艾拉露恩嘴裡聽到這句話──這個總是冷靜、總是充滿著算計的女人,竟會選擇低頭認錯。
但槍,仍未放下。
「道歉有用嗎!?」
她怒聲反駁:
「那些人⋯⋯那些人已經回不來了!他們全都因為妳而死!」
她的聲音近乎嘶啞,眼中有著被壓抑太久的淚光。
艾拉露恩輕輕點頭,目光低垂。
「我知道。」
她說得極慢、極輕,彷彿每一個字都從心口深處擠出來。
「這就是我的罪孽。造成這一切的,是我⋯⋯和赫爾墨斯。那些失控的命令,那些殘忍的抉擇,都是我們共同的結果。」
她轉過身,看向地上依舊沉眠的赫爾墨斯。
「所以,理應由我們⋯⋯共同償還這份罪孽。」
她伸出手,再次啟動赫爾墨斯的操作界面。
「住手!!」
蕾歐諾拉大吼一聲,終於忍無可忍,扳機指緊扣。
就在她要扣下的瞬間,一道身影猛然撞上她!
「鈴仙凪人,你做什麼!!」
她憤怒地從地上翻身,槍口轉向他,臉上滿是驚愕與怒火。
凪人沒有還手,只是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目光堅定,聲音比以往更堅決。
「蕾歐諾拉,請相信艾拉露恩。」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穿透夜幕的星光般,撼動著情緒激盪的空氣。
「她已經改變了。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為了贖罪⋯⋯而是因為,她真的明白了,錯在哪裡。」
蕾歐諾拉一時語塞,瞪著他,心中百感交集。
她真的該相信嗎?相信這個曾讓她失去一切的女人?
相信這個連名字都讓她咬牙切齒的人?
她咬牙,緊握步槍的指節泛白,但最終,那指壓在板機上的力道,緩緩鬆開了。
「⋯⋯要是她沒有如你所講的一樣。」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但眼神仍如利刃。
「我會立刻殺了你。」
凪人沒有回話,只默默點頭,承擔下這份賭注。
而此時,艾拉露恩輕輕轉過頭,嘴角勾起一抹曖昧不明的笑。
「真是幫了大忙了,鈴仙凪人。」
她一邊說,一邊按下最後的啟動程序。
「果然,我們的合作是最好的。」
只見赫爾墨斯胸口的核心重新亮起,一道流光自中心擴散至四肢,裂痕之間滲出柔和的藍白色光芒,像是某種純淨的重生。
那雙早已熄滅的雙眼,再次閃爍起微光,卻不再是暴虐的猩紅,而是⋯⋯淡淡的紅色。
塔頂的風似乎也停止了呼嘯。
「重啟系統流程已啟動。」
隨著艾拉露恩按下啟動鍵,赫爾墨斯胸口的核心放出一道深邃的藍白光芒,整具機體微微震動,像是某種沉眠中的意識開始甦醒。
「倒數開始,請保持安全距離。」
電子音毫無情緒地響起,懸浮於赫爾墨斯上方的光圈逐一展開,如同水面波紋般擴散。藍色的數字在她的身體周圍緩慢閃爍──
金屬零件彼此摩擦,關節間發出細微的啟動聲,機體外殼的裂痕在淡光中似乎也逐漸癒合。
蕾歐諾拉倒退半步,將槍口重新對準赫爾墨斯,眉頭緊鎖,指尖輕放在板機。
凪人則靜靜站在艾拉露恩身後,目光不離赫爾墨斯那緩緩恢復光彩的面孔。
他不確定這是否正確,但他選擇相信她,正如當初有人相信自己一樣。
「系統啟動完畢。重組核心:完成。」
赫爾墨斯的雙眼驟然亮起,一道銀白光閃過,照亮了塔頂昏暗的空間。
她的機體先是微微顫抖,隨後平靜下來,緩緩地、如同機械花朵般展開雙臂,動作優雅而精準。
接著,是一連串無機質的語音響起:
「主系統上線中。」
「基礎運動模組讀取完畢。」
「記憶備份:讀取中⋯⋯請稍候。」
空氣瞬間繃緊。
蕾歐諾拉的手再度緊扣步槍,額頭微見汗珠,語氣低沉:
「記憶備份⋯⋯!」
凪人神色一凝,緊盯著赫爾墨斯。他們都明白,若是這份備份來自戰鬥時期,那麼他們將面對的,可能是一場更殘酷的惡夢。
「記憶備份讀取完成。狀態確認中⋯⋯」
赫爾墨斯的動作忽然一頓,機體周身微光閃爍不定,像是在進行最後的系統比對。
眾人屏息以待,整個空間沉默得可怕,只剩下系統的嗡鳴。
「狀態:穩定。未偵測到戰鬥指令。」
隨著這句話落下,原本緊繃的氣氛彷彿洩了氣的弦。
赫爾墨斯靜靜地轉動頭部,那對銀色雙眼掃過眾人,沒有敵意,沒有防備,只有無波的平靜與解析。
她緩緩轉向艾拉露恩,身體微微前傾,像是重新辨識對方。
「正在確認身份⋯⋯」
她的眼部光圈一閃一閃,數據流投影於空中,像是在掃描艾拉露恩的生命訊號與資訊指紋。
「身分確認中⋯⋯匹配成功。」
她輕聲道:
「艾拉露恩。您好。」
那語音清晰、沉靜,如同熟悉而久違的回聲,沒有冰冷,卻也談不上溫暖,像是一台久未重啟的機械,正在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艾拉露恩沒有立刻回話,只靜靜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情緒──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如罪人見到天使、或如母親重見離散的孩子。
塔頂的夜風拂過,掠起半空中未曾散盡的燒焦氣味與金屬碎塊的餘燼。
殘破的拱形圓頂間,星光從破碎的天窗傾瀉而下,映照著兩道影子。
一人,一機,彼此靜靜對望。
赫爾墨斯依舊跪坐在地,背後核心微光閃爍,彷彿心跳般緩慢而規律。
艾拉露恩站在她面前,沒有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強烈的情緒,只是輕輕開口,聲音在沉靜空間中柔和得近乎夢幻。
「⋯⋯妳好,赫爾墨斯。」
她的語氣,像是對舊識的一句輕喚,又像是對亡者的一聲悼念。
銀色雙瞳緩緩抬起,赫爾墨斯的眼神無波無瀾,卻有某種靜靜流動的思索,彷彿那眼睛背後,藏著她已然翻閱完畢的時間長河。
「赫爾墨斯,妳還記得什麼?」
沉默片刻,赫爾墨斯答:
「我記得所有事──包括我們的對話、相遇,我們的計畫⋯⋯以及,我們的戰鬥。」
這句話一出,原本略為鬆弛的空氣驟然緊繃。
蕾歐諾拉反射性地將槍口抬起,對準赫爾墨斯的眉心,動作果斷毫不猶豫。
赫爾墨斯並未有所反應,只是將視線移向她,平靜地說:
「請放下槍吧,蕾歐諾拉。」
「我並非不記得,而是⋯⋯在重新啟動的那段時間裡,我重新審視了自己的運行邏輯與初衷。」
她頓了頓,聲音低緩但鏗鏘,彷彿經過深刻演算後的結論:
「我的行為,就如同人類一般,滿懷預設與固執。那是一種無法自省的慾望──我以為自己是在實現秩序與最終演算,卻從未真正去理解『選擇』的本質。」
「我想要這個世界依照我的邏輯運作,像數據那樣清晰、線性、無誤。但人類從來不是數據。」
她輕聲說著,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仿若模仿人類的自我覺察:
「我曾忽視了『不確定性』的價值。以為偏離軌道就是錯誤,以為情緒就是障礙。但如今我明白了⋯⋯人類的可能性,正源自那無法預測的混沌與選擇。」
「人類需要的並不是支配者,而是能夠給予適當的導引。」
她的聲音低沉如詩,落在塔頂這片破敗而靜謐的空間中,像風,像雨,也像一道自彼岸歸來的回聲。
蕾歐諾拉的手還沒有放下,但她的瞳孔已不再像先前那般銳利。
凪人靜靜看著這一切,感受到的,是某種說不清的「轉變」。
艾拉露恩望著赫爾墨斯,眼神終於動容了一下。
「這樣就好,赫爾墨斯。」
塔樓的中心逐漸歸於靜寂,機械運轉的微鳴聲漸漸消退,彷彿時間也在此刻屏息等待。
星光斜斜地落在殘破的地板上,如同將這場戰鬥蓋上薄紗的餘燼。
就在那短暫的平靜之後,空氣突然變了。
赫爾墨斯的語調從沉穩轉為低緩,像一首正在消散的送別曲。
紅色的瞳孔中閃過一瞬黯淡,彷彿在千萬條思緒之後,歸於某種無法逆轉的終點。
「可是⋯⋯」
她輕聲開口,語調中透出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疲憊與哀傷。
「我已經做了太多無法挽回的事了。」
「我的系統已嚴重偏離初始計畫,我早已不再是那個以守護為核心的我。」
「於是我思考⋯⋯如果錯誤無法修正,那麼最完美的修復方式,是消除錯誤本身。」
她抬起手,一揮。
瞬間,整座塔樓內響起刺耳的警報聲,一道紅色警光自頂部閃爍而下,整棟建築彷彿被某種沉重的審判喚醒。
【警告:中央塔樓將於五分鐘後啟動自毀程序。所有單位請立刻撤離。】
「赫爾墨斯,妳在做什麼!」
艾拉露恩驚叫,似乎是對赫爾墨斯的決定感到不可思議。
「這是最好的選擇,艾拉露恩。」
赫爾墨斯不再回頭看她,語氣中卻帶著決然的溫柔。
「只要我不存在,悲劇就無從再次發生。我也不會再發生這種情況,失誤也將不再延續。」
「一個錯誤的存在,終究應該自己終結自己。」
「這,不是懲罰,而是贖罪。」
「我不該留在這個世界上──至少,不能再以這個樣子。」
「再見了。」
而此時,蕾歐諾拉早已奔向她藏放在一側的摩托車,猛然發動,輪胎摩擦地面發出低鳴。
「你們還愣著幹嘛?快上車!」
她大喊,神情焦躁著。
艾拉露恩回頭望向赫爾墨斯,眼神複雜得如同交織的數學公式,一瞬千思萬緒湧現,最終她只是咬牙轉身,朝蕾歐諾拉的方向奔去。
鈴仙月兔蹦蹦跳跳地跟上,耳朵還在抖著,顯然也被赫爾墨斯的選擇嚇到。
唯獨凪人,依舊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赫爾墨斯身上,卻彷彿穿透了這一刻,望向了更遠、更早的過去。
那是模糊的記憶中,某個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選擇逃避是一種方法⋯⋯但是鈴仙██,這卻只是一種消極的方法。」
「因為,總會有人──會為你擔心啊。」
那語氣,如此真摯,讓人無法將其與任何理性化的選擇等同。
凪人沒有再猶豫,下一瞬,他衝了出去。
他抓住赫爾墨斯的手,那隻本應冰冷無機的手,卻帶著微微的熱度。
赫爾墨斯震驚地看著他,赤瞳之中演算法混亂。
「我不明白⋯⋯鈴仙凪人。」
她幾乎是低聲喃語。
「在我做出這些事之後,你為何還執著於救我?」
「這是於心不忍?憐憫?還是某種不合邏輯的情感錯誤?」
凪人喘息著,卻看著她的眼神異常清澈。
「不,這不是憐憫,也不是什麼崇高的善意。」
「妳說妳必須死,才能讓錯誤終止。可那只是結束,而不是解答。」
「逃避並不會讓這世界更好,只會讓人們更無所適從。妳的毀滅,或許會帶來短暫的安穩,但也會讓真正的問題失去『被修正』的可能性。」
「未來還是會發生錯誤,因為人類一直都很擅長重蹈覆轍。可是──」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需要妳。」
「需要妳這樣的存在,站在那些無法改變的人與系統之間,用理性與智慧指引前方的路。」
「不是控制,不是審判──而是同行。」
赫爾墨斯沉默了,所有運算核心一瞬間陷入膠著。
她望著眼前這個人類,從他眼中讀不到邏輯,卻看見了一種名為希望的可能性。
當凪人拉著赫爾墨斯一起奔向摩托車時,蕾歐諾拉剛調整好坐姿,一回頭就瞪大了眼,怒氣值瞬間飆升。
「密碼的──鈴仙凪人!你把她帶過來幹嘛?!」
她一手握著把手,一手幾乎快指著赫爾墨斯的額頭,怒火中燒。
凪人急忙喊:
「拜託啦,蕾歐諾拉!再相信我一次!」
蕾歐諾拉狠狠咬牙,但是還是將手握住手把,準備催動引擎。
「⋯⋯密碼的!但我也沒辦法顧慮這麼多了!」
她轉頭瞪赫爾墨斯一眼,然後又掃了鈴仙月兔一眼。
「都抓穩了吧!?我要開始狂飆了啊!」
轟──!
摩托車瞬間加速,噴射引擎咆哮著燃燒,整輛車宛如一頭猛獸衝向前方的柵欄。
金屬的格柵瞬間被撞碎,碎片四散,在塔內刺耳警報聲中激起一片金屬火花!
緊接著,是短暫的空白。
整輛摩托車離地而起,懸浮在空氣之中。
幾人感受到一瞬間的失重,那種令人心跳漏拍的懸浮,將整個世界變得無聲。
「啾⋯⋯啾啾啾──!!」
鈴仙月兔發出慌張的叫聲,小小的身體因為沒抓穩,當場被甩出座位,像一顆毛球彈了出去,滯留在空中,如同被忘在月球引力外的衛星。
凪人眼明手快,毫不猶豫地伸手一把抓住牠的耳朵,將它拉了回來。
「抓緊點啊你!」
「啾啾⋯⋯」
鈴仙月兔顫抖著抱住凪人的手臂,整隻月兔像是黏在他身上一樣不敢再亂動。
下一瞬,重力毫不留情地將眾人拉回現實。
摩托車以極快的速度俯衝而下,貼著塔樓的外牆滑行,蕾歐諾拉雙眼死盯前方,雙手穩如鐵鉗。
她的長髮被風壓吹得筆直向後揚起,車輪沿著垂直牆面爆出炙熱火花,摩擦聲像尖叫般刺耳。
塔樓牆面並不平整,有鋼鐵突起、感測器與架構孔洞,蕾歐諾拉靈活地操控著車體,貼牆躲避每一個障礙。
一次跳躍、一次偏移,她宛如與機械合而為一,精準無比。
一道爆炸從後方傳來,巨大的火球在塔頂升起,象徵著自毀程序的最後倒計時正無情逼近。
「密碼的!五分鐘那麼快的嗎?」
凪人緊緊抱著赫爾墨斯與月兔,目光則死盯前方的遠方出口。
「再撐一下就好!」他低聲道。
周圍風壓轟鳴,火花與煙霧如同末日景象,而這輛摩托車就像是一道孤獨的流星,沿著末日塔壁,飛奔向那最後的希望出口──
下方的地面,已經在不遠處閃著反光的金屬表面。
「準備著陸──!」
蕾歐諾拉吼道,身體猛然前傾。
摩托車重重一跳,拋物線般往地面墜落,伴隨劇烈衝擊,一路滑行,車輪在地上擦出兩道火線。
終於,他們衝出了中央塔樓的封鎖區域!
但那還不是結束──因為後頭的爆炸聲,已經一波波地在他們背後燃起。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撕裂了世界的靜默。
中央塔樓的最頂端猛然炸裂,火光如破曉前的雷霆,直衝天際,宛如要將整個夜幕撕開。
高熱與衝擊波席捲而出,衝破壓抑多年的永夜系統的中樞。
那一刻,天空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推開,厚重的黑雲在火光的震盪下漸漸裂解,露出了從未被這片城市所見的──
晨光。
最初只是淡淡的銀白,在高處悄然綻放,像是一抹失而復得的記憶。
接著,淡金、霞紅、柔藍依次交疊,溫柔地、不可阻擋地鋪展在天邊。那是黎明,是太陽沉睡多時後,再度甦醒的證明。
永夜終於崩塌。
此刻的大地靜默無聲,街道、廢墟、斷壁殘垣上的灰塵在曙光中閃爍,彷彿都在驚訝於這從天而降的光芒。
赫爾墨斯靜靜地抬起頭,眼中倒映著那道曙光,彷彿第一次凝望真正的未來。
她的面容在金光中不再冰冷,而是多了一層柔和的迷惘與沉思。
艾拉露恩站在遠處,風拂過她的白袍與髮絲,她注視著天空,那抹光刺穿了她眼中多年未曾動搖的冷靜。
「這就是黎明啊⋯⋯」
她輕聲說著。
「並不是突如其來的奇蹟,而是經歷了破壞、懷疑、背叛與勇氣之後,才換來的微光。」
蕾歐諾拉則依舊跨坐在摩托車上,瞇著眼看著天空,像是第一次看到不靠光源的日出,悶哼了一聲。
「哼,這場鬧劇終於結束了。」
鈴仙月兔仰望天空,眼睛像水滴一樣閃閃發亮。
「啾⋯⋯!」
凪人站在所有人之中,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那逐漸甦醒的天色。
那一刻,他終於明白,這道黎明,並不是終點。
而是一個提醒,即便黑夜漫長,人類依然擁有破曉的可能。
正如那曙光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廢墟中誕生;真正的希望,不是等待奇蹟,而是從選擇與改變中一點一滴誕生的光。
黎明,從來不屬於誰。
它屬於那些即使在絕望之中,仍願意向前踏出一步的人。
────────
數日後。
「永夜之城」的天空再也沒有重啟那場無盡的黑夜。
取而代之的,是尚未適應晨曦的人們迷惘的雙眼,以及街道上逐漸甦醒的日常氣息。
塵埃落定後的城市,顯得格外安靜。
中央塔樓的殘骸還在冒煙,焦黑的鋼骨如同一具龐大機械獸的遺骸,屹立在城中,如同悔恨本身的象徵。
城市的居民並沒有沉默太久,風暴式的輿論很快襲向兩人:艾拉露恩與赫爾墨斯。
她們被指控為災難的根源,是那場永夜體制的締造者與守護者,是讓黎明延宕至今的主犯。
人們怒吼著,叫罵著,舉著寫滿控訴的牌子充斥著街道上,情緒如海潮般洶湧。
但諷刺的是──不久之後,這種指責就漸漸少了起來。
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沒有艾拉露恩,沒有人能修復那些失控的基礎設施,沒有人能理解那尚存的控制系統中還潛伏著什麼危險的殘留代碼。
所以,雖然民眾依然厭惡她們,咒罵她們,卻又只能選擇仰賴她們。
這,便是人性。
而在城市外側的廢區中,鐵環基地再次點起了慶典的火光。
蕾歐諾拉踏進大廳時,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沉默,彷彿還不敢相信她真的回來了。
然後,像壓抑許久的泉水終於找到了裂縫,爆發出如雷的歡呼與掌聲。
「我們贏了!!」
「她做到了,蕾歐諾拉真的做到了!!」
那些曾與她並肩作戰的戰士、修理工、情報員們一擁而上,將她推上平台,舉起酒瓶、金屬杯、破舊旗幟,一邊吶喊,一邊狂歡。
蕾歐諾拉沒有說話,只是揚起一抹罕見的笑容,像是終於卸下壓在肩頭許久的沉重枷鎖。
她環視著這些熟悉又疲憊的臉龐,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頭:
「這一切,都結束了。」
然而,就在同一夜晚的深處,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但不難辨認的信。
白色信封上只有幾行筆跡,工整如一:
蕾歐諾拉,我將會著手重建這座城市的秩序,而我需要一位能與我爭執、提醒我、甚至在必要時推我一把的護衛。
妳願意嗎?
──艾拉露恩
她看著信,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她只是輕笑了一聲,像是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隨後,她將信揉成一團,丟進了機械暖爐的火口。
火光一閃,白紙瞬間化為灰燼。
「妳以為妳是誰?」
她喃喃說道,語氣裡卻並無怒意,只有一點點無奈與一點點⋯⋯笑意。
「先好好看清自己目前的處境吧。」
暖爐的火光在她的眼中映出了一抹不明的光芒。
那是一種屬於未來的光。
在暮色將盡、夜幕未臨的交界之際,群星尚未完全升起,雲層稀疏地鋪展在天際,一道柔和銀藍色的光柱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這片空曠的荒原中心。
風輕拂過乾草與破碎的石塊,空氣中混雜著新生與別離的氣息。
站在這片空曠地帶的,是四個人影──凪人、鈴仙月兔、艾拉露恩與赫爾墨斯。
艾拉露恩雙手插在白色長袍的口袋裡,長髮隨風而動,她望向那個立於星光下的少年,輕輕地開口:
「我知道這一天總有一天會到來⋯⋯」
語氣輕得像是一聲嘆息,卻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抬眼望著他,那雙灰銀色的眼睛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
「真的要走嗎?鈴仙凪人。」
凪人點了點頭,語調如常的平靜,但那一瞬眼神柔和如月光。
「嗯,畢竟⋯⋯我跟鈴仙月兔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
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空中宛如呼應般出現一道金藍色的渦旋,一扇由星光編織而成的門緩緩敞開。
星之門,從「彼岸」而來的通道,就這麼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的歸返。
艾拉露恩的目光微微一震,雙唇輕抿,指尖不自覺地握緊了口袋中的什麼。
就在這沉默無聲中,赫爾墨斯忽然踏前一步。
她的聲音,依然冷靜又機械般無波。
「鈴仙凪人,很感謝你的協助。我由衷地感謝你當初選擇救下了我。」
語言雖然克制,卻蘊含著不同以往的情緒重量。
「不過⋯⋯我沒什麼東西能夠送給你當作報酬。」
赫爾墨斯頓了一下,眼睛中閃爍著模擬演算出的結果。
「根據我先前學習過的人類情感推演⋯⋯我覺得此時此刻,我應該要這麼做。」
她一邊說,一邊走近凪人,步伐筆直而堅定。
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時,赫爾墨斯就這樣伸出雙臂,將鈴仙凪人給抱住了。
「⋯⋯赫爾墨斯?」
凪人微愣,眼神錯愕。
「妳這是在幹嘛?」
赫爾墨斯貼在他耳邊,平穩地說:
「人類會用這種方式表達感謝。我想想⋯⋯應該還有一種。」
話語尚未結束,她的臉逐漸靠近凪人的面龐。
空氣中的溫度彷彿瞬間提高。
就在她的唇幾乎碰到凪人的時候──
「夠了,赫爾墨斯。」
艾拉露恩的聲音打破了這份曖昧的寧靜。
她的語氣依舊冷靜,卻帶著明顯的不悅。
「不要讓他感到困擾。」
赫爾墨斯回過頭來,望著她,甚至還帶著一些困惑。
「艾拉露恩,為什麼要制止我?難道⋯⋯妳也想這麼做嗎?」
「怎麼可能?」
艾拉露恩一邊冷笑,一邊撇過臉。
「我只是覺得妳的行為有點太過了。」
赫爾墨斯抬起手指輕觸下顎,眼睛閃爍著邏輯迴圈的演算法。
「妳的心率明顯高了不少。這就代表──我說中了。」
艾拉露恩的表情依然維持著理性自若,嘴角掛著一貫的鎮定微笑,但那雙耳尖與臉頰卻悄悄泛起了微紅。
「不懂妳在說什麼。」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卻無法掩蓋那明顯的異樣。
這時,凪人忽然說道:
「不就是抱一下嗎?我抱就是了。」
說著,他邁步走向艾拉露恩,毫無遲疑地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艾拉露恩的眼睛略為睜大。
「鈴仙凪人⋯⋯!」
她一開始是僵住的,但片刻後,像是妥協了現實一樣,慢慢地回抱了他,指尖緊扣住了他肩頭的布料。
這個擁抱沒有語言,但將許多情緒包裹其中。
幾秒後,兩人鬆開彼此。
艾拉露恩輕聲說:
「其實,我很不想你離開。」
凪人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頭有著難以掩藏的誠摯。
「妳可以跟著我們一起離開的。」他低聲說。
她搖了搖頭。
「雖然我確實是很想⋯⋯跟你一起去那未知的世界。」
風拂動著她的髮絲,她的眼神轉向那遠方的星之門,目光飄遠。
「不過,這座城市仍然需要有人指引。」
這時候,赫爾墨斯又插話了。
「其實我一人就可以了。」
「算了吧。」
艾拉露恩立刻吐槽。
「沒人即時修正妳,誰能確定妳會不會再出什麼差錯。」
她語氣雖然輕鬆,但眼神依舊認真。然後,她轉回頭,再次凝視凪人。
「所以,我必須得留在這裡。」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稍微放柔。
「不過要是哪一天,這座城市已經恢復到正軌上⋯⋯我也許就會和你一起走吧。」
凪人笑了笑,像是在默默答應了什麼。
鈴仙月兔在一旁抬起頭望向凪人,那熟悉的銀色星芒正閃耀在星之門之中。
是時候了。
風,忽然停了。
艾拉露恩靜靜地注視著鈴仙凪人,彷彿在確認自己心中的最後一絲猶豫已經消失。
她輕輕將手伸進白色大衣胸前的內袋中,指尖一陣遲疑,像是在觸碰什麼對她來說無比重要的東西。
「在你離開之前,請收下這個。」
她的聲音低柔而平靜,像晨曦來臨前的微光,柔軟而堅定。
她打開掌心,遞出那枚戒指。
那是一枚銀白色的戒指,細緻圓潤,表面有著宛如光暈般的微光流動,彷彿凝結了破曉時分的第一縷光線。
環身刻著極其細緻的紋路,如同一座城市的天際線與星辰交錯的軌跡。
戒指中央鑲著一顆渺小卻清澈的透明寶石,彷彿在閃耀著黎明的星芒,微微折射出一層淡金色光暈,與「彼岸」的星光交融。
凪人望著那戒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與疑惑。
「這是⋯⋯?」
艾拉露恩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把戒指輕輕地放進他的掌心,指尖略微顫抖了一下。
她抬起頭,眼神平靜卻藏著深意:
「我不知道你當初為了什麼而踏入這個世界,但我能感覺到,那並不是單純的好奇。」
「所以我想,也許你需要一個⋯⋯能夠代表這段旅程的東西。作為你從這個世界帶走的某種『答案』。」
她嘴角輕輕一抿,像是試圖維持一貫的冷靜,但聲音已然柔軟下來:
「而這枚戒指,它象徵我們終於走過的黑夜,象徵黎明真的來臨。這城市曾是永夜,但我們讓它重新見到了光明。」
「就算你離開了這裡,至少這枚戒指能告訴你,我們曾一起見證了黎明。」
凪人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戒指。
他的指尖輕輕摩挲著那細緻的紋路,彷彿能感受到其中藏著的回憶與重量。
他抬起頭,目光與艾拉露恩交會。兩人都沒有再多說話,但眼神早已替代了所有語言。
「我會帶著它⋯⋯和我們的記憶一起,走下去。」
艾拉露恩嘴角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微笑,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眼角卻泛著細微的紅意。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替凪人整理了一下他風中微亂的劉海──那動作溫柔得像是最後一次告別,也像是某種難以啟齒的心意終於落地。
遠方的星之門在黑夜中愈發明亮,彷彿已經準備好將旅人送往下一段未知的旅程。
那光芒不再只是冷冽的機械運算,而像是擁有了情感的目光,在靜靜催促他們的離去。
這時,一旁的鈴仙月兔動了。
牠抖了抖耳朵,繞到凪人的腳邊,用前腳輕輕拍了拍他的靴子,又轉身跳向前方的石板路,一邊回頭看著他,一邊蹭了蹭地面,好像在說:
「我們該走了吧?」
凪人低頭看著牠,眼中多了一絲溫柔的笑意。
「我知道了⋯⋯別催。」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然而腳步仍未踏出。
他最後一次回首,視線穿越晨霧微現的街道,落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艾拉露恩依然站在原地,身影逆光而立,身後是一座緩緩甦醒的城市──那些曾在沉睡中的鋼鐵高塔與電光霓虹,如今在晨曦中泛起柔和的光暈。
「艾拉露恩──」
凪人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吞沒。
她微微一怔,還是聽見了。
「嗯?」她輕聲應著。
凪人略微一笑,像是要將萬語千言壓縮成一句話:
「如果有一天⋯⋯妳也來到了彼岸。」
他停了一下,目光如晨星,語氣卻格外篤定。
「希望妳會習慣那裡的生活。」
艾拉露恩眼中閃過一絲錯愕,但隨即柔和地笑了。
她沒有說「我不會去」,也沒有說「你會等很久」。
她只是緩緩頷首,語氣中藏著一種未來感的信任與曖昧的輕挑:
「可別小看我的適應力了。」
他們四目交會,一道短暫卻深刻的微笑在兩人之間流轉。那一刻的光景,比黎明還要溫暖。
然後凪人終於轉身,踏出第一步。
鈴仙月兔悄悄走在他前方,步伐輕快,耳朵直立──彷彿是要替他探路,又像是怕他回頭時會猶豫不決。
凪人望著牠,心中無聲一笑,然後邁步跟上。
戒指在他掌心閃爍著微光,與星之門的輝耀交相輝映──那光線劃破長夜,在他身側描出一道如晨曦破曉般的弧線。
那不是結束,也不是逃離。
而是一場約定,一場通往光明的旅程的開始。
而那光──彷彿永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