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腔家族

本章節 15159 字
更新於: 2025-10-18
口腔家族

57mins


街道外景,夜晚

出字幕:1999年

暴雨傾盆,街道積水沒過腳踝,雨點砸在水面上,些許路人撐著傘匆匆來往,濺起一圈圈細小的水花。遠處霓虹燈閃爍不止,光線在水窪裏抖動。路口的綠燈亮起,小貨車前進,鏡頭置於擋風玻璃外,邵振斌(三十歲,外表邋遢,駝背,腮幫之大極其誇張)面無表情地操弄方向盤,此時一聲悶雷像撕裂布匹般劈下,閃電照亮擋風玻璃。



飯店後門,夜晚

通往倉庫的門被一腳推開,「哐」的一聲,邵振斌抱著兩只密封的豬腿進來,袋口未封嚴,血水順著袋子滴在他褲子上。他全身濕透,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頭髮一縷縷垂下,水珠從睫毛滴落。他的鞋底在瓷磚地面上「吱吱」作響,每一步都留下浮水印。



飯店前廳,連續

同事們正在關燈、收拾桌椅,笑聲、說話聲斷斷續續傳來。收銀臺邊,服務員小妹(二十歲,瘦小而清秀,長髮用皮筋隨意紮起,披著一件褪色的外套)端著摞成一疊的碗筷朝廚房走去,放在洗碗池裏,抬手擦了擦鼻尖的細汗。

同事甲(朝倉庫):大脖子!我保溫杯放裡面看到沒?
邵振斌(聲音沉悶):有。
同事甲:幫我拿出來一下。
邵振斌慢吞吞走出來,把掉漆的杯子放到櫃檯上,斜眼看服務員。
服務員(抬頭,輕輕一笑,聲音有些沙啞):今天打烊早。
邵振斌的眼皮顫動了一下,只「嗯」了一聲,目光飄過去就收回,腮幫在明亮的燈光裏一下一下微微鼓動,像藏著什麼活物。
同事乙:哎,邵大脖子,昨天我停在後頭的電動車上面有血水,是不是你弄的?
邵振斌(支支吾吾):我沒看見。
同事甲:一點小破事,你別抓著人家不放,回去洗洗唄。
同事乙:前兩周剛買的。

同事們拿起自己的東西,陸陸續續下班離開,只有服務員在弓著腰拖地,店內剎那間冷寂下來。邵振斌斜眼瞟著她,肩膀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像在等什麼——這時,幾道低語響起。

低語聲(畫外音,重疊、男女不同聲,輕輕顫動):她一個人……就是現在……利索點,快去,別雞巴婆婆媽媽……我們家就指望你喲……

聲音像幾個人在小聲念臺詞,又像從骨頭裏傳出來,忽近忽遠。邵振斌身體僵住,指節緊繃,腮幫輕輕鼓動兩下。他的瞳孔一點點收縮,呼吸變得更急促,看著拖地的服務員,看著她纖細的手指和不均勻的妝容。她的脖子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白。

低語聲:快去……把門關上,沒別人了……慫貨……總有一天你要聽話……
服務員像是察覺到目光,抬頭沖他笑了一下,眉毛微微挑起,眼神有一點防備又有一點習慣。
服務員(整理好清潔工具):我也走啦。

她披上雨衣,快步走出門,身影很快被雨聲吞沒。



飯店冷庫,連續

邵振斌用力一推,冷庫的門「嘎吱」一聲開了,白色的冷氣迫不及待地撲出來,他拖著豬肉進來,金屬架子上掛滿豬半扇、牛腱子,肉皮上的水珠已經結成小冰淩,紅白交錯像撕碎的布旗。地上一層薄薄的積水,映出邵振斌的倒影,臉在水裏扭曲。
邵振斌戴著手套,動作機械地往託盤裏碼肉。

低語聲:廢物,你一輩子都是廢物。

邵振斌走到半扇生豬前,喉結上下滑動,鼻翼翕動。空氣裏只有冷氣機的低鳴與水滴落地的細小聲音。邵振斌輕啟嘴唇,先是腮下一陣不規則的鼓動,隨後五團暗紅色的肉瘤般的小塊,先後從他的口裏徐徐蠕出,將嘴廓撐得極大(直徑約五十釐米),粘稠的唾液讓它們的表面看起來稍顯光澤。它們五官齊全卻並不完整,像殘缺的玩偶,也像發育伊始的胚胎,手腳初具雛形,它們抓住豬肉,伸出薄薄的舌狀組織,試探性的舔過託盤上的豬肉邊緣。
鏡頭特寫,它們的肉面輕微顫動,發出濕潤的聲響。

姑姑(聲音尖銳,語氣刻薄):這次吃上好的啦,聞上去像才宰的。
爺爺(滄桑地,急促地):吃……吃……夠我們了……好吃……
父親(冷酷而沙啞地):有吃的又怎樣?孩子不中用!

它們張小小的嘴,發出小而快速的啃咬聲,邵振斌閉上眼睛,手臂把豬肉推得更近。
門外忽然傳來沉重腳步。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煙蒂帶著微弱的橘光在門縫裏晃動。老闆(四十齣頭,穿著有點舊卻熨得整齊的黑色風衣)出現在門口,嘴裡叼著半支點燃的香煙,煙霧在冷空氣中嫋嫋。
邵振斌慌忙試圖脫離豬肉,嘴裡的家人們卻不願放手,他只能脫下自己的外套進行遮擋。老闆若無其事地走進來,雖然知道他在裡面,但沒有注意,從他旁邊走過,整理地上的塑膠袋。

老闆(皺眉,聲音粗):每次叫你拆開之後要撿起來,捆在一起放外面,跟紙箱放一起,你他媽從來就不聽。(抱著塑膠袋再次從邵振斌身邊走過,依舊沒注意)小趙做帳單做出問題了,幫廚的也說這個月肉量不對,以前好好的,怎麼你一來就不對了?小邵啊,我沒有怎麼樣你的意思,你帶兩斤回去給老婆孩子,真他媽沒人管——你有老婆孩子麼?(彈煙灰)我操,差了十斤,一斤算一塊八,十斤多少錢,你掰手指頭數數……(再度走到邵振斌身旁,察覺端倪)你躲衣服裏幹嘛?媽的,這裡零下多少度,你不冷哦?(外套下有起伏)什麼東西?

老闆扯下外套,肉瘤們立馬抓住他的臉撕咬。
他的臉被蠕動的肉團和細小的牙齒蓋住,撕裂、吸吮的聲音在冷庫裏回蕩,整張臉迅速失去原形,眼球隨著掙扎滑落,冷白的燈光照著這一切,牆壁被噴上暗紅的霧點。在即將失力時,他摸到貨架上的剪刀,在快要紮到肉瘤的剎那間,邵振斌奪過來,反插入他的脖子裏,血流滿地。
邵振斌蹲在地上用鋸子分割屍體。

姑姑:這個夠吃好久了,不能浪費,一塊也不能。



街道外景,夜晚

邵振斌開著小貨車,憂愁地盯著不斷後移的景物,路燈的燈光一次次掃過他的臉。

母親(柔弱地,欣喜地):他剛剛講什麼,帶兩斤給老婆孩子,連你老闆都在叫你找!
嘴中眾人笑。
奶奶(聲音遲鈍卻明朗):他問你有老婆孩子麼!他問你有沒有,你沒應答他,倒是應答我們!
父親:膽子還這麼小!
姑姑:哎喲,就差一點,差一點把她綁過來辦了!只要綁成了,找個地方關著,養她九個月,等孩子出來都好說。
奶奶:孩子出來了,正好拿她給我們充充營養。
爺爺:香火這不就傳下去了?絕後可不得了,我就說該關。
姑姑:這主意是我出的,你別攬功,你們誰也別攬。



鄉鎮街道,午後

十六年前的一天,天色陰沉,廢舊廠房改建的臨時展覽區,棚外掛著幾盞未亮的白熾燈泡,牆壁被鮮紅的油漆刷上「珍奇活物館」幾個大字。人群推推搡搡,衣著以褐、灰、藍為主,手裏攥著票根,有人抱著孩子,有人夾著饅頭、瓜子邊嗑邊等,還有人直接端了碗面蹲在門外。



臨時展覽館,連續

一個乳臭未乾的小男孩被父親帶著進入展覽,鏡頭跟隨他推移,破碎的玻璃窗被木板釘死,只剩幾條縫透出昏黃光束,地面上,水泥和油污斑駁交錯。廠房內,一半是原有的鋼架結構,另一半是臨時搭起的木質展板,鐵絲網隔出曲折的小道,天花板裸露著舊管線,隨處可見「禁止觸摸展品」的警示牌,此外,玻璃缸裏浸泡著動物標本,浮腫變形;再往前是被鐵籠困著的畸形人,眼睛發紅,雙手被反折至後。
黑暗中,布匹下的肉瘤隱匿著。館主(四十多歲,穿舊呢子中山裝,腰裏別著算盤,手裏一根竹制指揮棒,滿臉堆笑卻藏著精明)走過來,把布掀開,遊客們譁然:五個比拳頭稍大的肉瘤相連在一起,各自擁有難以辨識的面孔,像被強行粘合起來的胚胎,表面濕滑,泛著灰粉色的光澤,幾根細長的臍帶般的條狀物纏繞彼此,偶爾顫抖。它們的眼和口一張一合,發出輕微的吮吸聲。
遊客們膽怯又興奮地議論。

館主(大聲吆喝,略帶沙啞):各位鄉親父老,稀世奇觀——活體實驗遺物,啊,二十多年前,咱們國家科學研究留下來的東西,今日有緣才能重見天日!是怎樣個來龍去脈,聽我細細道來。當年,北京科研單位秘密研究長生不老的技術,實驗失敗,這東西被封存多年,活不活,死不死,像人不像人,像肉不像肉。後來不知怎麼流出來,被我用大價錢請來,給大家開開眼。

空氣十分安靜,只有遊客的呼吸聲和遠處集市的鑼聲混在一起。

館主(嘴角勾起一絲得意):各位,這絕非畸形胎,不是病人,更不是模型,這是活太歲。

他伸出竹棒輕輕戳了一下肉團,肉團「噗嗤」一聲縮回,又鼓出來。
廠房外,風把彩條布吹得「啪啪」作響。



鄉村街道,連續

兩輛藍白相間的老式警車嘎吱停下,幾名戴大蓋帽的民警跳下車,手裏提著警棍、鐵鏈,有人拿著麻袋。

隊長:都他媽不準跑!市公安局統一行動,嚴打整治!

人群騷動,有人趁亂往後門跑,被一腳踹回去。民警像沖進雞窩的狼,一邊甩開人群一邊扯嗓子喊著「靠牆蹲下」,有人舉著票據解釋,立馬被銬住手腕。幾個民警推翻了鐵籠,瓶罐嘩啦落地,肉瘤被打翻在地,爬動幾下,消失在陰影裏。
館主試圖跳窗逃跑,被手槍擊中小腿,躺在地上痛苦地叫喚。

隊長:投機倒把,非法集會!帶走!

街道上看熱鬧的民眾聚集過來。

路人甲:怎麼回事?剛還好好的。
路人乙:投雞巴倒罪,可上檔次了。



臨時展覽館,連續

幾個被誤捕的民眾被踹到牆角,有人掏出幾張鈔票塞過去才得以離開,燈光搖晃,展品被踩碎,玻璃渣反射著冷光。館內空空,風聲嗚嗚。
低角度特寫。昏暗角落,碎玻璃、鐵屑、稻草。肉瘤縮在牆邊,呼吸聲微弱。

爺爺:天不容我們。
父親:爸爸,我們要死了嗎?

屋頂有個小洞,一滴髒水從高處落下,濺在它表皮,五個肉瘤張嘴接水,皮膚一陣輕顫。光線越來越暗,鏡頭切黑,而後的場景:肉瘤伸出肢體抓住一只老鼠,血跡濺在牆上;屋頂漏水處長出青苔,水滴越來越急;肉瘤的顏色從灰紅到豔紅,體態慢慢擴張;牆角堆滿了啃噬過的老鼠骨頭。
鏡頭上移至泄光的屋頂,再次下移時,一個初具雛形的嬰兒躺在地上,家人們縮在他嘴裡。陽光照在他的眼珠上,反光一閃一閃。
畫面拉遠,一個大約三四歲的男童蹣跚著走出廠房。



老巷子,白天

陽光明媚,碎磚與青苔夾雜在地面。幾只雞在門口啄米,遠處能聽見收音機裏的流行情歌。邵振斌提著幾個鼓鼓囊囊的舊布袋,站在一棟殘舊的平房前。房東(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嘴裡叼著牙籤,手裏拿著串鑰匙)將門打開,轉身不安地打量他。
屋內有張掉漆的舊木桌,床又破又窄,牆角有水漬。邵振斌踏進去,手指在桌面的灰塵上劃過一條線。

房東(眯眼打量):前屋能住人,後面是個雜貨間,隨你放什麼,別窩屎在裏頭就行,算你一百三,水電自付,不要搞事啊。
姑姑(極小聲):還價!還價!
邵振斌:能不能少點……
房東(翻白眼,笑):還想少?這年頭水電都漲價了。(指指自己的腮部)咋這麼大?不是啥傳染病吧?
姑姑:跟他講一百。
邵振斌:老毛病,不傳染的。
母親:一百一,沒你壓這麼低的。
姑姑:你幫外人說話呀!
奶奶:一百二,別讓人家難辦。
父親:這裡有雜貨間,再找別的可就沒了。
母親:有雜貨間,能留後。
姑姑:啊呀,那得盼這兔崽子爭氣,弄個姑娘回來才好!
邵振斌(怯懦地):一百二吧。
房東(歎口氣):算了算了,依你了,押金一百,鑰匙給你。



平房內,夜晚

邵振斌坐在昏黃的燈泡下,膝蓋上攤著一塊舊毛毯,手裏攥著鏽跡斑斑的小剪刀。廢紙盒、碎布頭、鐵絲、幹花散落一地,像一堆無用的垃圾。

姑姑(睏倦地,不耐煩地):張嘴讓我們透透氣。

他沒有理會,把鐵絲彎成一只細腳的小鳥,貼上羽毛、纏上幹花,鳥兒的翅膀在燈光下閃著淡淡的金粉。他嘴唇輕輕一抿,露出並不明顯的笑容。

母親:把嘴打開吧,我們悶著呢。
父親:你在做什麼?

他慌忙把東西收起來,卻把一支膠水忘在桌上,張開嘴後,五個肉瘤探出來,貪婪地呼吸空氣,父親看到膠水,憤怒地大喝一聲「那是什麼」,令他瞬間露出驚恐的神色。

姑姑:又搞這些沒用的東西浪費時間!
爺爺(拖著尖細的嗓子):整天搗鼓這些鬼東西,傳宗接代的正事不幹!
母親:你這是在做什麼?你忘了你的首要任務了嗎?

他們的嗓音一聲高過一聲,他的腮幫立刻抽痛起來,整個人從椅子上滑到地上,抱著臉在地板上打滾,冷汗一滴滴砸在地上,手工作品被他蹭得散了一地。

父親:不中用!不中用!
奶奶:好啦……好啦……你們別動氣,你們越是生氣,他疼得越厲害,畢竟是自家孩子啊。
姑姑:就是要他疼一疼,才吃得進教訓……他上一次搞這個,還跟我們說以後再也不敢了,你看看今天……
父親:你忘了本,你忘了我們養你的恩。

邵振斌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捂住臉,指尖在口腔和臉頰之間不停顫抖,淚水順著指縫流下。他沒法閉嘴,也就沒法說話,只能靠在門框上呻吟,痛得幾乎昏過去,

父親:當年生你之前,我們差點死了!大家齊心協力,克服萬般困難才活下來,這一切的不容易,在你眼裏什麼都不是嗎!我們為了讓你順利長大費了多少功夫?你報答我們的最好方法,就是把香火傳下去,去找健全的女人,生一個健全的小孩出來!

疼痛像潮水退去一樣慢慢散了,邵振斌蜷縮在地板上的身體還在輕微顫抖,燈泡在頭頂搖晃,光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與散落的針線、破布混在一起。家人們慢慢縮回嘴裡,令他得以講話。

邵振斌(虛弱地):我錯了,真的錯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玩偶公司辦公室,白天

經理(四十多歲,肥胖的男性,戴黑框眼鏡)坐在轉椅上,手裏翻著一份報表,桌上有一臺方方正正的電腦,顯示器螢幕閃爍著Ex丙el表格,他的助理(三十歲的女性,面容姣好,長髮及腰)正在傳真機前接收檔。白色的石膏吊頂嵌著兩盞方形日光燈,窗臺上放著幾盆塑膠綠植,而正對著門的那面牆連接了一個長柱形玻璃展示櫃,裡面擺公司最新推出的動物形象的卡通布偶樣品。
邵振斌推門進來,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高聳的衣領擋不住異常鼓起的腮幫子。

經理(皺眉,帶著職業性的審視):你找什麼人?
邵振斌(小聲)你們外面貼著招聘……
經理:找什麼崗位?
邵振斌:清潔工……其他也行,我什麼都可以幹。
經理(嫌惡地):你臉幹嘛了?
邵振斌(神色緊張,手指捏著褲縫):老毛病,老毛病而已……
助理(笑了笑):他這個是甲狀腺腫大,我住的社區裏也有一個。
經理(把報表一合):你平常遮一下。(推來一支筆,示意去填表)出去寫,寫完下去找主管,他說留下你才能留下,還有,以後進來要敲門,這裡不是你家。
邵振斌點點頭,小心翼翼地退回門口,臨走前看了一眼助理,對方卻沒再注意自己。



車間走廊,白天

數日後的一個下午,邵振斌來到公共水池邊,擰開水龍頭,往桶裏兌消毒水,隨後拎著拖把在窄窄的走廊裏擦地,牆面是米黃色油漆,貼著褪色的標語,上面印著「品質是企業的生命」。打掃結束,他笨拙地把垃圾袋扛下樓,幾個年輕工人指著他的腮幫子竊笑,此時助理偶然從樓梯上下來,手捧禮盒,腋下夾著檔袋。

助理(漫不經心地):還沒去吃飯?
邵振斌:我……我……還不急,還……還不餓。
母親:誰?是之前那個姑娘嗎?
姑姑:老闆的小秘書,背地裏上過床啦。
助理:哦,這樣。
邵振斌:你?
助理:什麼?
邵振斌(盯著禮盒):是……禮物?
助理:給我兒子的,他過兩天生日,我答應送他玩具。
爺爺(訕笑):哼哼……壞了,給別人辦了。
父親:一看就不守婦道。
邵振斌:是公司自家的嗎?
助理:不是,我們只做玩偶,這是航模。
邵振斌:我也做過航模,用報紙。
助理:報紙怎麼做?
邵振斌:就是……就是……
助理(快步離開):我趕時間,下次你再告訴我吧。
姑姑(模仿邵振斌):就是……就是……(尖酸地)瞧你那點出息,下次搞輛車來,等她去洗手間,先用膠帶纏她嘴,記住,一定要先纏嘴,堵了聲才好下手,架把刀在脖子上,還不是叫她上車就上車?
父親:搞什麼車?哪有這麼好搞?摸到她後面,一棒子打暈。
姑姑:你的就不是餿主意喲。
奶奶:要是沒收住力給打死了……
父親:死了就死了,我們找下一個,這孩子,我就怕他沒膽。




工具間,傍晚

邵振斌打開半舊的木門,疲憊地走進來,這是堆放清潔工具的房間,也是他平時休息的地方,空間極其逼仄,四周亂糟糟擺著拖布、肥皂、消毒水和掃帚。靠近窗戶的角落放著一張矮凳,他坐在上面發呆,落日從對面廠房的屋頂斜斜地射進來,灰塵在光束中慢慢飄動,猶如細小的雪粒。

奶奶:好鋨,好餓……唉,什麼時候才能再吃到和那天一樣新鮮的肉啊。



平房內,夜晚

邵振斌蹲在門外,倚靠粗糙的水泥牆面,身前的空地放著一只燒著東西的不銹鋼盆,他沉著臉,把自己的手工作品丟進盆裏,火焰舔舐著布料,化成焦黑的碎片,黑煙冉冉升起,樓上忽然傳來砰咒罵聲。

鄰居:燒他媽什麼東西?

悉數燒盡後,他帶著粗大的鐵鏈來到雜貨間,青灰色的牆皮一片片剝落,露出潮濕的磚縫,牆角的黴菌爬成深綠的花紋,殘破的塑膠桶裏盛著黑水,映出搖晃的微光,彷彿整間屋子都在緩慢腐敗、呼吸。他張開嘴,讓家人探出來,並按照他們的指示把鏈子固定在牆上。

父親:嗯,就這樣,長短剛好,不能讓她夠著門。
母親:她喊起來怎麼辦?旁邊都住著人。
姑姑:得找個什麼辦法把她弄成啞巴。
爺爺:把他兒子一起綁了,敢喊我們就敢殺。
奶奶:時間不等人,趁早讓我抱孫子才好。



地下停車場,夜晚

停車場內,整排螢光燈掛在管道和線纜之間,時不時閃一下,光色發黃,照不亮死角,反倒把陰影切割得更深。牆面貼著褪色的「禁止鳴笛」的告示,角落堆著幾只漏被遺忘的紙箱。邵振斌抱著一根鐵棍,躲在承重柱旁,焦灼地望著樓梯口,咽喉止不住地蠕動,頻繁吞口水。預想中的助理終於出現了,卻牽著一個小男孩,他整個人像木偶似地怔住,夾著鐵棍的胳膊鬆懈,讓它「叮噹」一聲掉在地上,助理因此看過來,他趕緊把鐵棍踢到暗處。

助理:你來這裡幹什麼?老闆讓你來打掃車位?
邵振斌(磕磕絆絆):沒……沒有啊。
助理:你也開了車來?
邵振斌:我沒車,我下來看看。
姑姑:這也搞砸,還能指望你做什麼!
小男孩:媽媽,走了。
邵振斌:你兒子啊?真可愛,多……多大了?
助理:五歲。
小男孩:過今天就六歲了。
邵振斌:生日快樂。
奶奶:這姑娘屁股大,好生養啊。
助理(摸摸兒子的頭):你要說什麼呀?
小男孩:謝謝叔叔。
助理:你把人家哥哥叫老啦,(對邵振斌)小孩嘛,別往心裡去,才二十來歲就成叔叔了。
邵振斌:我沒二十歲,十六。
助理:什麼?(撲哧一聲笑出來)我的天,天啊,十六歲……跟我堂弟差不多,這麼早就出來打工啦?
姑姑(提醒):書沒讀好。
邵振斌:書沒讀好。
助理:誰不是呢?能糊口就行,我也是九六年親戚介紹來的,混口飯吃唄。你生日什麼時候?
邵振斌:過了……
助理(鑽進自己的車裏翻找):你等一下。
母親:就是現在。
父親:棍子呢?
姑姑:這還折騰啥呀,沒看見還有個小王八蛋在嘛。
助理(遞過來一個發條玩具):這昨天買蛋糕送的,這小子不喜歡,給你吧,就當遲來的生日禮物,你擰下看看。

邵振斌接過玩具,那是一個圓形託盤上的鼓手,轉一轉發條,它便開始敲鼓,發出的卻是「叮鈴鈴」的生日歌旋律。

邵振斌:謝謝你。

助理微笑點頭,拉著小男孩回到車上,邵振斌在後視鏡狹小的反射範圍裏依依不捨地盯著她,直至轎車駛離視線。



公司大堂,白天

大堂約兩百多平米,米黃色的瓷磚地上,許多人聚集在一起。高高掛起的宣傳橫幅上寫著「世界愛牙日」,貼著牆圍成一圈的展示櫃裏,一只只穿著白大褂、手拿牙刷的小熊布偶咧嘴笑。經理走上臨時搭起的講臺,拍了拍話筒,大堂裏蕩起沉悶的迴音。

經理:那這邊先感謝瑞康牙科中心的專家們今天來到我們公司,為大家帶來現場演示,也感謝院長願意把宣傳牙齒健康的重任委託給我們,(指著白大褂小熊布偶)我們也隆重推出「牙齒小衛士」這款卡通形象,大家可以看到,這是一次極其重要的合作。(員工們鼓掌)那有請貴院的專家、護士和志願患者到這裡來。

話音落下,幾位穿白衣的護士推著器械車過來,上面整齊擺著鉗子、注射器和小瓶麻藥。待病人躺好後,她們開始操作。

護士(舉起注射器):這是百分之二的利多卡因麻藥,一般拔牙前會在牙齦做浸潤麻醉,減少疼痛(戴上橡膠手套,用小棉簽沾碘伏消毒牙齦,然後輕輕插針,緩緩推進麻藥)這一管打下去,一會兒拔牙就像螞蟻掐一樣。(細口牙鉗,輕輕晃動鬆動的壞牙,「啵」拔了出來)看,這就是口腔衛生不到位的後果。

台下人群一半認真一半起鬨,議論紛紛。
邵振斌遠遠看著,忽然下定決心似地,提著拖把和水桶過去,佯裝打掃衛生,卻緊盯著器械小推車。他沿著人群周邊,邊拖邊後退,留下一條閃亮的拖痕,人群不得不為他讓路出來,皺著眉輕聲抱怨,助理見著了,連忙招手示意他停下來,可他並沒看過去。
麻藥瓶上印著褪色的藍色字母。護士彎腰去拿器械時,他假裝無意靠近,退到推車時將其碰倒,託盤裏的器具掉在地上。

邵振斌: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連忙蹲下去幫忙撿拾,將一小瓶麻藥捲進袖口)真是不好意思……

牙科中心的領導們陰沉在臉。

經理:你做什麼!有沒有眼力見!(好聲好氣地對領導說)對不住,對不住……不是我們的員工,外派進來的。
邵振斌:我沒注意到,老闆……我……
經理:誰你老闆?(低聲)出去,快出去。

邵振斌坐在大堂外的長凳上,扶著拖把,落寞地低頭看地板。

爺爺:你把好不容易找來的工作搞砸了,我們也不多嘴,就看你怎麼補救,好養活我們。
母親(歎氣):剛我們也看不太清外面,發生什麼了?
姑姑:把人東西撞翻了。
父親(憤怒):沒用!

父親一憤怒,他的嘴又開始疼,於是五官擰成一團,捂著臉,緊閉著眼。助理推門而出,雙手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邵振斌:能不能別……
助理:經理說明天別來了,去儲物櫃收拾收拾吧。瑞康是聞名全國的大企業,你不知道這次活動對我們公司多重要。

她沒有多講什麼,徑直離開了。

奶奶:這姑娘,真像變了個人。
姑姑:嘿嘿嘿……這小子以為她會挽留一下,好天真,是不是呀?
母親:哪有這回事,算給他個教訓了。
姑姑:自己不動手,還癡望別人上門。
邵振斌:我會努力找工作的。
父親:只管嘴上說!

疼痛消解了,此時他早已被先前的痛楚激出了兩道淚,便顫顫地抬起手,用袖子抹了抹。




家電賣場,日

刺眼的螢光燈下,邵振斌穿著皺巴巴的白襯衫,在人流間怯生生穿行。牆上一排排顯像管電視正播放同一個歌舞節目,玻璃櫃檯上擺著錄影機、電磁爐、電風扇的樣機,促銷員站成一排,喊著「彩電下鄉,優惠多多」的宣傳口號。
面對邵振斌的懇求,值班經理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走出來後,他抬頭望著那堵電視牆,望著齊律跳動的畫面。



洗車店,日

烈日下的柏油地面泛著白光,員工們走進走出,幾輛計程車在門口排長隊,司機們懶洋洋地坐在車內抽煙。老闆坐在陰影下的折疊椅上,搖著扇子,嫌惡地拒絕了邵振斌。



遊戲廳,夜

昏暗,嘈雜,煙霧,五光十色的街機螢幕。邵振斌站在櫃檯旁,目光在「招聘夜班管理員」字樣的紙條上停留,接著他被人推搡著往裏走,機器的爆炸音效、電子音樂、硬幣墜落聲交織成一片,幾個少年圍成一圈叫喊,按鈕被捶打得啪啪作響。電線在地上纏繞,他小心地抬腳跨過,來到辦公室。

遊戲廳經理(抿一口茶,慢吞吞地說):你這樣真不行,兩邊臉腫得跟皮球一樣,我沒歧視你,影響生意的意思就是會影響生意,沒別的。(起身去洗手池清洗茶具)來這兒的都是年輕小夥,漂亮小姑娘,你到處亂逛,肯定會嚇著別人。
邵振斌:知道了。
遊戲廳經理:知道了就走吧。
邵振斌:我已經找了三天了。
遊戲廳經理:關我……(歎氣,搖頭)知道為什麼嗎?既然會嚇著別人,你就別找那種被人看得見的活兒,想想做什麼不會被人看見?(用手帕擦手)見過路邊蓋房子嗎?那些地方是不是都用圍擋隔開,見不著裏頭?



施工現場,日

熱浪翻騰,邵振斌來到施工中的大樓下,半邊天空被腳手架和防塵網切成格子,陽光透過灰白的布網,投下柔而髒的光。鋼筋砸地,「咣」的一聲將他嚇一跳,切割機的尖鳴,水泥車低沉的引擎轟鳴,混雜成一曲無序的勞動交響。
包工頭(六十歲左右,瘦高,白髮,戴著斗笠)走過來,略帶同情地打量他。

邵振斌:你們這裡還要不要小工?
包工頭(語氣出人意料地平和):二十塊一天,管兩頓飯。(摘下斗笠遞過去,手套舊得露出手指)你先戴上,我給你去拿衣服。

包工頭離開後,邵振斌不知所措地站著等他回來,汗水順著腮邊的鼓包往下淌,這時收工鈴響起,工人們三三兩兩走向水龍頭洗手。

包工頭(拿著反光衣走來):穿上去,安全帽在活動房進門左手邊櫃子裏,平時不用戴,有人檢查才戴,所以要記得去哪裡拿。(叉著腰,等待邵振斌穿衣服)看你還沒成年吧。
邵振斌:十……十八。
包工頭:我兒子也差不多十七八,小兒子,大兒子已經大學畢業了。(指著遠處的施工員)待會兒過去,他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施工現場,連續

遠景,蔚藍的天空下,邵振斌站在坑坑窪窪的土地上,吊車的引擎震動著,粗大的鋼纜繃緊,發出尖鳴,一棵根部裹著泥的小葉欖懸在半空,樹葉顫抖,陽光從葉隙間漏下。鏡頭移近,邵振斌傻愣愣地杵著,看吊車緩緩轉臂,施工員(三十餘歲,黝黑,中等體型)無精打采地向司機發號施令,夾雜著不耐煩和少許兇狠。
小葉欖一點點下落,根須與泥坑的邊緣貼合。

施工員(注意到邵振斌):操,你幹什麼?跟著我幹什麼?
邵振斌:我來幫忙。
施工員:神經病,媽的……又是老劉叫來的,該做啥做啥,別在我這晃悠。

水泥車旁,幾個工人朝他招招手,他一路小跑過去。

工人甲:別招惹許工,暴脾氣一個,考了個建築師證,瞧給他能的。
工人乙:他就一傻逼,我操。
工人丙:昨晚我都回家跟媳婦打啵兒了,打了個電話叫我過來給開挖機那屌毛簽字。
工人甲:你就一拌水泥的簽什麼字啊?
工人乙:姓許的真他媽亂來。
邵振斌:我……我要幹什麼?
工人丙:先坐會兒,不差這點時間,等老劉過來再說。
工人甲:待會兒電工來了,你去幫忙通管線。

挖掘機的聲音像一臺壞掉的留聲機,在午後的灰光裏反復播放,空氣裏飄著細微的灰塵,像無數微小的昆蟲在飛。邵振斌和工人們坐在磚石上,看著挖掘機將土塊掀起又拋下。
一輛嶄新的吉普車駛入工地,輪胎壓過砂石發出「吱呀」的刺響,車門邊上貼著一張孫悟空形象的卡通貼紙,監工(三十餘歲,矮胖,寸頭,穿著短袖、短褲和人字拖)從車上下來,一邊指手畫腳地喝令,一邊朝移樹的吊車走去。

邵振斌:他是誰啊?
工人丙:他是甲方的人,撈的油水可多了,一年下來有上百萬吧。
工人甲:光那輛車就六十多萬。
工人丙:他也是個狗日的,手上還戴著戒指呢,天天就他媽的……找漂亮小妹妹,左一個右一個的。



湖邊公園,夜

死寂裏,路燈照耀下的石子路上走來一對情侶,路燈並不亮,偶爾閃爍一下,邵振斌從他們身後偷偷走過去,待男人離開後,撿起一塊石頭,躡手躡腳地朝女人走去,卻停留在三米之外的灌木叢中。

姑姑:快!快呀!
爺爺:只要成功這一次,我們的香火就保住了……

邵振斌咽了咽口水,舉著石頭的手放了下來。

姑姑:你在幹什麼!

片刻後,男人回來了。



平房內,夜晚

嘴裡的所有人都在低聲憤罵,邵振斌抱著腦袋,疼得滿床打滾。
邵振斌虛弱地躺在床上。

父親:我們的家族沒有希望了。
邵振斌:我錯了……我下次一定會鼓起勇氣……去……去……
父親:我們不是要聽你認錯,我們是要你知道為什麼錯。



施工現場,白天

邵振斌掄著鐵鏟,在水泥裏一下下翻覆,灰漿濺到胳膊上,幹了以後像薄薄的鱗片,午後的陽光直直地壓下來,他一深一淺地呼吸幾乎烤焦的空氣。施工員經過,在他身旁停下。

施工員(指著挖掘機邊上的水管):你去把水管挪開,那條品質差,不經碾。

邵振斌放下鏟子,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恰逢挖掘機轉動,他險些被碰著,條件反射地閃開。

挖掘機師傅:滾開!你不怕死啊!

挪開水管後,他回到原本的崗位,推著滿載沙石的小推車,走過滿地坑窪,車上的沙石被顛下來。汗水從太陽穴滑下,嘴唇不停打顫,他抬頭,看見世界在抖。工地上沒有聲音,只有陽光在膨脹。

工人甲:你是不是快中暑了?去裡面坐坐吧,有空調。



活動房內,連續

空調靜靜地吹著,邵振斌手握冰鎮礦泉水,呆滯地盯著地面。

母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爺爺:哎喲,撐著點,我們年輕時候比你這苦多了,在烏漆嘛黑的房子裏,用嘴接從屋頂滴下的水,硬是活下來,把你養出來了。

門「嘎吱」響起,施工員提著全站儀和三腳架走進來,剛想坐下,發現邵振斌,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施工員:你個小王八蛋倒很安逸啊,誰他媽叫你進來的?
邵振斌:我很不舒服……
施工員:不舒服回家躺著,別在這拿錢當大爺。(斜斜瞟了眼全站儀)這東西能買你命,放這裡別亂碰,懂不懂?



飯店前廳,傍晚

剛拖過的地面反射著鈍光,角落還殘留著暗色水漬,兩個員警跨過門檻(甲身著警服警帽,鬍子拉碴,乙內著便衣,外面歪斜地披著警服,長相老辣,二者皆四十餘歲),在地上留下深灰色的鞋印,其中一個手裏拿著本子。店裏的員工們紛紛驚詫地看過來。

員警甲(翻本子,邊走邊問):老闆不見這麼多天,沒一個報警的啊?
同事丙(穿著圍裙跑出來):怎麼了員警同志?
員警甲:離了婚,前妻和孩子都跟他沒來往,得虧一個朋友發現聯繫不上他,才報的失蹤。可憐人啊,為家庭忙活一輩子,到頭來沒人惦記。
員警乙:跟我說清楚,最近你們老闆有沒和誰鬧過矛盾?生意債務有沒有?我們好排查。
同事甲(苦笑):哪有這事……
員警甲(清清嗓子):所有員工都在麼?
同事甲:都在,都在。
服務員:前陣子走了個拉貨的。
員警乙:這種事不用跟我們講。(背著手,慢條斯理地走到後廚)媽的,這後廚味道夠沖啊。
員警甲:來,挨個過來彙報,先前有沒有什麼可疑情況。
員警乙(撩開通往倉庫的簾子,透過後門門縫看了眼外面的小貨車):你們那個夥計,是在你最後一次見老闆前走的?
同事丙(跟過來):在之後吧,我們以為他被開了,我們老闆就這樣,開人不聲不響,來了走,走了來,我們都分不清誰和誰了,不過他倒好記,有大脖子病,我們都叫他邵大脖子。
員警乙:他哪做得不好?
同事丙:大概手腳不乾淨,偷肉……也可能大城市呆不慣,是回老家了。
員警乙:回老家做什麼?結婚?
同事丙:他才十六歲結什麼……(意識到說錯話,捂了下嘴)他……他那樣沒女人喜歡的。
員警乙:十六歲就能開車了?有駕照麼?(冷笑兩聲,朝冷庫走去)你說他手腳不乾淨,你們店更不乾淨啊。



飯店冷庫,連續

員警乙推開冷庫的門,撲面的寒氣令他縮了縮脖子,躊躇片刻後走進去,在冷硬如鐵的吊豬之間穿行。

同事丙(匆忙趕上來):員警同志,聽我解釋,他二十了,二十了……只是顯小,平常看不出。
員警乙:二不二十,看下身份證就曉得了。(佯裝不經意伸出手,三指搓撚,同事甲立馬遞上香煙)你們老闆好幾天不來,就沒人問一下啊?
同事丙:哎喲,他不止這一家店,平時都是值班經理管。
員警乙(看見被剖開肚子的吊豬,好玩似地推一推):我們片區警力有限,你們要是知趣就好好合作,到時候——

鐵鉤「啪」地脫開,整隻生豬摔在地上,肚子裏的屍塊滾落一地。員警乙緩緩轉頭,盯著由於驚嚇而臉色蒼白的同事丙。



施工現場,夜晚

日落之後,整片工地昏暗得如同被遺忘在城市邊角,風從腳手架的縫隙鑽過,嗚嗚狂嘯,吊車的吊臂高舉著,像一條靜止的巨蛇。遠處傳來狗叫,施工員端著盒飯走進活動房,又走出去。



活動房內,連續

邵振斌走進來歸還反光衣,正要離去時,卻看見施工員方才放在桌上的、敞開的飯盒,裡面有幾個紅燒大豬肘。

奶奶:啊呀……多少日沒開過葷了……
姑姑:一,二,三……有六個呢,少一個他發現不了的。
奶奶:是啊,你拿一個吧,我們都餓壞了。



施工現場,連續

夜幕之下,施工員在突兀地安裝在牆壁上的臨時水龍頭前洗臉,洗完拿衣襟擦了擦,一邊哼著歌,一邊走回活動房。



活動房內,連續

施工員推開門,踏在鐵皮地板的迴響與合頁摩擦聲交錯在一起,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他看見邵振斌嚇得一激靈,離開桌子,背對著他。

施工員:你幹什麼?你開過我的飯?(走上去檢查飯盒)媽的,少了一個肘子,你把這裡當什麼了?
姑姑(嚼動著):哎喲,真小氣。
邵振斌:我沒……沒吃……
施工員:吃沒吃我不知道麼?把嘴張開,讓我瞧見了,今天照價賠!
邵振斌:你別過來!
施工員(上前拉扯):你一個做雜工的來這偷吃,張開!(僵持片刻,鬆手)好,我跟老劉說去,你明天別來了。(湊近,脅迫地)聽沒聽過這裡偷一罰十的規矩啊?以為一個豬肘沒什麼是吧?教你三天白乾!
邵振斌(惶恐地):我沒有……真沒有……
施工員:那張開嘴啊,我也倒好奇,倆腮幫這麼大,裏頭是什麼玩意,不會是發爛的瘤子吧?
邵振斌(連連後退,背部抵著牆):我吃了!我吃了!(右手下意識扶著靠在牆角的全站儀)我賠給你……
施工員:我管你賠不賠,我要看你嘴裡有什麼。

施工員一手掐住邵振斌碩大的下巴,擠捏嘴部兩側,呈O型張開的口中,有隻眼睛瞪著他。

施工員(驚嚇地後撤,撞翻桌子):我操……你他媽……
父親:這次不必讓我們動手了,你要學會自己保護家庭。

慌亂之際,施工員轉身朝門口跑去,邵振斌眉頭一橫,抱起全站儀,將三腳架紮進他的脖子,頓時血流如注。



施工現場,連續

監工開著吉普車回來,塵埃在大燈的光柱裏飄舞著,副駕駛和後座各坐著一個年輕女孩(一長髮一短髮,十九歲左右,皆化濃妝),他與副駕駛的女孩親熱一番後,推開車門下來,肥胖的身軀壓著穿人字拖的腳,重重踏在地上。

監工(走向活動房,大聲呼喊):小許,鑰匙扔出來給我!(見沒回應,狐疑地又喊了一次)大門鑰匙,老劉不是交代過你?

隨著他漸漸逼近活動房,隱約見著裏邊的地面有血跡,打開門的一剎那,三腳架正刺入他的胸口。

姑姑:不是心臟,死不了!繼續紮!紮呀!

邵振斌哭紅了眼,沙啞地低吟,嘴邊淌出閃亮的細絲,不停地捅他的身體,直至他再也爬不動,方才扔下三腳架,抬頭一看,兩個女孩倉皇而逃,早已跑得老遠。

母親:來不及了,走吧。
父親:回去,馬上。

邵振斌開著吉普車離開工地。



平房內,深夜

昏黃的燈光下,邵振斌的影子在屋裏遊移,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床單,塑膠袋,舊鞋,全塞進那隻褪色的旅行包裏。鏡頭平移,落葉在風裏旋飄,他提包出門,鑽進監工的吉普車。他帶著緊張而急促的呼吸,幾番才將鑰匙插進去,啟動引擎,儀錶盤照亮隆起的腮部。
兩束白光劈開黑暗,吉普車駛出老巷子,警車迎面駛來,雙方擦身而過。



鄉間公路,黎明

【航拍鏡頭】【低頻弦樂】暖陽初升,灰藍色的天幕在遠方破裂。一條狹長的公路橫穿田野,吉普車筆直地行駛,車頂映出天邊的一點微光。



便利店,白天

邵振斌匆匆下車,掀開塑膠簾進來,店主正擦著櫃檯,小電視裏傳出沙沙聲。他從貨架上拿了瓶水,和錢一起放在櫃檯上。老闆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眼他的腮幫子,隨後伏身在抽屜裏找零。

邵振斌:車站怎麼走?
便利店老闆:往西邊,開個二十分鐘的樣子。(遞零錢過去)你送人嗎?
邵振斌:嗯。
便利店老闆(瞥了眼明顯無人的車):慢走。



樹林岔路,白天

吉普車開出路界,輪胎碾過積水,泥點濺在車身上,天已完全亮起,幾只小鳥從頭頂飛過。
邵振斌的手搭在方向盤上,眼神渙散,睏倦地盯著前方——晨霧籠罩的樹林。鳥聲和風聲混雜,他深吸一口氣,閉眼靠在座椅上。

奶奶:一晚上沒休息,好累。
母親:折騰壞了。
姑姑:是呀。
父親:我們都困了,你盯著點,讓我們睡一會兒。

許久之後,邵振斌咽了口唾沫,張開嘴,用擋風玻璃上的鏡子照向裡面,大家都閉著眼,安靜地睡覺。他拿出從護士那裏偷來的利多卡因,用一次性注射器將它抽空。

邵振斌:爸?媽?姑姑?

他將嘴張得極限大,放入注射器,插入牙齦和肉瘤的交合處,緩緩推入藥劑,期間沒任何家人作聲。

邵振斌(取出注射器):爸?媽?

確認它們昏迷不醒後,他從口袋拿出指頭長的小刀,堅定地看著鏡子,用刀一點點劃開交合處,鏡頭從鏡子轉向車窗外,再回到他的臉,此時鮮血已浸透了半邊衣服,他噙著淚,嗓子眼斷斷續續發出疼痛的呻吟。
他踉蹌地下車,從口裏吐出整個肉瘤,臉頰剎那間松垮下來,肉瘤掉在泥地上,沿著坡滾了好遠,家人們閉著眼,沒有一絲察覺。
他一邊抽噎,一邊將血衣脫下來,換上乾淨衣服,回到車裏後,癱在駕駛位上,當初助理送給他的發條玩具從口袋裏滑出來,落至副駕駛位。他看見後,顫抖地撿起,擰了一圈發條,生日歌徐徐奏出,他再也忍不住,在車裏放聲大哭。



施工現場,白天

陰雲密佈的天空之下,員警甲和員警乙在坑窪的地面間有選擇地落腳,費了好大功夫才走到活動房,兩個老人在警戒線外燒紙錢,他們是施工員的父母。包工頭摘下斗笠走過來。

包工頭:哎呀哎呀!怎麼稱呼?刑警同志?(瞥一眼老人)一大早就這樣了,攔不住。
員警甲:沒破壞現場吧?那隨他們便。
包工頭:這倆老人家也可憐,家裏就那一個爭氣孩子,剛考上證就……大好前途呀……還有老林,這幾年好大財運,可惜有命掙,沒命花。
員警乙(抬腳瞅瞅鞋底):你們這破地方滿地鋼筋石頭,在這幹一個月,鞋得換好幾雙吧。

這時員警丙(二十餘歲,儀容端莊)從警戒線下鑽出來,快步走向他們,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

員警丙:嫌疑人家裏都翻遍了,沒找到有價值的資訊,剛傳來消息說有個小賣部老闆見過他,他打算去車站。
員警甲:那我們怎麼來得及?
員警丙:來得及,我派兩個人沿著去車站的路走,發現他開的那輛車被遺棄在市郊的林地裏,他徒步過去要將近四十分鐘,我們現在去車站,剛好可以堵到他。
員警乙:他為什麼要棄車。
員警甲:車是死者的,大概沒油了,他又沒錢加。(對員警丙)調動一批人搜查樹林,我們現在去車站。



汽車站,白天

兩輛警車經過閘口,在車站外停下,幾名等候他們的便衣員警一路小跑過來,在他們下車之際敬禮。
車站的外牆褪了色,「汽車客運中心」幾個字歪斜掛著,燈管還在閃爍,牆上的喇叭響亮地播報臨近車次,地上散佈著雜亂的垃圾。鐵皮棚下的候車區人不多,都是低著頭、背著包、拎著塑膠袋的外地人。有人抽煙,有人打哈欠,也有人抱著小孩。

便衣甲:最近的車次的九點二十分,滿座,馬上發車了。
員警乙:你們馬上搜查,這輛查不到再查下一輛。
便衣乙:他們的照片呢?
員警乙:取證那裏還沒送過來,用不著照片,只要記得是大脖子就好,上車看見誰下巴大,別管是不是,先抓下來問話准沒錯。

便衣們匆匆離去,剩下兩個員警愜意地抽起煙來。


長途客車內,連續

鏡頭跟隨便衣員警逐步推進,他們走在座椅間的過道上,乘客們略顯吃驚地看過來,邵振斌穿著灰色的夾克,脖子圍著一圈圍巾,將松垮的腮幫收束起來,與正常人無異,全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員警們漸漸逼近他。



汽車站,連續

兩個站在風中抽煙的員警,忽然聽到背後的車廂裏一聲呼喊。

便衣甲:快抓住他!

他們迅速反應過來,拔起腰間的配槍趕過去,車輪邊上,幾個便衣死死按著一個身穿黑色T恤、臉上橫著條刀疤的中年男人。

員警乙(剎住腳步,掃興地):這幾個意思?
便衣甲:這孫子,看到我們直接就跳窗了。
員警甲(抓著男人的頭髮,強迫他把臉朝向自己):喲,無心插柳柳成蔭,你來看這誰。
員警乙(眼睛一亮):劉三啊,前幾天偷人家車軲轆,可讓我們一通好找。

眾員警你一句我一句地數落被壓在地上的劉三,客車啟動,慢慢向閘口駛去。
邵振斌坐在靠窗的位置,頭微微歪著,額頭抵在玻璃上,窗外的風景從他的眼前緩緩滑過,看板,電線桿,低矮的瓦房,以及遠處被霧吞沒的山。車內無比安靜,偶爾傳來司機咳嗽和乘客們的鼾聲,像在提醒他這只是自己一生中極其普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