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弧面與平面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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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10-15
公會的大門敞開著,吵鬧聲像潮水般洶湧而入。木桌被重重拍擊,酒杯在燈光下碰撞出清脆的響聲,笑語和爭吵交織在一起。空氣中瀰漫著煙草、汗水和發酵酒液的混合氣味。牆上的任務板密密麻麻釘著各種懸賞:有剝皮的嗜土者、盜賊頭目的通緝令,還有急需護衛的商隊護送。幾名冒險者聚集在任務板前,低聲討論著利弊,偶爾交換手中的情報卷軸,像是在策劃下一場賭局。
卡恩披著厚重斗篷,帶著亞倫踏入這場熱鬧的風暴。斗篷的邊緣擦過門檻,落下一道暗影。他們剛進去,兩名冒險者正圍著一塊嗜土者的硬殼起爭執。那硬殼被擦得透明,即便有些地方仍留有泥土與乾血的斑點——對偏向實利的冒險者來說,這就是值得分配的戰利品。
吵鬧的中心是一名男性冒險者和一名女性冒險者。但兩個人影的走過,女性冒險者像被什麼吸引一般,忽然把那塊殼丟向男性冒險者,眼裡帶著揶揄。她走近正在座位上的卡恩,像要給他一個驚喜,兩手一伸,覆住了他的眼睛。
空氣裡縫合出一瞬間的幽默,然而對方只回了一句乾巴的話:「別遮了,努特……我的傷疤又要痛起來了。」那一聲「傷疤」像是某種禁咒,讓努特意識到自己的力道後將力道一下子收斂了起來。她退後一步,臉上先是窘然,隨即發現了亞倫的存在。
努特眨了眨眼,尷尬地笑了笑;亞倫也回以那慣常的笑容——不長不短,足以化解對方的尷尬,又足以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努特感到有點毛毛的,但很快就把注意力轉回與卡恩的對話跟目光中。
「這裡還好嗎?」卡恩掃了一眼公會內的情況,語氣平靜,眉梢卻帶著不安。「感覺這裡比其他村莊更容易惹麻煩。」
努特挺了挺胸,語氣裡有一股邊境人的自豪:「剛剛我和一組小隊清理了四個嗜土者,感覺我們做得不錯。」她說得誠懇,語速快得像是在用行動填補什麼。話音剛落,幾張桌子那端的冒險者忽然竊竊私語,聲音像被風吹過的枯葉飄來:「那個就是昨晚獨自殺了七十六個嗜土者的亞倫嗎?」一句話像火星落進乾草堆,瞬間燒起了更多的目光。
談話在空間裡延伸,指向亞倫,像是把他放在一個突兀的燈光下。努特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驚訝和不知所措在她眼底交錯。但她不想被流言牽著走,硬撐著說了句:「最近天氣總是糟糕啊……總在下雨。」
她刻意把話題拉向窗外,竟然在不經意間看見烏雲裂開一縫,天空慢慢放晴。這個小變化像是一種合時的提示:也許,人們的評價會像天氣一樣變來變去。
卡恩聽到那段竊語,語氣裡帶著一點責備:「她下次還是別這麼說話吧。」話音低沉,似乎只對亞倫說,卻被努特聽見了。她的嘴角抿起,像是想回嘴,卻只發出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聲。亞倫在旁邊忍不住跟著偷笑,但那笑容仍舊平靜,沒有多做解釋。
公會內的氣氛迅速回到日常的喧鬧:有人在記錄任務回報,有人在談論下一個巡邏路線。可圍繞在亞倫周圍的低語像是細小的繩結——有人把他當作英雄,有人把他當作危險的謎團。亞倫站在嘈雜中,握著匕首的手又不自覺地用力了些許,鐵冷的觸感像是在提醒他:不管別人怎麼說,他都得決定要做什麼。
努特看了看卡恩,又看了看亞倫,眼神中有一絲不安和新生的好奇。不知該以獵人的直覺還是以旁觀者的態度來回應眼前這個被傳說包裹的男人。亞倫沒有回答那個詭異的數字,也沒有否認。他的沉默並非冷漠,而像是衡量,像是在等候一條能把斷片拼合回記憶的路。卡恩則沉默地觀察著整個局勢,眉宇間隱藏著難以言喻的擔憂。
卡恩沉默地站在桌旁,像一座未語的山。公會裡的喧鬧聲慢慢退成背景噪音,像潮水退去後露出的礁石。他的目光在每張臉上掃過——計畫者、打手、僱主、酒客——那幾道熟悉的皺褶與新近的擔憂在他眉間交織。
當人群的視線逐漸移遠,他才像被放行般,低聲對亞倫和努特說出下一段路程的大概:沿著東側的荒徑下山,穿過被爛泥與鹼草吞噬的低谷,再越過老舊的哨塔群,最後沿著河谷往北,經過幾處零落的屯子才能抵達下一個能補給的據點。語調平穩而簡短,語句之間藏著他對危險的估算與不願流露的疲憊。
亞倫聽著,手指在匕首的柄上無意識地摩挲,指尖把金屬的冷意帶回掌心。他沒有做太多回應,只有在每個地名落下時點點頭。失憶像一層薄霧覆在他頭頂,他知道要走的方向卻抓不住那條把過去連接到現在的路。他輕吐一口氣,像在把空白先吹散一角:「那一路會經過哪些村子?嗜土者最近都在哪邊出現……」
卡恩垂下眼,像在從地面讀出風向:「多在河谷邊緣出沒,尤其是靠近那些廢棄的礦場和舊戰壕。牠們有時會群聚,有時又像被誰驅使般四處散開。我們要快,也要謹慎。」他把話說得像石頭,沉重卻清楚。就在此時,一個熟悉而帶著懦怯影子的身影在門口徘徊。
艾爾的腳步在吵鬧與煙霧之外像是小小的鼓點,他看了看卡恩,又看了看亞倫,猶豫了一陣,像是在心裡排演要說的每一句話。終於,他捧著那根木製法杖走向他們,手指還微微顫抖,袍角沾著晨露與泥土的印子。
「我……我想幫忙,」艾爾低聲說,聲音裡帶著一點憋著的勇氣,也有對未知的恐懼。「如果你們要走河谷,我可以試著在前方設置幾處簡易的符文陷阱,或是加固村口的結界。我的符文還不夠成熟,但我願意試試。」
卡恩側頭看他,目光像篩子一樣過濾出艾爾的稚嫩與真誠,然後點了下頭。這個動作不像讚許,更像是一種允可,「小心點,不要單獨行動。你在耶索敦學的那些東西有用就跟上來,別讓自己成為包袱。」
艾爾眼中閃過一抹如釋重負的光,嘴角勉強擠出笑容。努特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調侃卻暖意十足:「哎呀,別以為符文就能保你周全,等下別把我們都炸飛了。」
亞倫看著三人之間流動的細微情緒:卡恩的壓抑責任、努特的輕佻掩飾、艾爾的忐忑與渴望。那種連結不是一瞬間形成的,它像一張剛纏起的網,織著彼此的弱點與承諾。
他又笑了,這次笑容裡帶了點不明顯的疲憊,也有一絲決定:「好。就這麼定了。走吧——不過,別讓我走在最前面,免得我又忘了自己哪裡來。」話語裡的玩笑沒有驚動任何人,但在亞倫自己心底激起了小小回聲。
他把匕首收好,步伐穩定地跟在卡恩身後,三道身影從公會的暗影中被拉向晨光。門外的風帶來了曠野的氣味,還有濕潤土壤與近日雨後的潮氣。村莊的屋頂後,遠方群山的輪廓像被磨平的刀刃,等待他們踏過去。
在離開前,卡恩簡短地在心中做了盤算:路上的哨塔是否有人巡守?哪處舊礦坑的入口更可能成為陷阱?他把這些想到的都沉入喉中,像往鎖匣裡放入備戰的石子。亞倫則把注意力放在周遭每一個細碎的聲音與味道,試圖讓某一個細節成為記憶的鉤子。他們走出公會,背影被晨光拉長。走了幾步,艾爾忽然回頭看了看那扇還半掩的公會門,像是在把什麼留在身後。
努特在他耳邊低語一句:「別怕,我們會回來的。」艾爾的嘴唇輕動,像在重複這句話,努力把它當成一種咒語。道路在他們腳下延伸,平面如紙,等待被折成路。誰是胡狼,誰是獅子,誰又只是行走在兩者之間的旅人——此刻仍無答案,只有鞋底與塵土,和向前的步伐。
他們跨出村道,沿途經過幾個還在搭建中的聚落:木樑冒著新鮮的松脂,未乾的泥灰在工匠靴底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每當卡恩走過,路邊的農夫和臨時工都會抬頭行一個簡短而恭敬的點頭;那是對披風與舊鎧甲的本能敬意,也是對他昔日軍階的默認。卡恩禮貌地回禮,每一次頷首都像在把一段複雜的責任重新扣緊。
在兩側樹影與飛揚的塵土之間,亞倫像個旁觀者般好奇地探問,彷彿要用別人的敘述把自己拼湊起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語氣裡既有真誠也有一點急切,像是在抓住每根可以確定方向的線索。卡恩沉穩地回憶:「我們是在協防時相遇的。那時地表被嗜土者撕裂,大家都在撐住最後一道防線,或許不是很清楚,但行動像是有意識的。」
努特笑著撥了撥綁好的馬尾,弓弦微響:「我嘛,想擺脫家族束縛,才當了冒險者。認識卡恩是在邊境巡獵時,他幫我擋過一次埋伏。從那以後我就跟在他屁股後頭——別笑,我很能幹的。」她說話時面帶自豪,手指在弓柄上無意識地摸索著箭袋。
艾爾則低聲補充,語氣中帶著仍未消散的感激:「我是被保護的那個。在嗜土者突襲中,卡恩他們把我和其他人帶到安全處,給了我繼續學習的機會。」艾爾的臉頰還掛著晨露的微光,眼神裡有敬重也有一絲羞澀。
即便他們把每一段相識都說得清楚又具體,亞倫的心裡依舊像是被霧籠罩。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認識卡恩——那個身形、那把巨劍,對他來說更像是訓練有素的軀殼,而非他曾親近的軀殼。
是否來過這片土地,他也無從回答;只有一路上的寒風、鐵鏽與松脂味努力想要喚回什麼,卻始終抓不住邊緣。他們快到公會的補給點時,空氣忽然變得緊張起來。
遠處的村口傳來一聲低沉的震吼,像是地底被撕裂的應聲。人群的指尖朝一個方向指去,聲音瞬間被打斷,換成驚恐與警報的混音。接著,就在一片未完成的圍牆後,一隻巨型嗜土者現身了——牠的體型龐大到讓近處的樹木都在牠每一步下微微顫抖。那甲殼不只是堅硬,而像是由岩石與被焙乾的泥土交織而成,表面滲著暗紫色的黏液,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
戰鬥瞬間爆發。卡恩沒有多說話,肩膀一沉就沖了上去——他的步伐簡潔有力,像把沉重的大地撕出一道缺口。巨劍在他手中猶如身體延伸出來的金屬,第一次交擊便帶起一陣塵土與震波。
努特已經貼近掩蔽處,箭袋翻動,她拔出一支又一支穿甲箭,目光冷靜而精準,每一箭都瞄準那巨獸關節、面部的開縫與頸部的薄弱處;箭矢雖未能貫穿厚重的甲殼,卻把牠的動作一點點牽制,使其步伐變得斷斷續續。
巨型噬土者舉起鐮刃般的前臂,劃出一道撕裂空氣的弧線。那鐮刃的聲音像是一把粗糙的風,鋒利而帶走一切平靜,卡恩判斷準確,一記側身格擋,鐮刃與巨劍相撞,撞擊聲在空地上炸開。彈回的力量差點把他震退,但他腳跟一跺,借勢反撲。
就在那一瞬,亞倫像幽影般掠出——他不是無目的的突進,而是帶著一種動作本能,雙手匕首一前一後,精準地把匕首插入那甲殼交疊處的關節裂縫。金屬觸及甲殼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