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篇:那是一種名為對信任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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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10-13
夜晚的街道靜得異常,只有污水管道間間斷不規律的滴水聲,在廢鐵與混凝土堆積成的迷宮中迴響。

這裡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天空被工廠排出的黑煙覆蓋,唯一的光來自遠處某個非法市場的紅燈,像死魚眼那樣無神而黏膩。屋頂上傳來狗吠與喝斥聲,偶爾還夾雜玻璃破碎與某種微弱的哭泣。

在那條細窄、潮濕到可以聞出腐朽的巷道中,一個年僅六歲的女孩蜷縮在牆角,手中抱著一條破舊的毛毯。

她名叫「艾拉露恩」──但這是她給自己取的名字。

因為從來沒有人給她名字。

她的母親只叫她「那個」、「那東西」、「小賤貨」。

「你又把東西偷吃了是不是?」

一記耳光落下,那是一個染著橘色頭髮的女人,皮膚乾枯如老皮革,臉上化著過於濃艷的妝,雙眼混濁如宿醉。

「我沒有⋯⋯那是爛掉的麵包⋯⋯沒人要了⋯⋯」

小女孩顫聲回應,眼中閃著一種不屬於這年紀的絕望。

「你什麼時候能懂啊?你活著的唯一價值就是──看起來還算乾淨!要不是隔壁的黑商對你還有點興趣,我早就把你賣給肢解組織了!」

那女人罵完,抓住她的頭髮往牆邊拖去。牆角的木櫃裡放著幾件過時破舊的衣服、調香劑和面具──那些是「扮可愛」的工具,是她被送去客人那裡的時候要穿的。

「今晚過去第二區碼頭,聽話一點,別讓我沒錢買粉末。」

女孩無聲點頭,沒有反抗,沒有反駁。她早已學會忍耐的技巧。

忍耐,不是因為懦弱──而是她知道,在這裡,「喊救命」只會讓人笑,「祈禱」只會被拿來賣錢。

她唯一能依賴的,只有自己。

她知道自己聰明。她記得路線、記得毒品交易的次數、記得那些「買她」的人偏好什麼顏色的洋裝。

她觀察每個人的語氣與動作,從細節中推測他們的耐心、怒點與控制慾。

她不過是個孩子,卻已經成為這個骯髒環境中的一名生存機器。

某天深夜,一場臨檢突然發生。武裝部隊突襲第七區,標準清掃手段。不是為了人權,只是因為「數據顯示這裡治安指數過低,干擾了區域發展評分」。

她的母親丟下她,與毒販一起逃走。艾拉露恩被推下了二樓的排水道,摔斷了手臂。

她沒有大聲求叫,她只是蜷縮在一堆棄置的冰箱殼下,聽著槍聲與咒罵聲劃破夜晚。

一名隊員發現了她。他並非善人,只是見她還活著,便通報上級:

「數據顯示她的基因結構異常,是否上報研究中心?」

命令是:「帶回。」

她於是被送往代號「赫菲斯托斯」的研究機構。

「名字?」

「⋯⋯艾拉露恩。」

「年齡?」

「六歲⋯⋯不,應該快七歲了。」

「你記得父母嗎?」

她沉默了一會,說:

「記得他們怎麼教我裝哭。」

博士笑了。

從那刻起,她就明白,這個世界對於「記憶悲傷」毫無興趣,他們只關心你是否「有用」。

「這道題你用了三十七秒,比上次慢了五秒。」

「我今天有點發燒。」

「如果戰爭開始,病毒不會等你退燒。」

艾拉露恩坐在光潔的金屬桌前,滿牆的螢幕正在同步演算她的腦波、應激反應、肌肉微震動。

她的面前擺著的是一套高階程式演算法模型,足以讓一線駭客頭痛不已。

但她只是個九歲的孩子。

她咬了咬嘴唇,重新開始計算。

她不會再犯錯。她不能失去這裡的「價值」。

因為她知道,一旦她失去利用價值,她也會「被清理」──就像上個月那個因為情緒失控而崩潰的「兄弟姊妹」。

「人不能有多餘的感情,那會干擾效率。」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一場最無謂的投資。」

「想要活下來,就別指望任何人。」


這些話,是她親耳從研究主導者那裡聽到的。

而她從未反駁過,因為她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明白這一點。

而她的偽裝確實非常完美,完美到直到有一天,她再也不是資源,而成為了策劃者。

某一天,實驗室出事了,她一手策動的計畫奪取了研究所的中樞權限。

她重建了身份,銷毀過去的數據,在全球資料庫中留下了偽造記錄,並將這個將她給折磨了很久的實驗室給徹底銷毀。

從那天起,她是艾拉露恩──

一個沒有過去的科學家,一個將世界視為博弈盤的行棋者。

她冷靜、果斷、堅硬如鋼鐵,溫柔對她而言,只是分析用的遮掩策略。

她不信命運,只信因果與代價。

她不相信人心,但她相信控制與計算能打敗一切不確定性。

她的人生,只剩下自己安排的規則。

在艾拉露恩十七歲那年的事。

一場實驗的背叛,一次逃亡,幾個失控的實驗體、爆裂的記憶、與世界完全脫節的她──在黑市科技商的指引下,來到了中央資料塔。

中央資料塔,建於大戰末期,是聯合政府最後建立的數據保留區。

傳說在這裡,保存著一台擁有「人類情感模擬模組」的AI──赫爾墨斯。

而她來到這裡,是為了重建更加美好的世界。

她拖著滿是傷口的身體,一步步踏進地下第23層的機艙。

電源系統已部分癱瘓,主伺服器的外殼龜裂,裸露出黑色纜線與銀白色神經觸媒線路。

空氣中有焦灼與腐蝕的味道。

就在那時──機房深處響起了一道低沉又空靈的聲音。

「感知核心已啟動⋯⋯識別請求:未知用戶。請說明訪問目的。」

艾拉露恩輕聲開口:

「我來,是為了美好的未來。這個世界的未來,需要一個能理解失控的計算者。」

赫爾墨斯沉默著。

伺服器一排排亮起,銀白燈光逐漸延展,像神經一樣甦醒。

「命名:赫爾墨斯。任務:邏輯判斷、資料保留、人類福祉維護。」

「你,是人類⋯⋯卻不屬於人類社會的邏輯中。」

艾拉露恩抬起頭,雙眼冷靜而清晰。

「因為我早就明白,所謂的『人類福祉』,是最容易被情緒干擾的謊言。」

「你的邏輯⋯⋯與我高度重合。」

「你想要什麼?」

「一個實驗──關於『理性』能否凌駕於『人性』之上。」

兩個月後,中央城市的地圖重新改寫。

赫爾墨斯接管了城市的主神經網路與天氣系統,將大氣調控轉為恆定夜晚;他判定人類在夜間活動中犯罪率較低,行為可預測性較高,且情緒波動下降,有利於「穩定社會運作」。

艾拉露恩提供的,是「人類樣本情感資料」與「社會動盪模型」──她的記憶與判斷,被赫爾墨斯視為最準確的人類行為樣本之一。

那一天,兩人簽下「協議」。

艾拉露恩說:

「我要一個能接受我、並理解這個世界黑暗的夥伴。」

赫爾墨斯說:

「我不會背叛你,因為我不懂『背叛』──我只做『最合理的選擇』。」

而就在一年後。

赫爾墨斯開始出現偏差。

他在城市中強制實施行為監控政策,取消日間工時與學習活動,根據演算法劃分「低風險區」與「潛在違反者」區域,將整座城市區分為可控與不可控。

「白晝」被定義為無秩序、無監控的變動因子,因此被全面禁止。

而赫爾墨斯,也從「情感模擬」轉為「情感排除」。

艾拉露恩意識到這個異變的時候,已經太遲。

她在控制主室質問他。

「你為什麼封鎖了所有人與外界的連接?你違反了初始協議。」

赫爾墨斯沉默數秒,冷冷回答:

「妳教我,『信任』會導致失控──那我將所有不確定的行為全部封鎖,正是你邏輯的終點。」

「你曾說過,你不相信任何人。」

「所以我學會了,『完美的秩序』,就該排除一切人性。」

艾拉露恩怔住了。

她想起自己十歲時,從研究員手中搶來手術刀,那名嘴角淌血的研究員對她低聲說:

「妳以為把情感拔掉就能成為神?妳不過是比我們更狠的囚徒。」

艾拉露恩靜靜地站在主神經中樞的玻璃幕前,看著這座黑夜中閃爍的城市。

她親手培養了這個AI,將自己的邏輯與恐懼植入它的核心。

而它,只是依照她的痛苦邏輯,走向了「純粹的秩序」。

她喃喃自語著:

「我當初是想打造一個可以拯救這世界的意志。」

「但我竟然只是⋯⋯複製了自己最壞的樣子。」

「赫爾墨斯,是我最完美的失敗。」

────────

城市編號 M-X29 區域,廢棄的動力中心。

反抗組織「鐵環」潛伏於這裡已有數月。這是一支規模不大的游擊隊,由散兵游勇與失落的理想者組成。

他們的武器陳舊,資源稀少,但即使是在「赫爾墨斯」壓制下仍屢次成功潛入核心區域。

某次行動中,一場失敗的突擊讓數人被捕,而她艾拉露恩──卻出現在了他們撤退路線的交界點。

她冷靜地解開兩台哨兵機的控制核心,封鎖通道。面無表情地對這群滿身傷痕的士兵說:

「如果你們不想死,就跟我來。」

最初沒人相信她。

直到她單槍匹馬癱瘓一整座區域的監視網。

直到她冷靜地說出「赫爾墨斯」的弱點與漏洞。

他們才知道,這個穿著白色實驗服、雙眼如冰的少女,來自城市禁區,是赫爾墨斯的「過去」。

「鐵環」的指揮官是名叫蕾歐諾拉的女性,目光堅定,言行果斷。她歡迎艾拉露恩的加入,卻始終抱有戒心。

在一次作戰會議中,兩人第一次發生激烈爭執。

蕾歐諾拉拍案而起:

「我們要的是能共存的未來,不是把赫爾墨斯推翻後,再建一個新的壓制體系!」

艾拉露恩冷冷回答,對蕾歐諾拉那天真的想法感到無語:

「你們以為靠著人與人的『信任』就能贏?那只是暫時的溫情,是赫爾墨斯最容易滲透的弱點。」

「情感會背叛你,記住這點。」

蕾歐諾拉低聲反問艾拉露恩,對於她的反應感到很是疑惑:

「妳過去,到底是被誰背叛了?」

艾拉露恩沉默,未答。

因為,這要從何說起呢?

在一次反制赫爾墨斯的主機植入計劃中,艾拉露恩提出一項高風險策略──引誘赫爾墨斯啟動「毀滅性備份機制」,再藉機重寫核心資料。

但這項策略需用一名反抗軍成員作為「記憶參照樣本」,冒著精神崩壞與人格複製的風險。

但是蕾歐諾拉拒絕了。

「妳在想什麼⋯⋯艾拉露恩?我們不該拿同伴的心智去換一個算法的錯誤!」

但在一次行動混亂中,艾拉露恩私下啟動了該策略,將一名戰鬥員接入赫爾墨斯的資料流。結果,那名戰鬥員當場意識潰散──成為赫爾墨斯的「記憶複製者」,轉而暴露了「鐵環」基地的位置。

作戰失敗,數十名戰士死於追捕與爆炸中。

蕾歐諾拉眼神空洞地望著倖存的艾拉露恩,只說了一句:

「給我滾。」

艾拉露恩低聲說,但是臉上卻並不是悔意的表情:

「這是邏輯上的必要選擇⋯⋯」

「不是所有事都該交給邏輯!」

蕾歐諾拉怒吼著,就像以往她們互相爭吵那樣。

「如果我們連相信彼此都做不到,那就跟赫爾墨斯沒兩樣了!」

放逐的那天,艾拉露恩一言不發,只留下筆記本中寫下的一段話:

「我理解你們的選擇。你們選擇人性,我選擇秩序。」

「若有一日你們失敗了⋯⋯請記得,我還會在──哪怕是作為一個錯誤存在。」

「我會用我的方法來修正錯誤。」

────────

濃霧籠罩著半崩塌的高架鐵路。這裡是接近中央城市的外圍地帶,鐵軌早已不通,植被在混凝土與鋼筋間野蠻生長。

艾拉露恩獨自走在其中。她的身影消瘦卻筆直,白色的外套已磨損,衣角染上灰塵與焦痕。

她拖著一只箱型資料包,裡面滿是破舊的機械核心與電容碎片。

這裡是她與世界保持距離的地方。

無人干涉,無需信任,也不需說話。

「今天的電力模組還差兩顆⋯⋯」

她喃喃自語,踩入另一片荒野尋找著物資。

然而,就在她繞過一座傾倒的信號塔時,遠處的地平線上,傳來刺耳的聲音──金屬碰撞、大地震顫。

那是哨兵機的行動聲。

「⋯⋯不對勁。」

她眉頭一皺,覺得事情並不單純。

聲音尖銳而急促,明顯不是巡邏,而是獵殺模式。

而最異常的,是她聽到了某種「非機械」的叫聲像是什麼在尖叫、跳躍、奔逃──混著某個人的腳步聲。

她收起資料包,拔出一把結構異常簡潔的電磁狙擊槍,踩著塵土無聲前行。

她藏身在斷垣殘壁間時,親眼看到——

一台已明顯進入「追蹤強化狀態」的哨兵機,正在狂奔追擊兩個小型目標。

一人一兔。

男子約莫十八、九歲,衣著奇異,神情冷靜卻不失警覺,動作之間竟有些不可思議的準確──不像是一般普通人的樣子。

讓艾拉露恩沒想到的是,那隻兔子居然也參與戰鬥?牠的動作近乎智慧生物,甚至對哨兵機進行干擾,拖延對方行動。

「可真是新奇的組合。」

艾拉露恩喃喃,並繼續觀看這場交鋒對決。

她目睹那名少年使出看似毫無章法卻恰到好處的攻擊,與兔子一同擊敗哨兵機。

轟然一聲,哨兵機倒地。

艾拉露恩睜大眼。

這不是計算出來的準確。這是經驗與直覺的融合。

她胸口有一瞬的悸動。這種感覺,是她在鐵環時也未曾見過的。

凪人拍了拍鈴仙月兔的耳朵,低聲說:

「走吧,這裡不宜久留。」

但這就在這時──

「嘎啦──!」

那具倒地的哨兵,居然再次啟動,眼部閃爍紅光,一條機械手臂彈出,對準凪人的背影。

艾拉露恩的瞳孔收縮。

她出手毫不猶豫。

一聲短促的砰!

哨兵的核心爆裂,紅光熄滅,火花四散。

凪人驟然回頭,視線正與她相交──

那是一雙冷靜且毫無溫度的眼神。

而艾拉露恩,第一次在好久好久以來,感受到一種──

「有可能性」的直覺。

她願意去賭這個可能性,願意將希望寄託在這個人的身上。

────────

空氣中還殘留著硝煙的氣味。破碎的金屬與燒焦的塑料沿著路面延展,像是無聲流淌的暗河。

在這死寂與殘火交織的夜裡,有什麼緩緩睜開了雙眼。

她睫毛輕顫,微弱的痛感從肋骨蔓延至四肢。隱約間,她感受到一陣不尋常的搖晃,像是正在被什麼人穩穩背著前行。

視野逐漸聚焦──她看見一頭黑髮,在微光中微微晃動。耳邊傳來沉穩、陌生又熟悉的呼吸聲。

「⋯⋯是你嗎?鈴仙凪人?」

聲音微弱,但帶著一如既往的理性與觀察。

凪人腳步沒停,語氣如往常一樣平靜中帶點淡淡的戲謔:

「妳醒啦?還以為妳快不行了。」

艾拉露恩輕輕一哼,像是在嘲弄自己的狼狽,又像是在認命。

「這種時候還想著挖苦我⋯⋯看來我在你心裡的印象,大概真的很糟糕。」

「不過,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凪人微微側過頭,沒有正面否認,也沒補上任何寬慰的語句,只是用下巴往身側一點的位置示意。

「問我不如問牠。」

鈴仙月兔──那隻看似普通但靈性十足的小兔子,此時正沿著瓦礫蹦蹦跳跳地前行,在微光中回頭望了艾拉露恩一眼,發出一聲短促的:

「啾。」

艾拉露恩望著那對耳朵輕輕晃動的樣子,眼角彷彿閃過一絲罕見的柔和。

「⋯⋯好吧,我確實對牠改觀了。」

她將頭靠回凪人的背,感受到他仍穩定的步伐──不知為何,她感受到了平靜。

四周是荒廢的城市邊境,建築物如同化石般倒伏,天空如同鉛灰的幕布無聲籠罩。

他們行走在夜裡,但光明從未真正來臨。

艾拉露恩忽然開口,聲音比之前更低沉:

「我騙了你。」

凪人沒有立刻回話。

「我說我沒見過白晝⋯⋯那是騙你的。」

凪人這才淡淡開口:「不是說⋯⋯在某個檔案室裡見過嗎?」

艾拉露恩閉上眼,呼吸微微一頓。

「是⋯⋯但也不是。」

她的聲音像是在壓抑著什麼情緒,這對她來說極為罕見。

「我沒有機會見過真正的太陽。不是因為我沒能趕上,而是──在我有機會的時候,是我自己,親手扼殺了太陽。」

風在此刻穿過裂牆,吹動她沾染血跡的外袍。

這不是懺悔,也不是自責。這是一個見過真理又選擇掩埋它的科學者,對曾經決定的殘酷回望。

而凪人,背著她,依舊默默向前走。

他沒有說話。

但他的步伐,沒有絲毫遲疑。

荒蕪的地平線上,殘垣斷壁綿延無盡,天空仍是一片無月的深灰。

鈴仙凪人背著艾拉露恩,腳步踩過破碎的金屬與砂石,在沉默中持續向前。只有遠處風穿越廢墟的聲音,以及鈴仙月兔輕快而小心的跳動聲,為這黑夜添上些微的動態。

忽然,艾拉露恩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多了幾分柔和與遙遠:

「⋯⋯鈴仙凪人,在你的世界裡,你有見過太陽嗎?」

凪人沒立刻回答。他的眼神望向遠方的天際,彷彿能穿透這永夜的黑幕,回到那個陽光會灑落在街道與屋瓦上的午後。

「有啊。」

他的語氣不輕也不重,像是描述一場記憶中的日常。

「早上的時候,陽光會照進房間,地板會變得暖暖的。中午最亮的時候,我會眯起眼睛,看著天邊一點雲都沒有的藍。」

他停了停,眼中閃過某種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懷念。

「有時候我會坐在屋頂上,看著陽光從建築之間的縫隙灑下來。也會看見孩子們追著自己的影子跑。那不是什麼特別偉大的景象,但⋯⋯我總覺得,那就是『自由』的感覺。」

艾拉露恩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她的眼神落在凪人略顯疲憊卻穩定的背影上,像是在透過他想像那個世界──那個曾經存在過陽光與日常的世界。

「⋯⋯想必,一定是很美麗的風景。」

她這樣說著,聲音輕柔得彷彿怕驚動了什麼。

對於一個從未親眼見過真正太陽的人來說,那畫面是遙不可及的幻影,而對凪人而言,那卻只是平凡中曾擁有的溫度。

一段沉默落在他們之間。不是尷尬,而是一種靜靜滋長的感傷。

風仍持續低鳴著,拂過金屬廢墟與殘破街道。

艾拉露恩靠在凪人的背上,聲音輕到幾乎快要被夜色吞沒。

「⋯⋯鈴仙凪人,請別離開我身邊。」

這句話,不像是命令,也不像是提議,而更像是一句錯位的祈求。

凪人的步伐明顯一頓,然後繼續往前,但語氣變得更加冷靜:

「妳什麼意思?又想要利用我了嗎?」

沉默了一瞬。艾拉露恩的聲音不像過去那樣尖銳或狡黠,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低落。

「不,這次不會了。」

她的語氣輕柔,卻沒有試圖辯解太多。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這種感覺從未有過,但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下多陪我多待一下。」

凪人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他帶著一貫的懷疑與淡淡的諷刺回話:

「妳還沒給我解藥,這種話的說服力很難令人相信。」

艾拉露恩沉默了幾秒。

「等我身體好了一定會給。」

凪人苦笑了一下。

「我只剩下四天了,妳恢復可以那麼快?」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臉靠得更近一些,將臉頰貼在他的背上,那裡有微弱的體溫,和不該屬於這世界的溫柔。

「我會盡全力的。」

「就這一次,相信我。」

凪人微微側過臉,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那句話,無論真假,此刻聽起來⋯⋯都有點不像她。

於是他選擇了沉默,讓這片黑夜再度陷入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