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我也喜歡鄉下的老鼠。」
陽光難以照進的防火巷內,都市下水道老鼠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冷氣室外機的噪音聲中,傳來缺乏抑揚頓挫的女性嗓音。
聲音的主人是一名高窕女子,鮮血般腥紅色長髮綁成辮子束在腦後,金色雙眼彷彿漩渦能把人吸進去,一塵不染的白衣黑褲,和滿是老鼠的巷子形成強烈對比。
即使全身戒備,仍無法阻止不斷從腳底湧出的寒意,彷彿赤腳走在天寒地凍的西伯利亞。
早在執行任務前,就被上頭無數次交代,絕對要避免接觸的對象,日本最危險的存在──真紀真,如今就近在眼前。
即使舉起手,半示威地將手指放在脖子的拉環上,真紀真也無動於衷,只是默默看著手背上的老鼠。
那份從容……究竟是強者的餘欲?抑或是早已識破我的偽裝?
「我朋友在鄉下有塊地,每年秋天我都會去幫忙。」
腦中下意識浮現真紀真在田裡辛勤工作的樣子,讓人不禁發笑。然而,我也沒資格去笑別人,接受殺手訓練的自己,如今卻淪落至此。
打從任務失敗的那一刻,就與死人無異。上頭不會原諒失敗的殺手,炸彈魔人也一樣,眼下除了拋下一切逃跑之外,別無他法。
明明是如此,我又為什麼……
「田裡藏著許多會破壞農作物的老鼠,必須在大雪覆蓋農地前驅逐牠們才行。」
缺乏情感的聲音再次傳來,將人從記憶拉回現實。
「所以要挖掘土地,放狗去咬死躲在田裡的老鼠。」
在真紀真眼中,此刻的我,恐怕和鄉下田裡的老鼠一樣吧?
諷刺的是,過去我們這些人被賦予的代號便是「豚鼠」,一群由政府豢養的白老鼠。就像上天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叫人一點也笑不出來。
「不曉得為什麼,看著這一幕就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彷彿象徵對話結束,真紀真彎下腰,將手背上的老鼠放回地面。
老鼠前腳落地瞬間,開戰信號響起,我嘗試拔出脖子的拉環,右手腕和手臂卻傳來劇痛,不用看也知道,右手廢了。
「所以我才喜歡鄉下的老鼠。」
金色雙眼終於正視前方,金色瞳孔中卻沒有我的身影。
瞧不起人也該有個限度……
僅剩的左手拔出藏在腰際的短刀。和過去的訓練比起來,這點痛苦不算什麼,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還能戰鬥。
然而──
繞到真紀真背後瞬間,劇痛再次襲來,從後背一路延伸到胸口,是瞄準心臟的致命一擊。
想也知道,真紀真有備而來。碰面瞬間,死亡已成定局,一切不過是流程,換做是我也會這麼做。
然而,縱使心臟被貫穿,我還有任務在身。
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被真紀真牢牢抓住的左手,一切到此為止。
抬頭,便能看見防火巷盡頭的咖啡店,隱約可以看見某個金髮少年的背影,彷彿觸手可及,卻又遠在天邊。
『為什麼……第一次碰面時沒有下手呢?』
事到如今,思考這些也毫無意義,卻還是忍不住這麼想。
逐漸模糊的視線中,意料之外的困惑嗓音,從身旁傳來:
「『你』……是誰?」
<Ⅱ>
「為什麼第一次碰面時沒有下手?」
「……」
一根蠟燭也沒有的暗房內,少女收拾行李的手從未停下,更正確來說,她並不是在收拾行李,而是在銷毀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穿過的衣服、偽裝用的書籍、使用過的生活物品,通通必須銷毀。
「舞台都幫妳準備好了,當初一開始就搶走『鏈鋸』的心臟,根本不會有現在這些麻煩。」
「囉唆囉唆!你好囉唆!」
對殺手來說,多餘的肢體動作和情感,都是無意義且致命的。
究竟是為什麼呢?由政府訓練,本該一輩子與普通人無緣的我們,甚至被賦予了鼠輩的代號。
如今少女臉上卻出現各種表情,簡直就像是「普通人」一樣。
「明明……完成任務妳就能自由了。」
「……」
被稱為「豚鼠」的我們,羨慕不已的自由,卻在得手前一刻從指尖溜走。換做是自己,恐怕已經徹底絕望了。
「妳想怎麼做?」
「咦?」
少女──蕾潔終於抬起頭,正視『我』的存在。
拜過去嚴酷的訓練之賜,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夠看見彼此的輪廓。為此,我才能清楚看見蕾潔的驚訝。
「妳會逃走吧?」
「廢話。」
「真的嗎?」
「唔……!」
自從接觸這次任務目標,那位名叫淀治的金髮少年後,蕾潔整個人就變了。過去那個不愛殺戮,卻總能順利達成任務的蕾潔,已不復存在。
本來我是這麼想的,但事到如今才發現,不只蕾潔,連我自己也變得不正常。
默默躲在一旁看著兩人相處,竟然也讓我產生變成普通人的錯覺。
換做是過去的自己,絕對不可能有這種瘋狂的想法。照這樣看來,或許我才是瘋的那個。
距離中午的『任務』沒剩多少時間,身為任務監察官的自己,必須確保任務萬無一失才行。
為此,我深吸口氣,說:
「妳可以去見他,但不是用妳那張除了漂亮就一無是處的臉。」
<Ⅲ>
「那束花……是要送給蕾潔的嗎?」
樸素到有些簡陋的咖啡店,店裡唯一的客人是一名金色頭髮的少年。
少年的頭髮像是被狗啃過一般凌亂,牙齒像鯊魚一樣尖銳,懷裡抱著白色花束,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目光不時飄向店門,對店裡唯一的店員──八字鬍店長的問題視若無睹。
「那女孩太可愛了,跟你住的世界截然不同。」
少年看了八字鬍店長一眼,又無聊地望向門口。
「你真的覺得她會赴約?」
「…………」
宛如沉默惡魔將咖啡店包圍,整間咖啡店只聽見透明玻璃瓶中深褐色咖啡滴落的聲音,以及吧台洗手台沒關緊的水龍頭發出的滴水聲。
過了不知多久,金髮少年──淀治的聲音傳來:
「會來的。」
「理由呢?」
「直覺!」
淀治的視線停留在門口,怒吼道。
「噗!這算哪門子的理由?」
「我討厭男人!不要跟我說話!」
面對盛怒的少年,八字鬍店長瞇起黑色雙眼,俏皮地嘟起嘴,說道:
「哼~~~那還真是可惜,難得蕾潔有留話給你的說。」
「你怎不早說!」
聽到等待之人的名字,淀治整個人從座位彈起,三步併兩步衝到吧台前,一副要把店長吃掉的氣勢,大聲說道:
「快說!蕾潔說了什麼?」
面對咄咄逼人的淀治,店長半投降似地舉起雙手,說道:
「慢著慢著!在那之前,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啊?」
「你真的想跟蕾潔一起逃走?」
「當然!」
「我敢斷言,你們兩個絕對會遇到很多困難。要面對日本公安還有世界各地的殺手,最糟糕的情況是所有人聯手一起追殺你們。」
「那種東西總會有辦法的啦!」
「淀治你……是真的喜歡蕾潔?」
「那當然!」
「你知道蕾潔殺了很多人吧?不只這次……還有更早以前……」
「當然!」
淀治毫不猶豫的回答,殺得店長措手不及,店長嘴巴開開闔闔,不知所措地看著淀治。
「其實……蕾潔的本名並不是蕾潔。」
「啊?不然叫什麼?」
「蕾潔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搞什麼啊?那叫蕾潔不就好了?」
店長的頭越壓越低,越來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其實……蕾潔也沒上過學。」
「咦?真假?那以後可以一起上學不是更讚了?」
「還有──」
「喂!老闆你話太多了!蕾潔到底要跟我說……啊?」
說到一半,淀治注意到店長身上的變化,店長的臉皮像融化般向下剝落,原本旁分的瀏海中間冒出一條幾乎遮住半張臉的長瀏海,綠色雙眼從剝落的臉皮中透出來。
那是張淀治十分熟悉、除了美麗之外一無是處的臉。和過去不同的是,如今那張臉的主人,以過去從未透露出的情感,淚流滿面望著淀治,說道:
「其實……蕾潔真的很喜歡淀治!」
<Ⅳ>
「吶……都市是個好地方嗎?」
蕾潔的臉皮逐漸剝落,露出底下的本尊──留著八字鬍的大叔。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位在防火巷盡頭的樸素咖啡店的店長,當然這個身分也是假的。
凹陷的臉頰和屁股下巴,當初被蘇聯政府看上,正是因為這張從小就不起眼的長相,無論在哪都不會被認為是殺手。
「這氣味是……皮之惡魔嗎?」
真紀真垂下眼簾,喃喃道。
下一秒,真紀真彷彿想透什麼,急忙轉身。
就在這時,巷口的咖啡店突然發生爆炸,整間店面瞬間化為一團火球,玻璃窗的碎片灑滿人行道。
「啊啊啊啊!失火了!快逃啊!」
「消防車……快叫消防車!」
火災很快引起路人的圍觀,眾人紛紛撥打手上的電話。
「淀治……」
真紀真腦袋快速運轉,舉起雙手,說:
「沒有意義……找到他們的方法多的是。」
防火巷裡的老鼠彷彿聽命一般,朝燃燒的咖啡廳傾巢而出。
「妳找不到的。」
八字鬍店長瞇起眼睛,鮮血沿著嘴角流下,說::
「我認識一個朋友,即便是妳,也絕對找不到他們兩個。」
「……是嗎。」
語畢,從真紀真的腹部憑空竄出一條鎖鍊,貫穿店長的眉心。
就在真紀真打算使用能力,從店長口中套出情報時,店長的身體突然從中間被切成兩半。
皮之惡魔戲謔的臉孔從被切成兩半的店長中間冒出,舉起豎著中指的雙手。下一秒,皮之惡魔連同店長的屍體,一起化做黑霧消失。
聰明如真紀真,立刻識破店長的詭計,卻無法改變被擺了一道的現實。
如同面對武士刀魔人的姬野在臨死前,以全部身體為代價,換取幽靈惡魔全部的能力。
如今店長也以全部身體為代價,換取皮之惡魔全部的能力,繞過只能複製屍體的限制,將自己和蕾潔的外表調換。
縱使是真紀真,也無法在「屍體」消失的情況下支配對方,為此,真紀真罕見地皺起眉頭,啐念道:
「令人不快。」
<Ⅴ>
「吶……淀治喜歡鄉下的老鼠還是都市的老鼠?」
「啊?」
少年從擦到一半的桌子抬起頭,望向身後的少女。
人們說,那裡是一個沒有記憶的地方,一個沒有記憶的溫暖地方。
透過咖啡店的玻璃窗戶,清晰可見對生長在日本和西伯利亞的少年少女來說十分陌生的熱帶風景,沒有記憶的溫暖海風徐徐吹進咖啡店內。
透過仲介、走特殊管道來到異鄉的兩人,依舊在當地咖啡店打零工,晚上就去附近夜校上課。
思考片刻,少年突然放下手中的抹布,摀住嘴巴,乾噁起來:
「嗚噁!嗚噁噁噁……嘔噁噁噁……鏘鏘!」
看著似曾相識的一幕,少女不禁翻了個白眼。雖說比起過去,少年的熟練度增加不少,但更讓少女在意的是──
「淀治該不會……隨時都吞一朵花在肚子裡吧?」
對於少女的吐槽,少年毫不在意,只是舉起右手,比出勝利的V手勢,左手拿著白色小花,吐舌說道:
「我想當蕾潔的老鼠!」
「!」
出乎意料的回答,少女不禁睜大綠色雙眼。
由於過去的人生,渴望過平凡日子的少女,心裡也會擔心──少年會不會有一天感到無聊。
過去,少女也曾問過少年類似的問題,當時的少年嚮往都市的熱鬧和美食。
一直以來困擾少女的問題,如今少年卻用意想不到的方式破解,遠比少年的魔術更不可思議。
「啊哈哈哈哈!這算什麼回答啊?淀治真的超奇怪!」
少女捧腹大笑,笑到幾乎無法呼吸,與此同時,少女身上彷彿有什麼東西跟著解開了。
早在兩人第一次相遇,在外頭飄著綿綿細雨的紅色電話亭,少年將手裡的小白花交給少女時,少女的心中就有這樣不可思議的感覺。
儘管兩人的關係,就好像赤腳走在隨時都會破碎……不,應該是早已碎了滿地的玻璃上。
如今的兩人,被玻璃劃傷的雙腳沾滿血跡,但也多虧如此,當兩人用分不清自己還是他人鮮血的雙腳,在灑滿玻璃的幽暗森林留下紅色足跡時,也讓他們終於找到了彼此。
為此,少女再次從少年的手中接下白色小花,小心翼翼捧在手心。
「那麼……就讓我成為淀治的老鼠吧。」
說完,少女抓住少年,將心中的想法,化做少年唇上最深情的一吻。
對兩人而言,都市也好,鄉下也罷,只要有彼此的地方,哪怕身處地獄,那裡便是天堂。
(IRIS O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