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桃花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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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5
  深宮的紅牆高聳入云,將蒼穹切割成一方壓抑的囚籠。琉璃瓦在暮色中泛著冷硬的光澤,一如這宮廷中每個人的心,華美而冰涼。對年幼的周閔文而言,他的世界就是母妃那間充斥著名貴檀香和冰冷氣息的宮殿,連夕陽透過繁複雕花窗欞灑落時,都帶著森嚴的規訓意味。

  日影西斜,將他尚且稚嫩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他跪得筆直,小小的身軀因長時間的罰跪而微微顫抖,牙關緊咬,努力不讓眼眶裡的酸澀凝聚成淚。後背上,被華美衣料遮掩的肌膚,正泛起一道道火辣辣的疼——母妃方才用那柄溫潤卻沉重的玉如意,一下下擊打在他的肩背,力度掌握得極好,不會傷及筋骨,卻能讓他痛入心扉,銘記終生。

  母妃的訓誡如同冰冷的銀針,一根根扎進他的耳中,又刺進心裡。

  「……不夠!永遠不夠!文兒,你要記住,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裡,仁慈就是愚蠢,軟弱就是取死之道!你是娘全部的希望,你不能錯,一步也不能錯!你哥哥在邊關是用軍功搏前程,而你,要用你的腦子!你要比他更狠,更聰明!你可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們母子?」

  他知道,母親是從最底層爬上來的宮女,她的苛刻,她的鞭笞,皆源於那蝕骨的恐懼——恐懼失去眼前得來不易的一切,恐懼兒子重蹈她的覆轍,墜回那無間地獄。這愛,太沉,太痛,幾乎要將他尚未堅韌的脊樑壓斷。她既怕他如兄長般只知逞勇鬥狠,又恨他不能立刻擁有碾壓一切的權謀與冷酷。

  終於,母妃倦了,揮揮手讓他

  「滾出去好好想想」。

  周閔文幾乎是踉蹌著逃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宮殿。背後的疼痛和心裡的委屈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他漫無目的地在宮道上奔跑,綉著金線的軟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孤單而急促的迴響。他一直跑到一處罕有人至的僻靜宮苑殘址,那裡有一棵年歲久遠的老槐樹,茂密的枝葉投下一片與世隔絕的陰涼。

  他再也支撐不住,猛地蹲下身,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抽搐起來。嗚咽聲被死死壓在喉嚨里,變成破碎的、小獸般的哀鳴。世界是一片灰暗的絕望。

  就在這時,一個清亮又帶著點怯生生的聲音,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冽而溫柔地在他頭頂響起。

  「誒?你是哪個宮裡的小王爺嗎?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呀?是摔疼了嗎?還是……被嬤嬤罵了?」

  周閔文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他看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淺綠色宮女服的小姑娘,正彎著腰,好奇又擔憂地看著他。她約莫比他大一兩歲,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星子,手裡還提著一個略顯陳舊卻乾淨的小巧食盒。她不像宮裡其他人那樣看到他要麼敬畏要麼諂媚,她的目光乾淨又直接,帶著一種未經世事的純粹關懷。

  周閔文一時忘了哭,只是怔怔地看著她。他從未見過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我…我不是……」

  他下意識地想否認自己的狼狽,皇子不該如此失態。

  小姑娘卻自顧自地在他身邊蹲下,放下食盒,從懷裡掏出一塊素凈卻漿洗得發白的手帕,邊緣已經有些毛糙,上面用桃紅色的絲線綉著一朵小小的、略顯笨拙的桃花。她小心翼翼地遞給他。

  「給你擦擦。摔倒啦不怕的,哭出來就好啦。我上次挨了管事嬤嬤的訓,也躲在這裡哭了好久呢。」

  她的語氣那麼自然,彷彿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受了委屈的小孩,而不是什麼需要時刻保持儀態的三皇子。那一刻,周閔文緊繃的心弦忽然鬆弛了下來。他接過那方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手帕,胡亂地擦了擦臉。

  那日之後,柳霰就成了周閔文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她總是能找到借口溜出來,在那條僻靜的宮道「偶遇」他。她依舊叫他「小王爺」,即便後來知道了他是三皇子,態度也未曾改變多少。在她眼裡,他先是那個會躲起來偷偷哭鼻子的小孩,然後才是需要她小心呵護的皇子殿下。

  她會變戲法似的從袖子里掏出各種小玩意,有時是一朵剛摘的、帶著露水的野花,有時是幾顆被溪水沖刷得光滑瑩潤的鵝卵石。最重要的是,她總會帶來吃的。

  「小王爺!你看!」

  她獻寶似的打開食盒,裡面是幾塊精緻小巧、金黃油潤的糕點。

  「我今天又從御廚那裡『偷』到好吃的啦!快嘗嘗,是剛出爐的桂花糕哦!我瞧上面撒的糖桂花金燦燦的,想著你肯定喜歡!」

  其實那哪裡是偷,不過是她省下自己微薄的月例,或是起早貪黑幫御廚做了些雜活,小心翼翼換來的。她看著他小口小口珍惜地吃著,眼睛彎成了月牙。

  「甜不甜?香不香?」

  甜。怎麼會不甜。那甜味絲絲縷縷,滲進他苦澀的心肺,成了他每日活下去的唯一盼頭。她還會偷偷帶來效果極好的傷葯,在他又被母親「教誨」后,小心翼翼地幫他涂抹。她的指尖很輕,帶著涼意,拂過那些紅腫的傷痕時,總會輕聲說。

  「吹吹就不疼了。娘娘……娘娘也是望您成器,只是方式凶了些。您別往心裡去。」

  她的存在,是他冰冷宮廷生活中,唯一的、溫暖的秘密。

  那年上元燈節,宮中有宴,但他借口不適早早離席。他做了一件大膽的事——換上了尋常富貴公子的服飾,拉著柳霰,讓她以貼身丫鬟的名義,跟著他混出了宮門。

  那是柳霰第一次看到皇宮外的世界。京城的夜市,華燈璀璨,人聲鼎沸,空氣里瀰漫著各種食物的香氣和熱鬧的煙火氣。她看什麼都新奇,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洋溢著周閔文從未見過的、毫無陰霾的快樂,像個終於飛出籠子的小雀。

  「少…少爺!您快看那個糖人,老爺爺吹得真像活的!」

  「少爺!好香啊,是烤栗子的味道!」

  她小聲地、興奮地在他身邊嘰嘰喳喳,不再拘謹於宮規禮數。周閔文看著她的笑臉,覺得宮外喧囂的世界忽然也有了顏色。他給她買了一個小兔子的糖畫,她珍惜地小口舔著,笑容比滿街的花燈還要亮眼。

  在一個賣各式廉價但別緻首飾的攤子前,柳霰停下了腳步。她看中了一枚桃木簪子,簪頭被巧妙地雕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樣式簡單,卻別有韻致。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自己僅有的幾文錢,買下了它。她轉過身,臉頰微紅,將簪子遞給周閔文。

  「少爺,這個…這個給您。雖然不值錢,但…但這桃花雕得好看,配您那件月白色的袍子…正、正合適。」

  她聲音越說越小,帶著少女羞澀的期待。

  周閔文微微一怔,接過那枚還帶著她掌心溫度的桃木簪。他從未用過這等材質普通的飾物,卻覺得比任何金玉都更稱心。他小心地將其納入懷中,低聲道。

  「謝謝,我很喜歡。」

  就在這一刻,人群忽然一陣騷動。

  「閃開!錦衣衛拿人!」

  一聲清冷銳利的嬌叱從人群那頭傳來。

  只見一道迅疾的紅色身影如火焰般掠過人群,那是一名身著飛魚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秀美的女官,正死死追著一道飄逸靈動的白色身影。那白衣人身法詭異,在人群中穿梭自如,還不忘回頭拋來一個輕佻的笑。紅衣與白衣在璀璨燈火和人群驚呼中一閃而過,宛如一場驚心動魄的幻夢。

  周閔文下意識地將柳霰護在身後。柳霰卻好奇地踮著腳張望,小聲驚呼。

  「呀,那位女官大人好生厲害!像畫里的女將軍!那個白衣服的是飛賊嗎?」

  他們並未將這段插曲放在心上,繼續沉浸在難得的歡愉中。直到夜深,才依依不捨地往回走。

  送至宮廷側門,柳霰不能再往前了。她眼中全是不舍,卻還是笑著朝他揮手,眼睛亮晶晶的。

  「小王爺,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謝謝您!」

  月光如水,灑在她清麗的臉龐和那身舊宮裝上,彷彿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光,她的笑容純凈而燦爛。周閔文也笑了,這是他許久以來第一次真心的笑。他看著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宮門深處,心中湧起一股暖意,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枚桃木簪。

  他不知道的是,在不遠處的宮牆陰影下,一雙充滿酒氣和淫邪的眼睛,正貪婪地注視著柳霰那月光下清麗可人的側臉和身影。二皇子周閔武,剛飲宴歸來,一身戎裝還未換下,玄色鎧甲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身上還帶著邊關的風塵與血腥氣。他剛從戰場上歸來,帶著赫赫戰功和滿身戾氣,恰好將弟弟與這小宮女的依依惜別盡收眼底。他舔了舔因飲酒而乾燥的嘴唇,對身旁的侍從低聲笑道,聲音粗嘎。

  「沒想到老三那書呆子身邊,還藏著這麼個鮮嫩可口的小玩意兒……去,給本王查清楚,是哪個宮的,叫什麼名字。」

  悲劇的發生,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三天後的深夜,柳霰的值房空無一人。周閔文派去送她最愛吃的蜜餞的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來回報時,他心中那根緊繃的弦驟然斷裂,升起滅頂的不祥預感。

  再得知消息時,他被告知,她被人發現,在二皇子寢宮后一處偏僻的院落里,用自己的腰帶,了結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周閔文得知消息的瞬間,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他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耳鳴陣陣,眼前發黑。他什麼也顧不得了,發瘋似的推開所有阻攔的人,沖向那個他從未踏足過的、屬於他親生兄長的骯髒角落。

  他看到的是被人用一領破舊草席草草捲起、正準備抬走的纖細輪廓。有人攔著他,嘶喊著

  「殿下不可!污穢!」

  但他力大無窮地推開所有人,如同瀕死的困獸發出低吼,撲跪在地,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猛地掀開草席一角。

  那張蒼白如紙、曾對他綻開最溫暖笑顏的臉龐映入眼帘。上面還殘留著縱橫交錯的淚痕和無盡的絕望,原本瑩白纖細的脖頸上是刺目的青紫色勒痕,以及……衣衫被粗暴撕裂后,露出的肩膀上、手臂上,那些不堪入目的淤青和抓痕。她的眼睛微微睜著,空洞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再也映不出絲毫星光。

  「霰兒...霰兒!」

  周閔文的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碾碎,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再也無法抑制,猛地將那隻余冰冷、不再柔軟的軀體緊緊摟在懷裡,臉頰貼著她冰涼的額頭,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混合著無盡的絕望與悲慟,浸濕了她的鬢髮。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護住你…是我…」

  就在這時,二皇子周閔武從寢宮內踱步出來,一身酒氣尚未散盡,衣襟微敞,露出結實的胸膛,臉上帶著饜足而殘忍的愜意笑容。他看到周閔文那副崩潰的模樣,不僅沒有半分愧疚,反而走上前來,故意壓低聲音,語氣中滿是惡意和炫耀,帶著濃重的酒氣噴在周閔文耳邊。

  「三弟,你這小宮女滋味確實不錯,細皮嫩肉,就是性子太烈了些,哭哭啼啼,掃興得很。玩夠了本想賞給下面的人樂樂,沒想到這麼不經玩,自己尋了短見。嘖嘖,可惜了...還沒玩盡興呢...」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周閔文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口。他猛地抬頭,雙目赤紅如血,眼中是滔天的、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恨意和殺機,全身肌肉繃緊,就要撲上去與這個披著人皮的禽獸同歸於盡。

  旁邊的老太監死死抱住他的腰,用盡全力將他往後拖,在他耳邊急促地、帶著哭腔低語。

  「殿下!殿下不可啊!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是剛立了軍功的二皇子!您動不得他啊!柳霰姑娘已經去了,您不能再把自己搭進去啊!您若是出了事,娘娘日後可怎麼辦?誰還能為這苦命的姑娘討個公道啊殿下!」

  周閔文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舌尖被咬破,濃郁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看著二皇子那張得意洋洋、視人命如草芥的臉,再看看懷中毫無生氣的、被他摧殘殆盡的柳霰,最終,那幾乎要爆發的瘋狂和毀滅一切的衝動,被他硬生生地、一點一點地壓回了心底最深處。那巨大的悲慟與憤怒無處宣洩,幾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都撕裂。他低下頭,將臉埋進柳霰冰冷的頸窩,肩膀劇烈聳動,卻再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絕望的哽咽。再抬頭時,他臉上只剩下一種死寂的、麻木的空洞,彷彿所有的情緒都已燃燒殆盡,只余灰燼。

  他從懷中掏出自己那塊質料名貴、綉著金線云紋的手帕,顫抖著,極其輕柔地蓋在了柳霰的臉上,遮住了她那絕望而屈辱的容顏,彷彿想為她保留最後一絲尊嚴。然後,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他對那幾個垂手而立、噤若寒蟬的內監嘶啞道,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她是我宮裡的人。後事,不勞旁人費心。」

  他親自跟著內監,一路沉默地將柳霰的遺體送到了通常是處置宮人屍身的亂葬崗。但他沒有讓她留在那片污穢絕望之地。當那些內監離開后,他獨自一人,返身回來,用自己的雙手,在那亂葬崗邊緣一處僻靜的、能望見宮牆一角的山坡上,在一株孤獨而絢爛盛放的桃花樹下,開始掘坑。

  月光凄冷,將他孤獨的身影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在荒草地上。泥土弄髒了他的錦袍,指甲翻裂滲出鮮血,他卻毫無所覺,只是一下一下,機械地挖掘著,彷彿只有這肉體的痛苦才能稍稍緩解內心的荒蕪。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入土中,將她最珍愛的那塊綉著桃花的手帕,輕輕放在她的心口。他又從懷中取出那枚她送的桃木簪,緊緊握了握,最終也輕輕放在了她的手邊。最後看了一眼她被手帕覆蓋的容顏,他顫抖著手,一捧一捧地將混合著他淚水和鮮血的泥土覆上。

  沒有墓碑,只有一個小小的土堆,和旁邊一樹在冷風中凄艷搖曳的桃花作伴。他跪在墳前,額頭抵著冰冷的新土,壓抑許久的、低啞的嗚咽終於衝破阻礙,在荒寂的夜裡斷斷續續地響起。只有劇烈顫抖的肩膀和深深摳入泥土的、鮮血淋漓的十指,泄露了他內心如何的崩塌與絕望。

  他在那裡跪了整整一夜,直到天際泛白,晨曦微露,將他蒼白憔悴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

  從那天起,那個還會躲在角落偷偷哭泣、內心尚且存有一絲溫情的三皇子周閔文,徹底死了。活下來的,是一個心如鐵石、笑裡藏刀、只為復仇而存在的「笑面閻羅」。

  他開始瘋狂地尋找桂花糕,京城的、宮裡的,所有知名的鋪子他都命人買來。他一塊接一塊地吃,機械地咀嚼,彷彿要通過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抓住那逝去溫暖的最後一點影子,用甜膩的味道填補內心的空洞,然後總是面無表情地放下,喃喃自語。

  「不對……火候差了……糖多了……不是這個味道……」

  似乎只要找不到那個味道,那段溫暖的記憶就能被證明從未存在,那錐心之痛也能減輕分毫。

  再後來,那個叫周疏奕的四皇妹出生了,漸漸長大。她笑起來時眼彎如月的樣子,她怯生生又忍不住好奇的眼神,甚至她偶爾笨拙的、試圖表達關心的小動作,都像一把把鈍刀,反覆凌遲著他早已結痂的心臟。他排斥她,呵斥她,不准她靠近,用最冰冷的態度將她推開,卻又在她受委屈時,用最陰狠毒辣的手段讓那些欺負她的人無聲無息地消失,甚至禍及家族親朋。他把自己變成了她世界的陰影,一道她厭惡、畏懼卻又無形中保護著她的、扭曲的陰影。

  許多年過去了。

  他幾乎嘗遍了天下所有的甜食,卻始終找不到記憶里的味道。那味道連同那個帶來它的人,一起被埋葬在了那個絕望的夜裡,成了他心中一個永不停歇的、空洞的呼嘯。那枚桃木簪,被他用金絲細細修補了當年慌亂中壓出的裂痕,貼身收藏,從未離身,亦從未示人。

  直到一個春日午後。

  御花園裡繁花似錦,暖風熏人。他在亭中小憩,似是睡著了,眉宇間卻依舊凝結著化不開的冷峻與疲憊。小小的周疏奕被一只斑斕的蝴蝶吸引,悄悄跑了過來,看到這個總是兇巴巴、不準自己靠近的三皇兄,有些害怕,又忍不住好奇。

  她看到他嘴角沾著一點方才嘗過的糕點屑,鬼使神差地,她踮起腳尖,將手中自己最愛吃的、軟糯香甜的桃花飴,小心地、快速地塞進了他的嘴裡。做完這一切,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立刻後退兩步,小手絞著衣角,怯生生又帶著一絲期待地看著他,小聲嘟囔。

  「……甜的,吃了就不苦了……嬤嬤說,不開心的時候,吃甜甜的東西就好了……」

  甜味在口中倏然化開。

  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家桂花糕的濃郁甜香,而是一種清雅的、帶著一絲微妙果酸的、無比熟悉的……桃花甜香。

  周閔文猛地睜開眼,瞳孔驟然收縮。

  那一瞬間,記憶的閘門被這突如其來的味道轟然沖開。

  不是桂花!當年那糕點的內餡,那一絲他遍尋不到的、獨特的清甜與微酸,是桃花餡!是桃花飴!柳霰……她最愛桃花。她曾指著御花園的桃樹說,桃花不像桂花那麼招搖濃烈,它靜靜地開,悄悄地謝,卻能結出最甜軟的果子。她甚至在手帕上綉桃花,她送他的簪子是桃花……她把她最愛的花,藏進了給他的糕點裡。那是她卑微身份下,所能做出的、最隱晦而深情的告白。

  可他呢?他口口聲聲說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唯一的溫暖與光!卻連她最愛的是什麼花都不知道!他固執地、瘋狂地尋找了這麼多年桂花的味道,用無盡的甜膩來麻痹自己,卻對近在眼前、刻入骨髓的真相視而不見!這麼多年來,他沉溺在自己的悲傷和仇恨里,竟然從未真正了解過那個給予他全部溫暖的女孩……

  「呵...呵呵...」

  一聲低笑從他喉間溢出,帶著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最終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狂笑。他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涌了出來,笑得周疏奕嚇得連連後退,驚恐萬分地看著這個突然變得可怕的三皇兄。

  「哈哈哈...桃花!竟然是桃花!」

  他一邊笑一邊嘶吼著,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自嘲、悲涼和一種幾近崩潰的絕望。

  「周閔文啊周閔文!你真是個瞎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吃了這麼多年...找了這麼多年...恨了這麼多年……竟然…竟然連她最愛的是什麼都不知道!你找錯了!全都找錯了!哈哈哈……」

  他的狂笑聲戛然而止,如同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他猛地頓住,怔怔地看著眼前被嚇到臉色發白、幾乎要哭出來的周疏奕,看著她那雙酷似柳霰的、此刻盈滿驚懼和無措的明亮眼眸。他想說什麼,想問她這桃花飴是哪裡來的,想告訴她別怕,喉嚨卻像是被那桃花飴的甜膩和翻湧上來的、足以淹沒一切的苦澀與悔恨死死堵住,哽得生疼,發不出任何一個清晰的音節。

  最終,千言萬語都化作了一片死寂的沉默。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別過了臉,無力地揮了揮手,示意她趕快離開。

  陽光依舊刺眼,透過亭外繁盛的桃花枝椏,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落在他劇烈顫抖的肩背上。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於掙脫了所有偽裝與禁錮,從他冰冷的、從未在清醒時示人的眼角滑落,迅速而無聲地砸在石桌上那碟他方才嘗了一口便棄之一旁的、精緻卻冰冷的桂花糕旁。

  那滴淚,彷彿耗盡了他一生的力氣。

  原來,他窮盡一生尋找的,從來不是桂花的甜,而是那份早已被自己忽略、碾落成塵、深埋心底的……桃花燼。

  (桃花燼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