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闍婆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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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22
前廳。
修長的素手輕輕將冒著熱氣的茶盞推至青年身前,淡淡道:「鷫兄,你今日嘆了太多次氣。」
壤駟頵鷞驀然回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抱歉羿淵,只是……唉……」
女子劍眉微蹙,如琉璃般剔透的灰瞳閃過一抹擔憂,眸光無聲地詢問。
青年理了理皺巴巴的袖子,一雙俊秀的眉緊緊擰著,深吸了口氣。
「我認為,五殿下之死,有古怪。那五皇子妃供稱,有府中下人同她說,五皇子喜食添了胡桃醬的杏仁酥,她不知殿下碰不得胡桃。隔日欲再提審時,她卻已在獄中咬舌自盡,而那名下人也與郡王府的名單對不上號。」
壤駟頵鷞如倒豆子般一口氣吐盡心中糾結,抬手喝了第三杯茶。
女子心中一沉,沉靜無波的嗓音透出凜然之意。
「謀害皇嗣乃株連九族的大罪,非同小可,鷫兄有何打算?」
青年沉吟片刻,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緣。
「只能呈請聖上,將此案轉交由刑部審理。」
姜凝湮垂下眼簾,濃密的羽睫如蝶振翅,掩去眸中流轉的思緒,抬首間,見他杯中已空,便吩咐蒼雲再沏一壺來,壤駟頵鷞連忙起身一拱手。
「多謝羿淵好意,只是,我該告辭了。」
女子微微頷首,將他送出門外,注視著那道邁開疲憊步伐的身影,忍不住開口喚住了他。
「鷫兄,往後若是不豫,可多來侯府坐坐。」
壤駟頵鷞行了數步復又佇足,旋身回望,輪廓柔和的雙眸深深凝視著挺拔而立的姜凝湮,杪商*1時分的午後陽光灑了她一身鎏金,替那冷峻凌厲的臉龐籠上幾分神性美。
「羿淵,多謝了。」
垂眸而去之時,青年如墨玉般溫潤的眼底掠過一抹深沉而落寞的情緒。
金風呼嘯,吹亂一頭青絲。
時值辜月*2,正是凜風漸起之時,白澤城中的人們也為年關將近而鬆了口氣,但此時的北境之外,百姓卻是提心吊膽,風聲鶴唳。
闍婆之北的尉遲部落起兵造反,以尉遲琥為首的叛軍勢如破竹,數個要塞接連淪陷,叛軍長驅南下,直逼王城淞鶴。
皇帝得訊震怒不已,當即命驃騎大將軍率兵六萬前去平亂,務必救下王妃洛雅歆。
姜凝湮領旨,隨後點起八千精銳,令副將依甜作前鋒先行,自己則領大軍開往闍婆。
淞鶴北門,城外。
一輛馬車飛速疾馳,揚起大片塵土,一隻素手撩開車簾,望著後頭緊追不捨的敵將,王妃黛眉蹙成了川字。
「王上,他追來了。」
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尉遲琥的庶弟,雲麾將軍尉遲谷。
駕馬在側的万俟葛咬牙抽鞭,雜亂的馬蹄聲如貼在耳旁的催命符,長年未動的肥碩身軀幾乎壓得馬兒折了腿。
尉遲谷一聲冷笑,左臂甩出一樣物事,火蒺藜落在馬車與万俟葛之間,瞬時響起劇烈的爆炸聲,強力的衝擊掀翻了馬車,万俟葛也因馬腿炸傷而狼狽滾落在地。
洛雅歆頂著一頭散亂的長髮,艱難地爬出散架的車廂,顧不得白嫩藕臂上擦出的血痕,伸手便要拉疼得撐不起身的王上,此刻她心頭恨極了幼時的自己,不聽母妃之言乖乖練武,如今竟是連半分自保能力也無!
尉遲谷哪肯放過這立功的大好機會,縱馬舞開手裡銅殳*3,掄起兵器兜頭砸落,洛雅歆躲避不及,後心結結實實挨了一記,檀口中噴出一口血來,身子癱在地上抽了幾下,便不動了。
万俟葛心下大駭,眼看下一棍即將落下,笨重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速度,險之又險地避開致命一擊,踉蹌地爬起,跌跌撞撞向前奔逃。
尉遲谷怎能讓到嘴的鴨子飛了,倒提銅殳便是一招掃堂棍,万俟葛一跤跌撲在地,再無站起的力氣。
尉遲谷粗獷黝黑的面龐咧開一抹獰笑,沉重的銅殳挾著剛猛的勁風狠狠砸下,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身後驟然響起凌厲的破空之聲,不待男子回首,一支狼牙箭猛地貫穿手腕,慘叫還未出口,連珠箭發,瞬息間封喉索命,濺血染地。
預想中的劇痛遲遲未到,耳畔只聽得金鐵落地之聲,万俟葛吃力地扭頭回望。
斜陽逆光下,挺拔勁瘦的身形自馬上居高臨下地睨視著他,手中弓弦兀自顫動嗡鳴,男子正欲開口道謝,來者卻搶先一步截了話頭:「本將救駕來遲,還請恕罪。」
帳內,斥候神色凝重地匯報:「將軍,尉遲軍隊攻下淞鶴後,昨日自南門出兵,欲奪大城約錫,依副將令其敗回,損失了數十精銳。」
姜凝湮微微垂首,冰冷的灰眸掠過一抹厲色。
「那尉遲琥野心勃勃,得了淞鶴,手便伸向經濟重城,再不加以阻止,怕是真要容他得逞!」
於紙上蜿蜒的筆跡戛然而止,抖落一粒墨點,素白的指尖將紙摺疊,交付到一雙佈滿厚繭的滄桑大掌中。
男子接過軍函,深深行了一禮,片刻再抬得頭來,堂堂七尺男兒眼底竟隱隱閃過淚光。
「將軍,屬下去了。」
姜凝湮未加一語,唯有無聲頷首。
黃土小道上單騎疾馳,斥候甩鞭催馬,緊扣韁繩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時沁滿冷汗,一個急彎險些滑脫,他將韁繩在手上纏了圈,咬牙一夾馬腹,坐騎長嘶一聲,似是感應到主人的急切,撒蹄狂奔。
不過幾個呼吸間,道上蹄聲竟變為複數,男子心下重重一跳,揚鞭擊在馬臀,可馬兒於高速奔馳下已然力竭,速度不增反減,兩騎之間的距離快速縮短。
敵兵手猛地一甩,形似鷹爪的雙頭飛撾*4挾著沉猛的勁風破空而來,鋒銳的尖端深深勾入斥候肩頭血肉中,男子一吃痛,手不由得撒開韁繩,那人手上再往後一拽,他登時被扯下鞍轡,滾落在地。
長孫礎心下一喜,跨下馬掌中刀,揪起男子前襟,凶神惡煞地喝道:「你且乖覺聽話,到了主將面前老實回答,說不準還能保你一命。」
斥候緊閉雙眼,遲遲不肯開口,長孫礎一惱,欲再盤問時,卻見男子嘴角溢出一股血來,他愣了下,連忙擱刀去探脈搏。
「嗤!倒是塊硬骨頭。」
長孫礎冷哼一聲,使勁踢了斥候一腳,又不死心地在屍體衣袋上下一頓翻找,幸得給他找著了要緊物事。
得了敵方的重要軍報,他也無心理會男子倒臥在地的屍首,上馬離去。
尉遲軍營。
帳外天色漸沉,身形清瘦的男子手中拿著塊布,細細抹拭著青光森森的陌刀。
這刀跟他也有了些年頭,尉遲琥卻猶然記得,初登沙場時斬下的第一顆首級,那削鐵如泥的手感和快感。
原來殺人是這般簡單,原來奪命是如此輕易。
縱使如今地位與當年入不得他人眼裡的步兵已是天壤之別,有了更加名貴的兵器,可尉遲琥仍對這柄陌刀愛不釋手,它本該就是他的。
就如同唾手可得的王位一樣。
男子風風火火地掀簾奔入,背對門外坐著的尉遲琥擰眉轉過身來。
「怎麼這般沒規矩,入帳不知報一聲?」
長孫礎嘿嘿笑著,撓了撓腦袋,自懷中掏出被揉成皺紙的信,躬身呈上。
尉遲琥伸手接過,展開細細讀了一回,卻是沉吟片刻方道:「長孫,你且前去探看一番,瞧是否如信上所言,依甜的軍寨仍駐紮在山腳下。」
「是。」
長孫礎領命而去,不消多時,他氣喘吁吁地衝進帳中,聲如洪鐘:「將軍,屬下看過了,確如信上所說,那依甜的軍營一里未遷!」
尉遲琥心下一喜,不禁拍案大笑道:「好!好極了,長孫,你這次倒是立了大功了!」
一對慵懶的蜜色垂眼微微瞇起,緋色的薄唇漾開一抹修羅的嗜血,輕飄飄地吐出威嚴冷酷的字句:「傳令下去,今晚,夜襲敵營!」
天邊一輪赤日緩緩落入地平線,映得漫天血紅的雲,悄然抹去世間最後一絲光亮,喚醒沉眠的饕餮。
夜沉如墨,半人高的雜草間,睜開一雙雙捕獵者般的眸子,如飢渴的狼群悄悄圍住熄了燈火的營寨,領頭之人伏低身子,猛地一聲戾喝:「燒!」
道道疾勁的破空之聲擊穿夜半闃寂,炸開劇烈鳴響,豔橘的火舌霎時竄出,迅速吞噬毫無防備的副將軍營,蔥蘢而伺地草木於此時鋪就成了恭迎雙無常的大道,死亡那醉人的血腥氣息,悄然鑽入屠戮者的鼻尖。
女子雙眸半閉,身子倚著老樹,若不是那一身紋有銅兕*5的鎧甲和緊握刀柄的手,慵懶的姿態總使人誤以為她在歇息。
忽地,依甜張開眸子,烏沉沉的眼瞳閃過一抹狠戾,一眨不眨地望著山腳空寨,下一瞬,死寂的夜空中激盪出滔天駭浪,不遠處火光四迸,硝煙大起。
「來了。」
依甜唐刀出鞘,冷白的鋒刃被燄火灼成無情的赫赤,倏地揚刀指天,猶如劃破夜幕的流星,將士們高舉矛戈,彌天殺意交融成響徹銀漢的戰歌:「殺!」
長孫礎正沉醉於親手繪下的、血火勾織而成的煉獄畫卷,卻被突如其來的吶喊驚醒,抬頭一瞧,竟是本該葬身火海的依甜領著八千精兵自山腰奔下,衝入敵陣揮刀便砍,尉遲軍隊瞬時亂了陣腳,寒芒吞吐間,一時血肉飛濺,滋養出朵朵豔冶的彼岸花。
長孫礎眼見局勢愈加不利,摘下腰間一雙金瓜沉銅錘,高聲命令道:「尉遲的勇士們,莫要讓他們小瞧了火蒺藜*6的厲害!」
難以計數的沉重陶彈如隕星般四散砸開,震得腳底下的山地都晃了幾晃,烈焰赤蛇貪婪地吞沒生靈,淒厲慘烈的哀號鬼神聞之也不禁落淚,硝煙替林間籠下刺鼻的帳幔,掩去不知何時已不見嬋娟的夜空,也掩去埋身葬魂的修羅場。
依甜抬足狠狠踢開一名被唐刀貫穿心口的敵兵,左側又有一人挺著長槍衝上,女子正欲抬刀格擋,不料一道勁風奔著腦後而來,只得矮身避開致命一擊,那桿長槍卻沒能躲過,在左脅劃出一道皮開肉綻的大口子,依甜咬白了唇,反手便是一刀,送了那人上路。
未等她緩過片刻,長孫礎舞開銅錘呼嘯襲來,依甜舉刀相迎,誰知長孫礎神力驚人,竟是將那柄精鐵利器生生砸斷!
依甜虎口震裂,心下大駭,一抬眼,那沉猛的熟銅大錘兜頭便是一砸,手無寸鐵的她著地一滾,險之又險地逃過一劫,掌心被瓷片割開數道細長的血痕。
長孫礎收勢不及,銅錘重重擊上地下,濺起碎灑一地的鋒銳瓷片,他連忙橫過左臂擋住面部,依甜乘機攫起大片厚重的碎瓷猛地甩出,正中男子腕間,割開鮮血淋漓的傷口,長孫礎吃痛之下提不住錘,那柄大錘失手跌落地下。劇痛扭曲了猙獰的面孔,喉間滾出野獸般的低咆,曲膝伏低龐大的身軀,
林間高溫逐步逼近並縮小主戰場,妖冶曲柔的豔橘火舌纏捲而上,一沾上身即綻開奪命芳華,於血肉之上繚繞鐫紋出死神的冥文,依甜繃緊身軀,左脅下的傷仍汩汩淌出鮮血,自地上抄過士兵遺落的長槍,面對有著極大體型和力量差距的敵人,掌心沁出一片冷汗。
長孫礎大吼一聲,銅錘貼地側甩而出,依甜仗著身子靈巧,躍起避過時手中長槍使勁摜出,長孫礎不退反進,斜過了身,銅錘狠狠砸向依甜手腕,女子一記後空翻驚險避過,沉猛的大錘挾令人窒息的勁風堪堪掠過依甜腰際。
女子曲膝落地,身後灼人的熱浪已離她不過寸許,正欲起身時,脅下陡然炸開尖銳的劇痛,無情的火舌纏綿吻上血肉模糊的傷口,依甜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顫抖著跪倒在地,明豔的火光於她絕望的墨瞳中暈開雄黃的色彩,恍若染上夕陽餘暉的彼岸花。
*1杪商:九月。
*2辜月:十一月。
*3殳:音同書,棍棒,乃五兵之首。
*4飛撾:撾,音同抓,軟索兵器,專擒探子孤騎。
*5兕:音同四,單角,如牛,常紋於青銅器、戰旗、盔甲上。
*6火蒺藜:厚陶瓷的外殼,裡頭包入火藥、瀝青和鐵塊,爆炸後飛濺的鐵塊能傷敵,四散的陶片可阻礙騎兵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