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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2



亞連·沃克的孫子誕生那一天,初雪剛降。

×××

當亞連回憶起他曾經是個驅魔師時,時光已經在他的眉梢鑿下無法抹滅的細紋。

他在燭光晃動的夜晚輕撫著小孫子的頭發,孩子安靜地坐在他的腿上,木頭搖椅前後搖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亞連瞇起他老花的雙眼,手指仔細地描摹著幼小的臉容。

啊啊,亞連在心中輕輕嘆息,逐漸衰退的視力讓他在不太明亮的空間內難以視物,眼前模糊地幾乎無法仔細辨認出小孫子的長相。

但,準確地來說的話只有右眼是這樣的,因為左眼早在他失去驅魔師的力量時就再也看不見東西了,連同左邊視力一同失去的還有他的左臂,實際上那也不能算是失去,只不過那條手臂已經沒有任何功用,它萎縮退化的樣子宛如某棵枯樹的枝枒,亞連甚至覺得只要自己稍微用點力,那脆弱的部位就會應聲折斷。

時隔多年,亞連早已習慣只靠一邊眼睛和一條手臂的生活,自己早在決定當驅魔師時已經連喪命的打算都做好了,這個結果對他來說其實不是很嚴重,是的,還不算太壞,那時的他無數次在心裡這樣重覆,逼迫自己露出一如繼往的笑容,那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只是,神怎麽就這麽殘忍呢?在利用完後就將我們棄之不顧。

亞連至今難以忘懷科穆伊的哭聲,在得知自己的妹妹以後將永遠無法走路時,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當時就站在那對兄妹的身邊,看著那位睿智而強大的男人緊緊擁著妹妹纖瘦的肩膀,亞連不懂他們做錯了什麽,亞連也不覺得他們有做錯什麽,但神怎麽,就這麽慘忍呢?

嶙峋的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小孫子的頭,亞連常常像這樣斷斷續續地給他講著故事,有時說到一半會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他會向孩子問剛才說到哪裏,他的小孫子就眨眨黑白分明的眸子,替亞連接續他的回憶。

「喔,瞧瞧我,人老了都不中用了。」亞連露出了一個微笑,眼角的細紋彷彿魚的尾巴。

事實上他也不清楚自己剛剛是不是說到這裡,剛剛不是還在說教團的食堂嗎?怎麽一下子就說到神田去了呢?撓撓自己有些稀疏的頭髮,亞連覺得自己的記憶力似乎出現了很多空白。

「哎,我剛才說到哪了?」亞連問,有些苦惱地皺起了雙眉。

小孫子伸手摸上蹙著的眉,像是想撫去那裏的皺紋,「神田優。」

啊,對了,神田優。

閉上眼睛開始回想,亞連苦思了許久卻幾乎回憶不起神田的臉,他一邊悲傷著自己的記憶力,一邊發出了嘆息,他試圖跳過長相給小孫子說些別的,比如神田的個性,比如那一頭比女人還漂亮的頭髮,比如餐餐都吃蕎麥面的詭異習慣,他說了很多很多,但無論如何,他就是沒有說到神田的長相。

那應該是不可能忘記的,亞連能輕易想起教團所有人的長相,無論是活到最後的,還是早已死去的,也許需要一點時間,但最後總能大抵描述出他們的模樣,唯獨神田的樣子他總是模模糊糊地想不出一個輪廓。

他只記得神田長得很好看,好看到簡直跟女人一樣,那時自己常常拿這一點嘲諷他,然後對方會不耐煩地舉刀向他沖過來,自己也會抄起武器回敬,拉比總在一旁悠閑地看著他們兩個,李娜莉在忍無可忍時就會介入他們之中,亞連秉著紳士的禮節適時收手,神田不知怎麽地也會乖乖聽話,對此他還曾經提過神田喜歡李娜莉的假設,然後死纏爛打的追問,但結局是因神田一句「豆芽菜閉嘴」而用打架畫上終點。

明明不該忘記的,為什麽忘了呢?他這麽想,沒意識到自己的故事不知不覺已停了下來。

小孫子伸出短小的手指戳了戳亞連布滿皺紋的臉無聲催促,亞連回過神來,註意到孩子的指尖有些發涼,五歲孩子的手很小,他僅用一隻手就能將它們完全包覆。

亞連接著說起了自己逃離教團的那些日子,說自己穿上了小醜裝在街頭賣藝,臉抹誇張的油彩和身著滑稽的服裝,從一個街頭表演到另一個街頭,向淑女獻上玫瑰,給小孩幾顆糖果,他盡力地將那些日子說的十分有趣,彷彿教團的追殺令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當然,他不會向自己的小孫子提起那時的膽顫心驚。

然後,他說到了神田優。

「神田他啊,簡直是個笨蛋。」

他瞇起灰色的眼睛,視線似乎穿越了時空,再次回到那個人聲鼎沸的大街,亞連有些想不起當時再遇神田的感覺,也許是帶了點手足無措的,不管神田當年那刀捅得有多疼,自己都不管不顧地接住了,甚至幾乎都要跟教團翻臉了,也不過是想讓神田和阿爾瑪兩個人自由。

自由啊,笨蛋神田,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只是亞連想不起來了,想不起是不是還有些什麽情感,混雜在那份手足無措之中。

但,想起來又能怎麽樣呢?

他用姆指摩娑著掌中小小的手,光滑富有彈性的肌膚與自己布滿皺紋的手全然相反,小孫子在他懷中閉著眼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亞連有些猶豫是不是要讓孩子就這麽睡著,他年老的身體無法只靠一隻手抱起五歲的孩子,雖然從這裡到床鋪不過幾步的距離。

最後亞連選擇繼續晃動著他的搖椅,十分緩慢地,木頭嘎吱嘎吱的聲音很有規律,他在寂靜的夜色中哼起了搖籃曲,沒有諾亞的方舟,沒有奏者的鋼琴,他不是頂著上帝名義的神之使徒,也不是超越常人存在的諾亞,他只是一個花白頭發的老爺爺,替自己孫子唱著安眠的樂曲。

他甚至連歌詞都有些記不太起來了,亞連不敢肯定現在的自己還有沒有辦法識別出和養父一同創造出的文字,但這個旋律卻像深藏在靈魂裏似地難以忘懷。

他常常為小孫子哼著這首歌,在每個睡不著的夜晚,從孩子還是繈褓的小嬰兒開始,到現在已經是能夠跑跑跳跳的年紀,即使老去的聲帶再也不能唱出圓潤的音色,但孩子似乎非常喜歡,總說著有一天換他來唱給爺爺聽。

亞連輕笑,彎起的眼角再度浮現出細紋,「總是聽到一半就睡著了,怎麽能學會呢?」

孩子在他懷中輕輕地動了下,眼睫顫動彷彿想睜開雙眸,亞連繼續晃動不知何時已經停下的搖椅。

「哎,我剛才……唱到哪了呢?」下意識地問出了口,想當然地並不會有人幫他接話,亞連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最近似乎遺忘了很多事情,無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亦或是最近才發生的,一些不太重要的,或者十分重要的。

聽說嘆一口氣人會老三秒?

那麽必然是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吧?

他甚至忘了自己昔日的朋友都已相繼離他而去了,最先離開的是誰呢?拉比還是李娜莉?一定不可能是神田,因為他從來沒有收過神田的訃聞,那家夥現在應該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了吧?

亞連閉上了眼,在寂靜的空間開始細數自己的呼吸,墻上的掛鐘滴滴答答發出聲響,他聽著聽著就有些想睡,褪色的回憶在腦海中不停閃爍,而後倏地變成過份鮮明的畫面,最為醒目的就是血的顏色,自己的、夥伴的、敵人的。

當年的聖戰將驅魔師們壓迫得太過厲害,戰況險峻且刻不容緩,他們甚至無法肯定自己還能不能看到太陽升起,剛才還並肩作戰的同伴下一秒可能就是四散的肉塊,他們沒時間規劃未來那種飄緲的東西,身上的傷口都還隱隱做疼,亞連只記得那時的他們看著彼此傷痕累累的臉,他說,活下去。

活下去。然後向前邁進。

「嗯,一定沒有問題的。」

「那是當然的撒。」

「哼,白癡豆芽菜。」

「我叫亞連,笨蛋神田!」

瞧,他還記得的,那時每個人所說的話,和眼裏未曾熄滅的光芒,他甚至記起了神田的長相,那時所有的驅魔師已經精疲力竭地幾乎無法站立,唯有神田那家夥,長刀直抵著地面硬是不肯低下半分,那時他的刀就立在脫力癱倒的自己面前,一頭黑髮胡亂散著,血痕和瘀傷毫不客氣地佔滿整張臉。

他只能看見神田的側臉和緊蹙的眉頭,遠處惡魔爆炸的火光幾乎照亮了整個天空,亞連開口想說些什麽,但喉嚨卻乾啞地發不出聲音,他看見神田轉過了頭看向自己,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話。

「你可別死了。」

可別死了。

然後。

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亞連睜開了他的眼睛,讓暖黃的光線渲進視野,他記得自己剛剛似乎做了一場短暫的夢,但夢境的內容卻在醒來時消失得一乾二凈,亞連看著懷中小孫子安穩沈靜的睡顏,輕輕哼唱忘了歌詞的搖籃曲。

×××

神田優死在聖戰結束的那一天,初雪剛降。


END


寫在後面

勇哥我愛你、勇哥我愛你,還有勇哥我愛你,雖然很愛你,但對不起還是讓你死掉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