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鹿野之影─1

番外〈鹿野之影〉

　　人類與非人之物，終究會受限於彼此壽命長度不同，註定無法相守，白鯊鹿王一直是這麼想的。

　　曾經的白鯊鹿王帶領鯊鹿兒一族，從平原地區搬遷到深山，在如今的日月潭一帶定居下來，並且獲得當地領袖鬼怪「地龍」的庇護。
　　或許是憧憬強者的本能，又或許是在眾多景仰的目光之外，總算出現一個能夠放下王者頭銜，讓自己感覺與尋常鬼怪無異的存在──無論過了多久，地龍對於白鯊鹿王而言的意義都是與眾不同的。

　　（結果……地龍大人選擇的，卻不是與祂同等的對象。）

　　因緣際會，一個人類偶然解開日本神官施加的封印，釋放了被困在神鏡當中的地龍，更進一步與地龍交換契約，成就地龍羽化成神的考驗。
　　然而，地龍實現那人類許下的三個願望，而後作為土地龍神陪伴在對方身邊，直到那個人類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刻。

　　「──鹿王。」

　　呼喚聲將祂拉回現實，通體雪白的梅花鹿回過頭，只見身穿華服、留著一頭暗金長髮的少年站在背後，表情凝重地向自己傾訴。

　　「海峽另一端的異能者即將到來，祢和桃英里的居民繼續待在這裡，恐怕不是長久之計。」
　　『龍神大人是要我們棄守家園嗎？』
　　「這是為了保全性命，但如果祢要這麼理解，我也無話可說。」
　　『呵呵，龍神大人真是慈悲為懷。』

　　彼此相處那麼多年，白鯊鹿王什麼都無法改變，地龍只不過和人類住了幾年，卻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對比曾經的祂遠離俗塵，絲毫不把他者生死放在眼裡的態度，如今成為土地龍神的地龍，有了更多的顧慮以及人情味，時不時讓白鯊鹿王萌生一絲落寞。

　　「撤離相關事宜就交給祢了，鹿王，務必帶領桃英里的居民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那麼龍神大人呢？妾身跟大家離開之後，您打算怎麼辦？』
　　「我是土地龍神，日月潭的地龍，職責是守護臺灣龍脈，保全這片土地不受侵害。」

　　華服少年轉過身，背對著白鯊鹿王，幽幽地繼續說了下去。

　　「過去無法守護祢，還有祢的子民們，我很抱歉……至少這次，在悲劇發生之前，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神明轉眼消失無蹤，祂的話語就像風一般吹過潭水，掀起圈圈漣漪，卻不在原地停留片刻。

　　（無論過了多久，龍神大人是不會向任何人示弱的，就跟以前一樣。）

　　白鯊鹿王將視線轉回水面，意識隨著那些波紋往外擴散，飄向彷彿就像昨天發生，實際上已是幾十年前的回憶。

　　※※※

　　昔日的白鯊鹿王，一度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背叛地龍也想換取對方正眼看待，最終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直接促成地龍被日本神官封印。
　　不料，重獲自由的地龍非但沒有尋仇，甚至主動協防日月潭龍脈，提供弱小鬼怪與眾多鯊鹿兒一個庇護所。
　　因為這樣，白鯊鹿王近距離目睹地龍的改變，自然知曉是誰促成這樣的局面──

　　「這就是桃英里嗎？好漂亮的地方。」

　　得到土地龍神的指引，青年踏入隱藏在日月潭的龍脈深處，名叫桃英里的妖怪聚落，一臉訝異地四處張望。

　　「你說它是龍脈幻境，可是這裡的東西看起來好真實，跟人類世界似乎沒什麼兩樣。」
　　「當然是真的，幻境不過是一個代稱，表示一般人無法察覺。」

　　土地龍神對青年這麼說，稍微轉身看向列隊迎接自己，居住在桃英里的眾多妖怪，目光落在為首的白鯊鹿王身上。

　　「鹿王，我只是順道來看看，下次不用這麼大費周章，把所有鬼怪都叫過來集合。」
　　「這可不行，桃英里因為龍神大人才能存在於世，我們都很期待您的來訪。」
　　「好吧……那祢們可以走了，我帶這傢伙四處逛逛，晚點再去村子裡。」
　　「是，桃英里恭候您的大駕光臨。」

　　白鯊鹿王與鬼怪們跪坐在地，直到土地龍神帶著青年走向樹林，隱約傳來他們閒聊的說話聲。

　　「這些櫻花樹，是本來就有的嗎？」
　　「我記得是之前整修村子的時候，剛剛種下沒多久的。」
　　「原來如此，這裡的妖魔鬼怪，果然很喜歡華巳呢！知道你喜歡櫻花，特別種了這麼一大片。」
　　「……又不是天天都會過來，真搞不懂祂們。」

　　土地龍神，被人類命名為「華巳」的地龍，帶著有些窘迫卻無比溫柔的神情，含笑凝視著站在他身邊的青年。
　　誠如青年所言，櫻花是白鯊鹿王特別交代居民與族人，針對土地龍神的喜好栽種的，不料這個用心竟是被旁觀者一語道破。

　　（就因為他是這樣的人，實在是討厭不起來哪。）

　　聽聞兩者對話的白鯊鹿王，不免有些感慨地想著。

　　日後有意無意地，青年總會要求華巳帶著他造訪桃英里，美其名為旅遊，實際上是讓景仰土地龍神的鬼怪可以款待神明。
　　數年光陰流逝而去，桃英里一如既往款待土地龍神的宴會上，盛年不再的人類離開集會所，來到獨自待在戶外的白鯊鹿王身邊。

　　「您怎麼跑出來了？陸清芳先生。」
　　「有一件事必須拜託鹿王，還有桃英里的居民們。」

　　月光照耀下，白髮蒼蒼的陸清芳緩緩吐出一口氣，直視著白鯊鹿王開口。

　　「等我不在之後，希望祢們還能像這樣，繼續陪伴在華巳身邊。」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華巳平常看起來漫不在乎，其實很念舊又很死心眼的，等我離開肯定會傷心一陣子……就算他因為成為神明，強撐著不在大家面前表現出來，我希望他有一個可以回去，能夠安心跟休息的地方。」

　　陸清芳說到這裡，目光投向位於村子外圍不遠處，幻境中美麗如畫的青山綠水，有如鏡面般反射景象的潭水。

　　「對華巳來說，不管待在什麼地方或者去了哪裡，日月潭都是家一樣的故鄉，我是這麼覺得的。所以我一直覺得很抱歉，神明應該要是無私的，卻因為要保護我，讓他被鎖在一個人類的身邊。」
　　「如果是龍神大人的希望，妾身和鬼怪們會尊重祂的決定。」
　　「謝謝……能知道祢們是這麼想的，讓我覺得安心不少。畢竟我希望自己離開之後，仍然有誰從旁支持著他，不僅是因為神明的身分，而是發自內心把華巳當成特別的存在。」
　　「那您為什麼找上妾身？」
　　「因為，鹿王喜歡著華巳，對吧？」
　　「……這……」
　　「祢不用回答沒關係，我只是有這樣的感覺，畢竟在華巳身邊看著他，比較容易注意到擁有同樣心情的人。」

　　聽到對方的緩緩吐出一口氣，白鯊鹿王看向身邊人類，只見那滿是皺紋的臉龐勾出一抹笑容，隨之凝視非人的目光中帶著諒解與淡淡憂傷。

　　「我是個人類，壽命有限又沒有特殊的能力，會恐懼也會對死亡感到害怕，但或許……關於死亡這件事，我最害怕的是自己離開之後，華巳如何在這個世界繼續活下去。」

　　頓了一頓，陸清芳面朝著白鯊鹿王，像他曾經請求幫助那樣，微微對著鬼怪欠了欠身。

　　「除了我之外還有喜歡著華巳，不只是把他當成神明的存在，那麼就算難逃一死，至少在那天來臨的時候，華巳身邊不會是孤獨的──祢能做到嗎？鹿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