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響子
本章節 5451 字
更新於: 2025-07-15
日比野靜子,第一次與高野樂的相遇是小學三年級的分班,弱不禁風的嬌小身軀瑟瑟發抖,左手緊張地拉著衣擺、右手輕搓瀏海的髮尖,抿起嘴唇結結巴巴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
初次見面的第一印象即是說話聲音很小,不靠近就聽不到她說話,要不是有在黑板寫下名字,走下臺後恐怕誰也不記得她是誰。
「嘿!」才剛坐回座位,冷不防給人從背後拿筆戳了一下,嚇得發出細小到一公尺外幾乎聽不見的尖叫聲。
坐在她後面的男孩也沒想到拿筆戳下去效果竟如此顯著,見她的反應超乎預期的滑稽,他不禁咯咯笑了出來。
「哈哈,妳好有趣喔!我的名字是高野樂,叫我樂就行了,可以直接叫妳靜子嗎?」
「有趣?我……我嗎?嗯,請多指教了,樂君。」
男孩名為高野樂,除了對外星人的話題尤其執著,就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小學生,喜歡跟三五好友一同遊戲、嬉鬧,沒有鶴立雞群的特別之處。
這樣平凡無奇的他,是在新班級第一個對她釋出善意的人,對男孩而言只不過是稀鬆平常的事,對女孩而言卻是救贖。
生性內向的靜子在班上人緣向來不佳,經常遭其他同學排擠、冷眼相待、甚至欺凌,但他不帶任何多餘的念頭或成見,將她視為可以深交的心靈之友,自此為她緊閉的心房開啟一扇窗。
雖然兩人有興趣的共同話題不多,性情也南轅北轍,卻意外的可以彼此契合,本來連說幾句話都會羞怯得結結巴巴的靜子,唯有跟樂在一起時能夠感到心情自在。
除了樂之外,她也結識了每次分班都與樂分到同班的瀨戶安生,以及其他幾位跟樂較為熟識的友人,她正透過樂的交友圈向外踏出新的步伐,逐漸建立起過去所缺乏的自信心,朝著良善的方向潛移默化。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由於靜子跟以樂為首的幾位男同學們較為親近,再加上安生出於好玩到處亂傳樂和靜子有一腿,加油添醋下竟引來班上女同學的不滿,即使她本人不帶任何多餘的想法,仍遭到女生群體的妒忌及詆毀。
被謠傳成整天跟男生廝混的狐狸精還只是小事一樁,她多次在女廁被女同學們找碴,當面賞她巴掌、在她的衣服內丟毛毛蟲、將她的臉按進馬桶內……種種令人髮指的惡劣行徑,全發生在這位毫無還手之力的可憐少女身上。
雖曾幾次通報老師,但總是被當成是小學生間的普通嬉戲而被壓下來,沒有師長願意介入處理日益嚴重的霸凌。
理應把自己遭受欺凌的事告知家長,但她又害怕父母會讓她轉學,將與重要的朋友分隔兩地,因此只能隱忍、獨自承受人類的惡意。
最先注意到靜子異狀的是安生,但最先挺身而出的正是樂。
安生敏銳的直感發現她的精神狀態相當低迷且不穩,私下跟樂討論靜子是不是遭同學欺負,尚無法理解社會黑暗面的樂憤慨不已,向靜子確認過此事後,當眾跟那些女生理論,在教室引起不小的風波。
身形瘦小的樂非常弱小,但為朋友著想的心相當強悍,將事態鬧大到校方無法再無視,不得不懲處霸凌事件的幾位女同學,自此他也成了全班的眼中釘,除了安生和靜子以外的同學都在同儕壓力下疏遠他。
「樂君,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當天放學在樂的秘密基地,靜子坐在廢棄的溜滑梯上低聲啜泣。
靜子對此感到自責,認為是她的緣故招致朋友的為難,止不住淚水潸然而下,哭喪著臉向他道歉,不過樂並不以為意,輕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躁動不安的情緒。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跟那些討人厭的傢伙不相往來我還樂得輕鬆呢!」
「可是……要不是我被欺負,你也不需要跟她們吵架……」
「為什麼是被欺負的人要道歉啊?這又不是妳的錯,明明就是她們的錯!」
樂義正嚴詞要靜子別把責任都攔在自己身上,坐在一旁的安生則是皺起眉頭,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並沒有表達太多意見。
「不然這樣吧,我們一起去練柔道,這樣其他人就不敢欺負妳了!」
出於一個小孩子的純粹想法——既然沒辦法改變環境,不如提升自身的能力,只要足夠強悍就能成為一種威嚇力,其他人就不會再恣意對她動手。
「這樣就不會被人欺負了嗎?我明白了,樂君!安君呢?也要跟我們去學柔道嗎?」
「我就免了,那種活動不適合我,你們小倆口自己去吧。」
本來不發一語的安生聽見靜子的呼喚才抬起頭,沉思了幾秒鐘便笑著婉拒了她的邀請。
由於學習柔術有利於防身,他們的家長都同意了這件事,沒想到靜子便以此契機發掘了體術的才能。
她的肉體似乎比一般人結實,反應也異常敏捷,除了天賦異稟之外又比任何人都努力練習,很快就超越其他同齡的孩子,並且以J形成長曲線追上高年級的程度,僅僅一年後就從校際比賽中脫穎而出,首次參賽就奪冠。
若是以樂的奇怪比喻,那可是堪比牛頓發現地心引力的重大突破。
出色的表現自然也免不了遭到當時霸凌過她的那幾人上門找麻煩,不過此時的她已不再是默不作聲給人欺壓的小女孩,以一敵五反把她們都教訓了一頓。
反觀樂在練武方面可說是庸才,並沒有顯著的進步,完全追不上同期的靜子,因此對靜子懷恨在心的同學們將矛頭轉向他,遭受連本帶利的報復。
靜子自此確信了,若是要保護樂的安危,絕不能止步於此,必須變得更強,強到其他人光是聽到她的名號就不敢去動她的朋友。
於是她又去學習空手道及跆拳道,付出他人三倍的心力勤於鍛鍊,為的是在樂不知情的情況下私自濫用技藝行使暴力,要脅那些以欺侮他人取樂的主謀,嚇得她們紛紛轉學逃離她的魔爪。
在她無聲的保護下,樂總算是平安地度過了往後幾年直到小學畢業,不久之後靜子便隨著雙親的職務調動搬家到本州,多年都不再聯絡過。
☆
在本州的神戶市就讀中學的期間,靜子並非不想繼續跟樂聯繫,但她才開學不到一週就因涉入暴力事件遭警方以保護處分的名義進行拘禁。
起因是在上學途中恰巧撞見同校學生被幾位流氓恐嚇取財的情景,憶起過往被欺凌的經歷,受到正義感的驅使擅自插手,與那群流氓們大打出手,將他們全都揍得鼻青臉腫、送醫急救。
此舉驚動了當地的地頭蛇組織,小弟被一個不知打哪來的鄉下女孩打到滿地找牙,往後面子要往哪擺?隔天便撂了一大批弟兄對她展開報復行動。
然而靜子的強悍遠超乎他們的預想,單槍匹馬與十幾位手持刀械及棍棒的彪形大漢徒手單挑都能不落下風,堪稱是前所未聞的態勢,甚至將她比擬為披著人皮的野獸。
他們大可以她的家人作為人質逼她就範,但這樣勞師動眾對付一個中學生既有失顏面,又沒有分毫利益可圖,倒不如採取另一種手段處置她。
既然暴力無法使她屈服,因而改用法律的力量制裁她,黑社會與警方勾結,隱匿部分事實,以傷害民眾為由將她逮捕歸案。
所幸她是未成年,僅有監護人需承擔的民事賠償,本人無須負起刑事責任,可是社會輿論沒有因此停歇,仍在她的人生留下了不良的紀錄。
回歸校園生活不但沒被視為幫同校同學解危的英雄,在以訛傳訛的渲染之下,被謠傳成赤手空拳把數十位成年男人打成重傷後將財物都洗劫一空的極惡壞蛋,所有人都對她敬而遠之。
就算費盡心思想解釋事情緣由,打傷多人的事實也擺在面前,她的辯解根本不會被採信,正常人才不在乎謠言的真實性有幾成,遠離潛在的危險人物乃是人之常情。
對於本次事件,父親的觀點是無論有什麼理由都不應傷害他人,母親則認為她已受盡委屈不須再責難她,為此爭執不休。
除此之外,雙親又為了償還高額的醫療費疲於奔命,在心浮氣躁下經常因微不足道的小事吵架,家庭關係日漸破裂,不睦的氛圍猶如毒藥一點一滴侵蝕她幼小的心靈。
這裡沒有無條件信任她的樂可以相互扶持,她的精神並不如物理上堅強,內心陷入深不見底的泥淖。
反正每個人都是如此看待她,比起憋屈地活在社會的異樣眼光下,那就乾脆遂眾人的意化身為凶暴的魔女,宣洩無處可去的怒火。
一旦踏出去就再也無法回頭,她必須斷絕一切與樂的連結,以免自身的惡行牽連到比性命更重要的友人。
她將頭髮染成黃橙色,渾身散發出難以靠近的氣場,不與任何人為敵、也不與任何人為伍,唯有放棄與人的連結才不會再傷及他人。
但是校內校外的不良少年以及地痞流氓們可沒打算放過她,三天兩頭就有人去找她麻煩,基於正當防衛出手還擊,不知不覺建起四處打架鬧事的無數臭名。
誰是第一個如此稱呼她已不可考,取她的姓氏日比野的諧音,加上她那與靜字不符的暴戾之氣,她成了人盡皆知、就連惡黨都為之忌憚的的響子。
歷經三年的人間煉獄,終於還清她打傷人的賠償金,但圓滿的家庭也走到了盡頭,父母雙方合意離婚,靜子的撫養權由母親取得,被帶回四國地方的娘家,學籍也轉回香川縣的高中就讀。
彷彿是命運的作弄,才轉學過來第一天,就在走出教師辦公室的走廊上巧遇許久未見的樂,縱使對昔日的友人抱持強烈的思念,她實在不想讓他瞧見如今墮落的她。
改變甚鉅的她本以為可以裝作不認識,若無其事跟他擦身而過,豈料對方盯著她幾秒鐘就認出她的身份。
「靜子?是靜子對吧?妳染頭髮了啊,我……」
「煩死了!」
當意識到的時候,令人傷心的話語已脫口而出。
不,她其實並不想說這種話的,她真正想說的……
「我跟你無話可說,沒事就別來煩我,高野君。」
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跟他娓娓道來,最終仍選擇吐出一連串口是心非的違心之論,不與他保持距離的話總有一天又會造成他的困擾吧。
與朋友訣別的抉擇是何其艱鉅,胸口不禁隱隱作痛,就像是被人一把糾住心臟般痛苦難耐,甚至差點忘了怎麼呼吸。
那是她原先從未體驗過也無法理解的情感,直到差勁透頂的重逢後才察覺到些許端倪,但她誤以為是對他的愧疚感所致,即便幸運地抑或是不幸地地與他分至同一班,而後的一年間也沒能好好跟他說上話。
維持現狀就好了。
理性上知道不與樂有所交集才不會傷害到他,心底卻止不住騷亂。
由於其響亮的惡名受人忌憚,即使安份度日,班上除了溝通能力頂尖的寧寧,所有同學都對她敬而遠之,她依然無法擺脫孤立的生活。
好不容易才從不信任的目光底下逃離,當年將她從煉獄中救贖的男孩也近在咫尺,竭力伸手卻又感到遙不可及。
約莫一年之後,結城奏的事件唐突發生,她才留意到樂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心中莫名的焦躁不安,嫉妒猶如芒刺扎在胸口,忿恨的妒火無法按耐地投往樂所在意的女同學。
她體會過被霸凌的難受滋味,主動找碴其實根本不是她會做的事,尤其對方還是跟過去的自己同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靜女孩,她卻首次興起必須給那個受樂所注目的傢伙一點顏色瞧瞧的念頭。
「這怎麼可能,難道說我其實對樂君……」
花費多少無謂的歲月,她總算搞清楚心頭如萬馬奔騰般抑制不住的暴亂從何而來,那是異於友情的另一種感情——名為戀愛的心情,情竇初開的酸甜滋味屯在懷中醞釀,姍姍來遲的初戀正悄悄萌芽。
☆
時間回到現在,靜子默不作聲站在小學後方的遊樂器材棄置場觀望說悄悄話的兩人,樂跟安生的秘密恐暴露無遺。
樂提出相當合理的疑惑,詢問她為何會現身此處,但沒有得到正面的答覆,只得到流氓般的反嗆。
「哈?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雖是當年樂所發現的秘密基地,靜子從來都知道這個場所,但她沒有理由在這個時機點過來,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就是留意到他們形跡可疑便一路跟上來。
「剛才都……聽見了嗎?」
「聽見?你指的是,安君有陰陽眼的事?還是結城是外星人的事?還是你們色瞇瞇熱議我小學時期泳裝照的事?」
「這不是全都聽得一清二楚嗎……」
靜子豎起眉毛,怒視著撇下她躲在這裡密談的兩人,即使是有意疏遠朋友的她咎由自取,對於自己被當成局外人仍感到相當不快。
不過她並非出於惡意,而是受到良心的折磨,自願為她做些什麼,希望他們也能讓她參與。
「結城的事是我的責任,我不會逃避,所以也算我一個吧!別把我排除在外!」
「嗯,就算妳這麼說,現階段除了保守秘密,結城同學……惠斯勒也沒有其他需要妳負起責任的部分吧?」
「怎麼會沒有?你說它的本體是一團沒有實體的電磁波對吧?地球的常識不能套用在它們身上,突然持有肉體肯定會因未曾體會過的生理現象而不知所措,例如不知道怎麼吃東西、上廁所等等,我們應該負責教化它作為地球人的生活起居才對!」
靜子的論點十分合乎邏輯,對地球人而言理所當然的簡單事,對外星人卻是過往無法想像亦無法理解的初體驗,勢必要從旁輔導它到能夠獨當一面為止,就如同養育及教育嬰兒一般。
「說得太誇張了吧?再怎麼說,肚子餓的時候應該也會自己想辦法去買東西吃……」
此刻浮現在樂腦海中的畫面,是惠斯勒面無表情站在便利商店的櫃檯好幾個小時,一臉茫然望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可憐店員。
雖說僅是想像的情境,卻彷彿是已實際發生般歷歷在目。
「還真的有可能啊!」
他們三人取得共識,一致同意惠斯勒可能在日常遭遇到諸多不便,需在它身上多加留意。
夕陽的餘暉穿透樹梢照在他們的臉上,差不多是該回家的時刻,他們收拾書包準備打道回府。
靜子正要跟上樂的腳步離去,剛才幾乎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沒發表意見的安生,唐突叫住了她。
「啊,那個……日比野,妳是不是……」
靜子略顯哀戚的神情,彷彿已經回答了他的疑惑,伸出手指在嘴邊比了個噓的手勢。
「嗯,沒事。」安生也知道現在問太多還不是時候,很識相地沒有繼續追問。
☆
隔天,寧寧再度故技重施,躲藏在樂的住家附近守株待兔。
既已得知對方被女性觸碰的抵抗力薄弱,索性連內衣褲都沒穿,打算用更露骨的方式逼迫他吐出實情。
怎麼也沒料想到正要發起突襲之時,眼前的視線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猶如液壓機的沉重力道緊緊捏住她的頭顱,腳底不明原因浮空無法踩踏到實質地面而本能性感到恐慌,完全無法理解發生在她身上的究竟為何事。
「喂,寧寧。」熟悉的聲線響起,她馬上就意會過來,是靜子僅靠指壓單手將她整個人舉起懸在半空中。
「呀~這不是靜子親嗎?可、可以先把我放下來嗎?我的頭骨好像要被捏碎了……」
「在那之前,妳倒是解釋一下,為何連內衣都不穿,埋伏在高野君的家門口?」
「不是,那個,妳、妳聽我解釋……」
「妳這痴女想對我的樂……咳咳,妳想對高野君做什麼?」
堪比殺豬般慘絕人寰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寧寧徹底體悟到響子的恐怖,深刻地在心裡刻下了死也不敢對樂出手的心理陰影。
樂平靜的日常生活暫時得到了保障,但驚濤駭浪的非日常亦逐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