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的陪伴

　　當年的奕純很傻。
　　他問皓是不是討厭肢體接觸，問得很直白。他的短短的青春歲月中，遇上喜歡的事便放開來玩，遇上討厭的事便拒絕，不曾拐彎或隱藏。他倒也不笨，發覺自己恐怕踩到皓的痛點，所以乖乖等著挨罵。在他心目中，大多事拌拌嘴宣洩情緒，搞清楚彼此底線，總能找到平衡點解決。所以奕純等著，就只是等著。
　　他看皓沉著臉，只有一雙眼睜得比平常大，卻也只是睜大眼，好像忘了這以後的情緒。等著等著，路人開始投來目光，奕純才開始焦急。

　　「我……我不碰你。」奕純舉起手，宣示一般地說。
　　然後，他才戰戰兢兢地伸手勾皓的書包揹帶，牽著他走到市區國小旁的公園。兩人走到花圃旁，奕純鬆開揹帶坐在花圃邊，見皓還楞楞站著，只好站起來拉揹帶，帶著他轉半圈，往下扯一扯揹帶，示意他坐著。奕純想重新坐下，又頓了頓，拉開兩人的距離才坐好。
　　左等右等，等不到皓說話，奕純只能試探：「你討厭別人提這個，我以後不提。」
　　皓開了口：「我……」卻沒再說下去，只點點頭。
　　如果是鬧脾氣的小孩，奕純還知道怎麼哄。可該和自己吵架的人一聲不吭，他也不曉得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也只想到道歉。

　　「對不起，我……」奕純話到嘴邊，本想說「抱歉嚇到你」，卻成了：「抱歉，我沒發現。」
　　皓掩蓋在長長睫毛下的眼珠終於看向奕純。
　　他問：「為什麼是為了『沒發現』道歉？」
　　奕純摸了摸脖子，又抓抓頭，最後皺著眉回答：「我之前不是向你告白嗎？說喜歡你，結果連這種事都沒注意到……感覺不太應該。」
　　皓聽著，眼光回到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指尖。他盯著自己的指甲好一會兒，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開口：「……以前那些人，也都沒發現。」
　　奕純愣住一會兒，才意會「那些人」指的是向皓告白的人。「居然多到可以用那些形容告白的人，未免太教人羨慕」八成不是正確應對，奕純將這句話收進心底。
　　出於好奇，他問：「你都不會想碰喜歡的人嗎？」
　　「不配。」皓語氣平淡，像討論天氣，「我不配喜歡上誰。」

　　超出奕純預料的答案，使他無從回應。

　　這或許是兩人相處間，頭一回保持沉默。奕純看著皓的側臉，還是那樣透明，那樣美麗得飄渺。他突然明白，那些喜歡皓的人，必然是對畫作一般的他心動吧。可是，皓是人。即便討厭肢體接觸，不曾讓人碰觸肌膚，也不代表他沒有體溫。
　　思及至此，奕純感到不悅。

　　「這很奇怪吧！」奕純忍不住放大音量說，「只是討厭肢體接觸，為什麼不配喜歡人？」
　　皓看向奕純，嘴巴一張一闔，終究沒說出什麼。
　　奕純繼續說：「大家也討厭不喜歡的人碰到自己吧？討厭肢體碰觸的範圍再廣一點也無所謂吧。」
　　最後，他放輕嗓子說：「因為這樣認為自己沒資格喜歡人，太讓人難過了。」
　　皓眨眨眼，將手覆上剛才被撞到的肩膀，說：「不是那樣的……」
　　他的嘴角移動，或許還想繼續說，最終只有抓住肩膀的手越來越用力。從袖子被扯出的摺痕，能看出皓有多用力。奕純想拉開他的手，手伸一半又止住。
　　「不用勉強自己說。」奕純說。
　　皓的手陡然鬆脫，無力地落在腿上。他的面部肌肉也像沒了動力一樣，失去表情。那雙淺色眸子盯著空無一物的前方，隱約能聽見他呢喃：「……維持現狀就好。」
　　皓像忘了身邊的奕純，逕自起身離去，甚至沒告別。
　　奕純忍不住叫住他：「皓，這樣真的好嗎？」
　　皓像某種人偶，平滑、不動身軀的轉動脖子，只用側臉的餘光看奕純，問：「你倒底想怎樣？」

　　面對皓的態度變化，奕純有點畏縮，仍開口：「我想說，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陪你。」
　　「為什麼？」
　　奕純搔著腦袋，眼神飄移，明顯說不出理由。突然，他用一種「想到好主意了！」的表情說：「因為我喜歡你！」
　　他有些口齒不清地說：「你看，如果幫你克服弱點，我不僅會更常和你相處，甚至有機會和你肢體接觸，根本是買到賺到！」
　　皓用打量笨狗的眼神，靜靜看著奕純。
　　「呃……」奕純似乎在想更多說詞。
　　皓打斷他：「好了，別說了。」
　　皓藏在瀏海陰影下的雙眼緊盯奕純，一步步靠近。
　　「你所謂的喜歡，只是種……」他嘴角扯了扯，幾乎像笑著說，「……人云亦云。你甚至拿它當幫助我的藉口。何必呢？」
　　說罷，皓打量一會兒奕純的表情，再次轉身離去。

　　「人云亦云又怎樣！」奕純喊道，「就只是被人起鬨也不反感的喜歡，就只是想幫助朋友，這種喜歡不行嗎？」
　　皓又一次停下腳步。這次，他不再丟下奕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