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章節 9114 字
更新於: 2025-06-18
不論我怎麼努力擠出台詞,在那「暈眩」當中,我仍不知道自己真心的台詞是什麼,佐目仍是對我失望,而劇作家也不停重置舞台。挫敗的我緊握冷冰冰的相機,不停壓著按鍵跳過一張又一張照片,直到光影抓不好的一張打斷了我紊亂的思緒。註解著「消失在黑夜的身影」,一張列車車門外,佐目的背影。腦海中,我漫無目的地往遙遠的回憶漂流。某次秋天,在回家的電鐵上,我與佐目有過這段對話:

是接近深夜的班次,車廂內只有少少幾個上班族和身穿各式制服的學生, 一眼望去,可以飽覽深紅座椅與白色車廂,木製的地板和手把讓列車的氛圍多了幾分愜意。方正的車窗,有些捲簾已拉下,也遮不住外頭民宅和公寓的燈火。我拿起CCD相機,拍下幾張照片,並私自加上腳註:「夜晚的寧靜」、「返家路上的放空」、「也許會有野貓出現的深巷」,並沾沾自喜地與靜靜聆聽匡噹匡噹的行進聲的佐目分享:

「真美麗呢,相機的柔光與車廂的明暗衝突。模糊地像是……」

「像是惠斯勒的畫?」

「沒錯,像是調性主義的作品,景色因陰影而朦朧、色調和諧單調,充滿給觀眾填入沉思的空白處。」

大概是看到我沉醉的表情,佐目笑了出來,儘管戴著黑口罩,還是能幻想出他的笑容:

「小彩,你看起來真的很喜歡這份生日禮物,也變得更喜歡說出內心感受了呢。就說了吧,相機可以把當下的光影風乾保留,就像是一夜干。相機簡直就是彩的第二雙眼睛呢。」

「是嗎……」,是稱讚呢。湧上心頭的,反而是父母從小就教導我的謙虛應對,僅是為了遮掩雜亂的思緒來顯得體面,那好冰冷啊。

當下我決定,儘管顯得笨拙,也要說出內心話:「那個……,」繼續滑著照片,「我覺得人的眼睛是面對經驗世界時,毫無修飾的紀錄儀,心想:不論看見什麼,都是一切的本色,然而這……『天之蒼蒼,其正色邪?』那真的就是萬物的本色嗎?相機保存當下的光景,儘管會失真,但還是能激起情緒呢!更是可貴的是對回憶的激起……」興奮的我,激動起來有點語無倫次了:「總之...…,小佐目給了我體驗世界的全新角度了呢!好喜歡。」

我重新對上佐目的視線,他暗沉的黑眼多了幾分閃耀的光芒,他開心地握著我的手:「那真是太好了,彩,你整個人散發著光芒呢。相機和肉眼的世界觀還真是有趣,你想想,如果你成為像莊子裡所說的大鯤,你會想拍下那些塵埃和萬物所吹的風嗎?還是你想要用眼品味就好呢?」

「大鯤?扶搖而上的是大鵬啊,是鯤化為鳥才飛上天的,如果真有那種體驗,我想我會暫且把相機擺在一旁吧,想要聽聽呼嘯而過的風,和沾在身子上冰冷的水氣,視覺之外的體驗也很不錯呢。」

「如果鯤有幾千里,那不知道他要吃多少小魚才能變身鵬呢?想到就好厲害呀,能活幾千年的魚,牠的肉一定很堅韌吧,人家真想品嘗。」

我聽完,不禁掩嘴而笑,「啊哈哈哈——討厭啦,剛剛在講相機,但北所同學滿腦子只想著吃魚呢,哈哈哈。」

「當然啦,莊周太超脫世俗了,我們也只是人類呀。說到這個,小彩明年想好要去哪裡了嗎?雖然姜子和沙紀想要去京都,但我會更想去韻洲振呢。不只是因為那裡的魚好吃,那裡才能往一望無際的海看去呀,也許那就是古中國人幻想的天池呢。」

此時,列車播報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即將抵達——神前。」

他說:「啊,我得下車了,今天我父母沒空載我,不能陪你到家裡。」

「沒關係,那再討論看看吧,韻洲振。」

「嗯,沙紀應該也會很喜歡海邊。那我下車囉,明天見了,彩。」

「明天見。」

他揮手道別,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嬌小身子也遠去,喀答關上的車門,似乎要把他夾成兩半,在完全消逝之前,我拿起相機,又按下了快門。

「消失在黑夜的身影」,我暗自取名。

照片中他的背影只佔一小部分,但盯著許久之後,那身影彷彿融入了影中,與窗外夜色混成另一幅惠斯勒的畫作;在我的心弦,也沾染上那深青與墨綠的顏料。

========

在咖啡廳按下不下十幾次的快門後,第一次為這張照片取名,就像一年前一樣。

也許是習慣這台相機的存在,儘管照片品質更好、巧思更多,當初如同獲得一雙新眼的好奇心卻漸漸逝去,我也不再為照片命名。難怪一年前的佐目會質疑那些不是肺腑之言——那時兩人之間的友情,沒這麼理所當然。

在我眼前和取景框之中的,白髮被窗外陽光照得生輝的,眨著無底黑眼的,北所佐目,未曾變過,只是我自己變了。

「好冷啊。」

佐目聽完納悶一下,他回頭看了看空調,那股寒氣在這幻境內給我恢復了一點真實感。「會冷嗎?」

我噗哧一笑:「不是啦,我是說照片,這種相機,把佐目頭髮的明暗對比都給弄柔和了,拍出來的照片,就像冰雪一樣冷呢。」

一如往常,取景框帶著些許失真,色彩溫暖,明暗柔和,彷彿將現實壓縮成一片明亮、溫暖的幻象。

「這就是相機的魅力呢,接收著與肉眼不同的光景,就像是短波廣播裡的人聲一樣,那是多麼迷人的聲音,來自機械的聲音。」

「機械啊,真有趣……」我開口。

既然是真心話,那就不照任何規矩,放心去說吧:「真不知道我幾年後再看起這張照片會是如何。我的肉眼和記憶都是有限、會揮發的,也許機械的語言和色彩都與人類不同,但當感官體驗得以用數位形式重現後,裡面的回憶也會湧上。也許...…這份禮物很重要,也許以後小佐可以當我的靜物,讓我多拍幾張照片,多保留點可以回味的回憶。」

我見他別開眼神,嘴角卻微微上揚,也許是在腦中反覆解讀我的話:「也許人,本身也是精雕細刻的機械呢,是神明大人的傑作。」

「但我們有著獨特的『情感』呢。」

「是呀,所以彩才會說出『當我的靜物,讓我多拍幾張照片』之類的話呀。」他笑著說。

突然感到尷尬的我,急忙為自己辯解:「這只是真心話嘛。」

佐目高興地起身,指向門外:「彩,那就去吧。外面風光明媚,出去合照一張吧!這麼重要的日子,多留點回憶吧。」

「嗯。」

兩人走到咖啡廳門外的赭紅色鋪磚人行道,外頭的陽光異常地強,應該是說被一團如霧氣的白光給壟罩,硬是打破了一戳即破的現實感——我還是在暈眩當中啊——外頭的建築僅剩下輪廓,如同鉛筆畫成的素描。

我把相機放在變電箱上,設下10秒的計時器,我與佐目在鏡頭前,帶著微笑,愜意地站立著,開始倒數。

10…9…8…7…6…5…。

4…3…,突然,他牽起我的手,2…,我來不及反應,錯愕看著他,只見他淺淺一笑,指著鏡頭。

1…,我握緊他的手,對著相機微笑。

喀擦。

相機的閃光燈亮起,耀眼的金光在我眼前閃著,幾乎要讓我睜不開雙眼,宛如剛踏入咖啡廳時一樣。

成功了嗎?要回到韻洲振了嗎?就算不是,我腦中仍不停複誦著我剛取的名字,也許它們還會在數年後迴盪呢。

「拜占庭的指路少女」和「交織之心」。

========

我張開眼睛,眼前是一片白的天花板,潔白地容不下一點瑕疵,四周響起蟬鳴,迴盪在我漸漸清醒的腦海裡,真像是幾年前因為肺病住院時的場景啊,那蟬聲帶來了壓迫感,還有夏日終結和出院之時遙不可及的幻覺,就像是要永遠把我困在這裡。

蟬聲明明在暈眩之前還不在的,在這段期間是過了多久呢?也許我不該糾結於主觀認定的時間,或是過度依賴於相機、時鐘這些工具,像佐目所說的:繼續前進,那才是時間在流動的證明。

「啊!你醒了!太好了啦!」

星野沙紀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他爬了過來,趕緊遞了一大杯水給我:「真是的,彩你又昏倒了,要小心別中暑啊。你有不舒服都可以跟我說的。」

我坐了起來,抱著膝蓋:「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星野同學。」

「沒事的沒事的,你們安全比什麼都還重要。」

「我是怎麼回來的?」

「你半睡半醒的,佐目支撐著你慢慢走回來的啊,你嘴裡那時候還喃喃自語什麼的呢。他真的體力很好呢,連彩這種高挑女子都能扶著。」

「那我得好好跟他道謝了……。」

遠方傳來一聲呼喚,「達令,過來一下。」

沙紀對著那呼聲轉頭:「好!等我。」他把杯子放在我身旁後,準備走出房間,在門邊,他轉頭:「佐目同學他,似乎也是被嚇壞了,對著窗邊喃喃自語的,你醒來的話會讓他心安不少,跟他說些話吧。」

「喃喃自語?他說了什麼嗎?」

「嘛,我也不是太確定,只能大概聽出神明什麼的,就是他平常會說的話。」

「星野氏!」

沙紀閉眼,深深嘆了一口氣。似乎是在說著:又來了啊。

「你先過去吧,沙紀,我這邊沒問題的。」

「好,好,那我先走了。」他轉身關上房門離去。

在這情況下,不論是誰都很需要彼此吧,赤松同學肯定需要多點他的陪伴,只希望星野不要被壓垮了。

他離開後,我環視四周,這裡就是抵達韻洲振那天入宿的民宿一樓,只是牆壁、門、天花板,都變成如夢似幻的白,像是用雲杉木重新裝修了一遍,再塗上毫無汙損的白色染料,我蜷曲起身子,抓緊被子,試圖用粗糙的質感,給自己找回一絲真實感。

究竟韻洲振是什麼樣的場所呢?我們真的如佐目說的,南下到了神明與鬼魂之境嗎?

拿起一旁的CCD相機,在幾千張的照片中翻找,2023年、6月,果然,暈眩中的那兩張照片還在。我不禁懷疑:如果相機可以記錄真實場景,那在虛幻之境當中拍的照片,也是真實嗎?不過此時,真實和虛幻的分界線也不是這麼清晰。

佐目,必須跟他對話,才能保持理智。我起身,打著呵欠伸展著筋骨,拿了一顆糖果,動身。

就如沙紀所說,在深遠的走廊另一端,在一側的窗邊跪著,側身對著我的佐目,雙手合十,似乎再低頭祭拜。窗外的夕陽,已經不如先前刺眼,斜陽的橘光滲入白色空間,窗框的陰影烙印在他的黑髮上,如同一具十字架背負在他身上。隨著我接近,他的祈禱聲也更加明顯,那聲音溫柔地像是海風吹拂著一片漆黑的海上,激起浪花,使我駐足細聽。

「……居於眾星圍繞之所,宰制萬物的神明大人,請降下啟明星,點亮應遵循的蹊徑吧,使我等群聚而流離的魚群,回歸正道、背離大荒。」

我無力地靠著牆。原來他會這樣跟神明大人對話嗎?還不曾見過,說到底,儘管和北所佐目很熟,但也沒能完全了解他的內心世界,也許我們就是不同維度的兩個女高中生,只是偶然接收到彼此訊號而已。說到內心世界,我反覆思考剛才在暈眩中的場景,為什麼是一年前的今天?為什麼是佐目,但染成了白髮?為什麼像夢境的領域面拍的照片仍會被保留下來?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遙遠的清醒夢,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禁把一切異狀往我、我那詭異的生日願望結合在一起,不禁冷顫起來,難不成是我把四人拉進了這個「虛幻」之中?儘管聽起來很自我中心,但也沒有其他邏輯可以解釋。也許剛才的馴鷹人,或是劇作家的我,會是神明大人嗎?也許在我的世界裡也是有神,但我不知道?確實,如果神真的存在,那請引導我們回到現實吧。

「彩。」

回過神來,佐目已經站起身子看著我。

「啊,我醒了,聽沙紀說你扛著我回來,辛苦你了,這裡有……,」我翻找口袋,把糖果給他。

他露出放心的微笑,抓著我的手接過糖果:「謝謝。」

「我有點好奇,你是在聯繫神明大人嗎?」

「沒錯,這樣會讓我心安許多呦。」

「不過,為什麼呢?」

他歪著頭,似乎再思考:「好累啊,去客廳坐著說吧,為了回答小彩的問題,我要多一點糖果喔!」

我笑著回覆:「當然可以。」

========

到了客廳,四面的牆壁仍然是潔白地令人難以置信,要不是夕陽照了進來,還真難看出來這房間的邊角,只是我訝異地發現,在桌子和坐墊旁,一棵外型怪異的柳樹在地面上矗立,它的枝條乾枯、纖細,也沒有一點綠葉,如同鹿的角,仔細一看,它還反射著橘色光,就像是金屬一樣。一點也不像之前見到的路樹。

「這……這本來就在這嗎?」

佐目找了個坐墊坐下:「嗯,當我們回到民宿時,就已經是這樣了,沙紀還試著要掰斷樹枝,但真的硬到沒辦法。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就當作充滿禪意的裝飾吧。」

「還真是怪。」我也坐下,多喝了一點水,確保自己不會再陷入暈眩。「佐目剛才是在祈禱嗎?對著神明大人。」

「是呀。因為到了韻洲振之後,發生了好多無法解釋的事情呀。」

「的確,就像是古舟子詠裡面的幻象呢。」

「跟神明大人對話,祈願祂會降下指引,會心安許多呢。」

聽著四面八方而來的蟬聲,看著室內窗外的奇景,我不禁壓不下好奇心提問:「我和佐目當朋友好多年了,但有點慚愧沒有多了解你的內心世界,因此我想多了解,究竟小佐口中的神明大人是什麼樣的呢?他怎麼對你來說這麼重要?」

他轉轉漆黑的眼睛,拿出我給他的糖果放入嘴巴:「我不知道對彩來說會不會難以理解,但祂是萬物的主宰、一切現象背後的原則。」

「像是物理學的規則?大一統理論?」

「有點接近吧,神明大人是超越一切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存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就算我讀再多書,再接近祂,對於無限,也還是遠不及祂的境界,也因此祂不曾給我指引、指示,那也是我無法徹底理解的,但我相信我只要正走在祂鋪設的道路上,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真是高深呢,但你保持信念的話,有許有天就會接觸到他。」

他突然沉默,用手撐著臉頰,眼神似乎更加迷惘:「也許我們所在的韻洲振就是牠所設下的試驗,我曾經在夢中見過啟明星降臨,但那是......我想是癡人說夢吧。但就在這種情況,也只能保持信念,繼續做點什麼,只要自己還在走動,就會更接近神明大人,這是我深信不疑的。」

原來不只我有這樣的夢嗎,我開始好奇:「那麼,佐目,神明大人降臨時,會是什麼場景呢?」

「神明大人降臨的時候,祂會踏上鋪著玻璃、琉璃的正道,那些碎片閃耀著金光,就像是眾星圍繞著北極星,在自己的居所發光、繞行,而最耀眼的,是祂身後放射萬丈光芒的啟明星,像火把點燃潮風肆虐的韻洲振。」

「果然,啟明星是逃離這裡的唯一方法嗎?」

「應該是呦,那彩呢?你的世界有一樣的神明大人嗎?」

「我啊。」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我,只是不停啜飲著水:「我想,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神呢。我的一切經驗和感官,都是出於我自身,就算有相機可以記錄現實,也不能區分那是確切的現實,還是在內心世界的投影,對比起佐目你,我自私了許多吧,一切都是從『自身』出發的,也因此,無法感覺到神的存在;但也許我該保持一樣的信念,而不是原地踱步。」

他站起身子,輕輕地捧起我的臉頰,用細微的聲音述說:

「彩,這不是自私,這世界對彩來說,就像是隔著一面大鏡子,而你得用鏡子來端詳、理解自己。我也在試著了解你,也許用你翡翠般的眼神看我的世界,會這樣說吧:正是因為人人都不一樣,閃耀不同的炫目光芒才令人稱美吧。」

這句話彷彿直接對著內心所說,讓我的心湧起一股火焰,希望和渴望被理解的火種被點燃,直到滿心洋溢著舒適的溫暖——這與外頭燠熱的暑氣不同。

我扶上的他的手:「是,這就是人的創造力和情緒能營造的美。」

此時此刻,彷彿蟬鳴已停,無盡的夏日反而帶來暖心的溫度。

然而,一串埋怨從木門後傳過來,打破了兩人專屬的寧靜,那是姜子的聲音,但模糊不清,只能聽出來他的不滿。我們放開彼此,裝作沒事地坐著;隨後,沙紀無奈地關門走出來,我見他似乎想要甩門,但還是壓下衝動,輕輕把門關上。

他輕聲地問:「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佐目回答:「不會呦。裡面,裡面還好嗎?」

「老樣子。」他回答,彷彿就算再重複個幾十幾百次,他都還是會無計可施,回答:老樣子。

========

入夜,我們三人漫步在韻洲振的街上讓沙紀散心,儘管小鎮街道看來已經荒廢多時,但幾支路燈、幾座廢棄的販賣機,仍發出人造光,而滿天的星辰也灑下光輝照亮夜間的路。不同於先前,天球上有著魚群形狀的光影在漂泊,彷彿是投影特效,讓佐目看得入迷。蟬聲不絕於耳,暑氣不再如先前燠熱,在六月能有如此舒適的夏夜,還真是難求,這熱帶的幻境,終於沒那麼令人窒息、暈眩。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聊著高中的往事。

「記得當初會認識你們,也是因為姜子的身體呢。」

是啊,在知道他們交往之前,沙紀就一直都在照顧姜子。

在某次春天的體育課過後,我和佐目在體育館頂樓走廊吃便當——卻聽到著急的腳步聲打斷兩人的寧靜。

星野沙紀見到我們,原本夠慌張的他更是嚇了一跳:「北所同學、笹田同學,你怎麼在這?」

「我們在吃午餐呦,反倒是星野同學,你怎麼看來這麼慌張?」

「我只是......我在整理器具,田徑社……」他似乎在說謊,但想也知道,怎麼可能會有人如此心虛呢?「不,當我沒說,你們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洗耳恭聽。」

「是姜子,他剛才跑操場時血糖太低,而且,也因為月事的緣故,現在人很不舒服在休息,你們可以幫我去保健室拿熱水袋嗎?拜託你們了,我有點走不開。」

我回答:「低血糖嗎?我這裡有些糖果。」

「啊,太好了!我可以跟你拿一些給他嗎?」

「當然可以,這樣好了,你去忙吧,我和佐目去幫你拿熱水袋。」

在回到兩人所在的器材室時,我們見到沙紀握著休養中的姜子的手,彷彿是在給他支撐。

「謝謝你們。姜子,這個熱水袋你先去墊著吧,有什麼不舒服要再告訴我喔。」

「謝謝你,沙紀。」

「對了,班上的北所佐目和笹田彩幫了我們大忙呢,剛才的糖果是彩給我的,要不是他們幫忙,我一個人可能會忙不過來呢。」

我們進到房間裡,見到姜子勉強坐起身子,虛弱地鞠躬道謝:「北所氏、笹田氏,人家衷心感謝你們的幫忙,等身子好點,人家必定會報答兩位。」

「啊,別這麼拘謹,你先躺著吧。不過,為什麼你們不去保健室呢。」

就是那時候,沙紀的說詞欲蓋彌彰,反而點出了兩人正在交往的事實,如果去了保健室,就沒辦法理所當然地像戀人一樣互動。也是那天過後,四人因為信任,變成了一同出遊、吃便當的好朋友。

在黑夜之下,佐目拋出了一個深遠的問題:「為什麼你深愛著姜子呢?」

沙紀轉身,自信地回答,他的藍色雙眼滿滿都是光芒:「當然是因為他令人憐愛的樣子,被依賴的感覺,我很喜歡,因此我對他是隨傳隨到呀!」

「就像是騎士和公主呢。」

「沒錯,但他不只是公主,他的企圖心比誰都還堅定。只要我能夠照顧他,那努力都是有回報的,這就是責任和愛情吧,家人都是這樣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啦,哈哈哈,我腦袋沒有像你們一樣靈光。」

星野沙紀身子雖然嬌小,手插腰起來卻英姿煥發,在星辰和人造光的照耀下,儼然就像個身著甲冑的勇士,毫無畏懼地示愛。

足球場上的前鋒、體育課的副教練、田徑場上的常勝軍、班級討論的領頭者,都是星野在高中扮演的角色,也是他和姜子拉著我和佐目走出兩人小圈圈,讓高中生涯增添了青春的玫瑰色氣息,若有人能帶領我們走出異象,那大概就是星野同學。

此時,一次又一次的AC訊息通知打斷了佐目和沙紀的談笑,佐目拿起手機查看,許久不語,令我緊張了起來。

佐目把手機螢幕給對方看:「沙紀,姜子說要你回去,他很不舒服。」隨後,又追加了好幾封訊息。

「借我一下。」沙紀回了訊息,無可奈何地抱胸嘆了口氣。

「抱歉,我想是時候該回去了,姜子需要我。」

是啊,彷彿不是預料之外的事情,三人一起快步跑回民宿,穿過街道、穿過市場、穿過徹夜的星辰,四面撲來的蟬聲,此時彷彿如泣如訴。

========

沙紀打開客廳的拉門,明明剛才還是舒適的夜晚,現在窗邊又亮起微弱的金光,只見閃耀金屬柳樹旁,姜子帶著不滿的表情,不滿地矗立著;他開口,帶著高高在上的京都口音:「星野氏,人家都傳了多少訊息,也傳給北所氏,您才願意回覆。」

「不好意思,剛才我想說帶佐目和彩出去散步放鬆,大家遇到這狀況,都比較緊繃——」

「藉口。」他別開眼,冷冷地打斷。「明明說出去一下下,卻離開快一個鐘頭,訊息也視若無睹,真不知道星野氏的心上有沒有人家,真討厭。」

沙紀冷笑一下,但握緊了拳頭:「別這樣說啦,親愛的,你知道我一直都很重視你的啊。你看我送妳的貝殼髮夾,彩也有拍下來喔,大家——」

「唉呀,人家不知道一時手拙把它放哪去了呢。」

「什麼?」

空氣停滯下來,兩人對峙,留下我和佐目尷尬對視,佐目拉著我的手,引領我走出客廳。

沙紀抬高了音量:「什麼叫你找不到?我剛才……我剛才出去前還別在你瀏海上的。」

「呀呀,真的不知道放哪去了啊。」

「那可是很重要的東西啊!」

「重要,你的字典裡還有重要兩字嗎,星野氏?既然這樣那為什麼不陪著人家?」

「赤松,先冷靜點,這樣子溝通不會有結果的。」

「人家要做什麼是人家的事。」

聽了他們的爭吵,我想起高中時那些回憶,難以忍受焦慮,難以忍受沙紀的好心被這樣玷汙,我腦中是一團又一團的雜訊,等我意識到時我已打開推門,大喊:

「別這樣子,拜託了。」

兩人被我的闖入給打斷,此時,我、沙紀、姜子,形成尷尬的三角對峙。

「彩?」

「是你啊,笹田氏。」

「你們先……」

赤松同學嚴厲的棕色瞳孔,我此時怎麼也無法直視,而更是變本加厲地對我埋怨:「你憑什麼要打斷?要不是你生日來這種鬼地方,我們會落得這種地步?還一直昏倒添麻煩!」

「赤松姜子!」沙紀大喊,他低頭,近乎在發抖。「不要這樣對彩說話。」

「喔!不要喝止我,你是沒了耐心是不是?」

「笹田同學你先出去。」

此時,我聽見在白濱車站前的松樹上,啪的一聲,那個約束的結斷裂開來。心跳如脫韁野馬一樣噠噠地跑,身子也不停顫抖,腦海裡更是雜訊不斷,此時的我,已經聽不清楚任何對話,只依稀感到佐目把我拉出去爭吵現場。無力的我癱坐在純白的走廊上,一聲高亢的猛禽啼叫壓過耳邊的蟬叫聲。

「彩!怎麼了?醒醒啊,彩!」

在數以萬計的雜訊湧上我腦海後,金色的光芒如潮水衝上我的意識。

又開始了。

========

「笹田彩,是我。」

一聲沉穩的聲音在無意識中叫著我。那是我的聲音。

「先前你做得很好,不過,現在的你還不足以脫離劇本。」

「為什麼?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你會成為誰才重要。」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的紛擾,他的不安,你其實都感覺得到吧?」

「……。」

在金光之中,劇作家的踏著自信的腳步,伴著一次次噠噠的著靴腳步聲走到我面前,一樣穿著俐落、修身的襯衫和毛衣背心,肩上是那隻猛禽。他蹲下,撫摸著我的頭髮,翠綠的瞳孔直視著我,他的眼神不帶有我的彆扭或迴避。

「真懷念。但你要記住:沒有苦難是迎不來成長的;毀滅帶來新生。這個世界是這樣運作的,你不能只是隨和地做個任人擺佈的丑角。」

他拿起一疊劇本,放到我手上。

「我知道這很痛苦,但只有你可以突破膠著,只有你可以打破他的不安。現在是你成為劇作家的時候,舞台在等著你,沒有重來的機會。」

「可是,這是什麼?」

《等待神明大人》,那本劇本的標題這麼寫著。

「這是成為成年人必經的舞台,去吧,笹田彩,沒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

他把我攙扶起來,帶領我到一塊黑色布幕前。我勉強用雙腳撐起平衡,卻遲遲不敢進去。究竟布幕後面是什麼?

劇作家手抱胸,在一片無邊際的金光裡,他看來多麼像我,卻又遙遠地像個陌生人。「沒什麼好怕的,」他說。而猛禽也不安份地揮著翅膀。

「每天醒來的你,都是嶄新的你,而要不要迎接嶄新的自己,就是成年與少年的區別。」

他指著我身後的布幕,「毀滅帶來新生!」

「……毀滅……帶來新生?」

對方點頭。我再端詳了自己手上的劇本,想著剛才的爭吵、佐目的祈禱、還有生日願望,轉身後,我鼓起勇氣,咬著牙推開布幕。

那個劇場是一片漆黑與冰冷,空氣彷彿停滯不動。朝著遠方的光源慢慢走過去,我見到那棵金屬柳樹的光輝,就如同民宿那裡一樣,而在纖細的枝條上綁了一條繩子,在繩子的另一端,有團黑色的身影。

等到我仔細觀看,才被荒謬的景象給嚇傻,那居然是佐目綁著自己腹部,懸吊在空中。

「北所佐目!」我快步衝過去抱著他,試圖要把他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