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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14
「看吧?你果然有話想說,而且還是不能讓母親知道的話題。」
盼望中的嗓音自身後響起,白嶺一個轉身,瞥見少女立於街角燈火闌珊處,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所以才會施展那不成熟的狐魅之術──」
「別、別說了,拜託您別說了⋯⋯」白嶺再度被戳破秘密,紅著臉抗議。
「先聲明,我沒生氣哦,能想到這種打招呼方式,你也滿有創意的。」少女上揚的語調帶著激賞:「只是,你不開口許願,我怎麼知道如何幫你?」
「求媽祖娘娘保佑我媽的病趕快好起來。」白嶺恭敬地說。
「你可知道,令堂為什麼會罹癌?」三文宮媽祖收起了眼底的笑意,嚴肅地問。
「她說,這病是她的報應。」白嶺低聲回答:「即便如此,我仍希望她儘快恢復健康,即使要我以折壽作為代價,我也願意。」
「她知道自己曾間接害死一條人命嗎?」
「她聽聞此事後十分內疚。」白嶺沒有否認,態度卻轉趨強烈:「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母親之所以會這麼做,全是為了將我衣食無缺地撫養長大。」
三文媽無聲地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母子倆原本住在鄰縣的承誨山,過著平靜的修仙生活,大約二十多年前,人類社會的登山運動開始普及,大批登山客湧入我的家園,攪得我們日夜不得安寧,後來我們實在受不了,只好選擇搬離。」
「我們化身人類的樣貌,搬到都市居住,這才發現當人比當妖怪複雜多了,沒有錢根本買不到食物和乾淨的水,我們餓怕了,初來乍到又沒有賺錢的手段,只有畢生修練的狐魅之術賴以防身,所以母親她⋯⋯才會出此下策。」尾音漸弱,似乎透著深沉的懊悔。
「你們的使用方式,早已超越了『防身』的範疇。」三文媽冷冷地回應。
「娘娘教訓的是,我們母子倆好手好腳,有很多方法可以賺取財富,實在不應該用騙的。」白嶺慚愧地低下頭。
「於是她魅惑了第一個男人,盜走對方戶頭裡的一千萬存款,花光之後,又騙了第二位、第三位,第三位因為無法忍受親友的責難與謾罵,想不開跳樓輕生,我說的沒錯吧?」
三文媽凜然直視白嶺,後者沒有逃避,抬起泛著淚光的雙眸回望。
「母親自鑄下大錯的那一刻起,便深切懺悔、發誓永不再犯,往後即使生活再苦,也堅持自力更生⋯⋯雖知在劫難逃,然而,看著她因為癌細胞轉移,反覆感染口腔炎、扁桃腺炎、肺炎,全身疼痛的模樣,真的很心疼、很不捨。」白嶺雙膝跪地,誠心懇求:「我只盼能用自己年輕的身體,代替她承受一切病痛。」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們作為狐仙一族雖然長壽,但是濫用妖力為惡,晚景仍是悽涼。」三文媽嘆息。
「求媽祖娘娘成全。」白嶺毫不猶豫地磕出一個響頭。
「各人造業各人擔,善惡到頭終有報,令堂所造的業,需得由她自己承受才行。」三文媽平靜地道出事實:「即使是神明,也不能任意干涉因果。」
白嶺聽到這句類似婉拒的說辭,內心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就連悲憫眾生的媽祖娘娘都表明無法赦免他們母子倆,今後世上還有誰願意敞開心扉,接納這樣的他們?剎那間,萬念俱灰,心臟好似被刨出一個洞,痛楚麻痺了思緒,鼻頭很痠,祈禱詞卡在喉嚨裡,良久,一道淚水滑落臉龐。
他伸出手,胡亂抹去淚水,試圖掩飾自己狼狽的模樣。
「不過──」
尾音落下的瞬間,白嶺驚訝地發現三文媽並未棄自己而去,祂甚至朝自己靠近了幾步,臉上掛著初見時的清淺笑容。
「你有這份孝心也算難得,明早起駕前再來見我吧!」
清潤空靈的女聲直透耳膜,好似一道暖流,潺流過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滋潤了他乾枯已久的心田,帶走不安與恐懼,白嶺眼圈一紅,原本已經止住的淚水再次潰堤。
「嗚嗚嗚,感謝媽祖娘娘垂憐,弟子白嶺一定做到,待會兒就去參拜您⋯⋯」
少年仰起滿是淚痕的臉龐,目送發出聖光的少女在眼前消失,不留一絲痕跡,但祂所到之處的餘溫依舊縈繞在少年身邊,就像一雙大手慈祥地擁抱著他,在微涼的夜色中,帶來安定的力量。
白嶺對著空蕩的街邊再行一叩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
***
天將破曉。
三文宮媽祖鑾轎前的香案已經撤下,轎班人員各就定位,準備恭送祂起駕,人潮擠爆派出所外面,門口也整齊排列出一條隊伍,他們各個五體投地,等待鑾轎經過賜福。
狐妖少年直挺挺地跪在隊伍最前端,想不惹人注目也難。
「話說回來,那小子半夜三點就來了耶⋯⋯」三文媽低聲吐槽,駕駛鑾轎移動到少年面前,感應似地輕晃轎身。
「弟子白嶺,懇請媽祖娘娘保佑家母早日康復。」白嶺朗聲說:「弟子願盡最大之力代替母親承受果報。」
「都說過了各人造業各人擔啦。」三文媽苦笑扶額:「還有,講話要看著人家的眼睛才有禮貌,知道嗎?」
「咦?」白嶺循聲仰起頭,只見少女型態的三文媽不知何時已攀上了轎頂,單手握住轎頂的瑞獸,一派輕鬆地盤腿坐著。
三文媽的語調與祂的坐姿同樣輕鬆:「令堂的白血病,放在你們妖族來看,是一種自身力量使用不當的『反噬』,每當幻化成狐時,身上的黑色斑塊即是佐證。只要不再濫施咒術、傷害人類,以她的修為,過個一二十年便會逐漸好轉,嘛,這段時間對你們來說只是小數字啦。」
祂伸手比了比東南方雲霧繚繞之處:「最近政府剛修建好一條『泯山』的登山步道,泯山就在承誨山附近,屆時應該能分散一些人流,承誨山那邊我也淨化過了,暫時不會有其他妖族滋擾,你們可以安心搬回去住。」
「媽祖娘娘⋯⋯」白嶺沒料到三文媽竟然替默默自己考慮這麼多,心中感動,險些再度掉下淚來。
「白嶺。」
「弟子在!」
「你若想繼續留在人類社會,就得靠自己的能力去賺錢,絕對不能使用咒術。」三文媽板起臉,鄭重地吩咐。
「遵命,娘娘的再造之恩,弟子感激不盡,保證這輩子都聽娘娘的話。」白嶺以濃厚的鼻音發誓。
三文媽被他正經八百的模樣逗樂了:「好啦,時候不早了,趕緊趴下吧!」
「趴下?」
「喏,你不是想要『鑽轎腳』嗎?」祂指著少年身後的綿長隊伍:「可以得到我滿滿的加持哦。」
白嶺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表達謝意,壓根不曉得還有別的儀式,一時之間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不鑽,後面還有一票人等著呢!」
「是,弟子立刻照做。」
伴隨著錯落有致的鑼聲,鑾轎再度開始行進,掠過少年頭頂的那一刻,他感覺另一股暖流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將籠罩心頭的愧疚與無力感沖刷殆盡,留下滿身輕盈。白嶺沒有抵抗,任憑那抹純粹的、無私的、恰到好處的溫柔覆蓋住自己,他明白,從中一點一滴滲入骨髓的善念,將永遠在他的血脈裡循環。
他不知道的是,媽祖娘娘為了避免他未來重蹈覆轍,在這短暫的兩秒鐘內,對自己設下「若非緊急情況,不得使用狐魅之術」的限制條件,讓喜愛人類生活的他,在充滿誘惑的花花世界中,不致墮落迷途。
「這樣到底算『收妖』還是『賜福』呢?」三文媽偏頭思考著:「或許可以說,兩個目標一次滿足?」
那還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呢。
鑾轎上的少女露出發自內心的喜悅表情,高舉雙手向天,雀躍地歡呼著。
「任務完成,打道回府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