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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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4
第二日辰時,整座皇宮再度進入森嚴秩序之中。
今日為祭禮正儀,譽王一早換上素白朝服,金玉盡除,只佩一枚素麵玉佩,立於眾皇子之列。王府侍衛照例列隊待命,我與小安、行舟被指派至儀場外廊,雖無資格入內觀禮,卻也能見到一部分宮中動靜。
等候時,我偷聽到兩名太監在一旁低語。
"......今兒又請了國樂司來演奏,殿下地下有知,也能安慰些了。"
"是啊。咱們殿下雖沒正封東宮,可這規格,早就按太子來辦了。"
我聽見『太子』兩字,想起了李總管為此人赴死、刻墓誌,鬼使神差地問道:"殿下......大名是?"
太監見我一身侍衛打扮,雖有些遲疑,還是低聲答道:"先太子名喚陸季白。"
我心頭一震,不禁在心中默唸:"季白。"這名字光風霽月,音若清泉。是那種聽一回便記得的名字,像晨間霧露中一枝白梅,自帶高潔之意。
如此名字,又與譽王同母所出,會不會也是位俊俏非凡的佳公子?一想到這裡,我的腦中浮現出譽王那張俊朗冷峻的面容,忍不住暗忖:若是同母,或許面容也有幾分相似,甚至性情也是溫文端凝、清貴儒雅?
直到我在一間內廷角落見到一幅畫像。
那是某位宮人不經意翻出的遺物,畫上之人,便是先太子陸季白——
我愣住了。
畫中人身形臃腫,滿臉贅肉,下頷堆出三層肉浪,眼睛幾乎被肉擠成一條縫,手握如意,胸前寬袍緞帶隆重繫結,看起來更像某位常年不出房門的大臣,而非我腦中那位英俊儒雅的青年。
"......這是季白?"
我心中大失所望,甚至懷疑是不是得罪了畫師,故意醜化。然而旁人卻毫無異議,我也只好默默接受這殘酷的現實。
"長得不怎麼樣"也就罷了,偏偏我又聽見有宮人笑著議論:"這殿下,雖名喚『吉王』,但自小脾氣急得像煮滾的茶,說話直衝衝的,動輒掀案拍桌,私下都叫他『急王』。"
"也怪不得,幼時體弱多病,聽說是為了求個好兆頭,才賜名『吉』,誰曉得,命是養大了,脾氣也養歪了。"
我站在一旁,默默咽下對美好想像破滅的苦水。
然而,真正令我心頭發冷的,是後來無意聽見的一段話。
兩名御醫在我路過時正低聲交談——其中一人語氣輕歎:".......殿下是因為過於肥胖,加上幼時的舊疾復發才逝世的,這事人盡皆知......唉,若當初還是由左太醫主治,殿下說不定還救得過來。"
另一人接話:"誰說不是?那人本來就對症得準,是個惜命仁醫,可惜被王爺一句話,調去邊外醫坊歷練,說是技藝不精,需鍛鍊......這不明擺著嗎?"
"王爺......你是說譽王?"
"除了他還有誰?那時候太子病況急轉直下,皇上震怒,譽王就主動提議調人,避嫌也好,卸責也罷,左太醫走後,後頭那幾位哪個能擋得住?"
"你可別亂說——"
兩人一見我走近,立刻噤聲快步離開,只留我站在原地,心中一陣發涼。
『避嫌』、『卸責』......還是預謀?
我忽然想起小安提過太子死後不久,便是譽王在朝中聲望扶搖直上,成為儲位有力競爭者。而原主診太醫,被以"技藝不足"為由外調,甚至至今杳無音訊。
那些不再被提起的細節,那些早已塵封的安排,會不會其實不是巧合?
我低頭看向手中的臂章,心中微微一顫。
若這真是一場謀局,那麼這個局,從太子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第三日清晨,天尚未亮,王府侍衛即被召至東苑馬場整隊。我與小安、行舟照例站在隊伍中,身著輕甲,腰佩長刀。清風拂過林梢,露水未乾,連馬蹄都踏出一串清脆響聲。
今日是秋獵。
祭禮之後舉行的『觀獵』大典,表面是儀典之一,實則是各皇子於百官面前顯示武功與威望的絕佳時機。太子既亡,譽王親自率隊,自然意味深長。
我正勒緊馬韁時,小安湊近低聲說:"今日國師也會到場。"
我一愣:"國師?"
"對啊,就是那個對著皇上說『陛下是真龍天子,不必立儲』的......"小安神色複雜,欲言又止,"反正你等等看到就知道了,那傢伙不太像是正常人。"
我尚未消化完這句話,便聽遠處鼓聲響起。譽王已登上高台,朗聲宣告:"準備出發!"
儀仗隊隨即出林,百官齊聚觀台,皇帝今日也親臨,並在身側設一特位,供國師陪同。
我與行舟、小安被列入譽王近衛組,緊隨左右。一路行進時,我忍不住向高台方向偷望了一眼。
那人......就是國師?
一襲銀白長袍,衣角垂至地面,滿頭白髮高高盤起,垂著幾縷細絲如霜雪未融。她手中並無權杖,卻有一串長而沉靜的念珠繞指輕轉。她並不說話,也未入座,只是靜靜站在皇帝身後,一動不動,如影隨形。
她面色蒼白,眼神深陷,五官乾瘦卻毫無老態,反而像是一具被歲月擠乾水分的雕像。最讓人無法忽視的,是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宛如被硃砂泡過的瞳孔,色澤如燒盡灰燼後的一絲火星,不張揚,卻叫人無法直視。
我全身一寒,不知為何,指尖竟微微顫抖起來。
我低聲問身旁的小安:"這傢伙憑什麼說陛下長命百歲,不立太子?"
小安聳肩:"因為他說他『見過龍氣繚繞』,還說『星命不許儲位並立』,什麼『雙龍相爭,則國脈大亂』......皇上當時就信了。"他壓低聲音:"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皇上變得怪怪的。"
我望向高台,譽王正與眾臣寒暄,國師始終未語,只是低垂著眼,念珠在指間不緊不慢地滑動,彷彿一場狩獵與他毫無關聯。
可我卻有種強烈的直覺——這場獵,不只是獵獸,還是某種......占斷天命的試煉。
狩場中,獵犬已奔入林間,眾皇子騎馬驅策,各自尋路。我與行舟、小安跟隨譽王騎隊,在林側搜索獵物。
譽王箭法果決,連中三鹿,眾人叫好。我卻始終提不起興致。腦中反覆回放著那雙紅瞳,那一圈圈念珠聲。
"她像不像那種會在某天深夜站在你枕邊、笑著跟你說『你命中註定要死』的角色?"我終於小聲說出口。
顧行舟淡淡道:"若真是那種人,她應該會自己動手。"
我:"......"
小安:"......我今晚睡你們中間可以嗎?"
午後獵程過半,正當眾人稍作休整時,國師忽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沙啞低沉,像從古井中飄出的風:"辰時風止,今午巳未之間,必有紅羽孤獸現於東南林隙。"
這聲音明明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整個場地,如若有人在你腦中耳語。
譽王聞言望向他,輕輕頷首:"多謝國師指點。"
不到半刻,一隻紅羽孤雉果真自林隙躍出,眾人驚呼。譽王拔弓如電,當場射落,百官齊聲喝采,皇帝也笑聲連連:"果然神機妙算!"
我望著那被貫穿心口的雉鳥,心中卻湧上一陣莫名的寒意。
她不是神算,她是導演。
這場觀獵,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場『天命』的舞台。
而那個站在皇帝身後、念珠輕轉的影子,才是真正不容忽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