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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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04
仁德五年,廟堂腐敗,奸臣當道;戰爭四起,民不聊生。新登基的少帝以雷霆手段重整朝堂,殺伐果決,朝中人心惶惶。不少世家為求自保,紛紛將族中女子送入宮中,試圖藉此攀附帝王權勢。
而河東裴氏,作為百年世家大族,早在少帝尚未登基之時,便已與皇家結下姻親之約。
「兮顏,妳與陛下的婚期將近,明日大祭後,妳便留在府中,莫要再去琰池那與那些文人吟詩作賦。」父親的聲音低沉,透著幾分疲憊。他握住我的手,語氣刻意放柔,卻掩不住眼底的壓力與無奈。
我抬眼望向阿爹,語氣不疾不徐:「阿爹,女兒一定得嫁嗎?」平靜的聲音如水一般,聽不出半點情緒,彷彿只是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阿爹神色微僵,握著我手的力度頓了頓。他嘆了口氣,眼神中透著複雜的無力:「妳與少帝的婚約早在妳尚未出生時便已定下,這樁婚事,容不得妳選擇。」
我垂在膝旁的手不自覺地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陣陣疼痛。
「阿爹,可女兒不願。」我猛地抬起頭,語氣已經不再平靜,聲音裡帶著隱隱的顫抖,「女兒不求榮華富貴,只願一生安穩,這樣的要求很過分嗎?」
阿爹的目光閃躲了片刻,隨即緩緩背過身去,像是不忍再看我的神情。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濃濃的愧疚與疲倦:「兮顏,妳自幼聰慧,應當明白,妳既生在裴氏,享受了平常人家不可得的一切,自然也有妳的責任。」
這句話像一把利刃,無情地割裂了我心中最後一絲堅韌。阿爹的身影在燭光下顯得那麼單薄,卻也那麼陌生。我不知道,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家主,還是阿爹。
我抬眼直視阿爹,語氣不由得輕顫:「可是阿爹,這麼多年來,您不曾後悔嗎?不後悔生在裴家,不後悔當初沒能與心愛之人共度一生嗎?您應當知曉,嫁與不愛之人的痛苦是如何的折磨……」
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因為我分明看見阿爹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淚,那滴淚無聲墜落,悄然消失在深色的衣襟上,彷彿他一生隱忍的情感,在這一刻終於洩露出一絲縫隙。
沉默在屋內蔓延,燭火微微晃動,映照著阿爹幾分滄桑的面容。他低垂著眼,半晌未語,指節微微顫抖,像是回憶起了塵封多年的往事。
良久,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喑啞:「後悔嗎……」他喃喃重複了一遍,似在自問,又似在呢喃往昔。「若當真要說後悔,那又有何用?」
話音落下間,阿爹似乎回憶起了過往。
「你祖父……是個極為剛強固執的人。」阿爹的目光落在燭火上,眼神空遠,彷彿穿透了時光,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少年時代。「他對於家族名聲與利益,看的比性命還重。那時候,我年少氣盛,卻始終無法違逆他的命令。」
「她……」阿爹的語氣微微一頓,像是不願輕易提及那個名字,「是我當初在青洲時遇見的。」
「她家世窮困,生於鄉野,父親是個落魄的教書先生,母親早逝,兄長病弱,全家都靠著她親手繡些荷包、帕子維生。」阿爹輕聲說著,嘴角竟浮現一抹幾不可見的溫柔,「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坐在學堂外,手裡縫補著一件破舊的衣裳,眼神卻很安靜。」
「她與那些世家貴女不同,不會精雕細琢的曲藝,不擅詩詞書畫,也不曾讀過四書五經。可她很聰明,也很努力……她教我如何在溪邊找到最甜的泉水,如何分辨哪片田裡的稻穗成熟,甚至教我如何在寒冬裡用樹葉與乾草搭個能遮風的小棚子……」
阿爹輕輕笑了一聲,聲音輕若呢喃:「她說,這世上的道理不只在書裡,也在風裡,在雨裡,在田裡,在柴米油鹽之中。」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阿爹閉上眼,像是仍能感受到那段時光的氣息,「她不會如貴族女子一般,以言辭討人歡喜,也不會含蓄地隱藏自己的情感。她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曾經問過她,若是有一日,她嫁給不愛的人,會如何?」
「她說,她寧可帶著兄長遠走高飛,流浪天涯,也絕不願屈身妥協。」
「可是她終究還是低估了世家大族的力量。」阿爹的聲音一頓,目光暗淡,「當你祖父得知我對她有意時,他只說了一句——『立刻斷了。』」
「我當時不信,還天真地覺得,只要我努力,便能說服你祖父,能改變這一切。」他苦笑一聲,眼中滿是自嘲,「但我錯了,裴家的嫡長子,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利。」
「她知道後,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寫了一封信給我,便悄然離開了。」
我輕聲問:「那封信……還在嗎?」
阿爹頷首,眼底浮現一絲隱晦的情緒:「在。」
「她說——『裴郎,往後好生過日子,過往一切皆為浮生夢,爾後若相見,便當作從未相識吧。』」
我的心微微一顫。
「後來我找了她很久,最後聽聞她嫁給了一個窮書生,遠走邊疆。我不知道她過得如何,也不知她是否還記得我。」他頓了頓,「但這些……早已不重要了。」
我怔怔望著阿爹,心口彷彿被人狠狠揪住,痛得喘不過氣來。
「至於你阿娘……」阿爹深深歎了口氣,聲音低得像是暮鼓沉鐘,「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微微一顫,心中明白,這段話,阿爹已藏了太久太久。
阿爹垂下眼,似是陷入了回憶:「你阿娘是個驕傲的人,即便心中不甘,卻也從未向旁人流露過一絲怨懟。她與我成婚後,從未問起過那封書信,我也從未問過她曾經心儀的那個人。只是偶爾夜深時,她會一個人坐在院中,望著天邊發呆,像是在遙望什麼……」
「你阿娘放在心尖上的人,姓謝,名長安,那人也是今日的刑部尚書。」
聽見這個名字,我的心微微一震。
「謝長安是你外祖故友之子,因家道中落,自幼寄居在王府,你阿娘自幼與他相識,情意深厚,若非有這門早已定下的親事,你阿娘或許可以與他相守一生。」阿爹低低一笑,卻帶著苦澀,「但這世間沒有『或許』,婚約已定,王家怎可能為她破例?最後你阿娘……則成了我的夫人。」
「你知道嗎?」阿爹的聲音忽然低了幾分,「她一生從未求過我什麼,唯獨新婚之夜,她對我說——『若可以,讓我保留一方書案,留一本《詩經》。』」
我怔怔望著阿爹,忽然想起,每當夜深人靜,阿娘的書房中,總有一盞昏黃的燈火,照著一冊翻得微微泛黃的《詩經》。
那是她唯一能觸及過往的方式。
「後來,我們有了你。」阿爹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終於從過去的回憶中抽離,「她是個好母親,也是一個好妻子。我們並非沒有情分,只是這份情分,不過是歲月磨合下的相濡以沫,而非最初的怦然心動。」
他看著我,那雙眼再不威嚴,只餘沉沉的疲憊與真切的溫柔,「妳怨阿爹嗎?」
我怔住,抬起頭,對上阿爹複雜的目光。
阿爹已過不惑之年,鬢角卻已有些許霜色,神情雖沉穩,卻藏著某種歲月磨出的滄桑。他向來嚴謹,對我亦是如此,從未有過溫言軟語。可此刻,他的眼裡竟有幾分……愧疚?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阿爹。
「我……」我的喉間微微發緊,嘴唇開合幾次,卻發不出聲音。
阿爹輕輕撫著我的髮頂,語氣低緩而深沉:「你恨也好,怨也罷,這世間的婚姻從來不僅是兩個人的事」
「愛與不愛,終究不過是過眼雲煙。」
「我們能做的,便是接受,然後……相敬如賓地過完一生。」
我咬緊唇,心口像是被狠狠攥住,難以言語。
那一夜,書房燭光未滅,最終,我從書房走出,裹著披風靜靜坐在柒雲閣的涼亭中,直至天明。
夜空深沉,滿庭積雪在月光下泛著銀白的光。
寒夜寂寂,四周靜謐無聲,只有偶爾的風聲拂過亭檐,帶起些許簌簌落雪聲。
我坐在石凳上,手中緊握著披風的邊角,任由冰冷的氣息滲入指尖,凍得發麻。
滿庭積雪,映著月光,銀白一片,天地間彷彿只剩下無垠的冷色調,而我的心,也像這片雪地一般,空蕩蕩的,找不到一絲溫度。
阿爹說,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後悔,只有無可奈何。
可如果命運註定只能如此,那麼人為什麼還要有「選擇」?
抬眼望向天際,深邃夜幕下,星辰稀疏零落,仿若孤寂沉浮在遙遠時空。
我想起年幼時,阿娘曾帶著我坐在院中,輕聲念著《詩經》裡的句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時我問她:「阿娘,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
她輕輕笑著,眼神透著柔和:「意思是,無論生死離合,兩人曾有過的約定,便該守護一生。」
「那阿娘與阿爹也是如此嗎?」
她聞言微微怔住,眼神忽然變得悠遠,像是在透過我,看向很久以前的某段歲月。
良久,她輕聲道:「……是啊。」
可她的眼裡,卻沒有笑意。
——現在,我長大了,才知道,這句詩經裡的話語,並非他們的寫照,而是她年少時曾經憧憬過的未來,而那本發黃的《詩經》,還有她未竟的一筆墨痕。

那是一方她獨守的小天地,與這華貴府邸格格不入,卻靜得像一滴不肯落地的淚。風從簷下掠過,牽起書頁,似她素手翻過的一章又一章。她未說的話,她不敢問的情,她不能求的夢……都藏在那書案間,埋進字裡行間。

而當時的我卻未曾料到,多年後我也會步上阿爹阿娘的後塵,將一人放入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