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細糯飄花綠翠鐲

本章節 4488 字
更新於: 2025-04-29
「畫山不似山,
此物竟從山中出;
凝雪非為雪,
以石煉成白宣布;
著墨否獨墨,
沁綠襯鮮是作殊;
運筆無形筆,
千古文人盡爭逐;
應是天工人開物,得此美玉贈名姝。「」

在茶樓不起眼的角落,一位青年正努力臨摹前人的名作。
寫滿墨字的紙,有十多張疊放在座位旁的地上,這些是青年每日的功課。
忽然,青年握筆的手被溫軟之物包裹,抬頭一看,是一少女正握著青年的手,少女的面頰紅紅的、鼓鼓的,甚是緊張模樣。
「專心。」
話音甫落,少女牽動青年的手落筆,抄過數十次的字帖,此刻才終於在紙上獲得生機,翩翩靈動。這首絕妙好詞,終於有了相配的文筆。
抄完這部佳篇,少女立刻飛也似地逃走,青年後知後覺地起身,趕忙詢問女子芳名。
「婷玉,高婷玉。」
回答完,便鑽入客房中。這是兩人最初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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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後,在同樣的茶樓,同樣的青年已長得高瘦挺拔。即便去年已考上秀才,這位茶樓老闆之子,正端著一盤沏好的茶與點心,一如以往但愁眉苦臉地分擔家計。
「這不是李翠山李秀才嗎?好久沒看到你幫我們端茶了,怎麼?考上秀才就不想做端茶的下活了?」
青年還未答,便有旁人開口回應:
「開什麼玩笑,翠山兄是這種人嗎?人家是另有苦衷!」
接著又看向青年問道:「這陣子畫技練得如何了?」
一聽此話,青年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不行,完全不行……畫山不似山,雪非為雪,石色如宣布,僅以黑墨著色,卻畫出二三種色彩,唉……」
知情人一聽即沉默,不知者來了興致,便打聽起這位秀才突然刻苦學畫的動機。
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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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玉姐姐,為什麼要從藝師之中選郎君呢?」十二三歲的小少女,以純真的口吻詢問她的婷玉姐姐。
高夫子之女高婷玉聞言卻來氣,鼓起腮幫子惡狠狠的抱怨:
「都怪爹爹,說我及笄了就該開始物色女婿,然後有完沒完成天向我引薦他的得意門生,哼!我才不稀罕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臭書生呢!於是有天我就受不了跟爹爹理論,然後結果妳就知道了……」
「姐姐堅決不嫁給讀書人,而高夫子嚴厲要求姐姐選夫君得從文人雅士之流中選擇,既然文人不行,那便只能從精通百藝的能工雅士中選擇了。」
「就是這樣,而爹爹還煞有介事地辦了這個比藝求親的活動,說誰製作的藝品能打動我的心就把我許配誰,哼!以為我不知道他的算盤嗎?他是要證明這些技工都沒有他的門生好,如果這活動我沒選個如意郎君,他就有理由說乾脆幫我選擇了。」
「那麼姐姐妳有人選了嗎?」
「我能有什麼人選,那些雕刻師畫師我都不認識啊!」
「不是,我是說,姐姐就從來沒有心儀的對象嗎?」
「這…………」
少女微側過頭,思考片刻後說:
「我也不知道這是否是種心儀啦…曾經,我們家在一間茶樓裡借宿幾日,那茶樓老闆有一獨子,在茶樓較不繁忙的時候都會抽空練字,一天可以練個十幾張那麼多。可是啊~那個男生寫字是真的醜!接連看了三天都毫無長進,於是我終於受不了,握住他拿筆的手教他寫……」
「喔呼!男女受授尚且不清,姐姐居然直接上手了!」
少女紅了臉,嗔道:「還不是他的字寫得太醜,我才忍不住……」可另一小少女的嘴角卻越聽越是上揚。
「總之,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跟他單獨相處過了,不過,我還是常常留意到他幫忙爹娘洗碗、端茶、招攬客人,或者說因為他很勤奮,想不留意到都難。」
「那除了勤勞之外,他還有哪些地方吸引妳呢?」
「哪些地方啊……不知道,我就只覺得,他跟其他那些好逸惡勞的讀書人不一樣……喔對了!我們走之前他還有送我跟爹娘各一包茶葉,說是他親手烘製的呢!」
「真的嗎?這麼厲害!」
「我這還有留一點捨不得喝,今日索性都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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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二葉的茶梗,舒展出令人陶醉的芬芳。
「在那之後,我很認真學書練字,心想有朝一日成為秀才,可以拜入高夫子門下,與夫子千金再次相見,誰知,她竟不喜讀書人,喜愛的是精通百藝的能工雅士,唉~招親宴就在一週之後,恐怕是來不及了。」
可茶雖香,但在聽聞沏茶人的話語後,品茗人的口中淡而無味。
「所以我娘看我的愁容不順眼,把我從畫室裡趕了出來,招待各位了。」
「哈哈哈!~」
茶樓此時才恢復了些歡快氛圍。
「我有一法子,或許有用。」一名農漢說道。
「什麼法子?胡大哥。」
「這辦法比畫畫實際,但你會辛苦不少,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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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哥,這山不是你們家的茶園嗎?」
「確實是,不過很少人知道,三年前這裡開採過翡翠玉,因為聽說這裡的玉石成色雜而不純,又不夠通透,開採賺不了什麼錢,好不容易購買的開採工具加工器具什麼的都擱置了,但也正好可以讓翠山賢弟免費開採,拋光做玉,弄個漂漂亮亮的鐲子去討美人歡心,總比帶著鬼畫符去更好吧~」
「胡大哥!這份恩情翠山沒齒難忘……」
「省省,別行禮了,還是快幹活吧,時間不到一週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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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後,招親宴上。
「稟告夫子,入流的藝品及巧將皆以入宴完畢,可這時新進的秀才李翠山卻突然造訪,說他也要參加此回招親宴,希望徵求夫子通融。」
高夫子:「哦~李秀才好雅興,居然對工藝品這麼感興趣,讓他進來吧。」
「不是的夫子,李秀才的意思是他也要加入招親比賽的行列。」
「什麼!?」
高夫子率奴僕至門口相迎,沒看見想像中的文質彬彬貴公子,卻看到滿臉灰撲撲、穿著儒服的小黑人,身旁是一台牛拉車,車上黝黑壯碩打赤膊的車夫也跟文雅沾不上邊。
「在下李翠山,久仰高夫子大名,今日得以拜見實是萬幸。」
「李公子客氣了,未及弱冠便成秀才,公子未來必大有所為。至於參與此次招親宴的事嘛…公子恐怕有所不知,因小女從小就是浸在墨水裡長大的,對文章、書法一類藝品已不大興趣,是以本回招親宴不包含文章或書帖一類的藝品,怕是令李公子白跑一趟了。」
「承蒙高夫子替在下擔心了,但夫子您放心,翠山此次帶來參賽的物品並非文章書帖一類,而是翠山親自上山採挖與製作的玉鐲,請高夫子過目。」
說罷取出一錦盒,打開盒蓋,是一個不亮眼的翡翠鐲子。
當即便有人斥責起來,說:
「這種貨色的玉石還妄圖感動夫子千金嗎?」
「就算要用玉石,也該雕刻成擺件或飾品,隨便雕個手鐲誰都會啊,未免太過輕視高家千金了。」
聽聞眾人撻伐,加之李翠山的儀容令人覺得粗鄙,高夫子本欲開口溫言勸退,忽聞一陣嘹亮高喝,蓋過眾人責罵聲。
「評審是你們嗎?有沒有資格是你們說了算嗎?高家千金是哪位啊?是你嗎?還是你?還是你啊?」
高喝質問之人竟是那與翠山同來的車夫。
在場人士幾乎是自視甚高者,哪肯受這車夫之氣?便有人喚小廝過來要立馬動手。
「小女就是高家千金。」
溫婉可人的姑娘走上前來,一身素雅的白裙襯得她更加優雅端莊,不比雍容華服遜色。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胡大牛,敢問千金小姐,我兄弟做的手鐲入不入得了妳的眼啊?」
「原來是胡公子與李公子,小女婷玉有失遠迎,婷玉已讓丫鬟奴僕備好兩位座駕的糧草飲水,待會就來牽入;至於李公子的手鐲,自然是符合本宴的評比標準的,還請兩位公子隨小女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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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宴會展廳,路過兩旁長桌上器宇軒昂、爭奇鬥艷的展品,手鐲放在了最後面不起眼的角落處,如同兩人最初相遇時的那不起眼的位置。
「婷玉姑娘,我……」
「你能來,我很開心。」
「!」
一旁丫鬟端來盆熱水與毛巾,少女溫柔地以濕毛巾擦拭掉青年臉上的黑灰。
「無論這手鐲是不是你親手雕刻的,我都歡喜。」
「婷玉姑娘,我……我從與妳相見的那時候,就已經……」
「我知道。」
少女甜甜的笑著,青年充滿文採的頭腦頓時染回一片白布,想說什麼又不知能說什麼。
只得在少女安排下前往擦洗更衣,再就坐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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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招親宴開始了。
高夫子帶著女兒和其他賓客陸續鑑賞各位能工巧匠的名作。
有艷麗斑斕的畫作,有栩栩如生的木石雕像,這些藝品的作者在一旁解說得口沫橫飛,幾十輪下來,叫人異常疲憊。
就這樣一直看到了,最後面翠山所雕的翠玉鐲子。
初看時不覺起眼,此刻仔細端詳,竟有別樣的寧靜之美。
翠綠處如山頂的茂林,墨黑處如奇詭的峻嶺,彷彿以雪山為畫布,交錯叢生於其上,如此自然,恍若人跡無法踏足的淨土。
高夫子抬起頭,又看見洗漱完畢了、俊朗高雅的李翠山「秀才」,愛才之情不由心起,便主動問:
「這鐲叫作什麼名字?」
翠山還未答,便有人搶答道:「冰地細糯種飄花翡翠鐲,這在坊間玉市中少有店家不賣,熱門得很咧~」
接著便是一陣鬨笑聲起。
而夫子繼續問:「那麼李秀才是怎麼製作這支手鐲的?這鐲又有何特殊之處?」
「特殊之處翠山無法斷言,但這支鐲子千真萬確是翠山親自製作的…………」
高夫子等人都以為他會說明此鐲的雕刻過程而已,卻不料,他卻從上山採玉開始,講他如何花四天在炎熱礦洞中打著赤膊鑿玉石,再講花上一天除去堅硬扎手的石皮,接著講花費一天半趕工使用從未用過的器具雕刻、打磨整塊翡翠才製成,最後趕忙帶來宴會場。
在座的技師們也全都詫異,因為他們沒有任何一人是像這樣從源頭開始製作的,所用的石木畫材等從來都是向別人購入。
高夫子回望了下女兒,見女兒輕輕頷首,眼神堅毅,便知她心意已決。
可這鐲子樣子雖美,但在這些所謂「行家」眼中,卻絕非高檔品,若直接宣佈李翠山獲勝,想必這些人不會善罷甘休,須想想別的法子。
正沉吟時,高夫子又望見那支鐲子,心裡忽然有了計較,遂沉吟道:
「畫山不似山,
此物竟從山中出;
凝雪非為雪,
以石煉成白宣布;
著墨否獨墨,
沁綠襯鮮是作殊;
運筆無形筆,
千古文人盡爭逐;
應是天工人開物,得此美玉贈名姝。」
「在座各位皆為遠近馳名的能工巧匠、文雅之流,各位的作品以一句巧奪天工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可是,這天工既是巧奪來的,又如何能比真正上天的造物呢?本宴的規矩想必大家都是明白的,是要選出「最好的」且能「感動」小女的作品,其製作者可以成為本府的女婿,而非是「技藝最精湛的人」能成為本府的女婿。」
說罷,高夫子走到李翠山身旁,拍了拍他肩膀,說:
「這小子福氣好,竟陰錯陽差將真正的天工造物帶來求娶小女。關於玉石之事老夫也是略知一二的,各位也一定明白:「世上不存在一模一樣的兩塊玉石,每塊玉石的花紋、成色、樣貌都是獨一無二的,因為玉石是上天的造物。」此物深藏山中,經李秀才之手才重現天日,造就成你我所能觀賞的如今樣貌,可以說是上天與李秀才一起動工而成,本宴不讓其勝出,誰能勝出呢。」
在場眾人啞口無言,縱使不甘,可又有誰能自信勝過天工呢?
待欲宣布結果時,在場卻又有人起鬨說:
「不可能,這人一介文弱書生,怎麼可能辦到這種事?他一定是在說謊!」
眾人皆奔著結親而來,眼見要輸,誰肯罷休?
於是群起撻伐,群情激憤,便似要將李翠山撕碎。
胡大牛本要上前保護,可翠山抬手制止,然後將藏入袖袍裡的雙手伸出舉起,只見他十隻指頭都纏著紅褐色的繃帶。
接著他一指一指拆開指頭上的繃帶,便有血水自指尖滲出,模糊的傷口隱隱可見指骨。
「胡家山茶村的人都可以替翠山作證,不信的可以差人前往詢問,若要其他的證據,我的手就是證據!」
見了此景,誰能不信?
高夫子:「快叫大夫,叫大夫,快!」若說高夫子剛剛是因喜愛文人才想幫翠山做女婿,那現在是真切地認同此人最有資格獲得他那掌上明珠。
此刻高婷玉雙頰劃落兩行淚痕,泣聲道:
「相公何以為小女如此?若今後再也不能提筆,豈不……」
「本是因妳而成為的秀才,若因妳而止步,夫又有何怨?」
「相公能為妾戴上那鐲嗎?」
翠山將手掩入袖中,忍住痛楚,小心翼翼地、萬般珍重地將此鐲套入婷玉皓腕之中。
從今往後,此鐲終生未被良人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