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閻天汐還記得父親帶他初次踏入閻王殿的那日。
年僅七歲的他站在雕樑畫棟的廊柱間,仰頭望著富麗堂皇的屋樑。此時的他身形尚小,只覺得那繁複華美的裝飾宛如未來要擔下的沉重責任,令他喘不過氣來。
「阿汐,你是閻君的兒子,我不能因一己之私將你困在橋上,扼殺你本應取得的功績。」這是母親將他送走之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待你功成名就之時,再回來見我吧。」
功成名就……只要功成名就,母親就會開心了嗎?
「薛天汐,這裡就是你往後的家。」眼前的男人就是他血緣上的生父,也是他不想承認的親人。「現在開始你要牢牢記住,你是閻君的兒子,也是十殿將來的繼承者,必須要有相應的行為舉止。」
彷彿覺得這些話語太過銳利,他摸摸男孩的頭,放緩語氣。「身在這個位子所要負擔的責任非常沉重,但我會慢慢教你的。」
此時的他還不明白這些話語中蘊含的意義,只是懵懂的點頭。
他看著男人從牆上取下一把黑色長槍,鄭重交付到他小小的掌中。長槍很重,對那個年紀的自己實在是太過巨大。很快,男孩被沉重的武器壓著跪地,但他卻不願放開這把新獲得的武器。
這是父親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承載了整個幽冥的重量。
「等到你能靈活地使用它,就是你能獨當一面的時候了。」
直到後來,自己傷痕遍佈,鮮血淋漓地背負著名為幽冥大義的荊棘,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獨當一面的意思是成為幽冥的兵器,為祂們所用。
適當的行為舉止意即屏除七情六慾,負擔的責任則是在每每幽冥遭難時奉獻自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男子緩緩地睜開眼。
冷冽刺骨的狂風如刀刃般在他周身肆虐,舉目所及,唯見幢幢鬼影在獵獵風聲中悲鳴。他舉起長槍,燦爛的金光劃破暗色,無數厲鬼在落雷中化為點點螢白。
他疲憊地想,這是第二次了。
「閻天汐真是一個富有責任感的人。每當幽冥有難時,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人們如此讚頌著。
他是嗎?
「身為青龍之主,他並沒有拋棄自己的責任,而是奮戰到最後,就算化為碎片四散幽冥也無怨無悔。」
不,不是這樣的。他其實──
「現在他願為幽冥所有生魂鞠躬盡瘁,抵達最終的榮譽殿堂,想必這就是他從小到大都盼望的人生目標。」
真的是這樣嗎?這就是他想要的?
那雙如火焰般燃燒的瞳眸漸漸失去焦距,在狂風中悶熄成木炭最後一縷餘紅。那盞在黑暗中竭力燃燒的火焰,最終也難逃熄滅之刻。
是因為他犯了天條,愛上了韶央,是因為這顆心臟開始為幽冥之外的事物鼓動。
是因為他不再是「兵器」了,所以唯有消失一途。
長槍在掌心漸漸沉重,他用盡力氣緊抓,就像年幼時自己第一次接觸到武器一樣。那次的他倔強地不肯放開槍身,直至槍柄落地都緊緊抱著。而這次,他拒絕向眼前這龐大的命運下跪。
又一次天雷落下,微弱的光芒自搖搖欲墜的身軀迸發。
鏘——槍尖穩穩插入焦土。黑色槍身沿著脈絡綻開細細裂痕,白色的光芒隱隱透出。裂縫沿著握柄一路延展,直到一聲微弱的輕響響起,諭示著閻天汐的末日。
整個幽冥的命運,終究不是他一個人支撐得起的。
長槍轟然崩解,碎片如流星四散,無窮無盡的風暴最終吞噬了黑暗中的那盞燭火。不知道為何,傷痕累累的他卻釋如重負般笑了。
他才不是那個願意為幽冥獻上一切的殉道者,他只是一個想逃避這一切的膽小鬼,終於從長槍的枷鎖中獲得解脫。
看哪,這就是你們寄予厚望的閻君之子,期望能守護幽冥長久的英雄。而現在,他渾身冰冷躺在淤泥中,譏笑著那些人們寄託予他的愚蠢。
獨自一人。
夜晚過去,天光大量。
夜晚是他驅除後的黑暗,破曉是安寧法陣帶來的天光。
譏諷的笑容在他臉上綻開。
母親,您開心嗎?您的兒子功成名就,流傳後世,然而卻再無相見之時。
父親,您開心嗎?將兒子視作兵器,最終獻身承擔整個幽冥的重量。
他想笑,眼淚卻不受控制流淌過面頰。他將在燦爛的光芒中陷入永眠,結束這木偶般的一生。
直到一個溫暖又單薄的軀體覆上了他,是韶央。
韶央,他的罪孽,他的渴求,他的想望,他在她之中獲得新生。十指緊扣,少女的掌心是如此溫暖。就算自己只剩餘燼中的殘渣,少女仍願意將他捧起,藏入心口。
閻天汐微笑著闔上眼睛。
那就讓這火再多燃燒一次吧。從餘燼中的星星之火,直至燎盡整個幽冥。
他可以是孟婆之子,可以是十殿的繼承人,可以是青龍之主,也可以是幽冥的救世主。
但在這一切之前──
他是閻天汐,他是他自己。
繪/奶油芒果不加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