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間的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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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4-12

茶香瀰漫在靜謐的室內,窗外微風輕拂著木製窗櫺,圓桌旁幾人的身影被柔和燈光勾勒出一圈溫暖的暈光。
艾芙坐在最靠窗的位置,白髮如雪瀑披肩,神情寧靜而深遠。她雙手輕輕握著凱爾的手,指尖微涼,卻又帶著令人安心的溫度。臉上依舊是那副淡然、溫柔的笑容。
她輕柔地放開凱爾,目光像月光一樣柔和地落在他身上。
「……辛苦了。」
這句話像是漫不經心,卻又似挾著某種不願言說的重量,在落入凱爾心裡的瞬間泛起一絲微妙的震盪。
她沒有詢問,也沒有追問,只是語氣平靜地補了一句。
「……你身體的狀況,我大概明白了。失去了記憶,魔力儲備……也完全空了,就像是被從根源抽離,但通路還在,沒有崩壞。」
語氣輕緩,像是在描述天氣,卻又藏著淡淡的憂色。
「不是枯竭,也不是封印,更不像自然耗損……這種狀況比較接近……被某種力量自內而外地『奪走』了。」
她說得很含蓄,卻也足夠讓熟悉魔法結構的人明白,這並非普通的傷勢,而是一種難以逆轉的「異變」。
伊蓮抱著手肘,一臉悶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一臉哀怨地看著一旁因戰鬥而弄壞的點心紙袋。
「唉……果然和柳月姐姐說的一樣呢……」
她嘟噥了一句,語氣聽起來輕鬆,卻掩不住眼神中的擔憂。
肯威指節緊緊繃著,像是在壓抑什麼情緒。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悄悄深吸了一口氣,手掌壓著桌面,似乎在說服自己冷靜。
艾芙的目光從凱爾身上輕輕轉向一旁,落在正撐著臉、悶悶不樂的伊蓮身上。
「伊蓮,妳的臉……寫滿了小小的不甘心呢。」
她語帶笑意地說,像是在輕柔地安慰。
伊蓮聞言輕哼一聲,沒抬頭,只是用腳尖悶悶地在地毯上劃著圈,像個被奪走點心的小動物。
「才不是……只是剛買的甜點全都爛掉了嘛……草莓奶油泡芙……那可是我特地挑來給大家吃的說……」
她的聲音帶著一點兒委屈,還有些不甘,只不過一旁的肯威卻不賞臉,冷不防插嘴。
「妳少來了,那哪是買來『給大家吃』的,分明就只買了妳愛吃的那一款。」
肯威一邊撐著額角,一邊無奈地開口,語氣像是在陳述一件無比自然的事實,但語言裡滿是吐槽,且嘴角還不住的微微抽動,顯然對她敗家行徑頗有微詞。
「而且還一口氣買了五個……那價格到現在我都還想把帳單貼妳房門上。」
伊蓮抬起頭,理直氣壯地反駁。
「那是限量版!季節限定耶!錯過這次就要再等半年,你懂個泡芙嗎你!」
肯威輕嘆一聲,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彷彿為了壓下什麼情緒。
「......當然不懂,因為我不喜歡吃泡芙。」
艾芙輕笑出聲,舉手做了個「停戰」的手勢。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的鬥嘴我早習慣了。不過既然連伊蓮的泡芙都遭了殃……看來真的是不小的事件了呢?」
艾芙輕聲一笑,語氣柔和,卻帶著一絲關切的凝重。
「我確實察覺到些微殘留的魔力波動,但究竟發生了什麼,我還是想親耳聽你們說說。」
肯威放下杯子,神色變得嚴肅了些,語氣卻依舊帶點無奈的調侃。
「總之嘛,那泡芙的犧牲……勉強可以算是為了保命,值得了吧。」
他指尖輕點桌面,語調平穩地敘述。
「其實今天原本就是單純的護送凱爾回來。結果才離開醫院不久,氣氛就不太對勁了。」
艾芙點了點頭,安靜傾聽,眼神更顯專注。
「從圓環廣場開始,凱爾先察覺異樣,艾薩也幾乎同時警覺起來。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我過於緊繃,結果還真不是錯覺。」
肯威的話剛說還,伊蓮立刻插話,抱著茶杯一臉哀怨。
「說真的,我本來還想把買來的泡芙犒賞大家,結果下一秒氣氛就整個變了,害我一口都沒吃到……」
「妳本來就沒打算分人吧。」
肯威翻了個白眼,順手補刀,接著繼續說道。
「我們試著脫離廣場,但那些傢伙不死心,一路換位跟蹤。我們照艾薩的建議,一邊改變路線、一邊走一邊觀察……雖然壓力很大,但也還算順利,直到我們靠近布雷街附近......嗯,大概就是墨甕巷的入口時。」
「有一間雜貨店門半掩、地上也有奇怪的痕跡。我發現一個可疑人物,但還沒走近,那人就突然消失了。」
「對對對!」
伊蓮激動補充,還做了個鬼鬼祟祟的蹲姿動作。
「我還看到一個人蹲在街角抽菸,一直偷瞄我們!再看一次人就沒了,菸還掉地上!超詭異的!」
艾希默默地看向窗外,什麼也沒說,只是舉杯輕抿,而肯威則語氣平靜的繼續說下去。
「那時我們其實就知道,對方已經開始圍捕。」
「艾薩引導我們繞過幾個包圍點,但最後還是在墨甕巷接斜口巷的入口被伏擊。他們布下多層結界,把我們整個困住……」
他話說到一半,伊蓮搶過話頭,宛如劇場主持人般站了起來、雙手一攤。
「結果我們直接走進一個超詭異的假世界!時間凍住了,路人全像假人一樣站在那邊一動也不動,空氣還像黏糊糊的膠水!」
她跳下椅子,跑到艾希身旁拍了拍她手臂。
「結果艾薩只瞄了一眼,就把敵人從影子裡扯出來,一肘打到對方變豬頭,超帥的好嗎!」
「……」
艾希神情平淡地繼續喝茶,不過很顯然,她的眼神已經死掉了。
「然後敵人全出來啦!屋頂、陰影、攤販、窗檯,全都蹦出來,一下湧出十幾個!我們三個只能守著凱爾,還不能下殺手,難打得要命!」
「是妳邊打邊丟火球差點把結界炸了好嗎。」
肯威語調冷靜,吐槽不忘。
「那叫戰術性火力壓制!」
伊蓮理直氣壯地回嘴。
「……還把自己人也壓制了的那種。」
艾希幾乎聽不到的低語再次飄出。
「然後!」
伊蓮毫不氣餒地大聲說道。
「關鍵時刻凱爾出手啦!一匕首!血花一開!我被帥到!」
「……」
凱爾對這加油添醋、誇大事實的講話風格感到尷尬,索性也拿起杯子默默的喝了起來。
「總之,當敵人從各個角落現身,我們其實反應得不算慢,但還是被逼得只能守勢應對……因為我們不能殺人,對方卻下死手。」
肯威無奈把伊蓮拎回椅子上,總結伊連剛剛說的話。
「是啊……我連泡芙都保護不了!」
伊蓮繼續加戲,說得悲憤欲絕。
「妳到底要講幾次泡芙。」
凱爾忍不住低聲吐槽。
艾希安靜地喝著茶,一句話沒插,但神情已經死到不能在死了。
肯威嘆了口氣,敲了下伊蓮的頭,帶了點責備語氣,說。
「結果這傢伙露出了破綻,要不是凱爾出手,不然她......唉......」
伊蓮摀著頭吐了吐舌頭,語氣難得認真了起來。
「他是真的衝過來救我,連我幫他布置的結界都撞破了。」
「雖然後來……好像又被敵人反壓制回去……」
她補了一句,語氣有點小小的心虛。
肯威輕輕點頭。
「還好艾薩救了他。然後......艾希大人的從屬『卡爾』突然從天而降……場面一下子就被壓了下去。等到我回過神來,結界破了、敵人也全逃了。」
他攤了攤手,總結道。
「整體來說……我們沒出什麼事,也沒真正陷入劣勢,算是運氣不錯的一天吧。就是泡芙沒了。」
「嗚嗚……我的泡芙……」
伊蓮再次哀嚎。
艾芙聽完後輕輕頷首,語氣溫柔。
「我明白了……看來你們這一路,雖然波折不少,但每個人都保護好彼此,真的辛苦你們了。」
這時凱爾低垂著眼,沒說話,手指緊握著杯子,眼神微微低垂。他的思緒,早已被某個畫面拉了回去——

那道刀鋒逼近眼角時的寒光。
敵人嘴角扭曲的狂笑,牙齒緊咬得發出咯吱聲。
匕首在手中脫落,手臂失力的那一瞬間,彷彿連身體都不再是自己的。
還有那一刻從敵人身上滲出的汗水氣味、熱氣、甚至皮膚的震動感,全都纏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不是過去的死神戰場,而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無能為力的瞬間。

凱爾的指節發白,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動。
他額角滲出細汗,視線有那麼一瞬間失焦,彷彿世界的聲音都變得遙遠。

坐在對面的艾芙察覺到了那細微的異樣。她沒有立刻出聲,只是神色微頓,手中斟茶的動作輕輕一緩,然後悄悄將茶壺轉開,避開了凱爾的杯子。
「……凱爾?」
艾芙的聲音輕輕響起,如一縷春風將他從記憶的漩渦中拉回現實。
他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艾芙微笑,語氣仍舊溫柔,卻帶著一種能穿透人心的溫暖力量。
而艾芙只是輕輕一笑,將茶壺重新斟滿,像是在對眼前這個飄搖的靈魂傳遞她的信念
「你回來就好,凱爾。其他的事情……慢慢來就行了。」
那句話像是穿過了他體內所有的不安與自我否定,落在某個最柔軟的角落裡。
凱爾沒有回應,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肩膀微微放鬆了些。
就在這時,艾希放下茶杯,起身整理了下領口和袖子。
「我差不多該走了。」
艾芙一愣,立刻露出挽留的微笑。
「今晚準備了松露野菇燉飯,還有妳最喜歡的那款葡萄酒,味道應該比你記憶中好上幾分。不留下來一起吃嗎?」
她聲音輕柔,語尾像有意無意地加了點親昵,就像是曾經共度過無數夜晚的老朋友輕聲邀約,卻不帶任何強求的意味。
艾希聽候腳步微微一頓。她沒有立刻回應,只是靜靜垂下眼,手指輕抹過桌邊茶杯的弧度,像是在考慮,又像是在壓下什麼。
「……謝了,艾芙小姐,我今晚還有些事要處理,不便久留。」
她的語氣平靜如常,卻少了剛才與伊蓮拌嘴時的從容與鋒利,像是下意識地收斂了氣場。
「……改天吧。外面還有人在等我。」
這句話帶著一點點淡淡的情緒,也許是歉意,也許是責任。
艾芙聽了,也只是輕輕頷首。
「那就不強留妳了。」
她溫柔一笑,只是那雙泛著柔光的眼眸,像是靜靜望進了她靈魂深處。
「只希望……妳別總是這麼急著離開。妳從以前就是這樣,總是比任何人都還努力……只是,有時候啊,不用所有事都一個人扛著的。」
那語氣溫和至極,像母親對孩子的輕叮嚀,又像是對一位長年旅人的無聲牽掛。
艾希定格了幾秒,眼神落在艾芙身上,又微微一頓,像是順便也看向了凱爾。
她冷冷地開口,聲音平靜,卻意外地溫柔。
「……我明天會再過來。你今晚先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那語氣依舊帶著距離,像是在交代,也像是在提醒。她的目光短暫地在凱爾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下,但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離去。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轉身,靴底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平穩無聲的腳步聲,背影如常沉靜,卻像是留下一句不動聲色的安慰。
而艾芙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只是靜靜地看著,沒有出聲,直到她的身影從門後消失,她才輕輕自言自語地低喃。
「還是老樣子啊……」
她的語氣一如既往溫柔,眼神卻微微低垂,像是對她的離去,既早有預料,又難免感慨。
門扉輕聲闔上,室內一時靜了下來,只剩茶香與餘音未散。
伊蓮抱著茶杯坐回椅子,眉頭微微皺起,咬著吸管般的動作,像是剛剛那句話仍在她腦中繞著。
「艾芙老闆……妳認識艾薩嗎?感覺你們很熟耶......」
語氣聽起來有點隨意,但也帶著一點微妙的探詢。畢竟他們這幾天才剛和艾薩認識,卻從沒見過她和艾芙打過招呼——剛才那句「艾薩」,聽起來可不像是第一次叫出口的樣子。
艾芙一邊收拾著茶具,動作不急不緩,語氣依舊溫柔。
「艾薩嗎?她是這裡的常客喔,偶爾會過來吃點東西。也不是很愛說話,但人挺有禮貌的。」
她笑了笑,似是想起什麼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
「她總喜歡晚上來,安靜吃完就走,倒也挺合我口味的。」
她的語氣自然極了,聽起來就像是在說某個陌生卻熟悉的路過客人。
伊蓮「哦」了一聲,雖然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但又挑不出破綻。
「……難怪妳剛剛叫得那麼順口。」
「嗯,我記人還算不錯。」
艾芙眨了眨眼,語氣裡聽不出一絲異樣。
肯威抬起頭,看了看時間,又望了凱爾一眼,輕輕咳了聲。
「差不多該讓你熟悉一下環境了。」
他語氣放軟了些,像是想轉移一下氣氛。
「你現在什麼都不記得,總得有人帶你走一圈,不然明天早上起來可能連廁所在哪都不知道。」
伊蓮笑了一聲,倒是沒補刀,只伸了個懶腰。
艾芙微笑點頭,語氣一如往常地溫柔。
「沒問題,大廳這邊你可以隨時使用。早餐和晚餐都有供膳,時段會提前告知,不過也不拘泥,想吃什麼隨時可以跟我說。」
她站起身來,輕輕指向牆邊一扇半掩的拱門。
「那邊過去是廚房,旁邊是小型備品間和洗衣房。廚房有時我不在,就由其他幾位幫手輪流打理,不過放心,他們都挺有手藝的。」
艾芙走到一旁,從櫃上取出一盞小巧的玻璃燈盞,裡頭栽著一株泛著柔光的小苗。
葉片如玉石般微透,隱隱閃爍著青白色的光暈,看起來像是森林中會發光的星點。
「今晚房間那一區的光苔不太穩,這盞應急燈你拿著,以防走廊又暗下來。」
艾芙語氣溫柔,手指輕輕撫過葉尖,光芒略微閃亮,溫潤如夜燈,將燈遞給凱爾。
只不過,就在他的手指觸碰到燈盞的瞬間,只見小苗微微一顫,下一秒,光芒如被抽離般瞬間熄滅,葉片邊緣枯黃捲曲,幾片細小的花瓣甚至悄然脫落。
空氣靜了一瞬。
凱爾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枯苗,嘴角幾乎不可見地抽了一下,然後淡淡地吐出一句。
「……哦。」
語氣平靜得彷彿他剛剛只是踩到地上的棉絮。
肯威皺了眉。
「……壞了?」
伊蓮眼睛一亮,馬上湊上來看,語氣裡滿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
「喂喂喂,你是身上帶詛咒喔?碰個小燈苗都能碰死,該不會你連隔壁鄰居的盆栽都會看你就枯吧?」
凱爾看了她一眼,沒有回嘴,只是把燈遞回去,一副「你自己拿看看啊」的冷淡表情。
艾芙神情沒什麼變化,只是安靜地看了凱爾一眼,接過燈盞,重新檢視那株枯黃的小苗。
「嗯……可能是最近氣候變化吧。有些苗比較敏感。」
她笑了笑,語氣仍舊溫柔,輕描淡寫地將燈放回一旁的桌子,改從架子取出一盞較舊的發光水晶。
「這個用這個,雖然舊一點,但比較穩,也比較不挑人。」
凱爾接過礦石燈,點了點頭,雖然沒說什麼,但明顯不打算再跟伊蓮的亂鬧有任何互動。
伊蓮卻沒打算這麼快放過他,故意用自己的水杯碰了一下凱爾的茶杯,笑嘻嘻地說。
「我看看會不會連水都變味,搞不好你碰完我這杯也直接長青苔喔~」
凱爾微微挑眉,沒有回應,只淡淡地往旁邊挪了一點,把杯子拉遠,只不過這動作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肯威終於出聲,語氣有點無奈。
「夠了。別鬧了。」
他站起身,轉頭看向凱爾。
「走吧,我帶你上樓。你第......呃,失憶後第一次來這裡,總得先知道房間在哪,不然晚上想上廁所還得點燈探險。」
艾芙輕笑,點了點頭。
「對了,凱爾,最近有位新住客與你共用房間。放心,是我安排過的,她不太會打擾人。」
她語氣平穩溫柔,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叫亞倫,是位女性。看起來很安靜,也很有禮貌……不過,她行蹤比較低調,白天常常外出,在不然就是回來得很晚,所以你們可能還沒碰過面。」
肯威聞言輕輕皺眉,摸了摸下巴,語氣帶點遲疑。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但……老實說,我好像從來沒真的見過她本人。」
他看向凱爾,語氣像在自言自語。
「也沒講過話,連長什麼樣都不清楚……」
伊蓮在旁插嘴,小聲起鬨。
「這種行蹤神秘又從不現身的室友,通常會在夜裡飄回來吧?會不會半夜醒來看到她倒吊在天花板上盯著你呀~?」
「……閃邊去。」
肯威一手把她的腦袋往旁推了推。
艾芙輕笑一聲,像是已經習慣這樣的鬧騰。
「別亂說,她只是比較低調罷了。你們有緣的話,遲早會碰面的。」
凱爾點了點頭,捧著那盞發著柔光的礦石燈,站起身來。
他動作不快,但還算穩定,只是腳步落地時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肯威率先邁步,領著他走向通往二樓的階梯,語氣還帶著剛才的半句調侃。
「別忘了你可是這裡的新住民,明天開始,早餐吃哪、洗澡在哪,全都得靠你自己記住。」
「……嗯。」
凱爾淡淡回應,腳步跟上,卻比平常慢了半拍。
樓梯是由精靈木打造的溫潤木質階梯,踩上去不會發出聲響,只有那盞礦石燈的光在牆上投下兩道搖晃的影子。
走到半途時,凱爾額頭已開始微微冒汗。他沒說話,只默默將燈握得更緊,像是在逼自己維持平衡。
肯威沒有回頭,但語速稍微慢了點,像是無意間察覺到他的腳步變得沉重。
「妳那位室友叫亞倫,我是聽過,但沒碰過。要說什麼印象……就只有一句話:行蹤超級詭異。」
「……」
「她幾乎沒在旅館裡出現過,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
凱爾沒回話,只是繼續沉默地走著。肩膀的弧度開始往下垮,手中那盞燈也微微傾斜,光線在牆上拉出不穩的晃動。
肯威領著他轉過一個小走廊,終於停在一扇木門前,抬手敲了敲。
「這間是你們共用的房。應該沒人在——我開——」
他話還沒說完,身後傳來一聲輕響。
「……!」
肯威猛然回頭,只見凱爾身形晃了一下,整個人朝門邊傾倒。
那盞礦石燈從他手中滑落,砰地一聲滾到地板邊角,光芒劇烈晃動幾下,卻奇蹟似地沒滅。
肯威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凱爾,將他從側撞門板的方向扳回來,驚呼道。
「凱爾——?」
沒有回應。
他低頭一看,凱爾額上冷汗直流,臉色幾乎白得像紙,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夢裡的世界沒有光,只有一片紅色的海。
那不是普通的紅,也不是普通的海,是濃稠到發黑的深紅,像油漆般黏著腳踝,發出腐敗與鐵銹的氣味。
凱爾站在血海中央,身旁漂浮著破碎的軍徽、焦黑的頭盔、斷裂的骨骼。天色如墨,天空中不再落雨,而是一具具焦屍無聲地從雲層中墜落,在血海中砸出沉悶的水花。
他站在原地,沒有逃,也沒有嘗試前進。
不是不能動,而是不想動。
因為他夢見這裡很多次了。
這是屬於他的地獄,他親手築起的審判場。
他低頭看著那一具具飄浮的屍體,依稀還能看見那些驚恐與不甘的眼神。那些死前的悲鳴,如今已經不再響起,但聲音卻深刻地刻在他腦海,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血的回聲。
耳邊沒有哭喊,只有那種熟悉到近乎麻木的「安靜」——是死過太多人後的靜。
他垂下眼,想閉上這場夢,但血海忽然劇烈翻湧起來。
像有什麼東西,從身後慢慢接近。
他轉過身,但那一瞬間他愣住了。
兩道嬌小的身影,毫無預兆地從血海彼端衝來,像是在躲避什麼,又像是單純地追逐嬉戲。
那是兩個女孩,一個金髮、一個銀髮,裙擺飄動,赤腳奔跑,笑聲穿過血霧,明亮又清晰。
但她們的笑聲,與這血色世界格格不入,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誤闖而來的幻象。
麥田的記憶,被扭曲成了血浪與屍骨的迷宮,她們踏過的是血水、踩碎的是白骨、周圍飛舞的是燒焦的紙灰。
漸漸的,那金髮女孩跑得漸慢了些,似乎已經疲憊,但依然拚命地追著前方的銀髮女孩。
她臉上帶著笑,那笑卻在每一步之後漸漸扭曲,變得痛苦、掙扎。
「等等我……艾莉……不要走那麼快……」
聲音在空氣中顫抖著,像是被這夢境本身撕裂。
在經過凱爾身邊時,她一個重心不穩摔倒,摔進血中,小小的身體被血浪沒過一半。
她掙扎地爬起來,淚水混著血水,嘗試在那已經看不見盡頭的海中繼續奔跑。
但不知為何,她的腿再次失去力氣,整個人跪倒在血泊中。
她癱坐著,雙手抓著顫抖的大腿,低聲罵著自己。
「……動啊……這雙死腿……」
語氣一開始是咬牙切齒的怒意,但很快便轉為微弱的哀求。
她垂下頭,額髮被血染濕,貼在額前。
「快點動起來……我拜託你了……求你了……」
她的手指死死掐住自己大腿,像是想用痛楚喚醒自己的身體,卻只換來更多無力感。
「拜託你了......我不想死……」
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吞沒,但又頑強地存在著。
「我還有很多事情……還沒做……」
「……我還沒……還沒讓她走出去……還沒守好我的承諾……」
她的語氣逐漸破碎,身體也彷彿再撐不住,緩緩地向前伏倒。
血水沒過她的手,染紅了她仍在掙扎的指尖。
凱爾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心臟彷彿被緩慢勒住。
她的身體輕顫著,呼吸已變得微弱,卻還在呢喃。
「……拜託……快點醒來……」
「醒醒……醒醒啊……」
「求你了......」
「快點醒過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對誰說,或許是對那個無法再追上的背影,也或許是對她無聲的命運。
但那聲音,就這麼響在夢境的最深處,撕裂著整個世界。
那一刻,凱爾的胸口猛地一縮。
不是心跳,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
他眼前的景色驟然炸裂,血海、黑雲、那淚水交織的少女身影,全都化作碎片倒塌崩解。
接著,他猛的睜開眼,彷彿剛剛是從深淵中被硬生生拉出。
那一瞬間,胸口像是被什麼重擊過,喘不上氣,喉嚨乾澀,額前冷汗涔涔。
耳中仍迴盪著那聲細碎又痛苦的低語——像是誰在血海中哽咽著叫他「快醒來」。
他茫然地眨了幾下眼,視線一度模糊成一片暗紅,才漸漸恢復現實的輪廓。
沉重的夢像沒斷尾的鉤子,還掛在他心臟某處,牽動著胸口的每一次抽痛。
此時,他才發現四周被黑暗壟罩著,唯一的光源來自一旁那張小圓桌上的水晶燈。淡淡的青白光在空氣中閃動著微弱的光暈,讓四周朦朧地勾勒出輪廓。空氣中帶著淡淡的木香與藥草氣味,似乎有著能安定心神的效果。
他花了幾秒讓視線適應,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身上的衣服被換成了簡單的短袖,腹部隱隱傳來一陣微麻的感覺,似乎被什麼東西纏著。
他輕輕掀起衣擺,一層繃帶平整地纏在腹側。
他怔了怔,試圖回想——
……他記得自己只是突然感到暈,呼吸變得困難,手腳逐漸失力……然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帶上床、又是誰為他處理的傷,只知道現在身體雖然虛弱,但似乎活下來了。
他緩緩坐起身,視線掃過房間。這是一間構造簡單的雙人房,地上鋪著編織地毯,簡單卻乾淨,房間的中央擺著一張矮圓桌,牆面為淺木板色,門口的對面還有一扇窗,房間兩側各放著一張書桌和床,而對面那張書桌桌上的物品被整齊地擺放,床則是空著,但床鋪平整,顯然使用者十分重視整潔。
肯威曾說過,這間房會與另一位名叫「亞倫」的室友共用,但此刻房間空無一人,燈也未關,顯然對方尚未歸來。
凱爾打了個寒顫,鼻子癢癢地吸了一口氣,這才發現窗戶開了一道縫,夜風偶爾灌入,使空氣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意。
凱爾撐起身,走到窗邊往外望去,窗外是朦朧的夜色,星子稀疏,街燈未見,整座建築彷彿與城市喧囂隔離,只剩深夜最安靜的一角。
凱爾不住的打了個噴嚏,他皺起眉,乾脆將窗戶拉緊並上鎖。
就在他轉身時,肚子發出一聲不合時宜的咕嚕聲,在靜謐空間裡格外刺耳。
凱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感覺胃裡一陣空虛,直到這時,凱爾才想起,今晚似乎連一口正餐都沒碰過。。
「喻......我記得艾芙老闆說早晚會提供餐點......但現在好像是半夜……不曉得會不會還有什麼能吃的東西。」
凱爾喃喃自語了一句,語氣半是睏倦半是無奈。他拿下掛在衣架上的外套披上,朝門口走去,打算下樓,看看這個時候,是否還能找到什麼能吃的東西。
門軋軋打開,外頭走廊一片靜謐,只有遠方樓下微弱的燈光還在燃著。
整棟建築彷彿都陷入沉睡,只有他一人悄悄穿梭在這夜的靜謐中。
樓下微弱的燈火仍然亮著,應該是艾芙忘了關,也可能是有人還沒睡。
走到轉角時,他的視線穿過樓梯間,落在一樓大廳。微弱的燈火仍然亮著,桌邊的身影熟悉而筆挺。
肯威身上也換了件清涼的衣物,正坐在長桌前,桌上攤開著一疊帳冊與信封。他左手撐著額角,右手握筆停在紙邊,眼神似乎盯著什麼,卻也沒真正落在任何一行字上。
他聽見樓梯傳來的細微聲音,下意識抬起頭,當看清是凱爾那道瘦削的身影時,眼神明顯一震。
「……凱爾?」
他的聲音瞬間有些急促,筆啪地一聲落在桌上,整個人站起來,椅腳因為動作過快而拖出一道刺耳的聲響。
他快步走了兩步,停在桌側,目光快速掃過凱爾全身,像是在確認他是否還有哪裡不對勁。
「你怎麼……你怎麼就這樣走下來了?身體還行嗎?有沒有哪裡痛?暈不暈?」
凱爾腳步停在階梯底端,低頭看了看自己,動了動手臂,再輕輕轉了下腰。
他伸指在自己胸口按了兩下,又呼出一口氣。
「……應該沒事了。」
他的語氣淡淡的,像在陳述天氣,沒有逞強,也不虛弱,只是平靜地報告狀況。
也正因為這份平靜,讓肯威的眉頭皺得更深。那股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從他一向穩重的聲音中破口而出。
「你......每次都是這樣……」
他語氣一沉,話像是壓不住的水湧出來。
「腦子一熱就往前衝,連自己什麼狀況都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你倒下的時候我有多──」
他停了一下,像是思緒被拉回那一瞬間。眉頭緊鎖,手指握得泛白。
「你當時臉色白得像死人,眼睛都沒焦距,整個人砰地一聲倒下,連聲音都沒出。你知道伊蓮嚇到都快哭了嗎?艾芙說你中了劇毒,毒素已經入侵到心臟……我當下什麼都不能做,我只能站著,看著你……」
他語氣忽然提起,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在這個靜夜裡爆發。
「你以為什麼都不說、自己扛著就沒事嗎!?你這樣根本不是堅強,是蠢,是白癡!你以為別人不會擔心你?你以為你這樣死了就乾脆了嗎?」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胸口起伏了一下,聲音粗了一點,像是自己也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
沉默了幾秒,他低下頭,手撐著額角,像是剛從情緒中抽離出來。
「……抱歉,我……剛才語氣太衝了。」
他一向是節制的人,就算心裡再怎麼急,也不該對朋友大聲。
他壓低了眼神,像是想掩飾那一點點還未消散的情緒。
「你沒事就好。」
凱爾站在原地,眼神沒有躲閃,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對不起。」
聲音不大,卻格外誠懇。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沒發現身體出問題了。」
肯威沒回話,低頭捏了捏鼻樑,沉沉地呼了口氣,長睫掩下的眼神有些疲憊。
他將情緒壓回心底,動作謹慎地拉回椅子,重新坐下,提起筆。
凱爾緩緩走進,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語氣比剛才輕了些,像是在試著緩和氣氛。
「這麼晚了,你還在處理公事?」
「不是公事,是家事。」
肯威把一封拆了一半的信往旁邊一丟,語氣淡淡。
「家族的賬目這兩天送來了……我們在外駐留,總要有人替家主盯著錢往哪去了。雖然家裡還有蕾妮女僕長幫我分擔,但……唉......」
他停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
「我還要照顧大小姐的日常用品採購清單。光是她昨天買的點心就列了五行。」
凱爾沒有笑,只是低頭看著桌上那些散亂卻有序的紙張。
肯威斜翻了幾頁帳冊,視線仍落在文字上,語氣卻像是隨口一問。
「那你呢?這麼晚了還下來?」
凱爾微微一頓,眼神略略避開,語氣有些彆扭地低聲回道。
「……肚子餓了。」
他像是怕對方誤會,緊接著補了一句。
「……我還沒吃正餐。」
肯威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眼底閃過一絲「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也真挑時間。現在這時間,晚餐早就被收掉了。」
他語氣裡帶著一點無奈,一點熟悉的吐槽意味,像是在說「你又來了」那種老朋友的語感。
「冰箱裡應該還有幾片吐司……麵包類的通常會留著,沒人要搶。」
凱爾聳了聳肩。
「反正能填飽肚子就好。」
「我早就猜到你會這樣說。」
肯威合上帳冊,起身將筆和信件放在一旁。
「走吧,我帶你去廚房。」
他語氣還是有點冷,但步伐已恢復從容,像是剛剛那一場爆發早已被收進記憶深處。
凱爾沒多說什麼,只是跟在他身後,穿過靜靜的大廳。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廚房,木門在他們身後輕輕關上。
夜晚的廚房沒有開主燈,只靠牆角那盞常亮的小燈投下柔和的光芒。照在牆上,將空間映得暖黃又靜謐。
不過肯威只是輕輕拍手,廚房瞬間明亮了起來,定睛一看,廚房內的牆壁上都鑲著一株株會發光的樹苗,但與先前艾芙給的那株會發出的銀白色光芒的樹苗不同,這裡更像是夜間專用的生活照明。
只不過嘛......
凱爾的視線落在架上那一排透明保鮮箱,每個盒子都乾淨得像剛擦過,裡頭分門別類地放著不同種類的吐司:全麥、奶油、切片內夾果醬或起司的都有,一旁還整整齊齊排著果醬、抹醬與配料,連角落都貼著「無糖低油」的小標籤——整個看起來就像是一場專為麵包控準備的巴菲。
凱爾沉默了一秒,淡淡吐槽。
「你不是說在冰箱裡……?」
肯威一邊打開靠牆的櫥櫃,拿出木托盤,一邊露出一副「你在說什麼啊」的表情看他一眼。
「這就是冰箱啊?」
凱爾眉頭一挑。
「啊?冰箱不是應該是那種......製冷、低溫嗎?這不就是一般的保鮮盒......?」
「......你還真是字面派。」
肯威嘆了口氣,把托盤遞給他,一邊解釋。
「冰箱有好幾種啦。有用冰塊的、冰咒紋的,還有這種乾式恆溫結界的。艾芙說這種保存吐司效果最好,不會變硬、不會潮。反正能保存食物的裝置大家都叫冰箱。你別太認真了。」
說著,他從櫃子裡又拿出兩個盤子、一瓶溫牛奶和一小壺現成加熱器放上桌,順手拉開一個標有「鮮奶油」的保鮮箱,邊動手邊說:
「自己用吧。旁邊還有爐子,想烤麵包我幫你弄也行。」
凱爾無奈地攤了攤手,放棄糾結。
「……知道了。」

爐子在牆邊,一如肯威說的,是最古老的那種燒炭式灶臺,沒有魔力驅動,也沒有機關符文,只靠一盆悶火與石板爐面持續維溫。
爐火裡還有些未完全熄滅的炭,肯威熟練地拿起火鉗撥了幾下,炭火立刻復燃,泛出柔紅的光。
「這爐子能烤兩片,熱得慢,但不容易焦。」
他語氣平淡,一邊用鐵鉤將一塊厚陶烤盤擺上去預熱,一邊朝凱爾揮了下手。
「把你那塊給我。」
凱爾將切好的吐司遞過去,自己也動作俐落地幫忙準備另一片。他挑了塊奶油口味的,在上頭抹了些果醬,又順手加了些果乾與碎堅果,看起來雜卻不亂。
烤盤上的吐司傳來細微的爆裂聲,像是哪一角的奶油開始焦化。他們輪流翻面、調整角度,一個人操作火,一個人守著吐司邊。
動作不快,但也不匆忙。
這樣的節奏,像是世界忽然慢了下來,只剩爐火的聲音與空氣中飄散的麥香與糖味的氣息。

「……你以前有這樣自己準備過食物嗎?」
肯威忽然問道,語氣不重,只像是找點事說。
凱爾愣了愣,沒立刻回答。他注視著吐司邊緣漸漸酥脆,過了幾秒才淡淡道。
「……很久以前,我吃的是那種壓縮加熱糧。」
他沒說那是多久以前,也沒提那時候是什麼情況。凱爾一面看著火,一面語氣平淡如敘述一場過去的天氣。
「包裝裡有加熱用的元素袋,加點水,會自行升溫。十五分鐘內能把一包冷凍飯弄到能吃的程度。不用鍋,也沒味道可言……但吃得快、撐得久。」
肯威沒插話,只安靜地聽著。
凱爾繼續說著,語氣沒有太多起伏,但話語慢了下來。
「後來……有段時間我自己煮飯。」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選擇該說多少。
「一開始完全不會照食譜做。水放太多、火開太小、鹽一次灑太多,結果煮出來像一鍋鹽水裡泡的生菜。有人吃了,但沒說什麼。」
他嘴角動了動,沒笑,也沒苦澀,只是平靜。
「後來練習久了,幾樣常做的就比較穩定了。也沒多厲害,就是……能入口。」
他轉頭看了看爐子,語氣像是終於結束了一段過去的話題。
「但也只會那幾道。其他的,沒練過。」
肯威望著他,眼神沒什麼特別情緒,只是默默將自己的那塊吐司翻了面。
「……你做的那幾道菜,應該被誰喜歡過吧。」
凱爾沒有回答。
只是專注著火爐內的狀況,把木炭翻了翻。
火光照著他的側臉,那一瞬間,沒有誰看得清他在想什麼。
兩人默契地各自忙著手邊的事,反覆將烤好的吐司裝盤,沒多說一句話。
等到一整個托盤堆得滿滿當當,金黃的吐司一片疊著一片,散發著淡淡焦香時,肯威又順手補上了幾塊奶油夾心、果醬層疊,甚至還有加了堅果與乾果的甜麵包。
他還熟練地倒了兩杯牛奶,又補上一壺熱果汁,像是早就習慣有人會餓到多吃幾輪似的。
一切準備妥當後,他才輕聲道。
「走吧。」
兩人端著托盤,一前一後地走出廚房,踏入那靜夜未眠的大廳。
整棟建築仍然靜靜地沉睡著,夜風從開著的窗戶吹入,空氣中帶著一點燒炭殘留的煙味。
大廳內,火燈還亮著,桌上的帳冊也還攤開著,一切依舊如他們離開時那樣安靜。
他們各自坐回原位,把盤子輕放在桌上,沒有太多儀式,只是簡單地開始吃。
吐司的邊緣烤得微脆,果醬還帶著些許餘溫,讓空蕩了一晚的胃終於稍微安分下來。凱爾便吃完了第一片,默默的拿起第二片,塗上抹醬往嘴裡塞。
肯威看著凱爾那種狂塞又不留邊幅的吃法,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說。
「我就知道你一片吃不飽。」
「……一個晚上沒吃東西了嘛。」
凱爾沒否認,也沒多話,第二片吃完後,又熟練地拿了第三片,雖然動作有稍微慢了下來,但他手上的麵包依舊有明顯有節奏慢慢消失。
餐桌上偶爾傳來刀子刮抹果醬的聲音,和烤盤傳出的輕微焦香氣,構成一種低調又溫暖的夜晚交響。
突然,凱爾發問,語氣平靜,卻帶著思索。
「……我怎麼中毒的?」
肯威手中正切著另一片麵包的刀子微頓了一下,動作沒停,但語氣也壓低了一些。
「你真的不知道?」
凱爾搖頭。
「只記得……頭開始發脹,呼吸變沉,手腳無力。後來什麼都沒了。」
肯威搖了搖頭,低頭繼續接著麵包,一邊說。
「你那傷口,是在右側腹下,被人從背後斜著劃過去的。很淺,看起來像是不小心蹭到......但那道傷口上,塗了劇毒。」
他語氣沒有太多情緒,但字字分明。
「不是那種普通的麻痺毒,而是神經毒混合持續性劇毒。命中之後三分鐘內就能讓一個正常人倒地,十幾分鐘內癱瘓呼吸……但你奇蹟般的撐了三個鐘頭。」
凱爾聽後,只是拿起另一塊吐司,慢慢切,淡淡的回話。
「難怪我醒來的時候,身體好像被人拆過又拼回來一樣。」
肯威撇了眼凱爾,語氣有些不悅,但更多的是擔憂。
「……你能醒過來,說真的,是奇蹟。」
肯威語氣低了些,像是講給自己聽。
「如果不是艾芙反應夠快,柳月又剛好能趕回來……我想你......」
他停了一下,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很清楚。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艾芙慌成那樣。平常她連屋頂漏水都能笑著講,結果那天手都是抖的,而柳月的臉色則像鬼一樣難看。」
凱爾聽著,吃完最後一塊吐司,沒有說話。
肯威嘆了口氣,喝了一口牛奶,接著才像是不經意地開口。
「……你還打算回蒼焰嗎?」
凱爾微微抬頭,目光落在他臉上。
肯威沒有迴避視線,也沒有指責,只是靜靜看著他,聲音壓得很低。
「這次的伏擊……是事先設計好的,目標就是你。」
他頓了頓,垂下眼。
「凱爾,我不是在攔你。我只是……真的很擔心你。」
他手指捏了捏杯口,語氣像是經過一番思量才說出口。
「蒼焰的體制你也看到了,尤其是盛典要到了,大家都想出人頭地。那是唯一能被選入王國騎士團、進入聖騎士麾下的機會。為了那個舞台,什麼都做得出來。」
凱爾靜靜的聽著,肯威則繼續說道。
「決鬥制度聽起來光明正大,可真正有能力、有背景、有資源的人,才有本事正面對決。」
他抬眼看了凱爾一眼,語氣低沉下來。
「但大多數人不會選那條路,因為太過於花錢還麻煩。所以他們會選擇......『剷除』競爭者的方式來讓自己往上爬。」
「在沒人的地方動手,打一架,或者設個陷阱、下點毒。只要沒證據,死了也只會變成一行墓誌銘。而你在那種環境裡,你沒有背景、沒有來歷、沒有人保護,就算我答應說要保護你,我也沒辦法完全保證你的安全......我很怕在某天早上看到你屍體被送回來,然後被寫上一句『疑似外出失足』的死因,所以......還請你想清楚。」
肯威說完後靜了好一段時間,像是終於釋出那口壓在心口已久的氣。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低下頭,手指摩挲著杯緣,語氣微微放輕了些。
「……在你失蹤的那段時間,我一度以為……我們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聲音不大,卻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與懊悔。
「後來你回來,渾身是傷,連呼吸都弱得像快沒了……我真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那段時間,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敢叫出口。我怕我一喊,就變成了最後一聲。」
他笑了一下,那笑沒什麼溫度,也沒什麼酸,只是淡淡的、像長久以來壓在胸口的某種無力。
「你現在能坐在我面前,哪怕不記得我們是誰,哪怕什麼都不一樣了……」
「我都已經很滿足了。」
他終於抬起頭,目光一如往常冷靜,但那雙眼底卻有著不易察覺的微光。
「所以,我是真的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感覺了。盡管我知道你不是會輕易退讓的人。可我想拜託你,在下決定前,先想想自己這條命。」
「不是為了誰,也不是為了女王,更不是為了什麼榮耀——」
「就只為了你自己。」
肯威說完,沒有再補任何一句。
他只是低下頭,拿起自己盤中最後一塊吐司,咬了一口。
凱爾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錶情變化。
他只是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那微涼的瓷杯裡,指尖輕輕按著杯緣,像是陷入某種思索中,又像是什麼都沒想。
一時間,整個大廳只剩下兩人呼吸的聲音,還有窗外的風,輕輕搖晃著掛在牆邊的燈火。
肯威也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起盤子與杯子,一邊起身,一邊淡淡說了句:
「剩下我來整理就好。你早點休息吧。」
凱爾沒有反駁,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站起身,將椅子拉回原位,轉身朝樓梯走去。步伐不快,也不重,卻帶著一種安靜而堅定的節奏。
他知道自己沒有回應肯威的擔憂,也沒有給出答案。
但那不是拒絕。
而是......他還需要時間,來面對那段已經不再是「戰士本能」可以應付的現實。

踏上樓梯的時候,整棟旅館除了樓下肯威收拾餐具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
只有他的腳步聲落在木階上,伴隨著牆邊燈光微微晃動的陰影。
他一步步往上走,腳步不急不緩。腦中卻像灌了鉛,每上一層,思緒便沉了一分。
肯威那番話還在耳邊迴盪,不斷地回放——不是語氣,也不是詞句,而是那份壓抑到最後終於說出口的擔心與脆弱。

「你現在能坐在我面前,哪怕不記得我們是誰,哪怕什麼都不一樣了……」

他從沒想過,有人會為自己說出這種話。
那不是責任,不是命令,也不是任務,只是發自內心的關心。
但同時這句話也在提醒著他——

自己什麼都給不起、也什麼都不確定。

想到自己當時被壓制、被毒素擊垮的那一刻,手腳發麻、視線模糊、腦子像是泡在冰水裡,連呼吸都像是別人的事。
如果不是柳月……如果不是艾芙……他早就死了。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不記得怎麼輸的。
他走過長廊,站在房門前,手放在門把上,卻沒有立刻轉動。
他想起肯威提到的「蒼焰」,那個所有人都渴望進入、也可能一去不回的戰場。

他不想回去。
……但如果不回去,就永遠只能是現在這個懦弱的樣子了吧?

他輕輕推開門,房間內仍是一片靜謐,桌上的水晶燈還亮著,昏黃的光勾勒出書桌、窗簾與兩張床的輪廓。
凱爾走進去,關上門,脫下外套,只穿著短袖坐在床邊。
沒有動作。
只是靜靜地坐著,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曾經能舉起百斤的汽車、徒手撕爛坦克,如今竟然差點被一把毒刃劃傷後毒發身亡。
他沉默著,沒有抱怨,沒有自憐。
只是……太久沒有這麼「弱」了、太久沒有這麼「像個人」了。
他想起夢裡那個血海中倒下的金髮女孩。
那聲「醒醒啊……」彷彿還在耳邊。
他想追問她是誰,但連自己的過去都模糊成一團,他根本無從追索。
他雙手撐在膝上,背微微弓著,像是想從自己胸口那團混沌裡理出點什麼。
可他還沒理出什麼,疲憊便如潮水般湧上。

身體,總是比意志誠實。

凱爾輕輕往後一躺,沒有蓋被,也沒有關燈。
視線隨著天花板的光暈一點一點地模糊,直到什麼都看不清。

但這次,沒有夢。

只有靜靜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夜裡,輕輕地,沒入安靜的空氣之中。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