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詛咒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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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4-11
「紀錄的部分,到這裡就結束了。」

伊利烏斯將手記輕輕捲上,書頁發出一聲極輕的摩擦聲,在寂靜的空間裡格外清晰。

我視線還留在那份手記上,沒有立刻開口。

紙質泛黃,墨跡模糊,像是從歲月與煙灰中撿回來的殘片。雖然記錄的情緒與內容都濃烈,但……還是讓人有種說不出的空缺感。

「這……就沒了?」我低聲問。

「嗯。這是我能找到的全部。」

我偏過頭看他。

「比想像中……零散。」

「因為它本來就是破碎的。」他語氣依然平靜,「從各地收集回來的,有的只有幾行文字,有的連名字都模糊了。尤其是那邊聖都的資料……全毀了。」

我抿了抿唇。

「……不意外。聖都課程裡的說法,本來就把利昂・阿特斯列為異端。他後期提倡的種族和平,在聖徽學派眼裡,是對神明的背叛。他們會燒掉這些紀錄,一點都不讓人驚訝。」

伊利烏斯沒有反駁,只是微微點了下頭。

我繼續道:「那些手記本來就沒有副本吧?利昂本人應該也沒留下什麼完整的系統傳承……」

「沒有。他的手記都是斷斷續續留下的。」伊利烏斯嘆了一口氣,「從某個角度來說,能留下這些就算是奇蹟了。」

我再次翻過最後幾頁,指尖在泛黃紙面上滑過。某個模糊的詞句吸引了我。

「奇怪……這裡面完全沒有提到『詛咒』的事情。」

我抬起頭看向伊利烏斯,眉頭微蹙。

「如果照聖都的說法,暗裔族的詛咒是遠古留下的『罪印』……那在利昂那個時代,為什麼沒提到?」

「……」伊利烏斯沒說話,只以凝重的表情示意我接著看下去。

我將視線落回書頁。

「而且這裡提到……暗裔族是盟友。」我低聲說,彷彿是喃喃自語,「不只是中立或旁觀,而是明確參與了聯軍。和利昂、艾雷恩、妮德亞並肩作戰……」

「那麼,『那些傢伙』——到底是誰?」

我心裡有了模糊的輪廓,但無法說出口,因為它太不符合我所學的歷史。

我轉頭看向露緹希亞。

她一直沒有說話,像是沉浸在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裡。

她的視線仍停在手記的某一頁上,銀白的髮絲滑落在肩頭,覆住半邊臉龐。她的嘴角微微抿著,眼神凝住不動,像是被什麼卡住了。

我輕聲問:「……怎麼了?」

她沒立刻回頭,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這些紀錄……我第一次看到,關於我們族群的這一面。」

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了什麼東西一樣。

「我一直以為,暗裔族從來就是被詛咒的存在,是危險、是混亂、是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一族……但這裡……」

她終於轉向我,銀色的眼瞳在燈光下微微顫動。

「……我們,曾經是站在光之中的嗎?」

我看著她,沒法立刻回答。

因為那一刻,我知道,她在手記中找到了我們從未見過的「她自己」。

或者說——她真正的過去,終於浮出了水面。只是這水,依舊混濁,真相仍藏在更深的地方。

伊利烏斯又從書架下方的抽屜取出一個包裝完好的卷軸,外層的布紋仍保存得相當整齊,封蠟未破,顯然比先前的紀錄保管得更用心。

「這個……是跟剛剛那份手記有關的紀錄?」

我看著他將封蠟劃開,不由得問道。

「不確定。」他一邊展開卷軸,一邊回答,「上面的字跡和利昂・阿特斯極為相似……但它沒有署名。」

我與露緹希亞一起湊近,目光落在那攤開的羊皮紙上。紙張泛著微黃的光澤,幾乎沒有破損,墨跡乾淨流暢,的確與利昂的筆跡極為接近——但內容讀起來,卻少了那種自嘲與筆鋒中的銳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克制、壓抑,又幾乎帶點哀傷的語感。

上面只寫了短短幾句話:

『這具人偶受到嚴重損毀。為了保全她體內殘存的意識,我不得不將她安置於此地——這座仍保有穩定魔素循環的迷宮深處。』

『我已無法再帶她同行,但她不該就此沉寂。若有人找到她——請喚醒她,並告訴她:接下來的路,由她自己決定。』

我看完那兩行話,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這段話,是為了她留下的吧。」

「不清楚。」伊利烏斯搖頭,「但我是在法妮絲所在的迷宮深處發現這份卷軸的。她就躺在那附近,像是長眠多年後才被喚醒一樣。」

「你懷疑這是利昂的紀錄?」

「我懷疑。」他不帶情緒地說,「字跡極為相似,細節也有某些重疊,但語氣則跟前幾份不太一樣,而且看起來這應該是那場大戰後的紀錄。最關鍵的是——根據我對法妮絲體內機構的研究,她的本體比這份卷軸的年代還要早上千年。」

我皺起眉,轉頭望了望一旁靜靜站立的法妮絲。

「你是說,她的身體,比這份紀錄還早出現?」

「對。」伊利烏斯點頭,「從魔力核心的殘留設計來看,她屬於某種已經失傳的高等魔導技術。甚至連『魔導人偶』這個概念,在當時應該都還沒正式出現……但她就已經存在了。」

「那這份卷軸——」

「可能不是利昂寫的,也可能是他後來偶然發現她,留下的。」

他語氣變得凝重了些。

「無論是哪一種,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和她之間,絕對有某種關聯。」

我回頭看向那兩行字。

——『若有人找到她,請喚醒她,並告訴她:接下來的路,由她自己決定。』

那不像是一位魔導學者寫下的技術備註,而像是……某種遺憾與託付。

我低聲念著那句話,腦中卻不斷浮現一個問題。

「她的存在……從一開始就不是偶然。問題是,把她留在那裏的人,是利昂,還是——別人?」

我沒等那個疑問在腦中盤旋太久,轉而問出另一個我更在意的問題。

「伊利烏斯,關於露緹希亞身上的詛咒,你知道多少?」

「老實說,不多。」

他沉思了一下。

「我能確認的,是那種詛咒不太可能出現在大戰期間。」他看著我,語氣帶著一點慎重的斷言。「以利昂・阿特斯的紀錄來看,當時的暗裔族並沒有被詛咒這件事——不論是文字記載,還是戰局描述,不是刻意略過,而是當時根本沒有個概念。」

「所以你認為——」

「那是後來的事。很可能是在戰爭結束後的某個時間點,一場沒有被紀錄下來的事件,或是一股我們尚未掌握的力量,讓詛咒出現了。」

「……也就是說,暗裔族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根本不是因為『原罪』?」

「我個人是這麼認為的。」

他手指輕敲著桌面,「我的推論是:戰後某個時間點,發生了我們不知道的變化,才導致了詛咒的出現。或許是一場更隱蔽的衝突,或是一股特定勢力在人類歷史之外,對暗裔族進行了『重構』。」

「……重構?」

「從形象,到歷史,甚至連命運。」伊利烏斯眼神銳利了一分,「最終結果就是——他們變成了今日被歷史定罪的存在。」

「……這種說法,最早是從哪來的?」

我問完才意識到,自己不是真的想聽答案,只是腦中浮出太多不合理的斷層,需要一個出口。

「已經不可考了。」伊利烏斯沒有遲疑,「但有一點很確定——聖都對它的堅持,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穩得有些冰冷。

「不管是不是歷史事實,反正他們是把它當真理在教。從小灌輸到大,沒得討論,也不能懷疑。」

我輕輕點了下頭。這些,我再熟悉不過。

「我那時也沒懷疑過,不是因為相信得有多堅定,而是從來沒想過要懷疑。」

我看著桌上的一張卷軸邊緣,紙角有些捲翹,看得出來曾被翻過很多次。

「但在遇見露緹希亞之後,我才發現,有些東西根本不應該這麼輕易被接受。」

她坐在我左邊,一直沒說話。我也沒有看她,但我知道她在聽。

「一個說不清出處的詛咒,一段被斷得七零八落的歷史,就能讓整個族群被貼上罪人的標籤……這根本不合理。」

我停了一下,聲音沒提高,卻能感覺到胸口那點悶氣正在推著句子往前走。

「我不是研究歷史的人,但我知道,這才是最愚蠢的事。」

話一說完,空氣像是靜了幾秒。

我察覺到露緹希亞的手指稍微動了一下。餘光瞄過去時,她抬起頭,眼神對上了我。

她沒有迴避,只是那表情帶著一點……意外。

不是那種驚嚇,而是像第一次看到什麼陌生的輪廓,還沒來得及反應。

我沒說話,她也沒說什麼,但她視線沒移開,像是有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我當時會對你們顯得異常興奮,也是因為這些原因。」

伊利烏斯重新開口,把空氣輕輕從沉默中撥開。

「你們的存在,本身就對這種扭曲的歷史構成挑戰。」

我點頭,沒有回應,但心裡那團悶氣像是找到了支點,慢慢散了些。

「……那麼,這個詛咒,有辦法解除嗎?或者……至少壓制?」

我看著伊利烏斯,語氣平穩,但心裡其實已經繃了起來。

他靠回椅背,雙手交握在胸前想了幾秒。

「這就是我現在想研究的重點之一了。」他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暗裔族的倖存者,光這點就已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話說到一半,從旁邊拿出一張捲軸——是剛才我們看過的那一批之一。

「利昂・阿特斯的紀錄裡提過,他們的月神魔法有壓制詛咒的效果。這一點我認為是關鍵。」

「你是說……用露緹希亞自己的魔法來對抗詛咒?」

「嗯,可以從兩個方向下手。一個是讓她學會使用這種魔法來自我穩定,另一個則是試著以此為基礎,開發出相似效用的魔道具,幫助她緩和魔素暴動。」

我回頭看了露緹希亞一眼,她也正望著伊利烏斯,神情專注。

「但她現在……其實還沒辦法很好地控制魔法。」

我頓了頓,補了一句:

「使用起來的消耗也異常大,一旦過度,甚至可能導致詛咒失控。」

伊利烏斯皺了眉。

「這點倒是有點出乎我意料。當初在礦洞裡,我看到她釋放出類似月刃的魔法,以為她早已掌握了穩定的施法條件。」

「……那是……」露緹希亞小聲地開口了,她微微垂著頭,手指交疊地扣著膝蓋。

「那時只是……很急著救羅伊。腦子沒多想,身體就動了。後來怎麼使出來的……我也說不清楚。」

「……原來是這樣。」伊利烏斯露出一個理解的表情,「這種情況倒也不是沒見過,潛意識裡的魔素調動在強烈情緒下會瞬間啟動。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他敲了敲桌面,「這樣吧,從基礎開始,我認為應該讓她先學習魔素的性質與魔力的控制法。」

我點了點頭。

「那你會親自教?」

「不太可能。」伊利烏斯搖搖頭,「我是賢者,又身兼研究員,光是處理行政與魔導會議就夠我忙得團團轉了,還有關於暗裔族詛咒的研究,也不能耽誤。」

「那亞克呢?」

伊利烏斯失笑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他?他連教我怎麼泡茶都會忍不住翻白眼,更別說教人魔法了。」

我忍不住也露出一點笑意,「所以你的意思是……有別人?」

「嗯,我認識一位適合的導師,教學經驗豐富,脾氣也好,除了對我以外,重點是——他對於罕見的魔素體質很有研究。我能聯絡他過來一趟,只要他還願意來的話。」

我看了一眼露緹希亞。

她靜靜地站在一旁,始終沒有插話,只是望著我們。
那雙銀色的眼瞳裡,悄悄浮著些什麼——像是期待,又像是藏不住的不安,微微晃動著。

「……那就,麻煩你們了。」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像是怕打擾了什麼似的。

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還有幾個問題。」

我靠回椅背,語氣放緩些許。「我想知道更多關於這些紀錄裡提到的歷史,尤其是那些和聖都教導的說法不同的地方。」

我頓了一下,視線轉向露緹希亞。

「還有——有沒有更多關於詛咒的資料。不只是她,可能還有其他人,也受過類似的影響。」

伊利烏斯揉了揉太陽穴,像是在腦中整理著什麼複雜的脈絡,然後微微嘆了口氣。

「這個嘛……老實說,我知道的也不算多。」

他攤了攤手,語氣難得顯得有些無奈。

「聖都那邊的正本歷史我從沒碰過,只能靠流出來的教典、失落的手記,或別人口述的版本拼湊一點東西。他們對外封鎖資訊的徹底程度,你應該比我還清楚——那份所謂的正確性,是無法質疑的。」

「我現在能掌握的,頂多算些殘破的邊角料。再加上這裡光是研究詛咒、魔導裝置、浮空魔力穩定……已經夠我忙的了,沒法每一條都查。」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早有預料。

「沒關係,這部分我會自己再想辦法找線索。」

他忽然像想到什麼,眼神亮了一點,從書架下的櫃子中取出一枚金屬徽章,紋路精細,上頭刻著浮空城市的魔法印記。

「不過嘛——我可以給你一個方便。」

他將徽章輕輕推到我面前。

「這是我的推薦徽記,有了它,你可以自由出入浮空書庫的大多數資料區。甚至……連限制區也能進入。」

我盯著那枚徽章看了幾秒,還沒開口,他似乎就知道我在想什麼。

「只要你報上我的名字就行。我會替你擔保。」

我指尖輕觸著徽章邊緣,金屬表面帶著微微的魔素脈動,像是呼應著什麼。

「……你就不怕我進去鬧事?或者把資料轉賣給聖都?」

伊利烏斯笑了。

「怕的話早不會讓你進來了。」

他語氣平穩,但話語裡帶著某種篤定。

「你在礦洞那場戰鬥的選擇,還有這幾天的言行,已經給我答案了。你不是為了權力或情報而來,你只是單純想幫她。」

他的視線落在露緹希亞身上。

「……而且,挺在乎她的吧?」

露緹希亞一愣,像是沒想到話題會突然落在她身上,連肩膀都微微抖了一下,視線慌忙地別開,耳根迅速染上一層紅。

我張嘴想反駁,但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將徽章收進懷裡。

「……謝了,這份信任我會記住的,如果你這邊有需要我配合的,也可以開口。」

「我也會記得的。」伊利烏斯笑著點頭,「我們可是在處理一段被歷史埋葬的真相,接下來會更難走,還需要很多互相信任。」

我轉頭看向窗外,遠處的浮空書庫就在視線盡頭,高塔般聳立,彷彿一個守著遺忘知識的沉默看守者。

也許,下一段答案——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