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利昂.阿特斯的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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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4-04
火光從遠處竄起,像是從地底撕裂開來般,吞噬了整條街道。
建築在燃燒,空氣裡是濃烈的血味與焦黑的煙塵,熱浪在皮膚上滾燙得像刀割。我不知道自己在逃什麼,只知道雙腳無法停下,像是如果停住了,整個世界就會崩塌。
有人從煙霧裡走來。
那個曾在逃亡中救過我、替我擋下致命一擊的身影,一拐一拐地朝我靠近。肩膀濕透,衣襬裂開,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痛。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那眼神裡混著痛苦與質問。
更多人出現了。
我曾經救治過的聖都居民,那些將希望託付給我的人。他們的臉模糊得像畫布上的水跡,但語氣卻冷得刺骨。
「你背棄了神,也背棄了我們。」
「異端……叛徒……偽善者。」
「你明明擁有聖光……卻讓我們死去。」
我想說話,可聲音哽在喉頭,像是被無形的鎖緊緊箝住。
最後,那道最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火光深處。
老師。
他站在破碎的窗邊,教袍依舊整齊如昔,卻染上了灰與血的痕跡。他低頭看著我,語氣平靜到冰冷。
「羅伊……你讓我失望了。」
我搖頭,想否認,想開口,可怎麼也說不出來。
那些人離我越來越近,眼神像審判的利刃,一句句從記憶裡撕扯而出,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身體跪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跪在火裡,還是在自己的影子裡。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轟然一聲,一道雷霆似的震響從天而落。
我猛地睜開眼。
一瞬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只覺得胸口像被壓了塊石頭,冷汗從額角滑落,貼在背上的衣物也濕透了。喉嚨還在發緊,彷彿殘留著未說出口的話。
天已微亮。
窗外透進來的是清晨的光,不再是灼熱的火焰。光線柔柔地灑在牆上,靜靜鋪展在地板上,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我緩了口氣,慢慢撐起身子,雙手抱住額頭。
……只是一場夢而已。只是夢。
可那感覺,還在。那些話、那些臉……明明是自己的腦子編出來的,卻比現實還要真實。
……我真的……走錯了嗎?
我低聲喘息著,強迫自己去抓住一點什麼。
轉頭看向一旁的床鋪。
露緹希亞正安靜地睡著。微蜷著身子,銀白的髮絲散在枕邊,晨光落在她的臉上,連睫毛都泛著細細的光。
她看起來……很安穩。像是這世界再沒什麼能讓她驚醒。
沒有詛咒、沒有逃亡、沒有恐懼。
只有那種……很單純的放鬆,就像她終於能在某個地方好好地睡一覺。
我怔怔地看了好幾秒,喉頭像是被什麼堵著。
……現在這樣的光景,真的存在啊。
哪怕只是暫時。
我輕輕地吸了口氣,感覺胸口好像也不那麼沉了。
……至少,她還能這樣安穩地躺在這裡。
……而我,還能看著她。
我低聲呢喃:
「……還活著。」
這樣就夠了。現在——就夠了。
我吐了口氣,讓胸口的悶意隨著呼吸一點點散去。
餘光一轉,目光又不自覺地落回了她身上。
……然後我才發現,自己現在的角度,好像有點危險。
露緹希亞依舊沉睡著,似乎是昨晚太累了,連翻身的動作都沒怎麼變過。身體微微傾側,毯子有些凌亂地滑落下來,讓她的睡姿顯得……過於自然,甚至可以說是——誘人。
明明只是普通的睡衣,但被她那副曲線包裹之後,卻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該早晨該見到的畫面。她纖細的鎖骨線條從鬆開的領口隱約浮現,銀白色的長髮在枕上散開,和那身白得幾乎發光的肌膚糾纏在一起。順著手臂、脖頸延伸的黑色詛咒紋路,此刻也彷彿成了某種……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印記。
我趕緊偏開視線,腦袋有點脹。
……說到底,昨天我還一臉認真地說出「你要慢慢習慣這種生活」這種話,但實際上,最難習慣的,好像是我這邊吧。
每天早上睜眼就看到這種殺傷力滿點的畫面,誰能平靜地開始一天啊。
我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果然酒不能喝太多。昨晚睡前……好像有說些什麼?我記得氣氛好像不錯,然後我……說了句什麼話來著?
腦中一片空白。
可惡,該死的酒精。
我悄悄地瞄了她一眼——還是睡得很沉。臉頰微紅,呼吸平穩,一點都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看來是真的累壞了。
我歎了口氣,低聲自語。
「……妳倒是睡得自在。」
語氣裡沒有責怪,反而有點——羨慕吧。
畢竟,能有這麼一場安穩的睡眠,對她來說,或許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趁著露緹希亞還在熟睡時,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換上外出的衣物。雖然腦袋還有些昏沉,但至少比剛醒來時清醒多了。昨晚的一切——慶祝、醉酒、噩夢……在清晨的涼意中慢慢沉澱下去。
我悄聲關上房門,準備先去找莉薇安她們,簡單告知今天要去找伊利烏斯商談後續的安排。雖然大致方向已經確定,但細節上總該有人先打個底。
在銀爪旅館的另一側,我輕敲了莉薇安她們房門。
沒等太久,門「喀啦」一聲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頭蓬亂的金色長髮、半掩著睡眼的莉薇安,還有……她那明顯沒穿好的長袍,一邊滑落在肩上,差點走光。
「……啊……早安,羅伊大人……?」
她的聲音還帶著起床氣,連語尾都拖得軟綿綿的。
我下意識別開視線,輕咳了一聲。
「……妳這樣就開門,太大意了吧。」
「嗯?是嗎……?」她揉揉眼睛,笑得迷迷糊糊的,「反正是羅伊大人嘛~我就放心。」
「……那我該慶幸不是米蕾雅來開門?」
「如果是她,這門早被踹開了吧。」她嘟囔一聲,打了個哈欠,「怎麼了?這麼早來找我。」
「我打算去找伊利烏斯,談談接下來的安排,順便問一些事情。先說一聲,免得妳們等我。」
「……原來如此,那小心點喔。」
她說著,伸了個懶腰,肩上的衣服又滑下一點,我立刻別過頭。
「對了,怎麼不是米蕾雅來應門?」
「她啊?早起去晨練了。」
「晨練?」我挑了挑眉。
「她說最近吃太多了,覺得該鍛鍊一下。」莉薇安笑著補充,「看不出來吧?其實她會在意這種事呢。」
我一時之間無言,腦中浮現出米蕾雅冷淡的臉,然後想像她揮劍時嚴肅地念著「要減脂」之類的場景。
……不太對勁。
簡單說完事情後,我點頭告辭。回到自己的房間時,門只是輕掩著,我順手推開——
我原以為露緹希亞還在睡,沒想到迎面而來的,是讓我瞬間僵硬的一幕。
露緹希亞正站在床邊,背對著門。
她的身上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內褲,修長的雙腿與白皙的背部線條毫無遮掩地映入眼簾。銀白的長髮垂落至腰際,隱約掩住了沿背部延展的詛咒紋路,但那未著衣的肩胛與腰際輪廓,仍顯得格外鮮明。
她正準備穿上內衣,動作停在一半,指尖還勾著肩帶。
我們幾乎同時察覺到了彼此的存在。
她轉過頭來,銀白色的長髮在空氣中微微晃動。
我看見她睜大眼,整個人像是被瞬間凍結住似的,手裡還握著尚未穿好的衣物。
「——!」
我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猛地把門砰地關上。
「對、對不起!我以為妳還在睡……!」
我整個人靠在門上,冷汗一下冒出來。心跳快得不像話,腦子裡一邊反覆重播剛剛的畫面,一邊懊惱自己怎麼沒先敲門。
她、她不會真的把我當變態吧……?
房裡一片靜默,連風聲都聽不見。我不敢想她此刻的臉色,也不知道該不該逃走。
沒過多久,門鎖輕響。
「……咔噠。」
門開了一小縫,一道微弱的光線灑了出來。
露緹希亞探出一點臉來,臉頰紅得不像話,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開了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變態。」
我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趕緊縮回去把門又關上了。
我無聲地站在原地,眼神呆滯。
果然被當成變態了……
我深吸一口氣,額角跳著冷汗,只覺得這一天的開始,好像比夢境還艱難。
過沒多久,房門被打開。
露緹希亞從裡頭走了出來。
她已經換好了衣服,穿著一身素雅的長裙,裙襬隨步伐輕輕晃動,銀白色的髮絲還有些睡意未散的蓬鬆,像是剛醒不久。她的表情一如往常,淡淡的,甚至有點看不出什麼情緒——但唯獨那雙眼睛,從我站的方向輕輕一撇,像是小小地閃避了一下。
嗯……氣氛,有點尷尬。
「那個……」我清了清喉嚨,試著讓語氣聽起來像平常那樣冷靜,「我今天打算再去找伊利烏斯,談談接下來的事。」
她只是點了點頭,聲音低低的,「嗯。」
就只有一個音節,語氣比平常輕,也慢了一點。
我稍微愣了一下。
她好像……有點不開心?
雖然並沒有露出明顯的情緒,但對現在的我來說,那點語調的變化其實比什麼都明顯。她平常從來不會這樣的。總是安靜、克制,偶爾的害羞也都帶著一種柔軟的氣息。
但現在這個「嗯」……聽起來有點悶。
我開始有點不自在,不太知道該說什麼,腳步也不自覺慢了半拍。
走在前往研究所的街道上,風輕輕掠過石板路,吹動我耳邊的髮。陽光不刺眼,氣溫適中,卻怎麼都感覺不到輕鬆。
……不行,還是得開口。
我剛張嘴——
「……我沒有生氣喔。」
露緹希亞忽然說道。
語氣很輕,像是怕打破某種平衡。她依然沒看我,視線落在前方的路面上,但話語還是慢慢地傳進我耳裡。
「剛剛……其實我應該去盥洗室換衣服的……只是起來的時候,看到你不在,就下意識地……」
她語氣漸漸慢下來,像是自己也有點不確定要不要說出口。
「就不太小心……在房間裡換了……」
我聽得出她有點緊張,指尖下意識地捲著衣角。
「雖然不是你的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好像……有點虧。」
「虧、虧?」
「……你看到的比我還多。」她低聲補了一句,聲音像蚊子一樣小。
我瞬間語塞,表情僵在臉上,耳邊像是被火燒過一樣發燙。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趕忙解釋,「我是真的以為你還在睡……!我回房應該要敲門的,是我不好。」
她終於轉過頭來看我,雖然臉頰還有些紅,但眼裡的情緒已經緩和不少。
「……下次記得就好。」
我們對視了一會,然後不約而同地笑了一下。
很小的笑聲,卻像是打破了空氣中殘留的那點尷尬。
我忍不住搖搖頭,邊走邊嘆了口氣。
「我還以為你會不理我一整天,或者……在飯菜裡下什麼奇怪的詛咒。」
「我沒那麼幼稚啦……」她悄聲回了一句,但臉上微紅的顏色還沒退。
我笑了笑,視線望向前方。
抵達伊利烏斯的研究所時,門還沒來得及敲,就自動打開了。
迎面而來的,是昨天見過的那個人偶少女——法妮絲。
依舊是一身黑白對比鮮明的女僕裝,連頭上的髮飾都一絲不苟。她站得筆直,表情平靜無波,聲音也如昨日般清冷平板:
「早安。伊利烏斯大人尚未甦醒。請稍候。」
那語氣……像是在陳述氣溫或報時,完全聽不出情緒波動。若不是已經知道她是人偶,單憑這副模樣,我恐怕還真會以為這裡僱用了哪家貴族劇團的演員。
「……要是第一次來訪的人,大概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闖進了什麼奇怪的展演空間。」我低聲嘀咕。
身旁的露緹希亞聞言輕輕一笑,沒說話,但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倒是出賣了她的反應。
在法妮絲的引領下,我們穿過一條安靜的長廊,來到主研究室的門前。門推開,一股熟悉的墨水與書頁氣味撲面而來。
然後我們看到——
伊利烏斯正趴在桌上熟睡。
桌面堆滿了書冊與筆記,他的腦袋半埋在臂彎裡,紅色的髮絲亂糟糟地鋪了一頁書,呼吸規律,甚至還隱約聽得到微弱的打鼾聲。看樣子是昨晚研究到一半撐不住就睡著了。
「……他是熬過頭了嗎?」
「要叫醒他嗎?」露緹希亞同樣小聲問道,語氣裡透著些許猶豫。
我們正遲疑時,法妮絲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到了伊利烏斯身旁。
然後,毫無徵兆地抬起手。
「請起床。」
她語畢,乾脆俐落地對著伊利烏斯的後腦勺來了一記毫不留情的手刀。
「嗚哇──!」
伊利烏斯像被雷劈中般猛然彈起,雙手捂著後腦,臉上一副剛從惡夢中驚醒的模樣。
「等、等一下……我睡著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有客人。」法妮絲冷靜回應,一如既往地站回原位。
「……妳能不能哪天試試用叫的?手別那麼快就落下來啊……」他揉著腦袋抱怨,一邊總算將視線轉向我們。
「啊,是你們啊。早啊……稍等,我讓腦子運轉一下……」
說著,他抓起桌邊一杯已經放涼的茶灌了一口,眼神總算聚焦了些,但整顆頭髮被拍得翹了起來,看起來像剛從某場混戰中爬出來似的。
我不禁在心裡感嘆——這就是魔導之都的賢者啊。某種意義上,還真是與眾不同。
「……好了,腦子總算轉起來了。」他搓了搓太陽穴,朝我們伸了個懶腰,「那麼,今天也差不多該開始進行我們昨天提到的事了。」
我點了點頭,卻先開口問道:
「對了,亞克呢?他今天不在?」
「亞克啊?他不住這裡。」伊利烏斯語氣輕鬆地回應,「這座研究所是我和法妮絲的居處,亞克有自己的地方……不過這傢伙大概又是睡過頭了。」
我輕輕點了下頭。說起來也不意外——雖然平時看起來老是在吐槽別人,亞克私底下的作息其實比我想的還隨性。這種時候不在,也算正常。
思緒拉回正題,我將語氣收斂了一點:
「那麼,我想先從你昨天提過的話開始。關於那——『聖都不存在的歷史』,以及……暗裔族的事。」
我語氣微頓,視線瞥了一眼身旁的露緹希亞。
「特別是,與詛咒有關的部分。」
伊利烏斯聞言挑了挑眉,眼神一如既往地淡定,但語氣卻帶上了幾分認真。
「……好吧,那我們就從那裡開始。」
他站起身,轉身走向研究室後方的書櫃,指尖掃過一列列滿是書籍與卷軸的木製層架。過了一會兒,他從最深處取出幾卷用皮繩綁起、邊角泛黃的古老羊皮紙卷。
「這些,是利昂.阿特斯的手記。那位號稱『魔法的極意』的男人,曾留下過許多被視為異端的記錄……」
他回過身,將卷軸放在我們面前的桌上,眼神沉靜,語氣卻清晰堅定。
「今天,我就讓你們見識一下——那些被歷史刻意抹除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