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第九章的第二版呢。

本章節 10650 字
更新於: 2018-11-21
  這一篇是我因為擔心對角色情感變化描述不足,決定在第九章裡新增的情節。
  主要是在夜市裡碰到晴姐後,多了一小段意外。
  前面版本進展較快,但可能留了太多空白;修正後則剛好相反。





  「啊……」
  向晚時分,我緩緩推開家門,立刻疲憊地將身軀倚靠在玄關的五斗櫃上,發出彷彿中年上班族的嘆氣聲。
  空蕩蕩的家裏沒有溫度,只有後陽台灑進一抹冰冷的斜陽。
  為什麼,明明翹掉了課後的留校查看,明明比往常更早回家,身體卻比平時更脫力?
  「嗶」我拿起遙控器,將電視打開,然後便放任自己摔進椅墊的懷抱。
  在沙發的溫柔支撐,還有綜藝節目的遙遠嬉鬧聲中,我終於感到一絲安心感。
  在那個與小公寓格格不入的魚缸裡,阿魚用牠那圓睜的魚眼瞪了我一眼,彷彿受不了我一般吐出一顆大大的氣泡。
  「幹嘛……等等再餵你……」
  我支支吾吾地嘀咕幾聲,奮力挺住不斷往下溜的眼皮。
  「要是你餓了,就把阿文跟阿錦吃掉啊。」
  「為什麼不吃呢?」
  「你也害怕一個人……嗎……」
  眼瞼益發沉重,就像是撐了個鐵塊一樣。我終於無法抵抗睡魔的力量,重重將雙目闔上。
  體感上只過了一瞬間,我又「唰」地睜開雙眼。
  夕陽的餘暉已經消失,整個空間被黑暗佔據,只剩下電視盡忠職守地發出光芒和聲響。
  我摸摸傳來異樣緊縮感的肚皮,再看看鐘面上隱約浮現的時間……八點十八分……
  還是別開伙了。我將冰箱裡還剩下不少食材的罪惡感拋諸腦後,坐起身子開始思考該上哪間館子。



  隨著一陣唐突的煞車聲,我把腳踏車停在廟口夜市的巷口。
  從路口的紅綠燈望進去,可以看見整條街被形形色色的招牌和攤販所包夾,一顆顆腦袋在燈紅酒綠的人海中浮沉鑽動。
  接近巷口的地方還是柏油路,但也已經被人群給塞得水洩不通。要經過一個T字路口後,才進入真正的夜市徒步區。在二線道寬度的馬路末端,「仙翁祠」靜靜坐在昏黃的燈光中俯視著腳下的凡夫俗子。
  即使已經過了吃飯時間,人潮也是一樣洶湧。光是在外頭找個停車位就讓我費了不少功夫。
  把車子用大鎖鎖上後,我手插口袋,走進充斥著油鍋、蒸爐、攤車的騎樓中。
  要吃什麼呢?還記得之前有家我常光顧的冷滷味攤,我每次都會點他的百頁豆腐。只是,不知為何某天我在豆腐裡吃出了噁心的消毒藥水味,從此之後,就我再也不踏進那家店一步。
  那麼,這樣挑剔的我還能吃些什麼呢?
  我知道再往裡面走還有一家炭烤攤,大概是今年四月時開的吧。剛開幕時我有光顧過一次,印象還不錯。食材算新鮮,老闆夫婦待客親切,排隊也不至於排得太長。
  那麼要去試看看嗎?
  還是不要吧,吃燒烤當晚餐挺不健康的。
  可是偶爾吃一次還不錯吧,那裏還有米腸,有澱粉多少能吃飽。
  但是燒烤隨便點就會超過一百塊,對我來說是高攀不起。
  然而,即使掙扎著,猶豫著,我還是走到那個鐵皮棚子前,加入那條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人龍。
  等到排在我前方的人潮散去,又過了十多分鐘。
  被油煙燻黑的簡陋屋頂下,一排染上了炭汙的紅燈籠沉浸在油煙機來不及拂去的輕煙裡。在那之下,一對老舊攤車靜靜捧著兩堆晶瑩細碎的碎冰。一碰就散的冰山上,躺著一整列串的整整齊齊的肉品、豆乾、丸物以及蔬菜。
  抓了個塑膠籃,我在攤子前盯著櫃台裡老闆娘在烤爐前忙得焦頭爛額的背影佇了一會兒,才揀了一串鹽漬過的五花肉。
  不知道老闆今天又跑去哪裡了?他總是不在攤位上,把工作都丟給妻女處理。
  又思考了幾秒,我再伸手拿了一串花椰菜。
  輕輕搓了粗糙的竹籤一下,我舔了舔乾燥的雙唇,走向右手邊結帳。
  「一共是五十……元……」
  熟悉的女聲在聲音的主人看到我的瞬間遲疑了一下,於是我停下翻找錢包的手,抬起頭正對站在窗口後面的薰。
  「啊,真是巧啊。」
  違心的謊話被油煙機的轟隆聲響碾碎,消失在空氣中。
  「……是啊,宇你來買消夜啊?」
  「嗯,睡過頭,不想煮晚餐了。」
  薰禮貌地淺淺一笑,低頭在塑膠籃上夾上木頭夾子。
  在她看向籃子裡的花椰菜時,僅僅一瞬間,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薰隱晦地吸了一口氣,柔軟的雙唇也隨之微微顫動。
  但是,即使我兩天前對她說了某些話、幾小時前蹺掉了留校察看、方才買了自己討厭的蔬菜,她依舊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有些疲憊地把號碼牌放到桌上。
  「三十七號,請稍候一下。」
  她沒有伸出手向我收錢,我們就像兩個等待著對方掛斷電話的生意人一樣對峙著……不過,這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片面想像罷了。
  我望進她還殘留著些許困惑的眼瞳,接著我伸出手,將手心那枚厚重,卻泛黃骯髒的硬幣遞向她。
  錢幣在口袋裡待了太久,冰冷的金屬被肌膚的溫度感染,彷彿裡面流著血液一般。
  薰用細長的食指與拇指緩緩地將我的體溫捻起,滑順的指甲搔著我的掌心,癢得令人難耐。
  「噹啷!」
  忽然間,銅錢從薰的指尖跳開,像是要逃離我們之間的尷尬氣氛一般,撲通一聲跳進地上的水窪裡。
  「啊,不好意思!」
  「呃,抱歉。」
  我們各自囈語著不知為何而來、不知向誰而語的歉詞,零碎地避開目光。
  我彎下腰,從冰塊消融而流下的冰水中撿起那已經復歸冰冷的硬幣。我再次冷靜地將它交到薰的手中,她也俐落地接過。
  在燈火搖曳的影子間,我聽見了氣若游絲的一句話。
  「我搞不懂你……」
  薰寂寞地泛著微笑,白皙的臉上黏著被汗水浸溼的髮縷。
  「你沒有話要說嗎?」
  在抽風機和爐火蒸騰的聲音中,她的聲音依然清晰,如秋夜的霜。
  但我依舊說不出分毫話語。
  「是嗎……如果現在這樣是你希望的,那就這樣吧……」
  當我撇開視線看著彷彿即將崩解的碎冰山時,一張護背過的號碼牌被塞進了我的手中。
  「如你所願,什麼都沒發生過。」
  薰無聲地轉身,消失在我呆滯的視線前方。
  「銘謝惠顧唷。」
  她的接受否定了我的本願,而我亦無從怨尤,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指頭輕碰上了被油煙燻得黏膩的鐵皮牆,我的意識閃進了小時候一頭栽進夜市抓獎球的回憶中。
  大大的玻璃球裡裝著小小的保麗龍珠,像是彩券開獎一般跟著氣流翻滾撞擊缸壁。一旁還有一個總是說著不會中獎,卻還是忍不住去抽的孩子。
  理所當然的,每一次的結果都是「銘謝惠顧」。



  我坐在仙翁祠的台階上。街底的廟口門可羅雀,街燈在泛著暗紅的天空底下灑下點點光芒,在我身後的階梯上積成一窪扭曲的陰影。
  花椰菜好難吃,真的好難吃,好難受……
  一陣風從背後吹來,我回頭看了一眼敞開的廟門。
  正殿上香爐裡不見青煙,只有神壇上兩排的光明燈遠遠近近地融成一片。人們的心願層層交疊,化成了千磚萬瓦,成就了信仰。
  我究竟要的是什麼?我背對神明的目光,向自己尋求答案。
  我要的才不是戀啊愛啊那樣庸俗的情感。
  「救贖」、「戰友」都只能形容它的鳳毛麟角,我追求的是一種難以被言語定型的關係。它太過耀眼、太過美麗,就連記述其名也令人躊躇,因而被這個世界所隱藏起來。
  因此,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決定向那荒漠進發。
  並不是想締造橫越沙漠之類的創舉,我的目的只是想看見那個一無所有,只有一片蒼白的沙之世界。
  我充分瞭解著那裡多麼淒涼,多麼貧瘠。還有,一旦走進那個世界,就再也無法回頭的事實。
  於是,我捨棄了一切,把自己投入其中。
  為什麼?我也不清楚。
  大概是因為,即使心裡早已確定那裡必定一無所有,我還是期望著在世界的盡頭,能找到一朵為我綻放的玫瑰吧?
  於是,我不斷尋尋覓覓、不斷將小小的燦爛幻影誤認成它給我的線索、不斷地伸手碰觸、不斷地留下一道道傷痕。
  父母、璃、還有其他原先在我身邊,最終因此被我推開的人,他們留下的空洞吹進一陣陣冰冷的風砂,不斷掏挖著我的內心。
  我曾經好幾次告訴自己應該任我的心乾枯死去,不該再去尋覓,但我依舊無法忍住伸出手的衝動。
  然後就像現在,一切又一次像海市蜃樓一般碎裂於無形。
  或許有一天我會習慣這份痛楚。
  但在那一天降臨前,請容我繼續懷抱一絲絲的期待,請容我再重複一次那懷抱希望,然後落入失望的循環。
  倘若世界上有神明存在,那這就是我唯一的心願。
  「宇?宇,是你吧?」
  這時我的耳畔突然響起叫喚我名字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連忙回頭看去,恰好看到那個熟悉的黑框眼鏡,還有紅色的高領毛衣。晴姐跨過外殿的門檻,直直地朝我走來。
  「果然是你。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
  「老師不也一樣,這個時間還到廟裡做什麼?」
  「這個嘛……」
  晴姐忙不迭地把右手藏到身後,但在那之前我已注意到她的手腕上綁著一條紅線。
  ……是啦,仙翁祠裡也有供俸月老沒錯。
  「反正每個月我都會來拜一下,剛剛想到差不多該拜了,就……」
  我突然替老師感到一股心酸,這間廟是不是不太靈啊?
  「不過重點是你。」
  一股像是鉗子一般的力量狠狠框住我的肩膀。
  「我對你翹掉課後輔導很有意見喔?要不要陪我吃個飯,好好輔導一下?」
  「等一下,我吃飯會死掉,所以……」
  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我就像是沙灘上的海豹,被殺人鯨瞬間拖進了海洋的深處。
  老師俐落地用手臂架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廟旁的大街。
  街燈拋下暈黃的光芒,在逐漸稀疏的人潮中,有一間熱鬧的熱炒店還亮著燈。
  即使過了正餐時間,店裡還是門庭若市,一波波喧譁的音浪、陳腐的酒味、以及根黏在墨綠牆中的菸味衝向我的額頭,令我暈頭轉向。
  「喔,是小晴啊?一個禮拜沒看到妳了啊?」
  頭巾下露出幾縷白髮,戴著口罩加上眼鏡的店老闆熟稔地向老師打招呼,晴姐也熟門熟路地揮手,此時她手上的手機還顯示著戰略遊戲的畫面。
  「哎呀,今天才發薪啊,之前都喝綠豆湯嘛!」
  「天啊,那要好好補一補!」
  「是啊是啊,我要一瓶啤酒、五更腸旺、三杯雞腿、炸蚵仔、炸龍珠、月亮蝦餅、花好月圓、再來個蝦醬空心菜!」
  老師拿出深黑色的皮夾。與高雅的格調相反,皮夾鍊子上卻掛著一個可愛的「咕嚕貓」吊飾。吊飾看起來已經使用很久,連表面上的漆都已被磨得斑駁。
  嗯?點了這麼多,老師是要請我吃飯的意思嗎?不過就算現在物價上漲,菜餚分量縮水,這麼大的份量我們兩個也吃不完吧?
  正當我為了意外省下飯錢感到小確幸時,店老闆和善地向我發問。
  「嘿,同學你勒?」
  「欸?嗯?可是晴姐不是已經點了……」
  「難不成你吃飽了?這些我們兩個吃,塞牙縫還不夠咧。」
  「啥?」
  老師自豪地拍了拍纖瘦的肚子,得意地說:
  「好不容易有薪水,當然要吃起來放著,不然月底沒東西吃的時候就沒存糧可以燃燒啦!」
  妳是熊嗎……原來月光族也有冬眠的生理機制,還真是上了一課。
  「喔……那……我要蝦捲一份……」
  驚訝之餘,我還是點了餐,乖乖地跟著老師在角落的桌子邊坐下。
  晴姐一就坐,就抽出一旁的免洗筷,興奮地把紙套折成筷擱,哼著小調托著腮盯著廚房。
  妳到底有多餓……我一時也忘了老師在進門前放話要對我說教的事,跟著看向廚房的方向。
  「話說回來,你怎麼這麼晚才吃飯?」
  老師就像是盯著水面的夜鷺,維持著直勾勾地看著廚房的姿勢向我提問。要不是店裡空蕩蕩的只有我們,我完全不會意識到老師是在問我。
  「我睡過頭了。」
  「喔,這情況算挺常見的。我是有時候晚上會有經驗值加倍,所以……」
  「喔,這情況也算挺常見的。」
  我隨口應答。這時店老闆把炸的酥脆的蝦捲放上打好的菜盤,送到了我們桌上。
  「啊,蝦捲好像炸得比較快。」
  「咻。」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晴姐已經把六根蝦捲全塞進口中,她的嘴巴就像是塞滿了法國麵包的紙袋一樣漲了起來。
  妳不怕哽到嗎?
  「噎……咳咳……」
  說時遲那時快,吞嚥到一半的晴姐立刻猛捶胸口。她的眼神喪心病狂,令我不禁懷疑她已經被來自冥界的冤魂給附身。
  我就說吧……我無奈地趕緊倒了一杯啤酒,遞給鼓著臉頰,活像是咕嚕貓的晴姐。
  「呼……呼。」
  還魂!還魂了!我看著老師變回人形,按著豐滿的胸口吐了一口氣。
  「嗯……宇真的很會滿足別人的期待呢,真是個好孩子。」
  晴姐心滿意足的舔了舔嘴角,愉快地說。
  「呵呵,老師妳太抬舉我了,我有懼高症會受不了。」
  「嗯……那換個說法,你很會猜測你想要取悅的人需要什麼,還會努力去滿足她的要求。」
  挾著菜的筷子停在空中。我緩緩眨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老師。
  「但是,那只是因為你希望對方給你回報而已。」
  深沉的話語從老師泛著油光的雙唇間點滴落下。我摸了摸鼻子,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那這樣我應該送老師點數卡吧,那才是老師最想要的東西。」
  「我最想要的東西嗎?」
  晴姐有些落寞地嫣然一笑。她拿起竹筷,逕自夾了一片盤子裡的生菜。
  「大概是,讓我的學生都走上正確的道路吧?」
  「……擅自決定什麼是正確,不也是很傲慢嗎?」
  我下意識地低聲抗議。然而,當這句話的涵義慢慢滲入腦海時,我一時無法確定我指責的到底是老師,還是自己。
  老師平和地將筷子放上摺好的筷擱,溫柔地凝視著我。
  「沒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答。不管是你、薰、璃、或是……總之,你們信仰著不同的『正確』,彼此不同的軌跡相互交錯、影響,然後來到了現在。」
  突然出現的名字並沒有嚇到我,我只是直視著淺笑著的老師。
  「但是,如果想再走下去,要繼續成長、成為大人……那你就得接受那些『不那麼正確』的東西,放棄某些對『正確』的理想。」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有些老舊,一閃一閃地在晴姐的臉頰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就像鵝卵石一樣。」
  「就像……鵝卵石一樣?」
  我咀嚼著老師的話語。
  自然課是教過的。河流下游每一顆渾圓的卵石,都曾經是上游深山裡堅硬的巨岩。它們以數十、數百年的時間,在汩汩長河中隨波滾動、撞擊、碎裂,漸漸地失去所有的稜角,慢慢地變成相同的形貌。
  是啊,我很久以前也曾經以為,變得圓潤是成長的象徵。
  但仔細想想,那隻不過代表著介意的、在乎的、珍惜的、亟欲守護的東西,都漸漸消逝罷了。
  然而,倘若這真的就是「成長」,如果這必然是我們未來的結局……
  ……那麼這種徒留傷悲的成長,我一點也不想要。
  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晴姐拍了拍我的肩膀。
  「雖然聽起來很痛苦、很無力,不過也不用太害怕,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總有一刻,或許現在、或許不久的未來、或許好久好久之後……你的『正確』,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得『現實』。」
  ……就連我,也還在用虛幻的遊戲世界來逃避喔。
  依稀,我好像聽到了晴姐如此囁嚅。登時,我甚至不確定這番說教是對我說,還是她給自己的自言自語。
  晴老師凝視著空氣中某一點的眼神,彷彿正緬懷著往日歲月,又帥又美有如同一幅畫。要不是她口中嚼著的高麗菜絲還垂在嘴角活像隻兔子,我大概就立刻愛上她,發誓跟隨她,不離不棄了。
  「那,是我搞錯了嗎?」
  「是啊,你錯了。」
  晴姐斬釘截鐵地回答。
  「但是不是錯在你的想法。應該說,還能保有這樣的想法,正是你還年少的證據。」
  老師閉上眼睛。
  「你搞錯的,是你的方法。」
  這次,突如其來的責備確實讓我心跳漏跳了一拍。
  「可是我……我不知道……」
  「你和她很像,都忘記了和人親近的方法。」
  晴姐逕自打斷了我沉痛的低語,以看著孩子般的溫暖眼神繼續說下去。
  奇怪的是,那樣的眼神並不會讓我覺得被看不起。
  「所以,你們兩個都只會做一樣的事——把自己丟進水中,不哭、不鬧,在等著被拯救的同時默默地沉入水底……但是那是最徒勞無功的辦法。」
  一時之間,我竟無法反駁老師的話語。
  因為,除此之外我已經無法再相信任何證據,足以證明對我伸出的那雙手不是基於禮貌、同情、義務、交換條件、或是任何不純粹的理由。
  「那……我該怎麼辦?」
  「你傻了嗎?把方法想起來啊?」
  「……想起來?」
  「沒錯。」
  晴姐伸出中指,輕輕推上黑框眼鏡。
  「想起來就好,這就像是騎腳踏車,或是國小健康操,碰到就會記起來了……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身體好、精神好,愛清潔……」
  老師似乎認真地想勾起我的回憶,還雙手握拳作勢要踏步。
  「可是老師,我記得我們國小跳的是『露西』版本的耶……」
  原來舊版健康操是這樣跳的啊……發現自己不小心洩露年齡的老師輕咳了幾聲掩飾尷尬,然後正色向我說。
  「你看,你還記得吧?只要去想就會發覺,只要鼓起勇氣回憶就會想起……然後,試著去相信。」
  牆上的電扇嗡嗡作響,填滿了我意識的空白。
  老師溫柔地按住我兩邊的肩膀,一股讓人安心的花香撫過鼻頭。
  那麼,老師又是經歷過多少改變,才成為今日的她呢?
  在柔順的髮瀑下,柔軟的雙唇溫柔地給了我啟示。
  「所以……就當作,讓自己再傻一次吧。」
  然而,在這微妙的空檔,一個熟悉的、甜美的、最近在我腦海縈繞不去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
  「老師,妳叫我過來做什麼啦?今天下午就已經聽妳訓話好久了……欸?」
  「薰……」
  「宇?」



  氣氛瞬間凝固,我們就像早上那樣,面對面地陷入沉默。只有晴姐樂陶陶地倒出一杯澄黃的生啤,以塗了淡色指甲油的指尖輕撫杯緣。在牆上鹵素燈映出的溫暖笑容中,她說:
  「你們沒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一瞬間,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撇過頭。
  「……我要回去了。」
  受不了這尷尬場景的我下意識地想拔腿就跑,然而……
  「……等一下。」
  當我站起身來時,薰卻維持著背對我的姿勢,喊住了我。
  欸……?
  異樣的重量、帶有熱度的濕溽,在我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纏上我的手腕。
  「妳……」
  我的喉嚨湧上一陣乾燥,連呼吸也變得急促。
  「呀!請、請放開我!」
  這時,一聲不大,但無助的尖叫劃過熱炒店裡蒸騰的熱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不遠處的圓桌,一位酒促小妹被西裝革履,殷紅滿面的中年男子抓住了手腕。那男人還把沾滿鬍渣的臉貼在她手背上磨蹭,嚇得她花容失色。
  「總經理……」
  一旁穿著襯衫的員工徬徨地看著自己失態的上司,不知如何是好。整間餐廳在一瞬間充斥著令人浮躁的氣息,四周的客人莫不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有人出面相救。
  「嘖!」
  令人訝異地,薰居然發出了不耐的咂嘴聲,甩開了我的手腕,邁步往漩渦的中心走去。
  「喂!」
  正當我想伸手攔住薰的時候,晴姐按住了我的肩膀。
  「你等一下。」
  臉上泛著些許淺紅酒氣的晴姐示意我不要輕舉妄動。同時,我注意到她放在皮包裡的手裡,似乎正拿著一台遊戲機——不,當我定睛一瞧,才發現那是一支高壓電擊棒,頓時腳底發毛。
  受制於晴姐的魄力,我只好弓著身子,看著薰走向餐廳的正中央。
  她打算怎麼做呢?我疑惑地想著。
  只見她的腳步愈來愈快,而在離那男子只剩一步之遙的地方,她……絆了一腳。
  「搞什麼……」
  我急躁地看著薰往前倒。然而,薰並沒有摔倒。
  她將右腳往前踩,穩住了身子。接著,她抬起頭,以清亮的聲音斥責對方。
  「請你放開她!」
  看到男人依然故我,薰又複述了一次。
  「請你放開她!」
  她的嗓音壓過了天花板上吊扇的低語,也弭平了店裡所有人的交頭接耳。這時,我聽見那男人的嘴裡發出了一聲清楚的「嘖」。
  難不成,這老不修是在……
  「嗯……嗝……怎麼啦?」
  「這是性騷擾,請你放開她!」
  「嗯?哎呀,我們只是玩玩而已。大人在忙,小孩子就不要亂說話,還是……」
  那男子用淫穢的目光,上下打量抬頭挺胸的薰。
  我準備再次向前走。
  「晴姐,酒瓶借我一下。」
  「你要幹嘛?不準使用暴力唷?」
  「我沒有這個意思。」
  即使嘴上這麼說,晴姐還是沒有攔住我。我走向前方,心裡感謝老師的信任,然後思考著。
  自己這麼做是對的嗎?
  平常的我,應該會用像薰那樣的方法,奮不顧身地正面與對方衝撞。
  那我為何現在卻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我想,或許我其實一直嚮往著一個理想的幻影。那副姿態並不美好、也不真率、不但辛苦,而且與我平時玩弄的理論大相逕庭。
  但是,我卻還是渴望著舞台中央,那個屬於「主角」的位置。只不過,我始終沒有勇氣去追尋而已。
  「嗯……來陪我玩玩嘛……」
  在他準備要把手伸向薰的前一刻,我拿著酒瓶,刻意搖搖晃晃地走到那位總經理的面前,然後暗自深吸一口氣,握住了那隻鹹豬手。
  「三~~~~~~~~叔~~~~~~~~~~啊~~~~~~~~~~」
  口齒不清的大嗓門,外加上臉上塌成糊般的慘笑,這正是我從翡冷翠身上學來的酒鬼演技。
  「你……你誰啊?」
  那男子被我嚇得酒都醒了,不禁收回髒手,正色望向我。
  「三……三叔,沒想到……嗝……在這裡遇到你……噁嘔……」
  我假裝自己已經在嘔吐的邊緣,搖著手上的玻璃瓶,向對方步步進逼。
  果不其然,那男子立刻神智清醒地站起來,連退三步。
  「喂,你認錯人了,別過來……別過來啊。」
  「噁……三叔你……不認得我了嗎?」
  「閃開!」
  我抓準了被對方一把推開的瞬間,煞住退後的腳步,然後再次往前。
  重心向前。
  用左腳的腳跟絆住右腳腳尖。
  接著,放倒自己……
  老實說,假摔並不難,我不禁在心裡感嘆。
  過去之所以不考慮這麼做,不是做不來,也不是不想做,只是「沒有必要」。
  因為,那時我只有自己,沒有其他要保護的事物。
  其實,我很羨慕她背後,得拚盡全力才能守護的世界。即使我知道她那樣或許稱不上正確,對於不斷努力的她,我……
  「喂!」
  距離目標只剩不到半公尺,我聽到男子慌張的喊聲。但出乎意料地,下一刻我的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嗚喔!」
  那位經理展現完全不像醉鬼的俐落手腳,閃開我假摔的衝擊,同時一腳把我踹倒在地。
  「痛死……啊……」
  我的背撞到了一旁的空椅,每一寸肌膚都在哀號。
  「搞什麼東西!」
  男子怒髮衝冠,指著我大罵。
  「這件西裝花了我三萬五啊!你弄髒了,賠得起嗎?」
  搞什麼!我這模樣一點也不帥!一點主角相也沒有!
  ……不過,算了吧。我知道自己不會是主角。而且,這份痛楚也是劇本的一部份。
  「是嗎……」
  我扶著發疼的肋骨,用肺裡僅剩的空氣向他提問。
  「花了多少錢買的都記得清清楚楚,你真的醉了嗎?」
  「呃!」
  男人按住筆挺西裝的胸口,緊張地環顧四周。
  就像是我平常在班上受到的待遇翻版,在被大家察覺藉酒裝瘋的那一刻,他登時被冰冷的視線給貫穿。
  「總經理……您……」
  一名看起來相當疲勞的白領族喊了男子的頭銜。
  「我……我酒喝多了,先回去了。」
  他緊抓著深藍色的領帶,先是斷續地退後幾步,然後轉身邁開腳步,倉皇地消失在戶外的夜色中。
  我滿足地一笑,仰頭看向蒼白的天花板。
  「……謝了。」
  這時,一個小巧的身影,擋住日光燈的光芒。
  「你選擇……這樣做啊。」
  薰在背光下只剩下一圈霓虹般的輪廓,表情看得不甚清楚。不過,倘若有幸她的神色與我相同,那肯定是相當地五味雜陳吧。
  驀然,我想起某個放學後的傍晚,還有某個為了打斷爭執,假裝摔倒卻撞倒了人的傢伙。
  實際上啊,口口聲聲要她「做自己」的我,其實根本不想要她改變。
  我嫉妒她,我羨慕她,甚至想成為她。
  這樣的關係,或許就叫做「ㄓㄢˋㄧㄡˇ」吧。
  四周的交頭接耳鼓譟著困惑與不安。在舞台中央,眾人目光交錯穿刺。
  在熟悉的,我渴望的痛楚下,我以氣音回應:
  「是啊。」
  「……學我?」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奉還給妳。」
  「也是呢。」
  結果,在外在形象的表皮下,我們彼此都擁有著相反的渴求。
  不過,這樣的平衡也將被打破。
  「宇,我決定了。」
  不知為何,我已大概猜到她想說什麼。
  「我打算明天跟書告白。」
  「這樣啊……」
  「我想要……對答案。」
  不要去、等一下、妳再考慮考慮、一定會被甩的……這些話語我都說不出口。
  「加油。」
  我只能平靜地給予祝福。



  離開餐館之後,我在人潮逐漸稀疏的街道上踽踽獨行。
  當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回到剛才仙翁祠的門口,隔著一小段街道,遙遠地望著那間炭烤攤。
  坐在台階上,磁磚冰冷的寒氣透過衣服滲進我的肌膚,使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薰仍在攤車的後方為家計而忙碌著,不時抓起圍在領口的白色毛巾揩去額頭上的汗水。
  我早就知道她在這裡了。
  四月,全新開張的那個時候,因為是同年的女孩,所以多看了幾眼。
  凌晨時分失眠而出來散步,呼吸冰涼空氣時,注意到她穿著雨鞋,在水溝邊刷洗烤盤的身影。
  於是有時,當我厭倦安靜的客廳時,我會像這樣,坐在這裡遙望著她。
  到了開學時,則是因為訝異於被分到同班而印象深刻。
  在家長會上知道她的父親沉迷宗教,擔任無給薪的牧師而不顧家計。
  一直以來都知道她為了生活而辛勞,卻同時也兼顧著成績和人際關係。
  因此,每次路過這個攤位的我,在隔著人群看到她的身影時,都會想著:
  「妳不會感到孤獨嗎?」
  而明明散發著相同氣息的我們,卻長成了截然不同的相貌。
  我孤僻,她熱情;我低調無名,她眾人皆知。
  我放棄了所有以避免失去,而她卻將一切握在手中不肯放開。
  在這樣的我眼中,她是多麼耀眼。
  所以,當發現她不如我期待地理想時,我感到憤怒,同時卻又想保護她。
  而當發現她並沒有像我對她那樣,注視著我時,我又擅自感到失望。然後,因為不知如何是好而無所適從。
  最自私、最貪心的人一直都是我。
  想要讓她只在我面前軟弱,想要變得特別,想要救贖,於是無所不用其極。
  想要「戰友」;更想要「佔有」。
  綿綿的雨滴從夜空落下,抹去了嘈雜的人聲。
  隨著雨幕籠罩,眼前的世界也變得曖昧而柔和。在狹小的屋簷下,我默默地佇立著,手中滑著智慧型手機的螢幕,卻什麼都沒有讀進腦子。
  我只是思考著。
  我總是這樣。懷抱著名為疑心病的痼疾,因為胡思亂想而感到不安,由於感到不安而想要驗證,想要驗證而把人丟下,把人丟下後再期待對方追上來,藉此自我安慰,作為還被人珍惜著的證明。
  這種非黑即白的想法,真是幼稚、噁心、傲慢、卑鄙至極。就算被押上軍法審判也無可辯解,懷抱著這種期待,就是一種罪業。
  但是我卻無法抗拒這種渴望。
  薰摘下毛巾,看向灰濛濛的天空。因為雨勢而逐漸清閒下來的小攤子被昏黃的燈光染成一片褪色的黃,她就著那閃爍的光芒,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機螢幕。
  一輛灰白的麵包車開過,激起了一片水花,同時短暫阻隔了我的視線。
  當車子駛過,在我的注視的視線前方,薰也堅定地望著空氣中某個方向。
  她的眼光裡沒有任何情緒。遙遠的,在灰濛濛的雨霧中,我無法確定她是否注意到我。
  我們只是一直任由視線交錯著,在路燈的光暈裡。
  她已經交出了她的答案。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一定……即使如此,我還是有些話想說……



  正當雨點開始落下的那一刻,在住宅區的量販店中,有個正忙著將冷藏櫃裡的即期蛋糕掃進購物籃中的身影。
  晴老師將一塊打五折的藍莓派舉到頭頂,盯著塑膠盤底的保存時間,發出「嗯……」的聲音。然後,她決定把這塊派也放進快撐爆的塑膠籃中。
  唐突地,她搓了搓手臂。大概是被冷藏櫃的冷氣給凍著了,她浮躁地撫著毛衣下的雞皮疙瘩。
  「唉……」
  然後,她輕輕地嘶聲嘆息。
  「真是的,蹺什麼課啊……害我同一套台詞還得分開說兩次……講一次就夠噁心了,說兩遍簡直羞恥得想把自己給宰了……」
  「真是讓人擔心的傢伙……」
  和不耐煩的語氣相反,她的臉上露出像是夏秋更迭時,母親注視著堅持不肯穿上長袖的孩子一般,那樣溫柔的神情。
  「唉,你們啊……想要被愛,就要說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