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的你(下)

　　鏡子的世界是無聲的，那塊玻璃就像是橫亙在兩個世界的邊界，隔絕了所有的聲音。我們只能使用紙筆來交談，這種對話方式速度很慢，可我們卻不知不覺筆談到深夜。
　　一開始的對話很雞毛蒜皮。
　　「你多高？」我問。
　　「178公分。」
　　「比我高2公分，怪不得我老覺得對不上自己在鏡子裡的視線。」
　　後來再到。
　　「爸媽最近過得怎樣？」他問。
　　我有些疑惑地在筆記本上寫下：「都過得很好啊，他們不是住附近而已，你平常不會回去找他們嗎？」
　　「不會。」哥哥搖頭，「他們距離我太遠了，平常見不到面。」
　　「有多遠？」我疑惑，又突然想到什麼，「前陣子媽老是念著想出國住，有一陣子老往國外跑，他們在你那裡不會已經跑去國外住了吧。」
　　「差不多。」
　　再後來話題又偏到了其他地方。
　　「我有一段時間看不見你，你也是最近才能看見我這邊的嗎？」
　　「不是。」他寫道：「我一直都能看見你。」
　　我突然感到有些抱歉，對於自己當時無視哥哥的不告而別。
　　「你沒做錯。」他又寫下一句，「不這樣的話，你只會被認為是腦子有洞或是鬼上身。」
　　我筆尖一頓，忽然有些不曉得該寫下什麼，說謝謝太矯情，可什麼都不說又顯得自己過於無情。
　　「鏡子裡的世界是怎麼樣的？」我只好轉移話題。
　　「對我而言，你那邊也是鏡子裡的世界，我想我們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只是剛巧有一面鏡子將我們連接起來。」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對，於是再度寫下另一個疑問。
　　「那為什麼我們會被連接在一起呢？」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思索了一會，才在紙上寫下一行：「你明天要上班嗎？」
　　我下意識點頭，然後才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哥哥舉起手機，上面顯示現在時間早上3：44，於是我也點亮手機確認時間。
　　現在我知道我們的世界沒有時間差了，但這並不是重點。
　　我露出驚恐的表情，然後抬起頭發現他和我露出一模一樣的神情。
　　我們同時衝回床上，閉眼睡覺。

　　§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哥哥先前提起爸媽，我才在這個假日想到要回家看看他們，只是寧熙比我提早了一步。
　　當我起床時，一打開手機就面臨一長串的訊息轟炸。
　　【你醒了沒？】
　　【我來找你媽了。】
　　【我們一起烤了餅乾你要不要過來吃？】
　　【你睡死了？】
　　【我們把餅乾消滅了，你自生自滅去吧。】
　　【你是豬嗎？】
　　【你真的是豬。】
　　我點開訊息，傳了一個小豬貼圖，這才艱難地將自己從被窩裡挖出來，出門去找她。
　　我一打開門，就看見寧熙和媽一起坐在沙發上，看著不知從哪挖出來的陳年舊照。
　　我在寧熙身旁坐下。
　　寧熙看著照片笑道：「你看你小時候多可愛。」
　　我嘴賤地回：「我現在也很可愛好嗎。」
　　結果卻只得來兩個人的白眼，媽甚至補刀說了一句：「現在看著真礙眼。」
　　「沒錯。」寧熙附和。
　　「我現在很懷疑我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當然是。」媽回道，然而感動不到三秒她又說：「只是雖然每天都會澆水，但有些種子在發芽之前，是不知道會種出什麼鬼東西的。」
　　「……」我不說話了。
　　我懶得再理她們，背過身自己滑手機。
　　「咦，這個嬰兒車裡的是誰，長得跟方月白好像，可他不是正站在旁邊看著裡面的嬰兒嗎？」
　　聽見寧熙的驚呼，我最終還是敵不過好奇心，轉頭跟她們一起看相片。
　　在那張照片裡，年幼的我站在嬰兒車旁看著裡面的小孩，而那個小孩和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那個小嬰兒是他沒錯，旁邊站著的是他的哥哥。」
　　「你有哥哥？」寧熙回頭看我，然而我卻感到無比茫然。
　　「他應該不記得了，因為在他出生兩個月後，哥哥就生病走了。」
　　「對不起。」寧熙驚訝地摀著嘴道歉。
　　後來她們似乎又說了什麼，兩人笑得很開心，但我並沒有聽清。我只是盯著客廳旁的落地窗，玻璃裡的哥哥發現我在看他，朝我輕輕揮手，恍惚間他的身影和那張照片中小孩的身影重合。
　　我囁嚅著開口：「我想知道，哥哥的名字是？」
　　「方無月。」媽回道。
　　原來我真的有個哥哥。

　　§

　　我把那張照片帶回家，拿給鏡子裡的哥哥看。
　　他疑惑地歪頭看我。
　　於是我告訴他：「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曾有過一個叫做方無月的哥哥。」
　　他沉默著沒有回應。
　　「你是不是也有一個叫做方月白的弟弟？」
　　他沉默地點頭。
　　「那他還在嗎？」
　　他只是搖頭，然後終於提筆寫下第一行字。
　　「在我國中的時候，他死於一場車禍。」
　　原來，我們是隔著兩個世界再次重逢的兄弟。
　　我忽然又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哥哥，他那泣不成聲的模樣。
　　現在我終於懂了，那天他眼淚的意涵。
　　後來我們經常會聊天，彷彿回到了以前的時光。只是我注意到，在我偶爾回家找爸媽時，他顯現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有些孤獨又有些迷茫。
　　我注意到哥哥經常會問我何時回家，偶爾也會裝作不經意地問起爸媽的身體狀況。可這種不經意多了，反倒顯得過於刻意。
　　我到底是沒藏住心中的疑問。
　　「爸媽在你那邊過得怎樣了？你不是說他們到國外去了嗎，他們搬去哪了？」
　　他的手指像是突然沒了力氣，好幾次都握不住筆。
　　我看見他寫下了一句「他們現在很好」，又突然把那一頁揉皺，重新在另一個空白頁寫下：
　　「對不起。」他抬起頭，笑彎了眼，可眼裡卻又含著淚。
　　「我只是太想再見你們一面，哪怕我只能透過鏡子看見你們的身影，哪怕我明知自己無法碰觸你們。」
　　他凌亂地寫著字，眼裡的淚終是落了下來，紙頁上的文字被暈染成模糊的墨跡。
　　我和小時候一樣，伸手摸上身前的鏡面，妄圖進入另一個世界，抹掉他臉上的淚痕，卻只感受到冰冷堅硬的觸感。
　　我的指尖無法進入另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就像以前曾經試過的無數次一樣，雖然我想方設法要進入鏡中世界，可總是無法成功。
　　他看見我的動作也伸手撫上鏡面，我們的手掌隔著玻璃相對，然後下一秒手下的桎梏就像被突然破除，鏡面產生漣漪。
　　我的手掌穿了過去，在這一瞬世界的界線開始模糊，我甚至聽見了自己的嗓音從鏡中傳來。
　　不，那不是我的聲音，那是哥哥的。
　　他說：「我真的好想再見爸媽一面，我曾想過就算只是一下子也好，我好想要跟你交換世界。」
　　我看著對方通紅的眼眶，卻遲遲無法回應，手不自覺地往回縮了一些。
　　「對不起，我的請求太過無理，你忘了吧。」
　　我又要再次逃避嗎？
　　我忽然想起了寧熙對我說的話。
　　──「你會猶豫，不就是代表你想重新找回這個哥哥嗎？」
　　我抓住了他的手，然後隔著鏡子輕輕地抱了他一下，腦中忽然暈眩了一下。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我仍處在自己的房間裡，鏡子裡是哥哥的身影。
　　不，我盯著身前的筆記本，上面是哥哥寫下的那句：我只是太想再見你們一面……
　　我成功來到了哥哥的世界。
　　我看著鏡子裡的哥哥，他正對我笑著，於是我也回了他一個笑容。

　　§

　　我在鏡子裡度過了幾天的時光，然而不過僅僅幾天，我就適應了哥哥的生活。
　　他的生活圈很簡單，每天就是工作、回家兩點一線的生活，身邊沒有什麼熟識的朋友，也沒有女朋友，手機裡的聊天紀錄不是工作，就是很久以前的同學突然傳訊息問他要不要買保險。
　　雖然這樣疏離的人際關係讓我得以魚目混珠，將自己偽裝成哥哥，可他的生活真的簡單過頭了，簡單到讓人懷疑即使他失蹤了也不會有人在意。
　　或許除了公司以外。
　　他是一間中小企業的主管，因為有哥哥的協助，所以我很快就上手工作。而他也漸漸地融入了我的生活，每天到公司上班，偶爾下班後陪寧熙約會，假日回家見父母。
　　奇怪的是，見到哥哥的人很多，但卻沒有一個人發覺那不是我。
　　是因為我們兩個很相像嗎？
　　我走在街道上，站在某間咖啡廳門外，看著玻璃上的倒影。寧熙正笑著牽起哥哥的手，拉著他去自己私藏的店吃飯。
　　我看著自己手上拎著的便當，忽然有些羨慕哥哥。
　　我好想成為他。
　　但我隨即晃了晃頭，想什麼呢，那不就是我嗎，我只是暫時和哥哥交換身體而已。等哥哥整理好心態，和爸媽道別後，我又會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過回我原本的生活了。

　　§

　　我夢到了小時候。
　　某天下課後，我在鏡子裡看見了另一個人的身影，而鏡子裡的人看著我忽然落下了眼淚。
　　我好奇地想伸手抹掉他臉上的淚痕，卻只碰觸到冰冷的鏡面。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你是誰？」
　　然後他回道：「我是方無月，是你的哥哥。」
　　我看見自己隔著鏡子和他玩，有時是玩桌遊，有時則會一起下棋。只是隔著鏡子實在不方便，所以我老是想要進入鏡子裡，想要去往哥哥的世界。
　　因為我在這裡總是被當作騙子，就連爸媽都不相信我的話，有天晚上我甚至看見媽媽窩在沙發上，偷偷抹眼淚。
　　我好想告訴他們哥哥真的存在，我真的有一個哥哥。
　　所以那天我將手伸向鏡面……
　　我成功了嗎？
　　我睜開雙眼，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了進來，我起身拉開窗簾，回頭看了眼鏡子，卻只在裡面看見自己的身影。
　　我打開手機，沒有寧熙每天早上的訊息轟炸，只有幾條新聞推送，訊息頁面空蕩蕩的。
　　我走到鏡子前看著裡面的倒影，卻忽然感覺對不上鏡子裡的視線，鏡子裡的人比我矮了一點。

　　§

　　我在哥哥的世界度過了一個月，他能看見我的時間似乎越來越短。他開始看不見我揮手和他打招呼，看著我就像看著一面普通的鏡子。
　　我開始適應他的工作，開始習慣獨自一人的寧靜生活，也漸漸習慣透過鏡面，看著他經歷本該屬於我的時光。
　　你怎麼能如此安然呢？
　　那明明是我的人生。
　　過了半晌我才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晃了晃頭想要消除這樣的想法。哥哥他孤身一人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再一下，應該再一下就好。
　　我翻開了桌上的筆記本，卻只看見了自己的每日記事，我和哥哥的聊天紀錄全部消失了。
　　我起身在家裡翻箱倒櫃，卻怎麼也找不到那本筆記本。
　　忽然，我一頓，盯著自己的指尖愣了幾秒，又抬頭環顧了一眼被翻得凌亂的房間，有些想不起自己究竟在找些什麼。
　　隨後我一如往常地洗澡、睡覺、隔天醒來去公司上班，再回到一個人的家。
　　我好像開始遺忘什麼。
　　我經常在鏡面裡看見寧熙燦爛的笑容，也會看見媽偶爾口是心非的白眼，只是那些全都落在了哥哥的身上，而他的臉上也出現了笑容。
　　和我笑得一模一樣。
　　我看見他正對著鏡子微笑，所以我也學著他扯開嘴角。

　　§

　　似乎又過了一陣子，幾周？幾個月？
　　我會在鏡子裡看見一個和我容貌相像的人，他的身邊有父母，有朋友，有戀人。他生活在花團錦簇裡，人生佈滿鮮花與蝴蝶。
　　我站在鏡子前，看著眼前比我矮了一些的身影，忍不住對他扯開微笑，然後我看見他的瞳孔縮了一下。
　　原來你能看見我啊。
　　我在他和女友逛街時轉過身，我開始假裝他的倒影，卻裝得不專業，總是慢了幾拍，讓他大吃一驚。
　　某天，我在廁所裡隔著門縫看見他回家的身影，看見他因為空無一人的鏡像慌張不已。
　　於是我若無其事地離開廁所，來到桌前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句──HELLO。
　　我看著他來到鏡子前，翻著手上的筆記本，然後看見我寫下的那一行字。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無聲地對他問出一句：「你是誰。」
　　他提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一行：「我是方月白。」
　　於是我也回他……

　　「我是方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