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視障
本章節 4537 字
更新於: 2025-02-03
「您知道地膜覆蓋嗎?」
面對姚潔的提問,這個坐在籐椅上的滿目瘡痍的老人摸了摸鼻子,含糊不清地點了點頭,不自在地挪了下屁股後,又慢慢搖頭。
「冬天乾旱的時候……」姚潔忽然記不清事先準備好的話,於是臨時胡編亂造一通,「您是不是經常為澆水發愁,澆一次水,既浪費水,又浪費力氣……」
「行了。」肩扛錄影機的程慶說,「先到這裡。」
老人起身拾碗,要留他們喝茶,程慶禮貌回絕了,叫姚潔回到門口的麵包車上。他將錄影機放在副駕駛,撓了撓下巴濃密的胡茬,對後座的姚潔說:「就當練習了,去下一家吧。」
「我說過,我做不來。」姚潔歎了口氣,「我不適合幹這個。」
「你爸為了讓你進來可不容易,就這麼一走了之,想好了?」程慶擰開礦泉水,飲下兩口。
「對。」
程慶沒有理會她的否定,自顧自地教她道:「你不能直接問他們知不知道,你要說,大媽或者大爺,您家裏的小麥今年出苗還順利嗎,然後再介紹地膜覆蓋,保水劑,和有機肥,說鄉政府這個月會免費發。拉近距離,拋出困擾,互動,這很簡單的。」
姚潔沒有回答,程慶駕駛汽車回到主幹道,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處於低窪地勢的帶狀村莊吸附在這條大路上,住宅主要分佈在頭尾兩端,中間則是一條狹長的淡水湖。他們從尾端的一條支路下去,拐過一座舊廟,因為沒有事先踩點,眼下只能隨機採訪。
姚潔捧著提問手冊,嘴裡默念著導語,程慶下車四處查看,這裡只有一戶人家的門是開著的,一個健碩的老頭在水龍頭前沖洗帶泥的雨靴。他的老伴坐在一旁織毛衣。
「大爺。」程慶開啟錄影機,「大爺您貴姓啊?」
老頭警惕地瞟了他一眼:「彭。」
「彭大爺。」姚潔走過來,「您能接受一個小小的採訪嗎?」
「哎!」老太太朝他們叫嚷一聲,「別煩他,找我好了。」
於是兩人把焦點放在她身上,一起朝她走過去,姚潔笑著示意一下,站在鏡頭前,有條不紊地說道:「那去年呢,我縣小麥生產成功攻克播種時表墒不足、冬季乾旱、低溫凍害、病蟲害等多個難題,單產肉眼可見地增加,為今年的糧食生產打下堅實基礎,而今年的結果也是沒讓大家失望,今天呢我們就下鄉來採訪一家村民,看看他們怎麼說。」
老太太剛想開口,程慶擺手說:「您先不用急著回答,這不是直播,可以想好了等會兒再錄。」
老太太乾笑兩聲,隨後招呼他們進來坐,老頭也提著農具進屋,穿著破洞黑襪子的腳散發出惡臭。姚潔注意到他兇惡的臉,而他的目光刻意迴避這兩個客人。
「你們是記者。」老太太說道,平和的語氣難以讓人分別疑問與否。
「是啊。」程慶說。
「你們什麼東西都能放電視上嗎?」老太太開始翻口袋。
「為什麼這麼問?」
「我可以在你們這裡登尋人啟事嗎?」她的語氣恍然憂傷起來,「我兒子。」
姚潔的目光落於牆面的相框上,是一張全家福,除了老兩口還有個身形瘦小的光頭青年,他背著單肩包,面露微笑,他們站在一座巍峨山峰的木棧道上,照片左下角的日期顯示那是五年前。老太太走上前把相框取下,拂去上面的灰塵,失落地自言自語。
「我想不通……」
姚潔問道:「你們失聯多久了?」
「我們沒有失聯,但是他失蹤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姚潔一邊說一邊打量客廳其他地方,這裡的大部分傢俱是歪的,總是差一點與牆面平行,不難看出曾經爆發過爭吵,被掀翻在地的東西只是隨意扶起。她又抬頭看去,天花板疏於打掃,四個角落都有或多或少的蛛網。
老太太拿出一部舊手機,慢吞吞地放到桌上:「我知道他不是我兒子。」
姚潔和程慶湊過來,看見上面顯示著昨天的聊天記錄。
媽,我一切都安好,生活也順利,就是最近比較忙,您不用擔心我!
「這不是他。」老太太往上滑動,在此之前的大部分回訊,都是這樣端莊的口吻。
程慶說:「這應該別人代發的,他肯定是被騙去搞傳銷了,你們報警了嗎?」
「他們接警之後就打發我回去了。」老太太翻起自己的口袋,拿出一疊零錢,「你們登一次尋人啟事多少錢?」
程慶解釋了幾句,她依舊不依不饒地請求,他覺得聒噪,走到門外點了支煙,他看見老頭穿著敞開的灰色襯衫鑽出柴房,面無表情地經過他身邊,無聲息地走上樓,而姚潔也走過來,目光呆滯地坐在路邊的石墩上,渾身僵住,像與它融為了一體。
汽車抵達公司樓下,停在一個抱著鮮花的穿著紅色皮衣的男人身前,他向後退了些,原本想給程慶讓出轉彎空間。汽車沒有轉彎,姚潔從車上下來,向程慶道了別後便進電梯。時值下午五點,但辦公室裏已經沒剩多少人了,她在茶水間拿了兩杯罐裝咖啡,向坐在落地窗邊上工位的一個女孩走過去。
「張婉,下麵那個是等你的?」
「還沒走?」張婉接過咖啡,放在桌上成堆的零食旁,「他在前門還是後門?」
「你幹嘛不直接跟他說呢?說你不喜歡他。」
「我說了啊,我說我性冷淡。」
「就這樣?」
「操,騙他的啊。」她聳聳肩,「你沒讓程慶送你回去?」
「今天不太順利。」
「出問題了?」
「出問題了。」姚潔預先把手機放到桌上,「這裡我就信你,你別跟別人講。」
張婉詫異地瞪大眼睛:「什麼事?」
「你能……」姚潔壓低聲音,「你的電腦內接社工庫嗎?」
「你想查誰?」
「一個叫丁兆的人,我有他電話,能幫我找地址嗎?」
「稍等。」張婉敲擊著鍵盤,「他是你的誰?」
「同學,但我跟他不熟。」
「嗯……找到了,在另一個區,離這裡還挺遠。」
「能看到他在哪工資嗎?」
張婉滾動滑鼠:「無業。」
姚潔沉默著,憂慮地凝視螢幕上的資訊。
「那我先關了,被別人看見可不好……我回頭把地址發給你吧。」
「張婉。」姚潔靠在椅背上,仰著頭,閉上眼,「你覺得有沒有可能,他入職了一個公司,但你搜索不到。」
「開什麼玩笑?除非那個公司不合法。」
「如果它就是因為太合法了,才能夠做到這樣呢?」
「你在說什麼?你今天有點怪。」
「我有一個朋友,他現在有很大麻煩,大到足以威脅生命,我該去幫他嗎?」
「你說那個丁兆嗎?」
「不,他是麻煩的製造者。」
「你不如交給員警處理。」
「要是那個朋友曾經也救過我的命呢?」
「你嚇到我了,到底是什麼情況?」
「我上學時經常被霸淩,是他出面替我告狀,也正是他讓我下決心去學拳。」
「那你要查的到底是什麼?」
姚潔沒有想到,多年前的噩夢,今天像一顆被點燃引信的炮仗開始旋轉,母親面目全非的屍體迄今鮮明,她面朝窗戶,眼睛離玻璃僅有幾釐米。她注視著遠處工廠的大煙囪。她說:「十六歲的時候,我拿了市青少年泰拳季軍,那時我媽出警已經有三天,不曾跟家裏有任何聯繫,當員警叫我們去認屍的時候,我還穿著比賽服。」
張婉扶著椅子緩緩轉過來。
「她負責的是一起冷鏈運屍案件,那天高速路的減速道發生連環追尾,其中有輛貨車,車廂上的鎖被撞開,裡面裝著的冷凍屍塊滾落一地,足足有三噸,頭顱、肢幹和內臟被非常規整地分類包裝,能拼湊成五十多個完整人體,司機雖然沒受重傷,但當天晚上由於未知原因在病房意外過世。」
「這麼大的事情……我從來沒聽過。」
「它沒有任何報導,當時在現場的路人拍的照片也在網路上尋無一跡,整件事像沒發生過,但它絕對是真實存在的,我媽媽因它而死。」姚潔低下腦袋,額頭頂著玻璃,「她順藤摸瓜找出的十多個涉事者,他們家屬都收到過極其機械的安慰簡訊,說一切安好,請不要擔心,他們共同效忠一個公司,或者說是一個能夠隻手遮天的組織。」
「是人口販賣?」
「我不知道,但比起販賣非法勞動力,它似乎更像一個食品公司,那五十多個人究竟來自哪裡,背後究竟還有多少受害者,一切都撲朔迷離。而我那個朋友,幾天前我去了他家,敲門沒有人應,發消息給他,他也是機械地回應,起初我沒有在意……直到今天,我在採訪的那戶人家再次看見了他回應的那句話,幾乎一模一樣,現在所有矛頭都轉向那個叫丁兆的人。」
「他也隸屬於那個組織嗎?」
「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脫不了干係。」姚潔用手指從口袋裏勾出摩托車鑰匙,「我得走了,非常感謝你的幫助,請放心,我不會把你拖入危險之中。」
一只拇指大的甲蟲撲到紗網上,暗綠色的鞘翅反射月光,姚潔叩了叩窗戶將它驚走,她拿起一塊白板走出雜貨間,經過父親的臥室時,裡面傳來他和繼母的爭吵聲。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她用馬克筆在白板上畫下錯綜複雜的關係網路,並將起懸掛於牆上。姚潔對丁兆的瞭解全來源於不久前的同學聚會,寒暄的時候,他挽起袖子持杯飲酒,毫不掩飾地展露手上奢華的、同他奸猥氣質截然相反的金錶,那天段洋沒有在場,他卻句句不離段洋。
「他是我現在唯一有聯繫的老同學啦。」話說完,他伸手把酒杯放在桌上,又掙來一次炫耀手錶的機會,「想必你也是吧。」
回憶起丁兆的表情,姚潔篤定他神秘兮兮的目光裏藏汙納垢,如果段洋的失蹤拜他所賜,那麼——
「還是它。」
白板上有一半線條指向兩個被圈起來的字:蒙宿。
這裡大部分線索資訊都是母親早年收集的,她沒來得及完成這副拼圖便早早離世,姚潔為其添加了一條線,這條線牽連著三個名字,段洋、丁兆、彭馳,蒙宿手眼通天,但百密一疏,這三人便是無意間劃開了一個漏風口。姚潔又注意到白板左上角的兩個字:
吃人?
其中的問號尤其浮誇,像一把鐮刀。
這樣的話,丁兆必是中間人。姚潔從口袋裏拿出張婉寫給自己的地址,於是心頭一橫,將早已收拾好的背包提起來推門而出,父親和繼母依舊吵鬧,似乎還在摔東西,她狠狠踹了一腳臥室門,隨後走下樓,紮進濃濃的夜色裏。
丁兆的公寓在一家檯球俱樂部樓上,公寓標識被俱樂部闊大的牌子遮去一半,顯得十分不顯眼。
樓道上站著一些抽煙的混混,轉角處是用於民商區域分割的鐵門,毫不意外被鎖起來了,姚潔站在混混們邊上,打算等丁兆下來,亦可能是上去,總之哪怕沒有鎖,貿然拜訪也會打草驚蛇。有個混混故意往她的方向吐了個煙圈,她朝他豎中指,隨後移步到床邊,香煙的味道散去,隔壁餐廳燃氣的味道飄上來。十分鐘後,她有些不耐煩了,四處張望著,試圖尋找到其他能夠上樓的地方。這時丁兆從檯球館二樓的小門走出來,披著風衣,手握一支塗鴉花哨的球杆,撞見她時瞬間愣住。
「這麼巧?你幹嘛來了?」
「不巧,我就是來找你的。」
一旁的混混似乎認識他,用手捂住自己上揚的嘴角。
姚潔說:「段洋去哪裡了?」
「我怎麼會知道?」丁兆的語氣虛了起來,他意識到對方既然會特意來找自己,肯定知道了什麼。
「蒙宿。」
「蒙宿?」
「我清楚你們的勾當。」
「你想怎樣?」丁兆邊說邊退至樓道,「你有憑據嗎?」
混混忍不住問:「她到底雞巴誰?」
「來找麻煩的,解決一下。」
混混走過來伸手想抓姚潔的衣領,她躲閃開,隨即迅速轉身,沒等混混反應過來,肘部直直敲在他的臉上。丁兆回頭,見他滿嘴鮮血趴在地上,立刻扔掉球杆沒命地狂奔,跑到另一端的樓梯往下趕,姚潔單手撐住窗臺一躍而下,恰好撲倒剛出門的丁兆,用早已準備好的塑膠紮帶反銬他的雙手。
丁兆的臉被壓在地上,嘴裡不停吐著沙子,他極大限度地轉眼珠,試圖瞪著身上的姚潔。
「操你媽……操你媽……」
「我換個地方讓你罵。」姚潔說著用力把他推進車裏。
「你抓我沒用……你無憑無據,抓我沒用……」丁兆喘著粗氣,「我報警……人身傷害,到時你還得賠我錢,還得……好聲好氣跟我道歉哩……」
姚潔揪住他的頭髮:「你們吃人,報警告我?」
「吃人?放屁!你放屁!」
姚潔往他腳上添了一捆繩子,又用膠帶封住他的嘴,時間並不充裕,她必須立刻開往一個能夠單獨審訊他的地方,並且在目擊者報警,員警搜尋到自己之前獲取關於蒙宿的有效資訊。啟動車子後,天上開始下雨,水珠落在擋風玻璃上,打開電臺,播放的是關於颱風的天氣新聞。
「請各市民儘量不要出門,以免墜落物砸傷……」
姚潔關掉電臺,開啟雨刷器,駛向一條通往郊野的泥濘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