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黑漆漆的。

這裡甚麼都沒有。

又是這個夢。

「都是我的錯。」隱約聽見有個女性在前方這麼說著「是我……」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彷彿隨時會消失一樣。
「你看，就是他，超帥的。」周圍傳來了其他的聲音。
「帥也不是他自己的本事啊。」
「欸欸，能幫我約那個女生出來嗎？」
「換女朋友跟換衣服一樣，真好。」
「反正長得帥做什麼都會很順利吧。」
此起彼落的閒言閒語在四處迴盪，孫玄皺著眉前進，不予理會。
「擅長做菜呀！你還真的沒有缺點呢！」一個形似絕文的形體這麼說「不過我對你已經沒感覺了，對不起。」
「不是這樣的……」孫玄低聲反駁。
「你明明這麼帥，也會有不如意的時候啊。」斐汮的話刺進了他的心窩。
「你們甚麼都不懂……」孫玄面有難色地努力往前掙脫這些聲音。
「都是我……」一名女性蜷曲著身子。
不需要問，孫玄一眼就認出她是誰。
「媽……」
「別過來！都是你！為何我要生下你！？」母親的身影鋪天蓋地而來，伸手便是掐住了孫玄的脖子「我拚命的達成婆婆的期待！我為了生下兒子偷偷打掉了多少女兒！沒辦法啊……誰叫我那隻顧著畫漫畫的先生收入這麼少！」她發紫的身軀不停的膨脹，淚水如湧泉般傾瀉而下。
「嗚痾……」孫玄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儘管那外表與回憶都一樣模糊不清，但心中的痛苦卻相當真實。
「明明不該是這樣的，我明明這麼努力了，為何總是要被這樣指指點點，餵你吃好的、穿好的，送你上高級幼兒園、補習班，學盡各種才藝，我明明沒有錯。」孫玄母親抓著自己的頭髮怒吼著「結果你居然是同性戀？你是這樣報答我的嗎？我到底做錯了甚麼！？」
「媽……媽……」
「嚇！？」忽然鬆開了雙手，母親倒退幾步「啊……錯的是我，是我不該存在在世上！」粗壯的雙手猛力掐住自己的脖子，轉眼就把自己的頭給扭斷了。
身軀還沒落地，就化為無數個嬰兒散落在地，隨後融化……蒸發……
孫玄喘著氣，不停地捏著自己的臉，心想到底為何自己還不醒來？這噩夢要持續到甚麼時候？

「很可笑吧，長得帥明明不是壞事，大家卻都很忌妒你呢。」黑暗的遠方有個聲音。
「誰？」
「明明很努力讓自己配得上這個帥臉，卻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呢。」
「……」
「明明是同性戀，卻一直交女朋友，她們不會太可憐了嗎？」
「到底是誰！？」孫玄怒喝。
「你總是在做徒勞的事呢。」
「才沒有這回事！」
「你有哪件事情做好的嗎？連自殺未遂的痕跡都被誤認為是皮蛇，笑死。」
「呀啊！」不想再聽下去，孫玄把臉埋進雙腿中。
淺淺的腳步聲在他身旁停下。
「你也會露出這種表情的啊？完美青年。」
緩緩抬頭瞧，是個穿著黃色雨衣的小朋友，聲音相當稚嫩，身高目測只有一米，相當詭譎。
「你是誰？為何不讓我醒來？」
「我是來開導你的。」男孩攤手，半張臉都隱藏在雨衣的黑暗之中。
「我不需要，我又沒做錯甚麼事。」
「沒做錯事這件事本身就錯了。」
「……」孫玄瞥了他一眼，站起身往反方向走「如果你只是來跟我玩文字遊戲的話，我不奉陪，你要在我夢中搗亂甚麼的隨你便，但我還要起床準備早餐呢。」
「如果我說不呢。」
「那我就會在睡夢中餓死，你也沒得到甚麼樂趣。」孫玄東張西望著。
小男孩原地楞著幾秒鐘。
「呵呵……不愧是優等生，思維就是不同，跟在竹林廢墟的結界中時相比，現在淡定了許多呢。」
「同樣的錯我不會再犯第二次。」
「但卻自殺未遂了很多次呢。」
「……」
「心靈控管？自我催眠？靈魂封閉？」
「嗯？」
「你的技巧啊，這些名字我也是剛剛隨便取的，但……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吧！你很擅長控制自己的心靈呢。」小男孩的周邊下起了雨，他則用雙手接著雨水「而你現在正控制著自己不要害怕，讓自己展現『身為理想的存在』應該做的行為，在廢墟結界中也是，一得知『只要不相信，就能得救』，你便認為『理想的自己』是能做到的，於是就成功了。」
「我可以醒了嗎？」
「但其實你沒有成功不相信那個結界存在，你只是『相信自己能不相信』而已。」
孫玄不太想去思考他說的任何一字一句，只是靜靜地等他把話講完，像是不小心接了詐騙集團或是保險業務的電話一樣。
「你以為你真的努力了嗎？你以為你真的有努力讓大家認為你不只是帥而已嗎？」手一攤，累積的雨水嘩啦而下，如水球砸落般濺起不小的水花。
「少自以為很了解我。」孫玄有點動氣了。
「你只是努力活成大家想像中的你而已，自以為在掙脫束縛，結果卻是作繭自縛啊。」
「夠了！」孫玄伸手往小男孩身上揮。
在揮擊擊中雨衣男孩之前，意識陷入朦朧……應該說意識逐漸清醒，夢境消散，只有印象中在醒來前一刻那小男孩這麼說。

「叫我，如果你想知道正確的做法的話。」

醒了。
孫玄坐臥在床上，雙手揉著臉，深吸一口氣，搔搔發癢的脖子，開始新的一天。
明天就是除夕了，今天要忙的事情可多著，雖說老家沒有很遠，但是個相當傳統的家庭，要注意的禮節有很多，禮品自然不可少，若事先買好還會被嫌沒誠意，經過這幾年的嘗試，最不會出問題的就是新鮮的水果了。
「爸，我出門囉，早餐我放餐桌上了。」緊閉的房內傳來鼾聲，看來昨晚又熬夜了。
蘋果、櫻桃、草莓、橘子，樣樣不能少，孫玄提著環保袋在菜市場遊走物色，雖說對菜市場而言這時間已經有點晚了，但還是多少能找到一些賣相不錯的，雖然價格也高了一點。
「唉唷！今天比較晚來唷！」
「我女兒今年剛好沒對象，要不要認識看看？」
「畢業了嗎？找到工作了嗎？」
「皮膚真好，怎麼保養的？是天生的嗎？」
此起彼落的招呼聲，儘管令人煩躁，但孫玄仍井然有序的一一回應。
『真是一群不知羞恥的豬呢。』那小男孩的聲音出現在腦海中。
雖然稍微驚了一下，但他仍不受影響的與大家聊天。

提著滿載的環保袋，是該回家一趟了。
「啊。」
「啊……」
好巧不巧，在路上與絕文遇上了。
「……嗨。」儘管有點尷尬，但至少還是朋友，孫玄勉強控制住表情打招呼。
「嗨。」絕文扶住自己的安全帽，視線往旁邊閃過。
「今、今天沒跟家威一起嗎？」提著環保袋的拳頭握緊了一點。
「他說臨時要回老家一趟，所以今早搭第一班車走了。」知道得挺清楚的。
「臨時？難道不是因為要回去過年嗎？」
「就……大概平常沒有回去的習慣吧，所以才說是臨時。」絕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落寞，在孫玄的耳裡聽起來就是有點寂寞吧「現在在進行一些調查跟巡視，不過我自己沒問題的。」
「……嗯，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歡迎隨時告訴我，畢竟我們還是朋友。」沒錯，即便告白被拒絕了，做人還是要有風度才行。
「……」絕文抬頭盯著他看。
「……怎麼了嗎？」孫玄的心揪了一下，身體熱了起來。
「那。」
「嗯？」
「那可、可以把你家的那個竹子盆栽，借我看一下嗎？」眼神又撇開了，似乎嚥回去了甚麼話語「你說的那個詭異的竹子盆栽。」
「……當然沒問題。」回以禮貌的微笑「我正好要回家，要跟我來嗎？」心跳有點加速。
「……好。」扭捏了一下，最後還是畏首畏尾的跟在孫玄旁邊。
也許是因為太緊張了，又或者是太尷尬，感覺一下子就到了家門口，口乾舌燥的孫玄看了看絕文，絕文也困惑的看了看他。
「……要進來坐坐嗎？」
「嗯……我看看盆栽就好，不會待很久。」
點點頭，孫玄有點懊惱的走進大門，拿著竹子盆栽出來「我幫妳拿出來就好，如果妳要的話，可以帶走也沒關係，畢竟也沒人知道到底是誰放在那的，啊，我幫妳裝袋吧。」
「不、不用了，沒關係，我拿著看看就好。」絕文接過盆栽，端在手中端詳，偷偷的掀起安全帽的鏡片露一個縫隙瞧一眼，隨後又快速蓋上「好了，還你。」
「有什麼異常嗎？」
「沒有，好好澆水，牠可以活很久，就這樣。」絕文雙手一揮，後退了一步。
心跳似乎冷靜下來了，感覺就像潮水退去，一種厭世的感覺油然而生「妳沒有戴我送妳的面具呢。」
絕文愣了一下「……你明明知道為什麼。」
「……確定不進來待一下嗎？」忍不住稍微死纏爛打了一些。
她抱頭苦惱「天啊……老實說，光是站在這裡跟你聊天，我已經盡全力了。」絕文看起來相當手足無措「我是第一次被別人告白，而我的確曾經對你有好感，但……那都是過去式了，雖然說我也很想跟你繼續當朋友，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這場面孫玄早就看多了，而且通常立場剛好相反，他知道絕文的感覺是甚麼，絕文還太年輕了，一個普通國中生不清楚該怎麼處理這些感情問題也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我可能暫時無法跟你相處，你可以理解嗎？能等我能理好情緒後再繼續做朋友？」
雖然心有不甘，但孫玄也只能點頭「我能理解。」
兩人尷尬地互相道別，看著逐漸遠去的絕文，孫玄很清楚接下來彼此的關係會變成怎麼樣子。
從此逐漸疏遠，什麼繼續當朋友的話語都是假的，未來頂多只是會打招呼的關係罷了。
「我在期待甚麼啊……」狠狠捏了自己的臉。
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嗎？孫玄的胸口緊繃得難以呼吸，勉強進屋忙起家事，試著靠忙碌讓自己好過一點。

 




『這就是你所謂的努力嗎？老實說有點噁心呢。』
雨衣男孩在腦海裡嘲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