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洞穴外的空氣竟然比裡頭還要沉滯悶熱,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沉甸甸灑在空氣的粒子之中,壓得我幾乎無法喘息,感覺好難受。
數不清這是我第幾次佇立在荒原與洞口的交界處。
我有氣無力倚著佈滿青苔的洞口,望向眼前一片漆黑的無垠荒原,努力打起精神的我勉強能看見荒原的些許輪廓,然而那也只不過是光禿禿且斷斷續續的線條罷了,失去綠茵的荒原上早已空無一物,存在其中的只有充滿重力的「空」。
如果問我為何在黑漆漆的夜晚中還能知曉眼前空無一物?
某一次,我曾在黎明破曉之際站在這裡發呆。當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色天空發出第一道曙光,劃破灰黑布幕,猛力打入這個奇特空間時,我短暫看清眼下景象:一片荒涼旱漠映入眼簾。仔細一瞧,可以發現地表植被曾被某種生物無情啃食殆盡,僅餘下些許再也無法成長的墨綠色印記,宛如朝清晨陽光吐露出無奈。
荒漠遠方有一株力圖讓枝枒新生的巨大櫻樹,我的心中一陣驚喜:原來這片虛無之境還有所謂的生命。
雖然位處遠方,那株孤獨櫻樹努力想抽出新芽的本能,透過自己搖擺的樹枝,讓我感受到不可思議的力量。荒原上的空氣始終停滯不前,根本沒有一縷清風拂過,因此我確定是櫻樹試圖以自己微薄力量,以撼動這個空間的靜寂。
在那道曙光完全刺痛視神經的剎那,眼前所有景象連同我自己旋即消失在洞穴與荒原交接處。在那之後,我屢次站在此處都是靜悄悄的黑夜時分,這一次也不例外。我伸出左手試著擾動周遭空氣,接著瞪大雙眼望向那株神秘櫻樹所在方向,卻沒能看見絲毫樹木的輪廓。
『
姊,拜託拉我上去,我求求妳,外套…外套裡有爸媽和我要給妳的驚喜,請妳先看一下。妳絕對不是死神,快救救我!』
遠方櫻樹倏然發出聲音,我依稀聽見了充滿絕望的求救聲。
我首次鼓起勇氣,準備踏入令我心生畏懼的荒漠並朝櫻樹走去之際,幽暗洞穴裡傳來震天吼聲:「偶像也會想打炮啊,狠狠地填滿(ハメる)空虛。」
吶喊的聲線用力敲打我的耳膜,已然踏出右腳的我,再一次消失在虛無荒漠和洞穴交接處,雙肩感覺正被輕輕搖晃著。
『小茜、小茜,妳還好嗎?』
「阿咖醬、阿咖醬(あかちゃん,Aka chan)!」腦中傳來熟悉又陌生的呼喊聲,我的意識尚不甚清楚,下一瞬間旋即起身並打直身軀,下意識喊出:「是的,我明白了。」隨後才勉強睜開惺忪的雙眼。
「小茜,妳終於清醒了。」
眼前的伊達里奈噗哧一笑,她的柔嫩左手輕放在我臉頰上,恰到好處的溫度,不疾不徐緩緩流入我的體內,初春凌晨的寒意頓時消散無蹤。
房內牆上石英鐘顯示凌晨兩點五十分,我才入睡一個小時而已。身上的疲憊與幾小時前的震撼感仍舊像麥芽糖般黏膩,牢牢吸附在氣空力竭的身軀之上。
「里奈,只穿這樣不會冷嘛?」我不自覺打了個哆嗦後,急忙用這個問題試圖化解眼下尷尬。
她身穿一件藕芋色絲質睡衣,可以看出睡衣質感相當輕柔又親膚,胸前美好形狀隱約可見卻性感不俗豔,恰如其分襯托出一顆夜晚的璀璨明珠。反觀我自己則是穿上知名搞笑卡通圖案的厚重睡衣,儘可能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藉由這種形式來讓自己感到安心。
里奈搖搖頭:「一點也不,我的老家可是比東京還要冷上許多,這裡的初春天氣對我來說剛剛好。」語畢,她輕輕拉了一下那件絲質睡衣,平日夜晚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棉質灰色菱格紋睡衣,有時乾脆就穿簡單的合身深色短T恤或內衣式上衣(Bra-top)。
窗外飄下皚皚細雪,映著仍然發亮的霓虹燈,絲毫感受不到冬盡春來的氛圍。時序即將進入三月初春,沒想到東京居然在昨晚開始下雪,生性非常怕冷的我,只好穿上厚重睡衣才能入眠。
伊達里奈,今年20歲,來自「知床半島」。在認識她之前,我壓根不清楚「知床」在哪兒?雖說現在也僅限於知道位處北海道的極東北之境,距離東京有一千三百公里之遙。
「我的老家只有三座紅綠燈喲,可是風景『
粉美麗』。」掛著甜美笑容的里奈用左手比出3的手勢─最後她用北海道方言」わや」(waya)稱讚家鄉美景。這是當初她在甄選會上自我介紹的部分內容。
留著一頭嬌俏鮑伯頭短髮的伊達里奈容貌姣好,笑容可掬,肌膚如雪般白皙柔嫩,在純然「無邪氣」氛圍中略帶一股難以言喻的性感。在同期入團學員中,我對伊達里奈第一眼印象最為深刻,一起入團學習各項必備技能已超過半年多,直到最近兩個月才開始逐漸熟稔這位來自「知床半島」的東北靚女孩。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里奈家鄉的趣事及生長背景,可是她總有意無意避開相關話題;目前只知她相當喜歡看電影、閱讀書籍,還有她原本的志願是想成為一位「公務員」─這一點是看某知名A時裝雜誌所刊登的專訪介紹才得知,我曾在出外景的交通車上確認這項消息的真偽,她拿下耳機後以嚴肅表情對我說:「
夢想只出現在舞台上,後台存在的只有現實。」耳機內傳來低沉的貝斯聲搭配規律鼓點。
那時的我不明所以,里奈年紀只比我大一歲,
但是她在各方面都比我要成熟世故許多,好比一個成熟的大姊姊。
我必須趕緊加快腳步才行,畢竟眼前也有屬於我的舞台。
窗外下起細雪,但是體內還殘留著剛才佇立在荒原時的悶滯氣息感,口乾舌燥的我轉身面對褐色床頭櫃,小心翼翼拿起一瓶印有」SOMA」草寫字樣的漂亮瓶裝氣泡水,輕輕扭開瓶蓋後便直接飲下,悅耳聲音隨著呼嚕嚕的氣泡水,奔馳在我體內每個乾涸細胞之中。
「真好喝。」我露出滿意微笑。
「相馬市(Soma)的水?」
「是也不是,好像是諧音雙關語。這是今天…不對,是昨天早上握手會時,一位遠從相馬市來的歌迷送給我的禮物。老實說,我原本不知道相馬市在哪裡。」我將另一瓶氣泡水遞給里奈,示意要她也喝喝看。「那位歌迷說這是家裡經營餐廳特製的氣泡水,請我務必嚐嚐看,如果有機會的話,想請我當代言人呢。」瓶中氣泡水猶如可見到我開心的微笑倒影。
里奈接過氣泡水後開口:「真的要給我嗎?」
我微笑點點頭:「等我當上代言人之後,要喝多少就有多少。早上就去告訴春菜姊,她應該會幫忙吧?」今井春菜小姐是我們的經紀人之一。
里奈與我相視而笑,旋即灌下好幾口微酸氣泡水:「這瓶好像是葡萄柚口味的,真好喝。」
成為偶像團體B with You團員至今八個多月,昨天是第一次舉辦「歌迷握手會」活動。在會場上,經紀公司也正式向歌迷宣布在3月3日「女兒節」(ひな祭り)的隔天將舉辦首場B with You二期生演唱會,地點就在都內某知名棒球場。
那座球場乃B with You的演唱會聖地。當我尚未通過甄試之前,便曾被同學和學姊邀約一起在夏天去看了演唱會。雖然現場歌迷超過八成都是男性,甚至有不少「大叔」,可是欣賞完整場演唱會後,女孩們也會相當開心及感動。
「小茜,要不要去報名試試看?」那時同行的學姊口出驚人之語。
「我不行啦,況且我還是個…」我當下立刻回絕,體內卻湧出莫名衝動,腦中不停播放演唱會的安可曲旋律。
「其實學姊已經偷偷幫妳報名二期生甄選了,B with You這兩年竄起速度很快,我和學姊都相當看好,也一致認為妳很有機會入選。」好友在一旁敲邊鼓時,吐出更令我訝異的話語。
「啥物(siánn-mih)?」
當時緊握手中的鋁罐汽水瓶差點被我直接捏爆─或許這可以當作甄選會上的特殊才藝?
「對了,小茜…」里奈的聲音將我從氣泡水倒影回憶中給拉出來。「妳還好嗎?剛才妳說的話好直接。」可惜這氣泡水並非「孟婆湯」,沒想到她依然記得方才的事,我好像不小心說出奇怪夢話。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如何妥適回應。
「剛才妳好像說了『想打炮』?」里奈直接複製了我的不雅夢話。
我羞怯怯點頭,可以感受到自己雙頰瞬間泛紅,滾燙感驅走了身上殘存寒意。
「不是里奈所想的那樣。」我急忙為自己緩頰辯解:「這是因為…」
她似乎無意聆聽我的解釋,反而緊張地追問:「小茜,妳被上過了嗎?」
雙人房內鴉雀無聲,連春雪落下的聲音都能被聽見一般安靜。
這個問題太過敏感尖銳,加上里奈的用詞竟是如此直接,左支右絀的我欲言又止。
剎那間,一陣手機震動的低頻聲響,劃破這個難為情的結界。原來是她放在床頭櫃的手機發出訊息提示的震動。
『好煩吶,睡不著,可以過去妳們那裡嘛?』
同為二期團員的伊坂美玲傳了訊息給里奈,她倆感情十分要好,在我「介入」之前,凡是需要在飯店外宿時,她們總是會分配到同一個房間,倘若是三人房時,里奈便會把我也一起拉進來。
「這是妳在握手會上收到的最新款手機嘛?」我望著床頭櫃閃閃發亮的全新限量版手機發問。如果要在此刻入手,若無特殊管道必須排上三天三夜才能順利購入。
里奈猶豫兩秒後回答:「是也不是,不過確實是在握手會上收到的。」她拋出和我一模一樣的回答,卻帶有深深的曖昧不明。
通過二期生甄選後,首先要進行三個月的基本培訓期。「練習生」們不但沒有支薪,還必須額外支付三十萬日幣。這筆款項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有經濟困難的人所在多有。據說一期生當紅的「御三家」(日文三巨頭之意)其中一位學姊,當初因為湊不出這筆錢而萬分焦急,多虧她們的專屬經紀人佐藤真廣小姐「慧眼識良駒」,先行代墊這筆費用,否則公司很可能就少了一隻超級金雞母。
當練習生訓練期滿且合格者,會加計十萬日幣退還。若中途退出或未達及格標準者,則不予發還,且需另外簽訂一年期的「保密協定」與「競業禁止條款」:未繼續參與經紀公司活動的練習生們,在未來一年不得另外參加其他經紀公司的選拔或工作,所有練習內容也必須嚴格保密,未得經紀公司書面許可下,皆不得對外公開。
「啊啦啦!感覺好像上了海賊船。」來自沖繩的伊坂美玲當初拿到說明書時,忐忑不安地坐在我身旁嘟嚷著。開朗活潑、天生少根筋的她好像絲毫不介意前方的」Big Boss」很可能會聽到她的抱怨及不滿。
Big Boss是一、二期生給營銷企劃部總監─館山一平先生的「共同暱稱」。
在公司裡,除了總製作人荻原老師之外,總是一副撲克牌臉、看不出情緒起伏的的館山先生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同時也身兼我們的「頭號經紀人」,倘若沒有經紀人護身,偶像本身等同在藝能界走投無路,根本難以生存。坦白說,大家都對館山先生沒有什麼好感,甚至因為某件事而感到畏懼厭惡,可是沒人敢得罪或頂撞他的意見。
「果真人如其名,臉孔與表情完全是平的。」伊坂美玲曾在宿舍開了館山先生的玩笑。
原則上,館山先生只聽命於荻原老師和「實質的社長」,偶爾也會提出和荻原老師不同的主張。雖說館山先生有點令人討厭,他卻對公司的事務鞠躬盡瘁,好幾次我和里奈、伊坂美玲待在練舞室到深夜,館山先生的辦公室燈光仍舊明亮,他時常外出應酬後又返回公司加班─應酬對象似乎也有諸多政界高層,許多次都是神祕黑頭車來接送館山先生。
某次深夜甚至看見他獨自泡了團員代言的杯麵來果腹。坐在交誼廳黑色沙發上的他,任由杯麵飄出的白色霧氣掩蓋住金框眼鏡鏡面,那個模樣著實有點滑稽,霧氣消散後的眼神透出一絲愁緒。
算一算年紀,館山先生此刻應該在家陪伴正需要父母關愛的孩子才是,然而他就如同大多數過勞的日本白領上班族一樣,每天超時工作,追尋著不為人道的夢想─假如這項「東西」還存在於大人體內的話。
話說回來,我其實根本不知館山先生是否已經結婚生子?
那一夜,我鼓起勇氣緩步走向他:「館山先生,如果不嫌棄的話,這個給您。」我從紫色後背包中取出一包餅乾和罐裝飲料。「這是台灣很受歡迎的零嘴和奶茶,請您吃吃看。」我畢恭畢敬用雙手將零食交給他,一開始的語氣有些顫抖。
「多謝(to-siā)。」館山先生對我露出至今僅見過一次的微笑,並且說出讓我驚訝的語言。
「咦?不客氣。我們先告退了。」我和站在遠處觀望的里奈對他微微鞠躬後,趕忙碎步跑離交誼廳,以步行返回宿舍。
走在前方的里奈轉頭露出賊笑:「阿咖醬,飲料裡頭有記得下毒嗎?」
「里奈妳很壞耶。」
在辛苦練了一整天的首張單曲舞蹈後,那一夜用這種方式結尾讓我感到無比喜悅,遠處的東京鐵塔燈光宛如夜空星星,對我笑嘻嘻閃爍著。
再回到手機的話題,那時也出現了讓我眼睛為之一亮的團員。從練習生晉升為正式學員後,經紀公司會配發每個人一部手機且規定不準關機,但不會嚴格禁止大家另外使用自己的手機。公司派發手機所拍錄下或內存於其中的所有文字影像等等,都屬於公司的「資產或營業秘密」,不得擅自傳送給非相關人士,即便是傳送給自己親人或好友,原則上也在禁止之列。
「阿勒?什麼嘛。好多奇怪的規定,領到新手機的期待感一點都沒有。」伊坂美玲仍然嘟著嘴不斷低聲嚷嚷,抱怨哪來這麼多的特殊規矩。
大家也在當下簽了許多根本看不太懂的契約。在場所有學員一邊小聲埋怨,又一邊迅速簽完桌面上一張又一張的合約,唯獨最年長的我妻直美認真看完所有契約條款,甚至向兩位經紀人與「士大夫」(工作人員」Staff」的中文諧音暱稱)提出諸多疑問,讓他們無法招架,差點讓Big Boss與公司法務親自出馬溝通。
我妻直美的家世淵源頗有來頭。練習生大多是十多歲的女孩,一開始當然無法「望文生義」。因為直美的姓氏特殊,早在甄選會時便引起矚目,稍有智識的「大人們」一眼就猜出她的家世出處。
我妻直美乃出身日本法律名門世家,本身也是知名大學法律系畢業的優等生,在參加甄選前便已考取律師資格,經紀公司也計畫打出「我的偶像是律師」口號,作為直美的特殊宣傳噱頭。
假若有人刻意「酸」她是憑藉家世背景而得以入團,那就大錯特錯。日本社會不若想像中開明,尤其是有特殊家世傳承背景的家族或人士,往往身不由己,為了「傳承」一詞而葬送許多不同發展可能性,甚或犧牲自己想過的人生。
我妻一氏幾乎就註定要走上法學一途,且對其聲名極其注重。直美的雙親與家族長輩都反對她進入演藝圈,他們不想這個具有高度識別性與象徵意義的姓氏出現法政界之外,況且還是五光十色的藝能界大染缸。
我妻直美根本不缺錢,更不缺工作機會與擺在面前的大好前程,實在沒必要讓自己如此辛苦,正式出道後又得面對眾人的品頭論足,甚至心有邪念的「意淫」。之外,直美在甄選時業已23歲,以偶像活躍的年齡而言算是偏大,這一點反倒順理成章變成家人給予她的阻力,然而直美勇敢選擇走上自己想要的道路。
「
法律制度和我渺小的力量能夠改變的又有多少?」
直美雙眼發出銳利光芒直刺我的雙瞳。在那一瞬間,我好比受到陰陽師的咒術影響,完全無法動彈、無法言語。
五個月之前,我在發音練習課程的休憩空檔,趁機詢問她為何要參加選拔?直美堅定眼神與簡短回答,使我看見偶像所能發出的不同風采以及社會中殘留的希望之光,即便我還不明白她究竟想改變什麼?
正當我的好奇心像頑皮貓咪想追逐里奈新手機來路時,「說直美,直美就到」。敲門聲規律響了三下,每一拍間隔都十分精準,發出的音頻也一模一樣。
里奈緊握金色手機,披上藍色薄外套前去應門:「娜歐敏(なおみん,Naomin)果然也來了。」
由於我妻直美年紀稍長,大家不太敢稱呼她「娜醬」(なちゃん,Na chan),就連一期生學姊們也都如此,或許和她天生散發出的一種特殊氣場有關。
「大家叫我直美或娜歐敏就可以了。」她露出自信笑容向大家做簡單自我介紹時如是說。
當下大家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連當時另一位經紀人金妍靜小姐也有類似感受。
附帶一提,金妍靜小姐是韓日混血兒,在首爾出生長大,高中畢業後隨同家人搬遷至東京。一副娃娃臉的她看不出已有40歲了。由於公司打算朝韓國拓點並推銷B with You,此前特地找了她來擔任經紀人。雖然和今井春菜小姐沒有上下隸屬之分,不過彼此其實處於實質競爭關係之中。
「二位打擾了,蕾伊醬(れいちゃん,Rei chan)一直抝我也一起過來,這時間大家都還沒入睡,肯定是下午『那件事』的」aftermath」。」直美有點無奈又沒好氣地抱怨。事實上,她相當照顧和我一樣是18歲的伊坂美玲,動不動就會喊著美玲(みれい,Mirei)的暱稱「小玲」,也就是「蕾伊醬」。
「才不是這樣,我是因為太緊張而睡不著。明天…啊,是今天要上的節目讓我沒辦法睡覺。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上節目,妳們不緊張嘛?」個性大而化之的伊坂美玲居然會有緊張失眠的困擾。
伊坂美玲所指的是二期生握手會之後,公司緊接著安排一個談話性節目做為演唱會宣傳,該談話性節目製播已有很長一段時間,遠超我和里奈的年齡相加,主持人地位更是具有絕對份量,很難藉由耍笨搞笑或插科打諢而矇混過關。說實話,我也緊張不已,若非下午的「突發事件」似乎有「負負得正」的奇特效果,方才即使再累可能也輾轉難眠。
聽見直美兩人的話語後,里奈故意竊笑說:「有人一點也不緊張,早就已經先睡過一輪,而且還來了一段特殊模仿秀。」
「什麼?我錯過好戲了嘛?」伊坂美玲無厘頭的發言和平日根本沒兩樣。
雙頰滾燙感再次襲來,我急忙伸出右手輕抓里奈左臂,示意她別再說下去。
「讓我猜猜看,是不是『模仿』美彩子學姊在下午的震撼性宣言?」直美推了一下臉上的紅色膠框眼鏡。在場四人除了伊坂美玲外,大家都有或深或淺的近視,直美近視度數最深,卸妝後就會換上這副很有質感的眼鏡,有時甚至覺得脂粉未施的她戴上膠框眼鏡更加迷人。
「不愧是敏銳度最高的B with You專屬偵探,短短三秒就『瞬殺』謎題。」
「都是妳故意提示的太明顯。」我鬆開右手後不禁哀嘆。
「天吶,看不出來小茜敢模仿這個絕對會是經典的橋段?」伊坂美玲顯然尚未進入狀況。「可以再來一次嘛?霸託霸託!」她雙手合十,故意用娃娃音來懇求。
「這個太強人所難了。」我握著手中印有SOMA字樣的氣泡水答道。
直美和伊坂美玲一副認真神情看向我,待我深呼吸後,不得不說出我在夢境中的遭遇和最後洞穴裡傳來的那句話─其實是自己在睡夢中所不小心喊出口。
關於洞穴、荒原之間的關聯,以及我經常進入這個奇特夢境等情狀,並沒有詳述太多,尤其是那株不知是否存在的櫻樹以及洞穴之中到底有誰?
伊坂美玲摀嘴輕笑:「實在是太刺激了,直接說出『我想打炮』,下午突發事件的影響力比單獨上節目的壓力還強大。」
「我反而對小茜所說的整體夢境比較有興趣。」載著眼鏡的直美輕蹙雙眉,細細思考這個難以解釋的夢境。
「剛才不小心脫口而出的夢話,在法律上不算是『行為』吧?」我慌忙向高材生直美求援,雖然聽起來是個荒唐的問題。
「根據德國學者漢茲.魏采爾(Hans Welzel)的『目的行為論』來看,確實不算是可評價的行為;然而我們不是在法院或校園。小茜,我們已經踏上殘酷舞台的階梯,一舉一動都會受到放大審視,舞台上的聚光燈能讓妳更美、更受人矚目,可是搭配高解析度攝影機卻也讓妳的毛細孔無所遁形。」
直美煞有其事回答我慌張下的怪問題,事後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荒謬。
「啥?會不會太嚴重了?只是不小心說出來的夢話而已。」伊坂美玲搔著頭回應,一旁的里奈則是靜默不語。
「這叫做『舉輕以明重』,從現在開始凡事都得更加謹慎才行。妳們瞧,假使那個還開著而且正在運作呢?」直美左手指向小圓桌上的筆記型電腦。「如果那個小小的攝影鏡頭正對準床上的里奈和小茜拍攝呢?」
筆記型電腦的電源鍵此刻確實是亮著,而且並沒有將螢幕面板給闔上。
「討厭啦,娜歐敏是認真的嗎?」伊坂美玲驚呼出聲。
打蛇隨棍上的直美繼續她的縝密述說:「現在每兩位團員共同使用一部筆電,所以也算是公司的資產。我們才剛拿到沒多久,不確定裡頭是否有什麼特殊程式,不是嗎?」直美暗指其中是否被安裝了我們所不知道的木馬程式。
「太可怕了,真是這樣的話,豈不是把我們當成小偷或犯人?還有當初也草率簽下那麼多合約,都沒仔細看清楚,好像只有娜歐敏認真看過一遍。」伊坂美玲發出一種肯定的語氣來指摘公司的不是,卻忘了一切尚未證實與當初自己忽略審閱契約的事實。
「倒也不能這樣說,未成年團員當初簽那些契約時,都有法定代理人同意書,這點算是公司投機取巧,不過契約本身在於合理分配風險與讓社會運作更有效率,並非基於不信任彼此。至於我的假設嘛…即使電腦被安裝不明程式也很難說公司的不是,換作是妳,恐怕也會如此。這是一種對我們的規訓手段,如同眼前這個社會一樣。」
「什麼舉足輕重又是教訓的,都把我弄糊塗了。」
伊坂美玲的雙眼開始出現呆滯,
里奈則是陷入沉思,猶如想起自己的陳年往事。
我急忙跳下床查看電腦有無異狀。
「電腦的確沒有關機,只是讓它進入休眠狀態。一般掃毒軟體可以找出『假設性』安裝的木馬程式嗎?」
直美回答:「如果公司有意安裝,一般掃毒軟體恐怕是沒辦法;就算可以找出來,我們最好不要任意移除,暫時裝作不知情就好。」
我點點頭:「果真是高材生,我明白了。」
「為什麼不要移除?」伊坂美玲的困惑益漸加深。老是「直線思考」的她一時之間應該很難理解。
「之後我再對妳解釋。對了,小茜剛才用電腦做什麼呢?」
我放下手中氣泡水後回答:「明天輪到我繳交部落格日記,剛剛洗完澡後先寫了作業,然後寄給今井小姐,一時疏忽就忘了關機。」
B with You的官方網站每天會更新一篇日記,由每位團員輪流親自撰寫,再交給經紀人與網站管理科的課長審閱,經過雙重檢視,確定沒有問題後才會上架。萬一團員過於忙碌或有事無法撰寫作業,就會請企劃部同仁代筆,這種例外狀況不能太多,畢竟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會被列入「評比」來決定演出機會的頻率,每位團員最重視的就是新單曲站位及出鏡與否─也就是歌迷口中的「福神選拔」。任憑外表再美麗可愛,如果不能站上舞台或是最前列的位置,一切都是枉然。
「比起美貌或才華,荻原和森田老師更注重偶像的工作態度。」今井小姐在大家正式晉升團員時,曾如此諄諄告誡。
她口中的森田老師曾是紅極一時的實力派偶像,和總製作人荻原老師本就是師徒關係,後來聽說身體出了一點狀況,不得不轉向幕後發展。荻原老師和業界人士都曾大力誇讚森田老師是天生註定吃這行飯的天才,許多團員均以森田老師之成就為目標而前進。
「原來如此,接下就輪到我了,聽娜歐敏這麼一講,讓我有點害怕用公司的電腦。」伊坂美玲緊皺眉頭,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
「蕾伊醬,請放千百萬個心,基本上不要在電腦前寬衣解帶就行了,然後用彩色膠帶把鏡頭封起來,需要使用時再拆下來。此外,盡量避免用電腦傳送私人電子郵件或訊息,這樣差不多就非常安全了。」聰穎的直美冷靜提出中肯建議,有條不紊又富有邏輯。
伊坂美玲似懂非懂,點點頭應允。
在我將筆電關機後,里奈放下金色手機後開口:「妳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當偵探而已吧?」
「對、對,小茜還沒重現經典模仿。」
我露出為難的神情,直美順勢幫我緩頰:「蕾伊醬,先別逗她了。小茜應該不是壓抑太久才迸出驚天之語?」
「當…當然,才不是妳們想的那樣,只是單純受到美彩子學姊的震撼發言影響。」
「這麼說來,已經滿18歲的小茜都有好好適當紓壓囉?」傻乎乎的伊坂美玲此時變得牙尖嘴利。
「蕾伊醬,別再逗小茜了。」直美對伊坂美玲的嚇阻再次拯救了我。
里奈一臉嚴肅說道:「美彩子學姊的演藝生涯大概玩完了,她的鈕釦真的全部鬆開了。」她的語氣中散發出冷峻,與其說拋出疑問句,更像是伸出一雙無情的手,把美彩子學姊送上藝能界的斷頭台。
「鈕釦鬆開?好像在哪裡聽過?」伊坂美玲摸了摸自己厚重睡衣的裝飾性釦子。
直美嘆了一口氣,轉身望向窗外說:「這就是美麗與醜陋一起出現的同步性真相嗎?」直美不似對著我們說話。
房裡暫時一片靜默。
窗外的細雪紛飛,絲毫沒有止歇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