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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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11-09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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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業說:「要真那麼著,咱們在這兒空耗了九年,又花了那麼多錢,算是幹嗎的呀?我現在沒別的想法兒,就想著能學點兒掙錢的本事,好能自己養活自己。要是再有餘力,能幫幫我父母,我這輩子也就知足了。我從小兒就看不見,可是我父母從來都一丁點兒沒嫌棄過我。家裡好不容易有了點兒好吃的,我父母都捨不得吃,背著我姐姐弟弟,偷著擩給我。我父母身體長期不好,將來我在白吃他們,我還他媽算個人嗎?!要是真到了那個地步,我就自殺!既給我父母減輕負擔,為家盡孝;又節約社會資源,為國盡忠。人一瞎了,怎麼干點兒什麼什麼都那麼難呀?!怎麼想好好兒的活著都不行呀?!咱們到底都招誰惹誰了呀?這都是憑什麼呀?!」說到這兒,常思業聲音哽咽淚水涌眶,雙手捂臉「嗚嗚」的哭出了聲兒。他的哭聲把人們的心情感染的越來越痛苦,越來越壓抑!……吳運時一聽常思業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心裡就是一驚,他想:「這常思業一般不大愛說話,一說企話來還真夠嚇人的!真是蔫兒人出豹子。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說話竟然還有當年本校兩派論戰遺風呢,遣詞造句口若懸河。分析起問題來也有當年學哲學群眾運動的習慣,抽象具體全面深刻。真是個能說會說又敢說的人。今年才到三月初。他常思業是屬雞的,現在才剛剛十三歲,就是到了今年十二月下旬的生日時,他也才只有十四歲呀?!對他這個正處在青少年時期的小盲童來說,真正的人生可還遠未開始呢,怎麼一下子就想到死了呢?!是呀!盲人活在世上確實太艱難了,我不是也為看不了書而常常覺得人生艱難嗎?不是也為此兒想到過死嗎?!天地悠悠,人生茫茫。順逆難料,禍福無常。我們整個兒盲人界的希望到底在何方?!咱國的大好形勢什麼時候才能好到上級領導把我們盲人的學習和就業問題也能儘早放到議事日程上呢?!……」周路平沒想到自己引出的話題竟然讓常思業動了真情,還把話說的那麼極端,心裡異常難受:「老常啊,你也別這麼想不開的了,這不是咱校咱這些人的事兒,也不是咱們國家一時一地的事兒,指望著很快得到解決也不現實。你還是放寬心,往遠里看吧。不管現在怎麼千難萬難,將來咱們國家一定能好起來,咱們也都能有好工作。再說咱們現在不是還沒畢業呢嗎,按照正常時間,咱們得在三年之後的一九七四年才畢業呢不是,到了時候,咱們國家應該比現在要好些的。你還是聽我一句勸,別想那些咱們管不了,又一時過不去的事兒了。」常思業說:「路平,你也不用勸我了,這個道理我明白。我只是覺著咱們盲人眼睛壞了,什麼都看不見,就夠慘、夠倒霉的了,怎麼想學點兒掙飯吃的本事也那麼難呀?!要照這麼著,人可怎麼活下去呀?就是勉強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呀?!……」聽了常思業夾敘夾議又夾淚的話,李小村心裡也是別有一番痛苦在心頭,他想:「俗話說:『人好上有人更好,人賴下有人更賴。』沒想到像我李小村這等農村瞎孩子倒成了世上賴下無賴的最賴的人了。甭管怎麼著,你們著的還只是工作好賴的急,可我著的可是工作有無的急呀!你們感覺再不好國家還管你們的工作,可是誰管我們農村盲生的生計呀?你們再不濟還能自己掙吃喝兒,可是我們農村盲生就是多想自食其力又上哪兒找門路去呀?天哪,往後我可靠什麼活下去呀?!……」常思業的話也讓吳運時默默的抹著眼淚。這天晚上,是一連二排男生宿舍自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晚間,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來到盲校以來的近五年時間裡,最寂靜,最沉重的一個夜晚。儘管現在的熄燈時間早已由多年前的晚八點四十五分改成晚十點整了,可是今晚人們也不像以往那樣兒,充分利用熄燈前的時間互相耍貧彼此鬥口了。現在離打熄燈鈴兒的時間還差很遠呢,人們就都早早兒的上床入睡了。

俗話說:無獨有偶、吳巧不巧。今晚,一連二排女生宿舍議論問題的熱烈程度也不比她們排男生宿舍差。此時此處,人們正在爭相發言,圍繞著憶苦報告各抒己見呢。宋雅詩問:「你們剛才凈說一苦報告里的具體事兒了,也說說對這個憶苦報告總的看法兒怎麼樣?」柳曉溪問:「你先別問這個報告怎麼樣,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我們從一九六八年到現在,沒少聽一苦報告,可是憶苦的人怎麼都是農村的呀?怎麼一個城市的人都沒有呀?是不是當時的城裡人掙吃喝兒比農村容易呀?」苗春雨說:「曉溪,你可真夠厲害的,怎麼問了這麼個廣泛深刻而又尖銳的問題呀?真不愧是老師和工程師的後代。這問題你讓宋雅詩咱們的宋大排副兒可怎麼回答呀?」宋雅詩笑著說:「這有什麼難答的,天下烏鴉一般黑。城裡人能好哪兒去呀?咱們老師只是不願捨近求遠,沒去城裡找苦大仇深的人去唄。」人們大笑。有幾個人喊道:「宋雅詩,你避重就輕耍滑頭。」人們又是一陣兒大笑。陶李節問:「宋雅詩,你怎麼知道城裡人掙吃喝兒就跟農村一樣呢?」宋雅詩說:「這還用問,從毛選和兩報一刊的文章理論觀點上看,勞苦大眾什麼時候,在哪兒不遭剝削、不受壓迫呀?只是農村是所有地主欺壓窮人,城裡是一切老闆剝削貧民罷了。要麼報上怎麼老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呢?毛選的文章既面對現實又高瞻遠矚,兩報一刊的論述也是觀點鮮明深入淺出。雖然它們在具體問題上角度不同各有側重,但是在革命戰略意義上可都是異曲同工交相輝映的呀。這些理論上的東西怎麼能不叫人信服,又怎麼能叫人不照著做呢?!」宋雅詩一語落地,大傢伙兒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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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傅饒說:「我到覺著這個憶苦報告比以前咱們聽過的都好。第一,他說的全面。既有民族恨又有階級仇。第二,有文化色彩。報告里引用了一些掌故、詩詞和陳老伯自編的順口溜兒。第三,反映了當時農村的一些人情事理。比如儘管都事窮人,同樣都受著地主階級的剝削壓迫,但是一遇到利益問題,就不管是不是同一階級里的弟兄了。例如陳二更想在陳家村兒落戶,村兒里的人不是也不願分給他土地嗎?看來,階級關係、階級鬥爭等一類的客觀現象根本不像人們跟報上說的那麼絕對、那麼極端,也不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人、什麼事兒上都是那麼表現充分、無以復加的。同一切事物一樣,它也有其相對性和局限性。誰無意忽略或有意抹殺這一現象,就會出現把相對觀點絕對化和把相對做法極端化的危險。第四,陳老伯也用了一些不同地方的方言,而且還說明了這些方言的來歷。總而言之思想豐富、內容廣泛,有一定的思想、社會教育異議。」苗春雨問:「傅饒,你什麼時候修鍊到了這個份兒上了,咱們都是年齡差不多,又沒學著科學文化知識的人,今天要不是聽你在這兒這麼說話,我還真難信你能有如此強的分析能力和如此深刻的獨到眼光兒以及如此充分的表達能力。憑什麼你就那麼厲害呀?你成熟的也太快了點兒吧?你是不是暗中瞄著咱們的宋大排副兒急起而追呢?」大家又是一陣兒大笑。陶李節問:「傅饒,你說的還真棒,也別說成熟不成熟,追不追宋大排副兒的了,你憑著什麼能想的那麼多、那麼深、那麼廣、那麼全呀?也交給交給我們怎麼樣?」人們也隨著陶李節的話說:「是呀,你就教教我們吧。」傅饒說:「實在抱歉,這不是教出來的,也不是學出來的,而是長期被現實的貧困和無奈以及未來的茫然感跟危機感逼出來的。你們問我憑什麼,還不是憑著我們家太窮嗎。我媽和我爸老是跟我們幾個孩子說:『咱們家比不了別人家,爸爸媽媽在北京城裡都沒有正式工作。甭管每天在外頭怎麼風裡來、雨里去的奔著,到頭來還是出大力、掙小錢兒。爸爸媽媽不是沒本事、不要強,實在是沒有機會又沒有門路呀!咱們是窮人里的窮人。別人家的孩子吃什麼、穿什麼、玩兒什麼,你們都不能看,更不能想。咱們家買不起。你們心裡也別難受,時間長了就都習慣了。爸爸媽媽都是很棒的手藝人,可是多少年來一直是生不逢時無法出頭。我們已經是年進半百的人了,這輩子也就這樣兒了。你們還都是孩子,往後可要好好兒聽說,努力學習,將來都爭取有個好工作。要是那麼著,爸爸媽媽現在吃多少苦,受多大累也都在所不惜心甘情願。因為你們能讓爸爸媽媽看到你們將來的希望!』」

說到這兒,傅饒揉了揉發紅髮熱的兩眼,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其實我爸跟我媽都是很聰明又有本領的手藝人。我爸的主業是工藝木匠,行里人叫細工木匠。他老人家還會鋦盆兒鋦碗兒,黑白鐵活兒乾的也挺棒的。每當我爸在手藝上有得意之作時,都要拉著我手,一邊兒叫我沒完沒了的貓著,一邊兒給我不厭其煩的講著,高興之情溢於言表。我就是多不愛聽都得株株兒的聽著,一丁點兒也不敢煩。他還跟我媽和我弟弟妹妹們說:『饒饒腦子好用,比你們都強。她可是咱家孩子里第一,咱全家第二聰明的人。』」陶李節笑著問:「你們全家第一聰明的是誰呀?」傅饒說:「那還用問,自然是我爸了唄。」大家一陣兒鬨笑。苗春雨笑著問:「你都把我說糊涂了。你爸這麼說,到底是誇你呀還是想誇他自己呀?」人們又是一陣兒大笑。傅饒說:「我爸會的手藝,要是不跟我誇耀其能,不叫我貓他的得意之作,我怎麼會說 起來這般胸有成竹如數家珍的呀?後來我媽也學著我爸,有了自己的好活兒也給我講,也叫我貓,所以我對我媽的手藝也是一清二楚了如指掌的。我爸還讓我們全家甭管誰,要是有了新鮮事兒都要跟我說說,有了新鮮東西也要叫我貓貓。還說我們家每個人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扯遠了。去年冬天,我爸給一位老教授修好了一對兒被紅衛兵給砸成大大小小十幾塊兒的鏤空木雕龍鳳。老教授來我家取活兒時,一看見那對兒修復如初的龍鳳非常驚訝,連連不斷的說:『魯班再試,巧奪天工!魯班再試,巧奪天工啊!……』臨走時他把那對兒龍鳳木雕用帶來的毯子和兩層厚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才敢出門兒。他一邊兒打著包一邊兒說:『要是包不嚴實,叫人看出來,那可就禍從天降嗚呼哀哉了。』他還又感激又高興的給了我爸雙份兒工錢。」陶李節吃驚的問:「我的媽呀!雙份兒工錢?!按你爸的精湛手藝,他們倆商量出的單份兒工錢應該都少不了,雙份兒工錢那還得了呀!你爸還說掙小錢兒?他老人家要是覺著掙了大錢那得是多少呀?」傅饒說:「我爸說的掙小錢兒,指的是常年收入的平均數兒。別看我爸木匠手藝精,有些別的活兒乾的也不錯,但是他平時多數兒時間都是走街串巷打理平民,乾的也都是小活兒糙活兒,每次的收入自然也就是仨瓜倆棗兒的了。只有極少數時間掙的稍微多一些,可還有在街上轉悠一天也不開張的時候呢。大概這就是買賣人長說的『賠本兒賺吆喝』吧。我替我爸直擔心,他要是成年累月的凈干小活兒糙活兒,他的工藝木匠手藝可就全丟光了。像木雕龍鳳這樣兒的大好事兒不定多少年才碰巧有一次呢,其本身實在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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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曉溪說:「傅饒,我倒覺著這很可能是個好兆頭兒。文革之初,被紅衛兵、造反派破了四舊的人家得有多少呀?!這麼多年都過去了,這些人對當年遭遇的觀點和做法兒也會有變化的,一定有不少人的想法兒和做法兒跟這老教授相似。今後,最好叫你爸老到一些大學、藝術團體和高幹集中的地區多多轉悠轉悠去。多掙些錢是一方面,人心都是肉長的,說不定會遇上說話算數兒又有良心的大好人會拉你們一把,有可能給你們家帶來好運,也未可知呢?!」傅饒高興地說:「曉溪,你真會想象還那麼會說話,謝謝你了。我一定跟我爸媽好好兒說說你的這番好意,叫他們聽了也高興高興。借你的吉言,但願我們家能早些時來運轉,儘快脫離困境。還是說剛才吧。事後,我爸跟我們說:『這人是北京大學西語系的著名教授。那對兒木雕龍鳳還是當年他在西南聯大任教,一次鑒賞完『大觀樓長聯兒』返校時,從昆明街頭花了大價錢買的呢,多少年來一直被他視為稀釋珍寶。萬萬沒想到,在文革初叫紅衛兵給破了四舊。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珍藏著紅衛兵走後他立即收起來的全部碎塊兒,直到現在,他才敢乍著膽子偷偷兒四處打聽能工巧匠幫他修整。有一天,四處轉悠的他,正巧在北京大學里碰上了幹活兒的我。他看了看我的活兒,又往四下里張望了一陣兒,才小聲兒跟我說了他的心愿。我就把他這活兒偷偷兒的拿回家給幹了。這些事兒都是我跟老教授上他家取活兒時他跟我說的,要不我上哪兒知道去呀?』」陶李節笑著說:「你爸真夠膽兒大的,竟然敢闖進全國最高學府耍木匠手藝去。」傅饒說:「這算什麼呀?我爸還去過清華、北師大和人大等學府幹過活兒呢。我爸說過:『只要手藝巧,哪兒都敢跑。憑著本事掙,誰也管不著。』我媽的主業是刺繡。她老人家做的是咱國四大名綉:蘇綉、粵綉、湘繡和蜀綉中的蘇綉工藝。我媽的這個手藝,還是從五十年代蘇綉研究所在北京開辦的刺繡訓練班上學的呢。當時我媽學的很出色,經常受到她老師的讚揚。此外,她老人家還會剪紙藝術,裁剪服裝等等。她老人家有兩幅刺繡作品已經被選為一九六五年春季廣交會上送展了,就是因為我媽成分是小業主兒,沒能通過政審,才與那次參展擦肩而過。我就是不懂,一個手藝人創作的藝術品到底跟她的出身會有什麼關係?小業主兒的出身究竟有多大的罪過呀?!文革開始一破四舊,更乾脆,刺繡這行兒就再也不叫幹了。我媽從那時起到現在就再也沒敢幹過這活兒。為了維持家裡的生活,她也就只能東一把、西一把的抓著什麼就湊合著干點兒什麼了。儘管我爸我媽都是手藝很出色的工匠,但是他們的命運時氣都不好,所以才長期明珠沉土,事事埋沒民間。」

柳曉溪神情黯然的對傅饒說:「你爸你媽可真夠有本事的。你家二老的遭遇也真夠叫人惋惜的!」大家紛紛附和著柳曉溪的觀點。柳曉溪說:「傅饒,你心裡也別太難過,古往今來,不論在中國還是在外國,有本事的人大多都常常埋沒民間懷才不遇,像你家二老這樣兒也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甭管別人怎麼看這事兒,只要你心裡放寬些就比什麼都強。」人們也隨著柳曉溪紛紛安慰著傅饒。傅饒說:「謝謝你們了,我還是多少能看得開這類事兒的。」冷若霜說:「傅饒,曉溪說的對。當年咱學哲學時,有份學習材料兒上說過,原話我記不清了,但是大意錯不了,那份材料兒說:世上原來沒有的東西,後來有了,將來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也會消失的。我跟我爸也說過這個觀點,我爸說:『準確的說應該是:釋放盡它的全部能量后,它才會完全消失。』根據這個道理我想,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甭管持續多久,將來在完成了它的相關使命,釋放盡它的全部能量后,也會完全結束的。到了那時,包括你們家在內的全國人民都會好起來的。」傅饒說:「謝謝你冷若霜!今天我真走運,曉溪和若霜還有你們大家跟我說了那麼多好話,我真從內心裡非常感謝你們。長期以來,我一直把我父母諄諄教導我們的這些話早就牢牢兒的記在內心深處了。我總是在時時事事中默默的提醒著我自己:我出生在窮人里的窮人之家;雙眼看不見;父母都沒有正式工作;弟兄姊妹多,渡日艱難;還常常有辦事處、居委會和片兒警等人上門動員甚至是催促我們全家下鄉務農。身處這麼多又是這麼深的困境之中,一遇到情況,我哪兒敢不仔細分析分析,哪兒敢不認真思考思考呢?長此以往,我的觀察力、發現力、分析力等的相關能力,也就隨著我憂患意識的逐漸增強而水漲船高了。再說下鄉務農吧?下鄉務農,憑什麼呀?我們家到我爸這輩兒上,在北京已經住了六代人了,要是算上我這一輩兒,我們家就在北京住了七代人了。你們這些侉子才到北京幾天兒呀?憑什麼你們想轟就把我們這家老北京轟走呀?!情理何在?!天良何存呀?!我就是想不通!我聽我爺爺說,我們家來京的第一輩兒人到北京時,北京還是道光皇上管著呢。」陶李節問:「你們家是旗人嗎?」傅饒說:「雖然我們家不是旗人,可當時的道光皇上也沒說不叫我們在北京城裡住呀。」梁秋燕問:「有聖旨嗎?」大家一陣兒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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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饒說:「憑什麼你們一來我們就得走呀?!你們的這種做法兒也就是趕上現在的文革了,沒人兒搭理你們。要是在過去,准得有人見義勇為挺身而出沖著你們大聲兒喝問:『你們到底仗著什麼人的勢力敢這麼欺負人呀?!』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我們家這麼艱難的具體情況,准得非常嚴厲的批評老想把我們全家轟往農村的這些人。說他們不知什麼事『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關係』,不會用辯證法思想干好工作。不懂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道理。他們的這種做法,給革命工作造成了損失,給人民群眾增加了困難,破壞了黨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繫。最後准得把我們全家留在北京。真到了那時候,我看老想把我們全家轟往農村的那些人怎麼辦?」苗春雨問:「傅饒,真行啊!你還真會用辯證法分析事兒呀?你怎麼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一定會這麼說呀?你這可叫假傳最高指示呀。」大家又是一陣兒鬨笑。傅饒說:「以上問題暫且不論。退一萬步說,假如我們全家要是被辦事處、居委會和片兒警全都轟到農村,我就由城鎮戶口的人一下子變成農業戶口的人了,將來我的工作可怎麼辦呀?你們這些老想把我們全家轟到農村的人養活得了我一輩子嗎?!我的內心時長遭受著這些煩心事兒的困擾,永遠也看不到有絲毫改善的跡象!所以一遇事兒,我能不多想想,能不勤問問,能不緊緊管住我自己嗎?!我們家困境至此,我本人又瞎又窮,又沒本事改善現狀,多想想現實困難,長憧憬憧憬未來,自我鼓舞鼓舞應該不為過吧?大概這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思想意識吧。」傅饒說完,人們一片沉默。柳曉溪打破沉默說:「不對。傅饒,你這叫窮人的孩子多早熟。」陶李節說:「我看應該說是窮人的盲孩子易早熟。」人們在大笑中紛紛讚揚陶李節的說法兒。陶李節問:「傅饒,你們家都在北京住了那麼多代了,你爸你媽又都那麼有本事,應該不至於一直連個國營單位正式工都混不上吧?」傅饒稍愣了一下兒說:「嗐!說來這都該怪我爸年輕氣盛受不得半點兒委屈,又自視手藝出眾眼裡心裡裝不下人。今年寒假有一次家裡就剩我媽跟我。我就問了我媽這件事兒。我媽說:『你爸爸原來有個木匠鋪子。公私合營后,你爸爸嫌他們頭兒太事兒媽,不是老愛開會就是定的規矩太多,把人管的死死兒的。誰對此有意見,他們頭兒就開會批誰。掙錢也比他那小木匠鋪子少的多,你爸爸說:「掙得少,窮事兒多。捆得死,沒法兒活。」他一氣之下就辭職單幹了。我跟你爺爺奶奶、姥爺姥姥怎麼勸,他都聽不進去。他還管這叫要強。你爸爸也逼著我辭職回家專門伺候他跟你們幾個。咱家可不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嗎。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你爸爸可不叫說呢。有一次我埋怨他,剛提個頭兒,他就狠狠兒的瞪了我一眼。』這真成了俗話說的,本事有多大,脾氣就有多大了。性格即命運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家長這麼糊涂,把一個本應是個好端端的家庭弄的長期沒有穩定收入,孩子又多,還被辦事處、居委會、片兒警成年累月轟來趕去的,我又是倆眼一丁點兒都看不見,在咱校還什麼都學不著,誰知將來能怎麼著呀?!對我們家跟我本人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兒,做晚輩兒的我,就是看的再明白清楚又能怎麼著呀?!心裡就是再要強又能有什麼用呢?!最多也只能是跟著干著急!……」傅饒說到這兒,雙眼一下子涌滿了淚水。

柳曉溪、梁秋燕忙拽下手巾紛紛塞到傅饒手裡。宋雅詩用自己的手巾給傅饒擦著眼淚,人們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冷若霜說:「傅饒對憶苦報告的看法兒真好。咱們這麼多年來還真沒少聽憶苦報告,也真沒少陪著憶苦者痛哭流涕加難受的。老師們也沒少操心找苦大仇深的人給咱們做憶苦報告。為了讓咱們多聽點兒憶苦報告,甚至一不留神還誤找了不苦的人做了憶苦報告。我不知道你們還記得記不得那件事兒?」人們紛紛說:「記得記得。」「沖那人在憶苦報告里那麼誇他的東家,我們還能忘了呀?」「就是。在憶苦報告里誇東家的事兒,別說在咱校是頭一回聽說,就是在全北京或者全國都不多見,說不定咱校的這件新鮮事兒在全北京,甚至在全國都是獨一份兒呢。」冷若霜說:「就是嗎。那人在憶苦報告里說:『我給地主家放羊,沒留神把羊給丟了一只。我找了半天,就是怎麼也找不著。天黑后,我又著急又害怕的回到了老地址家。我哆了哆嗦的把丟羊的事兒跟老地址說了。老地主說:「你小子行啊,把羊給我放丟了,還有臉敢回來見我,好樣兒的!有種,有良心!像條漢子!你他媽要是跑了,就是追到天邊兒上我也得把你王八蛋給薅回來。甭著急,先吃飯,吃完飯,再叫上幾個夥計咱一塊堆兒找去。」我那天還真餓了。』說著,我就聽見他衣袖兒一響,那個農民用兩隻手比劃著說:『這麼大個兒的藍邊兒飯碗,我一口氣兒連吃了三大碗杠尖兒杠尖兒的乾飯。要說我的運氣還真不賴,弄丟了羊,沒挨罵遭打,東家還直讓我別著急先吃飯。我們東家還真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可我也算夠義氣,對得起他。我要是跑了,他還真就沒處兒找我去。這就叫「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飯後,我們東家帶著我跟仨夥計,找了大半宿才把羊找回來。』雖然我沒法兒看見他比劃的飯碗有多大,但根據他說話的意思想,那個飯碗肯定小不了,因為他是用炫耀的口氣說的。你們好好兒聽聽,一個受地主剝削的長工跟地主居然都人心換人心了,這還有什麼階級鬥爭可言呀?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怎麼還能有這樣兒的事兒呀?究竟是天下的烏鴉不是一般黑還是那個人信口胡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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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兒,宋雅詩一驚:「這冷若霜敢想也就算了,怎麼也這麼敢說呀?如此口無遮攔,要是一不留神把話說到裉節兒上,再叫總愛無事生非,借故尋仇覓恨的東西們咬一口,那可就有大苦頭兒吃了。」冷若霜說:「通過聽憶苦報告,讓我們知道了舊社會的苦,也知道了新社會的甜。我總在想,我們今天的生活比憶苦報告里說的狀況是好多了。可是在咱們國家都解放了二十二年的現在,在兩報一刊一次次向國內外莊園宣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取得了偉大勝利以後這麼多年的今天,咱們怎麼連一點兒偉大勝利的光兒都沾不著呀?不是說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嗎?到底在主管咱校工作的所謂上級領導的心裡眼裡,咱們不算人民呢,還是他們是天橋兒的把式——光說不練呢?就拿咱們盲校來說吧,多年來,一直有兩個大問題困擾著咱們廣大盲生,怎麼一直就沒人管管呀?一是我們為什麼老上不了文化課,甚至就連謀生的技能也學不到手?二是我們將來的工作問題怎麼辦?不知你們誰能說說?」冷若霜說到這兒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她倆眼一熱,鼻子一酸,差點兒流出熱淚,她急忙使勁一咬牙,才把淚水強壓了下去。人們聽冷若霜這麼一問就都紛紛議論開了。此時的冷若霜已無心聽人們議論什麼了。她想:「我那可憐的媽媽就是在文革支出,被紅衛兵和造反派給活活兒暴打折磨逼死的,當時我還不到十一歲呀!這麼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她老人家!……我是在我媽媽那溫暖如春的懷抱里慢慢長成的,又是在我媽媽的雙手親切撫愛下漸漸懂事兒的,可是自從她老人家含冤帶恨而亡以後,這麼多年裡,雖然都是一直靠著我爸跟我姐又當爹又當娘的照看著我的一切,可畢竟不如媽媽在身邊好呀!為了全家和我本人的安全,就是有天大的冤枉我又怎敢往外說呀?!對於我的家庭不幸和個人厄運,我也只能像歌劇《洪湖赤衛隊》里的韓英那樣,以『沒有眼淚、沒有悲傷』的堅強態度面對現實了,因為沒有誰知道我的少年遭遇,更沒有誰能理解一個青少年盲女,一年到頭,無日無夜,無不思念含冤身亡親生母親的痛苦心情!對此遭遇和給我人生造成的災難性惡果,我從不抱幻想,也無須怨天尤人。既然今生今世叫我趕上了厄運,我也只能硬著心腸直接橫眉冷對了。只要我有足夠的堅強信心生活下去,我最終一定能戰勝困難。我的身體雖然殘缺不全,但是我的頭腦、心態和神態都是健康完整的。憑著我的苦難經歷所形成的對生活,對社會,對人生看法兒所確立的正確的立場、觀點,今後在人生的道路上無論遇到何等未知的大苦大難都打不倒我。生命可以終止,精神一定永存!只要你的精神和意志不倒就誰也打不倒你!」冷若霜聽見宋雅詩說:「冷若霜,別看你平時對人對事兒老是一副超然物外、冷眼旁觀的架勢,沒想到一遇到政重大事兒,你還真是語驚四座直衝人心呀!你的思想可真夠銳利的,說話也真夠大膽的。」

聽了冷若霜的話,柳曉溪一震,她想:「冷若霜真行呀!作為一個還遠未成年的小盲女,她居然敢向兩報一刊長期以來連篇累牘一直在宣傳著的『天下烏鴉一般黑』的無產階級權威性革命結論發出疑問,還提出了『咱們怎麼連一點兒偉大勝利的光兒都沾不著』的責難!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真不愧是大編輯的女兒,有眼光兒,有肝膽!別看她眼不明可是心亮;足不動可是知天下。她說的那次憶苦報告我也在場聽了,我就坐在第一排長凳上,憶苦者坐在我前面的桌子後頭,連他的五官我都看的非常清楚。從憶苦者劉璐出對他東家真情實感一心讚揚的表情上看,那人一定是所言不虛,那種神態是裝不出來的。」柳曉溪想到這兒就聽見傅饒、陶李節大聲兒誇讚:「冷若霜,你真有眼力,也真敢說話。行,夠沖!」柳曉溪想:「冷若霜說的真好。文革以來,所有的電台里、報刊上和會議中,不是一直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嗎?冷若霜如此提問,還真是眼光兒獨特、思想深刻、個性鮮明、勇氣過人。看來這冷若霜倒真是個用冷眼冷心冷方法看事兒,又敢用勇氣勇口勇精神說話的人呀!這天下烏鴉一般黑不黑的,倒是應該用上前些年全國大學毛主席五篇哲學著作的群眾運動時人們所說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關係』仔仔細細的分析分析了?整天價捧著大小不一、薄厚不等的政論書刊看的宋雅詩不是也聽了那次憶苦報告了嗎?不是也參加了前些年全國大學毛主席五篇哲學著作的群眾運動了嗎?怎麼剛才說的話又是那麼絕對、那麼極端呢?說起來她的學習條件比冷若霜強多了,怎麼就不能像冷若霜那樣兒獨立思考、辯證分析問題,而是只知道硬啃書本兒,從理論到理論的看問題呢?慪,大概就是因為她們二人處境不同吧。『存在決定意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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