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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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10-18
  1983年夏,一艘金紅漆面、華麗非常的西班牙商船迎著落日從北侖港駛出。

  仙打瑪麗亞號,陳生站在鋪滿白色大理石光可鑒人的甲板上,雙手緊緊握著鑲嵌金色銅條的舷牆,嘴裡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商船的名字。

  「親愛的,在看什麼呢?」

  一個波浪捲髮,穿著精緻蕾絲洋裝的女人走了上來,輕輕地挽住了陳生,調笑道:「船離了岸,你再想要反悔怕是也不成了。」

  陳生低下頭,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女人腕上掛著的昂貴鱷魚皮手袋,隨即便拍了拍那隻環著自己纖細白嫩的手,揚起笑臉回應:「我這一輩子最不會後悔的事,就是與你一起踏上這隻船,何來反悔一說呢?」

  半句是真的,半句是假的。

  陳生當然不會後悔上船,但理由絕對不是因為「愛」而選擇和某個女人私奔。

  他是個騙子,從前裝瞎眼半仙卜卦騙人,後來因著皮相好,便專門勾引闊太,裝成風流名士引得諸多貴婦為其一擲千金。

  陳生自幼不知父母姓甚名誰,被人善心撿了去,扔在貧民窟的接濟站長大。

  因著陳是整個江浙一帶最大的姓,所以撿到他的人就給他起名為陳生,意味浙江生人。

  小時候的陳生長得好看心眼子又多,最擅長哭和扮可憐,因而很少餓肚子,在遍地的孤兒里也算不上吃了許多苦的。

  長大一些后又在機緣巧合下被道院收留,學了一些皮毛本事後,跟著清顯道長做一些添油點燈的活計。

  師父說,活得下去就好,活得下去就是道。

  陳生深以為然。

  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前不久,陳生正和某位美婦打得火熱,甜言蜜語哄得夫人花錢如流水。正當他數鈔票數到手軟的時候,卻突然從早先打點好關係的地頭蛇那裡得知,自己竟然吃了公安的通緝令。

  驟然便從倜儻公子成了過街老鼠。

  原來這被陳生迷得分不清南北的,竟是橫跨黑白兩道,商賈巨擘李先生的情婦。

  那女人做事不當心,被逮了個正著。

  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陳生急地像熱鍋上的螞蟻。

  美婦人當然保不了他,她甚至自身也難保。有錢又有權的李家捏死他們就像捏死兩隻螞蟻般簡單。

  陳生不想死。

  他貪心得很,不僅想活,還不想一輩子東躲西藏地活。

  可陳生也好命,走投無路之際,江浙一帶竟然來了個聞所未聞的香港女人。

  大陸人稱呼她為「羅太」,但其實這位羅太太只是香港巨鱷羅先生的其中一個小老婆罷了。

  不對,連小老婆都尚算不上,根本只是個面子裡子都沒有的外室。

  但儘管如此,女人帶著此番身家前來大陸,也已經受到了萬分的尊敬。

  勾引闊太不小心得罪了人,心思又活泛的陳生便藉機耍手段搭上了這位羅太,裝著痴情種的模樣,懇求她帶著自己一起回南島的極樂窩去。

  「油嘴滑舌。」

  女人三分信三分不信地翻了翻眼皮,笑罵著甩開了陳生。

  一旁等候的應侍趁機走上前詢問:「羅太,晚餐需要為您送上客房嗎?」

  「唔使啦」,女人擺手笑道:「我想帶我的資產顧問陳先生,嘗一嘗你們主廚餐廳的安達盧西亞冷湯。」

  她說著便看向陳生,嬌嗔道:「你知道的,那是所有西班牙風味中我最喜歡的。」

  「好」,陳生也笑,他對女人向來是百依百順:「我也喜歡。」

  那個什麼什麼湯的,是乜野?

  陳生根本連半點也不明,可他就是膽子大。

  只花三分功夫,便把自己包裝成了從上海來,被羅太吸引到無法自拔的金融公司主理人,拋下了大陸的一切要跟她私奔回香港。

  多麼動人心弦!

  陳生心如擂鼓,十五個小時的輪渡,就足以將一個身無分文的騙子送到香港,改頭換面變成財閥與富豪。

  晚餐時候,陳生的心思早飄去了海的對岸。

  「船會在哪裡停靠?」他抬手喝著湯,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愛丁堡廣場碼頭,還能是哪兒?」

  陳生笑:「還有維多利亞港北岸碼頭。」

  女人翻了他個白眼,「窮酸地,誰要去九龍?」

  陳生也不應,只是嘴角含笑,撐著下巴往輪渡的窗外看。

  無窮盡的海與即將翻湧的暴雨往他的眼睛里長,陳生不知道什麼叫做野心,但仙打瑪麗亞號總是給他驚喜。

  當天夜裡,陳生是被呼嘯的警笛聲嚇醒的。

  相當有職業道德地,他抓起衣服就跑去砸羅太的房門。

  門被拉開的時候,羅太花容失色慘白的臉又將陳生嚇了一跳。

  「你還好嗎?」

  驚魂未定的羅太緊緊抓著他的袖子,連指關節都因為用力而泛著白:「親愛的,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陳生一邊安撫地拍著女人的後背,一邊把快要跳出喉嚨的心往肚子里咽。

  「沒事、沒事的。」他喃喃道。

  連陳生自己都不知道,是說給羅太聽,還是在給自己洗腦。

  總之他說:「會沒事的,海上風暴而已,還沒有到要棄船逃生的地步……」

  話音未落,輪渡廣播響起。

  「各位乘客,請注意!」

  陳生猛地抬起頭,像是等待著某種宣判。

  「我們目前正面臨一場突如其來的海上風暴,海況急劇惡化,風力增強,海浪洶湧,對航行安全構成了嚴重威脅。為了確保您及全體船員的生命安全,經過船長與航行團隊的緊急評估,我們不得不做出重要決定:立即改變原定航線,駛向最近的安全口岸進行停靠避險……」

  陳生懵了,後面長串的話他連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是本能地伸長手臂,緊緊抱住了眼前的女人。

  海上風暴,他明白的。

  可是,船會停在哪裡?

  福建?廣東?

  總之不會是港島。

  陳生的富豪夢好像被翻湧著的海風吹作了齏粉,他渾身上下滾燙的血液驟然間如墜冰窟。

  「我們會平安回到香港的」,羅太語氣顫抖:「聖母瑪利亞會在風浪中保佑這艘商船。」

  聖母瑪利亞?陳生頗樂天地笑了笑,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陳生不想死,他從前聽人聊起過耶穌基督。

  尚分不清這個教那個派,但大意是,主與我們所有人同在。

  陳生想活下去,更想活著上港島。

  於是他開始祈禱。

  羅太怕著怕著,不知何時便墜進了夢鄉里去了。

  將女人扶上床安枕,搖搖晃晃的船艙就又只剩陳生一人對著幾番被海浪拍打的窗口,向從未見過的聖母禱告。

  他想,至少,要行到香港的地界才行。

  ……

  第二天一早,被商船靠岸的震響聲一驚,陳生立刻便醒過神來。

  抓著快步向前的船員,陳生焦急地問,「唔該,我想請問仙打瑪利亞號停靠何地啊?」

  那船員本有點不耐煩地蹙起了眉,抬頭一看陳生從豪華包間走出,雖有些狼狽模樣,卻還是一副富人打扮。

  見狀,船員隨即換了臉色,好聲好氣地答道:「九龍城輪渡碼頭,先生。您可以等氣象好轉后再乘輪渡過海,或是在下船后揸車前往港島。」

  謝天謝地。

  陳生送走了船員,癱在沙發上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九龍,他沒想到自己隨口的玩笑話竟真的一語成讖。

  不過還好,總歸是到了香港的地界。

  羅先生想必也已知曉了海上風暴的事,遲早會再安排游輪接羅太過海。

  「船靠岸了?」

  羅太悠悠轉醒,撐著腦袋趴在床上朝陳生的方向笑:「好看。」

  陳生也笑,他知道自己笑起來有梨渦,好看。

  伸手把羅太從床上拉起,陳生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停靠九龍角了。」

  看著仍然布滿暴雨的地界,羅太皺了皺眉,「那就先近近地去郵輪酒店暫住好了,等天好些再過海。」

  「好」,陳生點頭:「聽你的。」

  事情發展到這裡,似乎都還說得上順利。可就在陳生以為只需要等海上風暴平息,就可以順利上島的時候,命運再次給了他當頭一棒。

  「陳生、陳生!」

  又是半夜,陳生被砸門聲驚醒。

  甫一開門,還來不及披上外衣就被羅太拽著往酒店外跑。

  「走,我們回深圳,現在就回去!」

  什麼?回深圳!

  陳生猛地醒了覺,他用力地掙開了羅太抓著自己的手,隨後又在女人驚訝問責的目光中,立即擺出一副關切的神情問道。

  「怎麼了親愛的,怎麼突然又要去深圳?」

  陳生放柔了語調試圖安撫她:「我們不是講好了,一起回去港島嗎?」

  港島。

  這兩字就像是魚雷的引線般讓羅太徹底炸了開來。

  「呢條冚家鏟!」羅太破口大罵:「幾多年,我陪他睡覺給他生仔,這豺狼簡直不是人!來世定要做條棺材釘,捶打后被人扔掉,膽戰心驚!」

  噼里啪啦的廣東話陳生半懂半不懂,但他立刻就明白了過來,感情羅太這是失了寵,被羅先生當塊抹布踹了。

  他趕忙拉住氣昏了頭的羅太……黃小姐。

  「親愛的,冷靜點,我明白。」

  陳生用力地抱著女人,腦子裡卻開始瘋狂地盤算起自己的出路。

  羅太想和陳生一起回大陸恩愛,可陳生這個騙子哪裡肯真的回去?

  「親愛的,我明白你說的……我們得走,但起碼等到太陽升起來時,好嗎?」

  陳生柔聲細語地哄:「這個點沒有輪渡可搭,我是拋了一切同你私奔到此地的,自然走不了關口,如何去得了深圳啊?」

  羅太把頭埋在陳生的胸前,一邊用力地哭,一邊稍微從憤怒中醒過了神來。

  陳生說得沒錯,他們沒法就這樣走,一切的盤算都得等天亮了才行。

  又過了許久,女人終於再次開口道。

  「好吧」,羅太哭得累了,也止了淚,「明天,明天我就定回上海的船票,我同你回上海去。」

  連陳生自己都差點忘了,他編給自己的身份還是個上海人。

  「好,聽你的」,陳生笑:「現在先回去睡上一覺,好嗎?」

  羅太點了點頭:「你守著我睡。」

  「當然。」

  當然,在羅太睡熟后,大騙子陳生就趕忙收拾金銀細軟,趁著夜色逃進了九龍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