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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9-11
「李廣信。」
李廣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人稱呼全名了,凡是學生,大家都叫他信哥,按理老師會連名帶姓地叫,可他跟他們並無多少交集。李廣信扒下蒙在臉上的外套,冰涼的新鮮空氣竄進鼻腔,他不是在睡覺,把臉藏在布料之下,本質上是在逃避些什麼。
站在面前的是許哲,他耷拉著肩,露出十分不情願的神情。
「嗯。」李廣信說。
「老師叫你過去。」
「哪個?」
「熊老師。」
「好。」
雖這麼應答,李廣信卻再次把臉蓋上,閉著眼,在周圍躁亂的人聲中冥想。龔瑤沒來上課,塗書彩老實巴交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像往常般聒噪,奇怪的是唐家晉也沒來,李廣信複盤這幾天的經歷,悟出些許怪誕,他模模糊糊感知到背後存在一個始作俑者,尚且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但這一切定與他脫不了干係。會是誰呢?他心中有了答案,亟待進一步確認。
「李廣信。」
許哲又喚了一遍,李廣信連外套也懶得揭了,用悶悶的聲音說:「滾雞巴蛋。」
「熊老師讓你馬上過去。」
李廣信不耐煩地哼唧一聲,披上外套,推開他朝教室外闊步走去。
魯鵬站在走廊盡頭,喉中是幹嗆的煙熏,這是練習抽煙的結果,它來源於圍堵饒源松那天,李廣信對他的訓教,多次嘗試之後,他發現自己不是抽煙這塊料,但尼古丁與肺的碰撞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吞雲吐霧這個行為,就像鞍之於馬,鎧甲之於士兵。他碰見了走出教室的李廣信,呼一聲「信哥」,但沒被搭理,李廣信悶悶不樂地,低著頭,用肩膀頂開所有擋住他路的學生。
魯鵬悄悄跟上去,來到辦公室外,透過窗戶看進去,因為沒關窗,裡面的聲音也清晰明瞭。
熊揚看見李廣信,唰地站起,大聲質問:「星期天下午你去哪裡了?」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去哪裡了?」
「這他媽跟你沒關係啊。」
坐在他身後的,一個手握保溫杯的老年教師轉過頭:「跟老師說話要有最基本的禮貌。」
李廣信剛想駁回,熊揚問:「你知道周佳夢是誰?」
「誰?」
魯鵬第一次在李廣信的臉上看見驚恐,不禁也跟著做出滯愣的表情,咬肌凝住了,嘴巴淺張著。
「周佳夢,我們班周佳琳的妹妹,在隔壁小學上一年級。」
「誰啊我操。」李廣信極力繃著臉皮,慌張若隱若現,整張臉像只即將破繭的蟬蛹。
「你要裝到什麼時候?」
僵持片刻,熊揚拿出手機,展示出一張照片:「坐在摩托車後面的小女孩是誰?」
「我怎麼知道?我見都沒見過。」
「騎車的是你吧。」
「操。」李廣信故作輕鬆地聳聳肩,以嗤笑回敬,「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是我?」
熊揚如一頭爆發的猛獸,丟下手機,雙手揪他的衣服,大吼道:「你這個畜生!」
李廣信昂起頭,熊揚的唾沫噴到他的喉結上,他盯著天花板,抿抿嘴說:「鬆開手。」
「她才八歲,現在在縣醫院!」
「松——手——」
「她才八歲!你這個天打雷劈的畜生!魔鬼!」
李廣信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像奮力鑽著土的樹根一樣緊掐皮膚,鋒利的指甲陷進去,很快溢出血來。一旁坐著的三四個老師過來勸阻,有的拽李廣信,有的安撫熊揚,可兩人始終像磁鐵一樣吸附著,誰也不放開誰。
李廣信往前用力,兩人倒地,順帶撞歪了一張辦公桌,厚重的檔掉在地上瞬間散開,地面一片雪白。兩人繼續纏打,熊揚騰出手來,一耳光將李廣信扇出鼻血,李廣信任憑鮮血無阻地暢流,依然堅狠地瞪著,死死不撒手。
「放開吧,有事去找校長說!」有老師高叫道,可沒人聽他的話。
於是所有老師達成一致,紛紛去李廣信那邊拉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掰開他們,熊揚的手臂被抓出數條血痕,他憤懣地罵道:「小王八蛋,已經報警了,你他媽等著吧!」
「好,好啊!你把派出所裏的員警全部叫過來,快!現在!」
「我忍了你那麼久,你怎麼胡作非為我都不管,你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去你媽的!」
「別說廢話,把員警叫過來,看他們敢不敢抓我!」
李廣信從桌上抽幾張紙巾按在鼻子上,徑直走出辦公室,魯鵬見狀要跟過來,他唾了口血,呵斥道:「你幹嘛?」
「我……」
「我要回家,你要幹嘛?」
「我……」魯鵬支支吾吾地,試圖解釋剛才為什麼沒來幫忙——因為他真的惹不起老師。
「等放學,我QQ上告訴你去哪裡集合,把所有人都帶過來。」

夕陽刺痛鄧雙全的眼,炙熱的空氣灼燒他的肺,他全力奔跑了足足兩分鐘,這漫長的兩分鐘裏,原本捉襟見肘的體能被透支得所剩無幾,可後面的摩托車還在跟著,他看不清李廣信的表情,浩大的恐怖穿透他,終於哢地一聲崴了腳,跌倒在平地上。李廣信身後跟著許多騎自行車的,其中包括魯鵬和鄭暉,他們一齊在距鄧雙全三四米的位置停下,沉默著舒活指關節,在領頭羊發號施令之前沒有人敢說話,他們像死神一般啞啞地盯著他。
李廣信拿出甩棍:「手機呢?」
鄧雙全上氣不接下氣:「我……我……沒手機啊。」
「手機給我。」
放學歸家的孩子們圍觀他們,鄧雙全看見一個自己班上的男生,連忙指著他大喊:「他可以作證,我沒有手機!我真的沒有!」
那男生嚇得一激靈,拖住背後的書包,屁顛屁顛逃開了。李廣信並不在乎他,仍舊把目光釘在鄧雙全臉上:「手機。」
「我沒有手機。」鄧雙全臉色慘白,呼吸開始失調。
「你報了警,還把照片發給熊揚,這些我都先不管,好,我們總結一下,方煒,廖旺,你,你們三個之中,是誰策劃的這件事?」
「策劃?我們……沒有人策劃啊……」
「那就是你。」李廣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我在監控裏看到是你拿的手機,另外兩個跟在你後面,那我得出這麼個結論吧,你是整件事的幕後主使,偷拍我,還有我家外面的那些字,都是你計畫的,這些罪名加在你身上,你活不到今天太陽落山。」
「我沒有……」鄧雙全丟了魂也沒了力,眼神空洞,脆薄的骨架艱難地支撐著軀體,他彷彿是個瓷人,裂紋已遍佈全身,一觸即碎。
「我也沒有啊,我沒有時間浪費在你身上,現在我就是要確認,所有事情的源頭究竟是你,還是另有其人。如果另有其人的話,我就象徵性地懲罰你一下,然後馬上去找他,不會再管你。」
魯鵬坐在自行車上,在後面凝視這一幕,向來兇猛的李廣信,今天竟能如此沉著冷靜,用話術一步步進行誘供。他驚歎著,也暗生懼意。
「羅銘懷。」鄧雙全說出這個名字時,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的大腦處於混沌之中,這三個字是他的嘴唇、聲帶以及舌頭被求生本能控制而發出的聲音。
在場的孩子們不約而同發出驚詫的唏噓,只有李廣信流露出「果然如此」的得意神態。接下來是他承諾的象徵性懲罰。
「那你去把那個吃了。」李廣信指著路邊草地上一團灰白色的東西,冷若冰霜地命令道。
那團灰白隱在草叢裏,鄧雙全顫顫巍巍地走去,當他看見它的全貌時,立即陷入了漩渦般的絕望之中,他祈禱著那只是個被人丟在地上的髒饅頭,可陽光將它渲染得無比清晰,它就是一條狗糞,這是鐵打的事實,龜裂的紋路讓它看起來像幾十塊小石子拼成的,鵝絨似的黴菌散佈在尖端,他又祈禱了十遍,想藉以未名的念力讓它變成饅頭,可它就是狗糞。
眾人雀躍著,興致勃勃地圍過來,鄧雙全用餘光瞟去,左邊是魯鵬和鄭暉,右邊是跟班們,後面是李廣信,那個不起眼的屎條子在正前方漠然地躺著。大家開始起鬨,推著鄧雙全過去,成團的人群裏早已伸出數只手機,機背的黑點對著他,時刻準備記錄這悲壯的一幕。
鄧雙全不由後退一步,卻被李廣信用甩棍輕敲了下腦袋,只聽他威脅道:「你不吃,我們就不會走。」
鄧雙全的腿再也無力支撐他那羸弱的身板,大小腿釘書機似地折疊起來,癱軟在地上。起鬨聲只增不減,李廣信掄起甩棍,正要狠狠砸下去,鄧雙全像上了發條似地,咯吱咯吱爬過去,握起狗屎塞進嘴裡,咬下三分之二,首先抵達舌頭的是綿軟的黴菌,像消除了甜味的棉花糖,而後兩排牙齒分割糞便,一股奇臭散開,幽遊在口鼻之間,臭味立刻膨大一百倍,並分為兩路,一路迅速湧入會厭軟骨,另一路鑽進鼻道進攻粘膜,猶如千萬根鋼針般刺撓著。看似堅硬的糞條頃刻間坍塌成生麵團一樣的粘狀,三秒後,鄧雙全開始嘔吐。
孩子們看見了,也模仿他誇張地嘔起來,有騎自行車飛速路過的,也猛地急剎車,停下來觀望這空前絕後的怪景。
人群裏跟鄧雙全同班的熟識者,半驚半笑地喊道:「你怎麼吃大便呀!」
也有人興致勃勃地問:「屎好不好吃啊?」
鄧雙全趴在草地上,劇烈顫抖著,當所有人都以為他在抽噎時,他站起來,眼睛噙著淚,豎起大拇指說:「好吃!我愛吃狗屎!我愛吃狗屎!」
大家瘋笑起來,接著又有人問:「什麼味道啊?」
「草莓味!我以後還想吃,我還想吃蘋果味,檸檬味,巧克力味,我愛吃狗屎!」
「你再說一遍,你愛吃什麼?」
「我愛吃狗屎!我愛吃狗屎!」
鄧雙全麻木地重複著這句話,似乎化解了窘迫的局面,這不是李廣信期望的結果,他有些惱怒,卻又感到束手無策。
鄭暉走過來說:「信哥,羅銘懷前幾天還偷襲我,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
「操你媽,滾開,我現在很煩。」
李廣信撇開魯鵬一行人,獨自騎摩托車離去,魯鵬愣了半晌,也呼來其他人騎自行車跟過去。天黑了,圍觀者越來越少,剩兩三個遊手好閒的野孩子,他們撿起石頭朝坐在地上的鄧雙全丟去。
「我愛吃狗屎……我愛吃狗屎……」鄧雙全被擊中後腰,卻紋絲不動,好似感知不到疼痛,依舊念叨著這句話。
終於,最後的圍觀者們也漸覺無聊,拍拍屁股走開了。

房間裏是墨一般的濃黑,魯鵬緊挨著鄭暉,在下鋪的床邊坐著,李廣信躺在對面的上鋪,沒有脫鞋,兩腳靠在床沿的護欄上,像往常一樣用被子蒙著腦袋,不知在睡覺還是在想事情。魯鵬幾次欲言又止,對鄭暉使了使眼色,鄭暉會意,走過去要叫李廣信,又想起此前被呵斥,於是站著不敢動。
李廣信大約感知到有人接近,掀開被子說:「羅銘懷和方煒,你們找到了 嗎?」
「沒有。」魯鵬答道,「宿舍和教室都搜過了。」
「怎麼回事?」
「他們今天放學後就不見了,沒有再回來。」
鄭暉說:「逃走了吧。」
魯鵬說:「信哥,要不直接去他們家?」
門吱呀響了,地面展開細長的光錐,隨後進來了一個人,他蠕動著喉嚨,不舒服地哼吟,抬手拍下電燈開關。
李廣信因刺眼的強光眩目許久,皺起眉喝道:「誰!」
「幫幫我。」唐家晉拄拐站著,腳上纏了繃帶。
魯鵬和鄭暉皆瞠目結舌,李廣信轉了個身,側躺著,一臉疲憊地打量他:「怎麼弄的?」
「饒源松。」
「那條狗還沒死?」
「我骨折了,要兩萬……」
「你沒有手嗎?」李廣信打斷他的話,「還是你握不了拳頭?怎麼連他都搞不過啊?」
「他帶了好多人。」
「哦。」李廣信緩緩轉回去,恢復仰臥姿勢,大約一支煙的時間後,他意識到唐家晉仍在門口站著,「你怎麼還沒走?」
「治好要兩萬。」
「關我什麼事?」
「饒源松賠不了,我家也拿不出錢。」
「那找我幹什麼?」李廣信感到十分不可理喻,坐起來嫌惡地望著他,「現在誰家拿不出兩萬?你他媽想敲詐我呢。」
魯鵬替唐家晉解釋道:「饒源松家是貧困戶。」
李廣信一字一頓地駁回去:「那跟我,到底,有,他媽的,雞巴關係!」
「信哥,幫幫我。」唐家晉哀求道,高大的身形瞬顯卑微,「兄弟一場,不說拿,借我也行。」
「那天在外面堵他,不是你幫我,是我幫你,所以他想報仇,第一時間肯定找你啊,所以你現在這個逼樣是自找的,還賴在我頭上,操你媽的。」
「信哥,你是幹部家庭,肯定不差兩萬。」
「你現在跟我沒關係,懂嗎?」
「你在利用我。」
「利用你媽個逼,你還配被我利用?」
李廣信躺回去,伸個懶腰,準備繼續休憩,腳踝忽地被一只有力的手掌包住,五指緊扣皮膚,把他從床上拽下來,李廣信猝不及防,兩手扳著梯子,腳上猛地使勁,把唐家晉踢倒在地,拐杖砰地砸到門上,他罵咧著跳下來,提一提褲子,撲上去要揍唐家晉的臉,不料被對方搶先抱住,正面鎖喉,兩人在地上如八爪魚般緊緊糾纏。
「這就是玩弄我的下場。」唐家晉低聲說,潮熱的鼻息噴在李廣信的脖子上。
「我看你不想活了。」
幾個跟班聞聲趕來,門外很快聚集了其他宿舍的看客。
「魯鵬!」
「魯鵬!」
兩人先後叫道,魯鵬沒有應答其中任何一個。
唐家晉大喊:「幫下我!」
李廣信勒令道:「拿畚鬥打他頭!」
魯鵬依舊呆呆地立著,鄭暉走去牆角,把鐵質的畚鬥拖了過來。李廣信用膝蓋狠命頂擊唐家晉的傷腿,只聽他悶哼一聲,纏得愈加緊,李廣信呼吸變得困難,於是又喚了一遍:
「打他頭!」
唐家晉歪斜著眼珠,看到魯鵬拿起生銹的暗紅色畚鬥,咬緊牙,直勾勾盯著他。
「你敢!」
唐家晉說完,魯鵬砸下去,血流出來。李廣信掙脫出來,拿起門邊的拐杖,發了瘋一般抽打他,用杖尖對準他的嘴捅下去,綻開的血花裏崩出一顆乳白色的牙齒。
「你膽子真他媽大啊!」李廣信喘著火焰般的粗氣。
「你不會一直贏下去的。」唐家晉唾出一口血,「你,還有為你賣命的,你們都不會善終,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