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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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2
洪武十二年臘月夜,應天府。
在城南的一間小屋裡,莫言靜靜的磨著劍。
他的劍很美,也很利。靠著這口劍,他不知度過了多少生死關頭。
此時的莫言,就只是靜靜的磨著劍,不帶任何感情。
一瓢水澆下去,莫言捧起劍,藉著由窗口透進的月光,看著劍身泛出的藍芒,映照在他的身上、臉上、心上。
他的心靈一如長劍,如一泓秋水,平靜無波。
「那把劍不論什麼時候看都很美。」一個聲音自門口響起。
莫言沒有回頭,甚至連眼光都沒有移開,只靜靜的說道:「是。」
那人輕笑了一聲,緩步入內,同時說道:「你還是一樣冷漠。」
「總旗大人有什麼事不妨直說。」莫言依舊沒有移開目光。
那名總旗沒有說話,只是自懷內摸出了一個紅色信封,遞到莫言面前。莫言將劍收入劍鞘,第一次將目光放在那總旗的身上,然後伸手接過信封。
「跟過去一樣,但卻稍有不同。」那總旗說道。
莫言拆開信封,抽出信紙。如往常一樣,信紙上寫著一個名字,只是這次,莫言不禁皺了皺眉頭。
那總旗笑道:「怎麼?難得你的臉上露出這種表情。」
「你要我殺他?」
「不錯!是要你殺他。」
揚了揚手中只寫著「胡惟庸」三字的信紙,莫言淺淺一笑,語氣平靜地問道:「成一豹總旗,你認為我們有幾條命?」
成一豹大笑道:「你莫要忘記,我們錦衣衛的後台是誰?」
莫言一愣,問道:「是皇上下的令?」
「皇上得到密報,說胡惟庸專橫擅權,企圖謀反。他位極人臣,以左丞之位,卻對皇上如此不忠,罪該萬死!」
「若是如此,何必要我出手?」莫言看向窗外,問道。
「我懂你的意思。若是知道胡惟庸有謀反意圖,聖上大可直接派軍抄家,將胡惟庸交由三法司審理。但這次情形不同,聖上雖掌握到胡惟庸謀反的情報,但是卻沒有確實的證據,於是才交代下來,要求我們處理。」
「殺了他又有什麼用?天下人並不會因為胡惟庸一死,而知道他所有陰謀詭計。」
「這是當然。所以除了暗殺之外,還有另一個任務。」
莫言又一次望向成一豹,又再次皺起眉頭。
「不用擔心,憑你的實力絕對能夠勝任!你記著,此次任務,除了暗殺胡惟庸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取得他謀反的證據!一旦你取得證據,就可以將他暗殺。之後的事……」
成一豹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莫言見狀,知道多問無益,輕嘆一聲後離去。
*
白天,應天府展現出應有的熱鬧氣氛。特別是時近年關,街上一片喜氣洋洋,各家各戶全都開始採辦年貨,準備要過個好年。
莫言縮在一個小角落,對於街上熙來攘往,採購年貨的人潮,他恍若未覺,他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對街大屋的門。
那是胡惟庸的宅第。
早在十數日前,莫言就潛入工部查閱關於胡惟庸宅第的資料。更數次趁著胡惟庸上朝的時間,進入胡宅展開調查,但都一無所獲。
此時的莫言,望著胡宅的大門,心中有著許多疑惑。
過去,他所執行的任務,大多是暗殺各地反抗勢力的頭目,或是各地仍有貳心的官員與武將。這種搜查證據的任務他雖不是第一次處理,卻是第一次感覺到如此棘手。
他在腦中重新瀏覽胡惟庸府第內的一切建築,企圖尋找一切可以作為證據的物品,但卻是一樣都沒有。他曾向成一豹反應過這一事實,成一豹只說朱元璋掌握有重要的情報,並且確實無誤,要莫言繼續搜查。
一陣馬蹄聲震碎了莫言的思緒,遠方一騎快速地往胡宅而來。那人翻身下馬,將一封信交給胡家門房。那門房入內通傳,約兩刻鐘後,拿出另一封信交給那送信人。那送信人接通道謝後,又飛蹄而去。
這一切全看在莫言眼中,他早在人來時就看出這送信人是御史大夫陳寧的家僕。這卻讓莫言覺得奇怪,這十數日來,登門拜訪胡惟庸的官員不在少數,而多數官員大多備禮而來,可見巴結的意味甚重。
他知道陳寧因毆子致死之事被朱元璋疏離,這正是需要巴結胡惟庸,希望胡惟庸替他美言的時候,哪有隻派一名家僕送信的道理?再說,若是筵席請柬,胡惟庸大可直接出門,或是命門房通傳一聲,何以再寫一信交由那家僕送還?
心念電轉下,莫言似已探得其中部分真意,只是仍不真確。但他卻知道,這是一個弄清楚的好機會。
莫言緩緩長身而起,下一個瞬間,他已自原地消失。
「信可送到了?」御史大夫府內,陳寧急切的問著那名送信的家僕。
那家僕戰戰兢兢的答道:「老爺,信已經送到了。」
陳寧點點頭,再問:「那胡惟庸可有做什麼表示?」
那家僕自回中取出信件,回道:「老爺,這是胡相爺的回信。」
陳寧一把將信搶過,同時賞了那家僕一巴掌,罵道:「你這狗奴才,胡相爺的回信你早該第一時間交給我,居然到我問起你才拿出來。這不是在討打嗎?」
那家僕全身顫抖,站在一旁唯唯諾諾。
陳寧罵完,才抽信閱讀,讀後道:「那胡惟庸邀我今日亥時末過府議事,想來他應該也是聽到些風聲……」
此時陳寧瞥見那家僕還站在原地,再次罵道:「混蛋奴才,我在讀機密信件,你竟賴著不走?難道是想竊取機密麼?」
那家僕大駭,連稱多次不敢,倉皇退出。而陳寧也不再讀信,將信投入香爐,一把火燒去。
這一切的經過全被伏在屋頂上的莫言看的一清二楚,他心中暗忖:「這陳寧的性格果然嚴苛,對部下竟是如此不留情面。不過這陳寧倒是說出了一個重要的關鍵:亥時末於胡府議事,還說這是機密文件。看來,今晚丞相府將有大事發生……」
亥時末,陳寧乘轎來到胡惟庸府,門房趕緊出門迎接,將陳寧引往位於角落的一間小屋,途中兩人不發一語,只默默前行。陳寧進屋後,早已跟在陳寧身後,戴著紅色厲鬼面具的莫言也就了定位。
莫言繞至小屋後方,以唾沫將紙窗沾濕一孔,向內一探。屋內除了陳寧之外,還坐著三個人。
又過了一會兒,胡惟庸緩步進入小屋,此時陳寧問道:「怎麼這時才來?」
胡惟庸笑道:「剛剛在處理一件小事,現下處理完了,才趕過來與各位相見。」
「是什麼事情那麼重要,竟然會讓你將我們都找來?」其中一人開口問道。
在窗外偷看的莫言微微一驚,他聽過這聲音,是吉安侯陸仲亨!
胡惟庸道:「陸侯爺、費侯爺、還有塗大人,這一切只因為我今天收到了陳大人的來信,得知事態不妙,所以才飛書通知幾位來此。至於發生什麼事,我想還是交由陳大人說明比較妥當。」
另一人說道:「胡相爺,我和陸兄在外地替你招兵買馬,只待你起事。你可別在這個節骨眼說你不想起事了!」是平諒侯費聚!
第三人說道:「兩位侯爺多年不在京師,自是不知中央的權力鬥爭。今年九月,聖上對胡相爺與汪相爺隱瞞進貢之事大為不滿。舉事乃勢在必行,何來取消之說?」出言者,是御史中丞塗節。
「汪廣洋已死,我們也不必議論什麼。」胡惟庸說道:「重點是,陳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屋中一片靜默,只聽的到眾人的呼吸聲交錯其中。
良久,陳寧緩緩道:「我今天入宮面聖,皇上曾當著我的面要我不要再與相爺你來往。我覺得這或許是一種預告,他在暗示我他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他知道我們要謀反!」
陸仲亨不屑的「哼」了一聲,說道:「這朱元璋再囂張也囂張不了多久了,等到我們殺進他的寢宮,你再叫他做些暗示給你瞧瞧!」
費聚幫腔道:「陸侯爺此話有理。天下誰人不知相爺老家井中生出石筍,祖父三世塚上夜夜火光衝天,是天命所歸之象,朱元璋這皇帝位子再坐也坐不久啦!」
「話不能這麼說。」胡惟庸說道:「朱元璋其人城府極深,他會這麼說,代表他確實掌握了一部分的情報,但是還不真確,所以先說這話試試你。只是,我不解的是,朱元璋到底是怎麼知道的?莫非……」
「是怎麼知道的都無所謂。」塗節打斷胡惟庸的話:「只要在朱元璋採取行動之前,我們先殺了他,所有事情不就結了?」
陸仲亨道:「塗中丞說的是啊!相爺,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麼?你只跟我們說你的計畫正在進行,要我和費侯爺替你招兵買馬,又不將這些人員引進京師,那你到底要靠什麼起事?」
胡惟庸冷哼一聲,說道:「此事不需要你們操心,我自有辦法控制皇宮。陸、費二位侯爺,當我控制宮中時,請你們率兵鎮壓住北方眾軍。特別是燕地,只要控制燕地,北方眾軍自然歸順!」
塗節問道:「你要殺死四皇子?」
胡惟庸笑道:「當然不是。留著朱棣,有安撫北方軍心的作用。雖然我曾修書向前元嗣君稱臣,但只是一時之舉,所以一旦舉事成功,我仍需北方軍隊替我打退蒙古人。」
陸仲亨拍桌嘆道:「想當年,我從朱元璋南征北討,現在居然要掉轉槍頭對付他,還真令人不勝唏噓啊!」
眾人默不低聲嘆息,唯有同樣遭遇的費聚低頭不語。
胡惟庸道:「兩位侯爺不必如此感慨,朱元璋待你們不仁,兩位又何須對他有義?在場眾人,哪個沒受過朱元璋的欺壓?而天下不滿朱元璋者,又豈止我們這幾人?」
陳寧道:「話雖如此,但是朝中對你不服的人亦甚多,你總不能一一殺盡吧?」
胡惟庸笑道:「陳大人,這你可就失算啦!你可知道我說動了誰?」
一陣靜默,眾人皆屏息以待。
胡惟庸輕啜一口茶,神秘的笑道:「韓國公李善長!」
「什麼?」眾人聞言大驚,連在窗外的莫言也大為吃驚。
「相……相爺,」費聚顫抖著說道:「你是說那個李太師,李善長?」
胡惟庸笑道:「不錯!韓國公雖未正式回應,但是他卻已經默認了此次行動!一旦我舉事成功,只憑著他就足以說服眾臣!」
又是一片靜默,只是這次,是眾人驚訝至無話可說。
正當莫言沉浸在驚訝的情緒時,突覺一陣寒氣自背後襲來!莫言立時向上縱躍,避開致命一擊,那人雖一擊不中,卻不急於搶攻,嚴守法度,絲毫不露破綻。
莫言暗忖:「胡惟庸府內怎會有這等高手?」此時,兩道銀光向莫言激射而來,一攻咽喉,一攻丹田,都是足以致命的所在!
莫言不敢大意,連劍帶鞘向兩道銀光的中央揮去。那人一時失去攻擊目標,攻勢慢了一線,莫言趁機躍開,那人沉聲喝道:「閣下是誰?為何夜探相府?」
莫言不語,他的雙眼緊盯著眼前持雙短劍的敵人,他的耳中傳來的是丞相府的家僕集合的腳步聲,他的身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戰慄!
長劍出鞘。
莫言的劍,以一種極細膩的軌跡向敵人刺去。緩慢,卻十分精練!那人倒退兩步,雙短劍化為兩道激電,往莫言長劍擊去。
莫言淺淺一笑,長劍如急電般抽回,同時向前踏出兩步,縱身躍起,右腳踏上其中一把短劍,順勢躍上小屋屋頂!那人大吃一驚,忙跟著躍上屋頂,卻見莫言手持長劍,臉戴鬼面立於月下,殺氣驚人,確實如索命惡鬼。
那人問道:「在下魏文進,你該不會是傳說中從不失手的暗殺者『赤鬼』吧?」
莫言點點頭,魏文進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想不到竟讓我在此遇上名震天下的『赤鬼』!可惜自明日起,天下人只會知道我魏文進殺了赤鬼!」
「憑你?」莫言靜靜地道。
「激將法對我無用。」
「這是事實。」
魏文進哈哈大笑,說道:「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說過跟你一樣的話了。可惜,他們現在全都去投胎啦!」
腳步聲越來越近,小屋內的眾人也探出頭來觀望。莫言知道,此時想要全身而退,唯有打倒魏文進!
莫言呼了一口氣,向魏文進攻去,身形如電般迅捷。魏文進側身避過,雙短劍一把守身,一把往莫言頭臉刺去。莫言腳踏奇步,長劍往魏文進腰間斬去;魏文進不退反進,雙短劍往莫言胸口刺去。莫言連退兩步,手中長劍似水銀瀉地,不僅守住自身,同時將魏文進納入劍圈!
魏文進不慌不忙,瞬間雙手平舉,全身如陀螺般自轉,竟將莫言攻勢全數卸開!然而莫言不但不驚,反而露出淺淺的笑。
此時丞相府內的家僕已經漸漸聚集在小屋門前,領頭的管家正在指揮眾人搬來梯子,準備上屋頂援助。小屋內的眾人已全都出來觀戰,對於莫言與魏文進的對決,除了胡惟庸外,其餘皆目瞪口呆。
盪開了劍圈,魏文進殺招將發未發,雙劍青芒閃動,懾人心魄。
氣息流轉間,莫言已掌握住了所有情形,所以他笑。
「嗤啦」一聲響起,莫言竟筆直的向下墜落,此舉出乎所有人意料!
霎時間,驚恐、不安、震怒、訝異瀰漫著整個空間。沒有人知道莫言的下一步,也沒有人敢進入小屋一探究竟。
時間,彷彿凝結在莫言墜落的那一點。
直到莫言穿窗而出,揚長而去後,還有一大部分的人,尚未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
夜裡,城南小屋中,成一豹和莫言對望著。
「你遇到了魏文進?」成一豹問道。
「是。」莫言答道。
「你覺得如何?」
「單打獨鬥,他不是我對手。」
成一豹輕嘆一口氣,開始在小屋裡踱步,良久,他開口問道:「說吧!你昨天看到了什麼?」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先知道一件事。」莫言反問道:「為什麼皇上昨天會召見陳寧?如果不是皇上的召見,他根本不會去見胡惟庸。」
成一豹大笑道:「那當然是皇上故意的!」
「故意的?」
「沒錯。你要知道,胡惟庸此人城府極深,要讓他露出馬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反觀與胡惟庸結黨之人,沒有一人有他的聰明才智。所以聖上才會召見陳寧,對他說些暗示的話,要陳寧露出馬腳。而你不也順著這線索,摸到了胡惟庸謀反的證據?」
「我還有一事不明。照我當日所見,胡惟庸根本不信任他身邊的共事者,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一手包辦,所以才查不到一點線索。而胡惟庸府中有魏文進這般的高手,尋常錦衣衛士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難得你這麼多話,說吧,你要問什麼?」
「在這種極度保密的狀況下,除非有人叛出,否則即使是皇上,也不會知道胡惟庸的反心。我想知道的是,是誰背叛了胡惟庸?」莫言問道,語氣十分的強硬。
成一豹望著他,靜靜地說道:「你真想知道?」
莫言堅定的點了點頭。成一豹再次來回踱步,不時抬頭望著遠方。莫言也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站著。
良久,成一豹嘆道:「好吧!我告訴你。」成一豹略頓了一下,續道:「你說的沒錯,胡惟庸確實是被人出賣。至於那人是誰,我想你應該也知道。」
「御史中丞塗節。」莫言輕輕的說道。
「沒錯!但是塗節卻不知道,他只是一名任人操弄的棋子。」
「塗節的背後還有人?」
成一豹點點頭,說道:「就是韓國公李善長!」
對莫言來說,這一驚非同小可,完全不亞於當時聽到李善長默許胡惟庸行動的那一刻。
成一豹似是完全沒有發現莫言的變化,繼續說道:「李太師在暗中操縱塗節,那塗節從頭至尾都沒有發現自己只是李太師手中的一枚棋子,只要胡惟庸和陳寧一倒,他也沒得活!」
「慢著!」莫言問道:「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是李太師在幕後操作?」
「你可還記得當年汪廣洋和陳寧聯名上奏,參劾李家人之事?」莫言點頭,成一豹續道:「李太師其人雖對大明忠心耿耿,但唯一的小缺失,就是性好記仇。當年汪廣洋與陳寧聯名上奏,太師始終懷恨在心。如今汪廣洋已死,他要扳倒的對象自然只剩下陳寧了!於是太師利用塗節膽小怕事的心理,對他默默施壓,意圖扳倒陳寧。而唯一的意外是陳、.塗二人都加入了胡惟庸的謀反組織。」
「所以塗節不僅將陳寧報上去,也將和李太師有姻親關係的胡惟庸也報上去了?」
「不錯。對此李太師大為震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在慌亂中不慎露出馬腳,才為我所查知。而塗節其人,直至此時都不知道自己幕後的黑手是誰。」
「皇上知道這事嗎?」
「當然知道。」成一豹大笑道:「聖上指示,李太師功在社稷,替大明擒拿反賊,雖與反賊有所接觸,卻只是虛與委蛇,自是不需懲處。」
此時的莫言,表面平靜,內心卻波濤洶湧。
朱元璋竟然已經知道李善長默許胡惟庸的行動了,卻還是不動聲色,對李善長絲毫不處理。而李善長施用兩面手法,一面對胡惟庸的行為以默許,另一面卻操作塗節出賣胡黨。
一時之間,莫言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全都是白費功夫!對朱元璋來說,莫言所做的,只是替朱元璋證實他所得到的情報是否正確。所有的真相,朱元璋知道得一清二楚!
莫言淡淡的說出了關於昨天的所見所聞,卻刻意隱去了陸仲亨與費聚的部份。說完,莫言一語不發的走出小屋,成一豹叫住他,他卻只淡淡的說了一句:「我去完成任務。」便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留在小屋中的成一豹,望著莫言離去的方向,冷哼道:「莫言啊莫言,你想要騙我,火侯還差了點。你竟想隱去陸仲亨和費聚!看來……」
成一豹回身一躍,向著皇宮的方向而去。
三天後,莫言伏在京城最大酒樓外的樹上,望著酒樓裡飲酒作樂的胡惟庸。
這三天來,莫言無時無刻跟著胡惟庸,但他的身邊總是有魏文進和其他侍衛保護著。
但莫言並不著急,他可以等,他摸著懷中的紅色鬼面具,想起當年成一豹將面具交給他時的情景。
他依稀記得,當時成一豹說:殺手就是要隱藏住自己的本來面目,化身為索命的厲鬼。多年來,每當他執行暗殺時,必定會戴著這副紅色鬼面,也因此,他贏得了「赤鬼」的稱號。
今天,胡惟庸竟然沒有帶任何侍衛,就大剌剌的出現在酒樓,這對莫言來說,不啻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戌時中,胡惟庸醉醺醺的走出酒館,坐進官轎,往丞相府而去。莫言見狀,自懷中摸出紅色鬼面戴上,尾隨而去。一路上,竟沒有半個侍衛暗中保護!莫言心中暗暗覺得不妥,但也覺得這時機千載難逢。
奇怪的是,官轎一開始確實是朝著丞相府而去,然而轎夫卻不擇大路,儘揀小路去走,走到最後,竟到了一處城外的空地!更令人吃驚的是,四名轎夫竟然在此落轎!
莫言知道機不可失,只能暫且將心中的不安壓下,揮劍向官轎擊去!四名轎夫見狀上前阻擋,但都被莫言一劍砍倒。莫言奮力劈開官轎,卻發現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你在找我嗎?」
莫言猛一回頭,發現胡惟庸竟站在他身後三丈處!
不及細想,莫言轉身、奔馳、揮劍,只在瞬間完成!他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殺死胡惟庸!對於胡惟庸為何出現在他身後,他不想去想,也覺得沒有必要想。這一劍,對於一個文官來說,足以取他性命了!
然而,面對這一劍,胡惟庸只靜靜地向前踏上一步,右手大拇指往莫言劍身按去。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彷彿原本就應該這麼做,沒有半分瑕疵,也沒有任何一點違和。但莫言卻感覺無比的難過,一口濁氣積在他的胸口。他大喝一聲,旋身抽劍,意圖擺脫這種不適感。
但胡惟庸卻像是被莫言的劍吸住一般,順著莫言的劍勢,好似沒有重量地欺近莫言,雙手如揮手驅蚊般向莫言掃去。莫言大駭,沉身避過,右手劍由下而上揮去!
胡惟庸連退兩步,左掌撫胸,右掌沉穩地向莫言拍去!莫言揉身上前,劍勢如萬點星芒,向胡惟庸猛攻而去!胡惟庸輕呼一聲,雙掌翻飛,將莫言劍招盡數化開。莫言手腕一抖,劍似銀蟒,往胡惟庸咽喉刺去!胡惟庸眉頭一皺,終於向後躍開。
胡惟庸雖向後躍開,但莫言知道胡惟庸所站的位置,可以從任何角度向他發動攻擊。他也知道,以他的實力,也能向胡惟庸做出全方位的攻擊。
兩人卻只是靜靜的站著,誰也不敢稍動。
「我想知道,」胡惟庸打破沉默:「你是不是三天前出現在我府中的刺客?」
「是。」莫言答道。
「我一直很想見你。」
莫言沒有回應,胡惟庸微笑道:「因為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莫言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他的回答,將會決定胡惟庸是否出手的依據。剛剛的過招中,胡惟庸佔盡先機,雖然有些取巧,但也將他逼入幾死的絕境。單就實力論,莫言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必勝胡惟庸。
一陣死寂,兩人之間充斥的氣流形成一個詭譎的漩渦,壓縮著整個空間,彷彿是要將兩人拉近。又像一個絞盤,不停的收著綁在兩人身上的繩子,莫言不敢想像,一旦繩子收盡,會發生什麼結果。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莫言緩緩的說出這句話,心中情緒激蕩洶湧,他握緊劍柄,準備隨時應戰。
胡惟庸聽後大笑,卻令莫言更加戒備。胡惟庸笑道:「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原來錦衣衛中還是有這等高手的。」
莫言大駭,他想不到胡惟庸竟能在三言兩語內猜到他的身分!
胡惟庸略頓一下,續道:「你的劍術很好,放眼天下應該罕逢敵手。」
「多謝誇獎。」莫言謹慎的說道:「我也想不到相爺身負如此驚世駭俗的武功。」
胡惟庸淺淺一笑,說道:「有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有什麼用?還不是任人宰割!」
「相爺位極人臣,又有誰能宰割您?」
胡惟庸嘆道:「不錯,我是位極人臣,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你別忘了,儘管官至中書左丞,我的上頭仍有一個人。」
「皇上?」莫言試探道。
胡惟庸笑而不答。
莫言追問道:「就只因為你不想受制於人,所以要謀反?」
胡惟庸聞言大笑,說道:「你果然是錦衣衛的人!此時此刻,天下間知道我要舉事的人,只有兩批。一批與我一起策劃起事,另一批就是朱元璋和錦衣衛!」
莫言訝道:「你知道皇上知道你謀反?」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是塗節告的秘,而李善長則是幕後的黑手!」
莫言再次無語,胡惟庸笑道:「朱元璋有一套錦衣衛系統,我自然也是有我的情報來源。朱元璋派你們監視朝中各大臣,蒐集各大臣的犯罪證據。而我也在各個大臣的府上安插眼線,他們的一舉一動,亦全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不懂!若真是如此,憑你的實力,你大可不用謀反。可為什麼你卻走相反的路?」
「相反的路?那正確的路又是什麼呢?難道要像你們錦衣衛一樣,為了朱元璋出生入死,替他證實所有他都已經知道的事,就是所謂的正確的路?」
「可皇上待你不薄,你又怎能……」
「待我不薄?」胡惟庸打斷莫言的話:「確實,若在舊朝,我官列中書左丞,確實是待我不薄。但是在朱元璋手下卻不然,他近年來大改官制,分化中書權力,罷中書省的意圖甚為明顯!但我使盡手段,用盡心機坐上左丞的位置,要的卻不是這種結果。」
「所以你就反?」
「不錯,我要的是實權。既然朱元璋不給我實權,那我只好自己從他手上搶過來!」
一陣靜默。
胡惟庸淺淺一笑,轉身說道:「確實,你可以說我是個被權力操作的人。但是對我而言,掌握權力比我這一身武功都還要重要。如果能夠用我全身功力來換取全天下最大的權力,我會毫不猶豫的交換。」
說完,胡惟庸舉步欲離。
「站住!」莫言叫住胡惟庸。
胡惟庸沒有轉身,只是背對著莫言說道:「你的實力很好,可惜卻在朱元璋底下做事。」
他略頓了一下,又道:「我和朱元璋之間,比的只是誰先動作罷了,因為我們都太了解彼此,也太清楚對方的底細了!所以一出手,就會置對方於死地。這一戰,對我們而言都是背水一戰。」
說完,胡惟庸頭也不回的離去。
莫言知道,要殺胡惟庸,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但是他的手卻提不起來,他手中的劍彷彿有千斤重。
他知道,胡惟庸要反,他是叛逆,是反賊。但他突然想到,當年的朱元璋何曾不是反賊?但是他成功了,所以他變成皇帝。若是胡惟庸成功了,那他還能算是叛賊嗎?而此時此刻,只要殺了胡惟庸,這所有的一切都不須煩惱,一切都會因為胡惟庸的死而沉默。
但是他卻舉不起他的劍,直到胡惟庸消失在他的視線外。
此時的莫言,心中不停想著胡惟庸所說的話。確實,他不懂自己的路。他不明白他們,不明白朱元璋、李善長、胡惟庸這些人的路。他們都有過人的實力,但他們也都有令人憎恨的一面。而到底誰的路是正確的?是朱元璋?是李善長?是胡惟庸?或許,沒有一條路是正確的。
莫言伸手摘下臉上的紅色鬼面。對於這一位畢生在宦海中浮沉,卻對權力始終放不開的大明丞相,他有著無盡的感慨。
望著自己手中顏色鮮豔,面目猙獰的鬼面具,莫言感到一陣嫌惡。他將鬼面向上一拋,銀光閃過,鬼面化為碎片,回歸塵土。
莫言仰天長歎,喃喃道:「成一豹,該是我們分清彼此道路的時候了!」
*
城南小屋中,莫言靜靜的磨著劍。
夜很寧靜,莫言的心也很平靜。他的身邊,放著一個未開封的紅色信封。他不急著打開,莫言心裡清楚,開不開,都已經無所謂了。又一次,莫言將磨好的劍放在月光下欣賞。
這十幾日來,他都沒有好好的去看他的劍。
此時已是月底,天上已沒有月。但夜光映在劍上,仍可反射到他的身上、臉上、心上。但是莫言不再理會這些,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是這把劍能照出他的未來,他的路。
還劍入鞘,莫言以目光巡禮這間小屋。他的嘴角泛著微笑,對這間小屋,他從來不曾如此精細的去看。對莫言來說,這間小屋不過是一個接受任務和磨劍的所在,他對這小屋從來沒有一絲感情。
但是現在,他卻想多認識這間小屋,這間小屋裡,不論是牆上的縫隙、窗子的稜角、甚至是腐壞的傢具,似乎都暗藏至理。他發現,這間小屋才是能讓他真正靜心的地方。天下之大,或許他找不到第二個地方能夠如此。
但是他必須離開。
莫言轉身,準備離去,卻又再次看到了那個紅色信封!他的手微微發顫,雙唇緊抿,呼吸漸漸加粗。
他拿起信封,打開,閱讀,微微一愣,後輕輕一笑,然後離去。
城外山崗上,成一豹腰繫長刀,望著應天。
不久,莫言提著長劍,來到成一豹身後兩丈之處。
成一豹沒有回頭,只淡淡地說道:「你沒有完成你最後的任務。」
莫言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靜靜的說道:「如果我完成了,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成一豹輕笑道:「說的也是。看來你是寧願被我殺死,也不願自我了斷了!」
莫言也跟著輕笑道:「可惜的是,我不想自我了斷,也不想被你殺死。」
「那是不可能的事。你知道太多太多關於朝廷,關於皇上,還有關於錦衣衛的事。朝廷不可能留下你,你也逃不了我們的手掌心!」
「是皇上下的令?」莫言問,成一豹不語。
莫言笑道:「這就是皇上的手段?當我對皇上尚有用處時,即便是天大的罪,皇上也能裝做不知。而一旦我失去利用價值,馬上就棄之如敝屣,甚至加以暗殺之!」
「這就是皇上的手段。也是皇上能保有天下的理由!」
「能共患難而不能共享樂?這就是皇帝?這就是做為一個開國之君該有的作為?」
「那是他們鋒芒太露,自己討死!」
「那麼說來,常遇春常將軍因病早亡倒是幸運的囉?」
「或許吧。皇上需要靠這些人得天下,但卻不需要靠這些人治天下。開國功臣有崇高的地位,但也正因其崇高的地位,對國事就開始多起嘴來了!」
「所以皇上真正的目的,是要誅盡功臣?」
成一豹不語,只緩緩的轉過身,眼中流露出濃濃的殺意。
莫言嘆道:「我懂啦!皇上遲遲不肯動作,就是要朝中功臣全去親近胡惟庸,再將其一網打盡,連坐處死!」
「看來,」成一豹冷酷且緩慢的說道:「確實不能讓你活著離開這裡!」
莫言冷冷道:「可惜的是,我卻一定要離開!」
「叮」的一聲,成莫兩人已交換了位置,刀劍都已出鞘!
成一豹笑道:「自你加入錦衣衛以來,我從未試過你的武功,今日就來分個高低!」
莫言不再多話,長劍往成一豹咽喉刺去。成一豹長刀一劈,以攻為守!莫言手腕一轉,劍刃壓上刀頭,順著刀身向成一豹攻去。成一豹腳踏七星,擺脫莫言長劍,同時斜劈一刀,逼退繼續進攻的莫言。莫言沉著以對,劍法變化,以大開大闔之劍招進攻。成一豹穩守自身,長刀舞成一道銀牆,潑水不進!
莫言使動身法,繞至成一豹身後,手中長劍如密雨般向成一豹襲去!成一豹旋身揮刀,金鐵交鳴聲如急雨般響起。兩人快刀對快劍,勝負決於呼吸之間!
聲歇,勝負已分!
莫言以半招之差,刺中成一豹的手腕。成一豹長刀脫手,跌坐在地。
莫言冷然持劍指著成一豹,說道:「有什麼遺言就說吧!」
成一豹按著手腕上的傷口,淺笑道:「這把劍,不論什麼時候看都很美!」
「這就是你的遺言嗎?」
成一豹笑道:「或許吧!」
「那麼,」莫言緩慢,且冷漠地說道:「你上路吧!」
他手中長劍一抖,往成一豹胸口刺去。
此時,一陣龍吟憑空響起!
莫言微微一頓,同時,一道強烈的劍氣朝他凌空逼面而來!莫言心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逃!
他向後縱身,瞬間,劍氣自他面前狂飆而過。即使沒有直攖其鋒,強烈的劍氣仍在莫言臉上留下數到血痕。而此一劍氣竟在地面留下一道深達尺餘的劍痕!如此武功,實乃莫言畢生所未見!
「龍吟劍氣!」成一豹驚呼。莫言向劍氣的來源望去,只見一名高大威武,身穿金色長袍的男子站在該處,手中無劍!
「聖上……」成一豹語氣中帶著興奮,但朱元璋沒向他看一眼,眼神直盯著莫言。莫言泛起苦笑,此刻他自知逃生無門,於是挺劍備戰。
朱元璋雙掌微提,龍吟再起,莫言手腕一抖,長劍向這個天下間權力最大者攻去!
瑞雪靜靜的落下,但在城外山崗,卻泛起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