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3深鎖者

本章節 3503 字
更新於: 2024-09-04
 一股衝動要開門進去問他們,聽見老管家吸了吸鼻子的抽咽聲。
 老管家也在哭嗎?
 秦靖文尷尬的頓住:原來大人長大了還會哭?他們到底在難過什麼?
 幾秒鐘以後,他的姿勢都沒有變。直到老管家痛心的沙啞聲傳出來:
 「你真的不去跟小少爺道別嗎?」

道別?秦靖文伸出的手垂了下來。

 「我想不出有這種必要。」梅維爾的回答聽起來冷若冰霜,好像陌生人一樣。
 一聲無奈的嘆息:「你實在太……」

 秦靖文未聽完就已經拔腿跑開。腳步聲叩響長廊。
 梅維爾鬆開糾結的手,警覺地打開門,只見那小小的背影像射箭一般遠去。
 騁足奔離的秦靖文震驚難過的想著:原來梅維爾討厭我!他要走了,卻不跟我道別!
忍著想哭的衝動,一心想找唯一想的到的人訴苦,秦靖文跑進伊哲的房間,不想卻撞上一個龐然大物,還未來得及搞清楚狀況,一個僵硬地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小少爺,您現在不可以來這裡。」
眼前的女僕面無表情,秦靖文半秒也不想看她,急喘著想趕快繞過她,但她跟著移動身軀擋住了他的視線跟去向。
伊哲呢?他不停張望,但她一直擋著,勉強瞄到伊哲的床邊圍著好多人。
伊哲常常指揮下人,卻從沒看過半個人(除了自己)進過伊哲的寢室來。
這次,伊哲怎麼會叫這麼多人進來?
女僕忽然出手硬扯著他的肩膀往外走,她的手勁好強,他甩都甩不開,而且她一摜上伊哲房門,秦靖文就聽見門被從裡面「喀!」一聲鎖上的聲音。
那聲音聽來像個不祥的徵兆,秦靖文整顆心噗通噗通亂跳著。
他平安順遂的生活裡從來沒有這般承受不住過。

「您現在不可以進去。」女僕用像是斥責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道:「請您不要再四處亂跑了,尤其別跑出莊園大門。」
不能理解啊,他為什麼被趕出伊哲的房門外?為什麼?這是在懲罰他下雨天亂跑、不聽話嗎?所以梅維爾是在生他的氣?
事情不該變這樣子,梅維爾想不告而別,從沒有人這麼用力的抓他,他的情緒積壓難解,化為一股無法抑制的怒氣衝出口。
「我不要!我要見伊哲!」

(梅維爾要走了,他討厭我!為什麼不讓我見伊哲?伊哲在哪裡?)

全力甩開她緊扣的手,他抓了狂的開始放聲尖叫:「妳放開我!妳放開我!」
「請您諒解,請不要進去。」女僕冰冷地請求,輕易地制住他的掙扎。
「為什麼?伊哲呢?我要找他!妳放開!放開我!我要去找伊哲!妳——!嗚……」
因為被抓的肩膀變的很痛,秦靖文不得已跟著她走進自己寢室。
「妳不要抓著我,我要去伊哲那邊……,妳放開我啊!」
他從沒這般嘶聲吼過,不明白喉嚨為何這麼痛,為何聲音漸漸發不出來了,他開始渾身發抖,無助的想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他急促的呼吸,還是喘不過氣來,氧氣不夠,空氣如此稀薄,他的耳邊嗡嗡的,腦門脹痛起來。
一群人圍在伊哲床邊的畫面,五歲小孩的理智已足夠他想明白,伊哲可能出事了。
「伊哲……怎麼了?」他停止反抗,抱著雙臂,努力發出殘存的聲音。
女僕蹲下身,正面向他,雙手一樣使勁地按著他的肩膀,她的眼神像是看著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這點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教他害怕。
「請您現在先不要去雷先生的房裡。」
「為、為什——不…能去?」他的話幾乎連貫不起來了。
「請您現在先不要去雷先生的房裡。」她機械式地重複。
秦靖文顫抖著無法把話說好。
「是什……伊哲……」
女僕深深吸上一口氣,忽然整張臉扭曲。
「請您聽我說,雷先生得了急性肺炎,正在發高燒,您千萬不要進去。如果您被傳染了病菌,我們所有人都會像西恩先生一樣,被趕去照顧『被遺忘的人』,那是一個沒有人願意去的地方。」
她在說「被遺忘的人」時特別加重。
西恩先生……?她說的是梅維爾.西恩?

還來不及消化「被遺忘的人」是什麼,先不理會女僕惡毒的態度,他知道自己得振作起來,頭一揚就先問:
「伊哲發燒了?」
喉頭一緊,有一刻說不出話來。
「什麼是急性肺炎?」他努力挺直脊背,不想在冷血的女僕面前顯得幼小無知。
但她一站起身,他就明白自己渺小得不懂任何一件事。
她站直,視線低垂望著他,卻不像在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一不小心就會死的病。」
伊哲——會死?
秦靖文覺得整個人頓時失去了重心。
緊抱雙臂,拽不到可依附的支撐點,除了抓住自己,他還能找誰幫忙,那他該怎麼幫自己的忙?
秦靖文跌坐在地,整個人震懾地抱成一團,無法再問梅維爾的事。
「請您現在先不要去雷先生的房裡。」
女僕冷冰冰的重複說過的話,逕自轉身離開,不顧僕人應有的禮儀。

梅維爾的行李很簡單,一只皮箱就裝滿了。他提著箱子,站在車門前,面色淡定。
現在,命運的雨已經停了。他仰望雨後的天空,心中無限感慨。
「西恩先生,」司機打開後車箱說,「請把行李放進來。」
雲散開了,現在到池塘邊,蓮花上頭的水珠,正在發光。
梅維爾專神地想像著,彷彿沒有聽見司機說話。
不知道小少爺有沒有人可以找?回想起稍早的事情,小少爺是那麼樣地在意雷先生,那麼,他現在如果離開,小少爺也有人可依靠了吧。
想那孩子是何等孤獨,不曾被母親溫暖的臂彎擁抱過,也沒有父親真實的關懷,在他身旁的我們——這些僕人,又不能跟他過分親暱,他這樣的世界,是何等寂寞!
我……好想陪他去池塘邊看蓮花!看他臉上綻出光采。
「梅維爾!」
稚嫩的呼喚聲,幾時開始,對自己產生依賴。
「梅維爾!你不準離開我!」聲音靠近了,重複著:「梅維爾!別走!別走!」
梅維爾緊握提箱把手,指節都泛白了。
他不露情緒地看向那跨步跳下階梯的小男孩,金閃的柔細短髮,深黑的眼瞳。
梅維爾告誡自己: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不要讓過於感性的態度模糊掉身為一個僕人所應把持的距離。
梅維爾冰冷的眼神,令秦靖文一怔,不禁頓住腳步。
好陌生,為何,為何要用這麼陌生的眼神看著我?
想重複一千次直到得到應允為止的話,卡在喉嚨說不出口了。
梅維爾一字一字平淡地說:「小少爺,請不要這樣跳下階梯,很危險的。」
放下皮箱,走靠近。
「也不要跑這麼急,您滿頭大汗,又吹風的話,很容易著涼。」梅維爾說著從墨綠色西裝口袋拿出雪白的絲巾,輕柔地擦淨他的小臉。
不帶任何情緒的語氣,折好放回口袋的絲巾,像在道別一樣的彎身行禮,這一切像慢動作般演進。接著,他開始走回車旁。司機已逕自將他的行李放置在後車箱,此時坐在駕駛座等候了。
「有什麼事,就找雷先生吧!」梅維爾冷淡地說完最後一句給他的叮嚀。
「可…可是……」秦靖文語帶哽咽,想申訴但聲音發不出來。
梅維爾上車坐定,不敢轉頭看。
「請開車。」
「梅…梅……」最後,想說的是什麼?
不可以哭。梅維爾在心底告訴:這樣有失主人的威儀。
秦靖文看著車子繞過噴水池,駛向路的盡頭。

(梅維爾,可是我想找你……)

秦靖文像在哭一般的身影,獨坐在陰暗的房裡。
他開始明白自己的身分,他的所作所為,如何影響身邊人的命運。
『那是一個沒有人願意去的地方。』
他幼小的心靈開始懂了,為何這些照顧他的人總是刻意地對他冷淡。
因為他是個討厭鬼!這裡就是沒有人願意去的地方。
而對他比較溫暖的人,一不小心就會離去。
『一不小心就會死的病。』
想著最後梅維爾冷淡的叮嚀,卻更明白到失去和恐懼:梅維爾離去、並且有人守在伊哲房門口。
他們不讓他進去,沒有人可以找,伊哲可能會死。
冰冷的城堡,冰冷的僕人,冰冷的生命。
他感覺自己就是個「被遺忘的人」。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天天,他乖乖的待在房間裡,等有人過來告訴他應該做什麼了。
然後他就去做。
然後時間過去。
分秒過去。
他很害怕。
等到雷伊哲康復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變了一個人。
他學會隱藏、懂得妥協。
掩飾心中的想法、接受他們所有的照料、不可以隨便地行動。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特別討人厭的人,他只能過這樣的生活,他不去想自己應該要求什麼。
習慣了習慣,生活只是時間過去而已。
如果,有一個人可以「找到」他。
當明亮的月光照進黑夜的幽冥,
「秦先生,」
燦爛的笑靨依舊,只是有點瘦削了容顏。
「池塘裡有蓮花盛開了呢!」
秦靖文沒有流露出心中的驚喜,故作不經心地問:「我可以出去嗎?」
「當然可以啊!只要你想出去。」
他想更仔細地、更加明確地得到允許,眼中不自覺流露了易碎的期待。「現在就可以出去嗎?」
雷伊哲的笑意慢慢地化成水。
「你、你幹麻流眼淚?」
雷伊哲別開臉,無法回答。
秦靖文緊張了起來,走過去但不敢碰觸他的臉。「你又開始發燒了嗎?很難受嗎?」
雷伊哲搖搖頭,擦掉眼淚靜靜地注視著主人。「我沒事的,我們現在就出發吧。」雷伊哲沉靜溫和地說,帶著柔柔的笑意。
有什麼事情是錯誤的,而他還無法懂得。
「您想散步過去,還是搭車?我們也可以……」雷伊哲細心的問話沒有傳進秦靖文耳裡,因為他內心感到一股未竟的遺憾。
他還沒有能力理解這種複雜、糾鎖的感情,不自覺的臉上露出一種深沉的抑鬱。

那時候起,他開始看見一扇扇的門立在他和所有人之間。
就算是無關緊要的時刻,也察覺得到,精心布置的隔離。
他明白自己被深鎖著。
像個犯人一樣。
要走近雷伊哲需要通過全部的門,就算兩人之間看似沒有距離。
這會是永遠,或者,會有破解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