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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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8-30
  「今天怎麼穿這麼漂亮?」

  「婚禮?哪個朋友?」

  「那不是妳前男友嗎?」

  「被拋棄的人還上趕著參加對方的婚禮?」

  「妳都不會覺得丟臉嗎?」

  媽媽說出這些話的當下,是什麼表情呢?那天的她又回應了媽媽什麼?

  母親的模樣一直都是被鉛筆反覆劃過的樣子,忘了已經多少年了,那被覆蓋在筆跡之下的臉早已看不清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那好像也不重要了,只是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新的一筆加了上去,一道、一道又一道,被重複刻畫過的臉孔再也想不起來了。

  如果沒有想起來自己是誰就好了,如果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樣子就好了,如果找回來的過往不是這樣就好了,但心裡這麼多的如果,也只能是如果,如夢初醒、收因結果。


  林鳶站在道路上,腳底下是流光四散的無底星河。


  唯一能回想起的母親的臉,是小時候跟父母一起出門踏青的記憶,那時候的美好是多麼完美,但後來為了「更完美」與「變完美」,餘後的日子都只能是缺憾。

  第一筆是畫在眼上,那從期許逐漸變成失望的嫌惡;第二筆是嘴巴,用力刻在心裡如利刃的每一刀;第三筆是耳朵,獻給置若罔聞的母親與俛首聽命的女兒。第四、第五,甚至更之後的每一筆是不是也有它的原因?她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小時候學過很多才藝,一開始是繪畫,再來是舞蹈,後來是各種樂器,被老師誇獎時媽媽總是很開心,可直到班上出現比自己更優秀、學得更快的同學後,媽媽的笑容收了起來。

  但是這沒有關係,我們還可以學別的才藝,總會有一項是不會被別人比過的吧?於是下個才藝、下下個才藝,再下下下個才藝。

  學習、放棄。

  學了又棄成了她的童年。

  即使家裡擺滿了各種獎狀和獎盃卻還是不夠,當她對著媽媽捶出瘦小的拳頭,大哭著她不要媽媽、想要爸爸的時候,媽媽第一次打了她,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哭泣的臉,抱著幼小的她一起痛哭。

  原來是那天開始,她看不見媽媽的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的失望和嫌惡,她要做得更多,必須做得更好,才不會被拋下,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才藝課換成了各種學科的私人家教,還好她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勤能補拙,在每一個人的跑道剛築起前,她早就經歷了無數次的起跑。

  全班第一是理所當然,全校第一是應盡的本分,書要讀好,運動也要好,還好有以前學過的各種才藝,學校的每個活動與比賽都能主動參加,並且輕鬆拔得頭籌。


  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林鳶腳步蹣跚地向前邁進。


  她想起了妹妹——那個差了四歲,曾經與她同在一個屋簷下成長,血濃於水的親人。現在的妹妹應該大學剛畢業吧?除了過年或生日,妹妹不再傳任何訊息給她,就算她主動關心或問候,回應她從來都只有訊息旁邊「已讀」這兩個小字。

  她以前也在心裡埋怨過妹妹,為什麼媽媽沒有逼過妹妹學才藝或唸書?為什麼沒有擅自對妹妹抱有期待,又擅自失望?為什麼只有她要經歷這些事情?太多的為什麼,太多的不平衡,在一次妹妹對她的日常抱怨中,爆發了。

  「妳知道當妳的妹妹有多辛苦嗎?」

  ……辛苦?我就不辛苦嗎?

  「妳知道所有人光是聽到妳是我姊姊而已,就要我多跟妳學習嗎?」

  妳這是什麼意思?

  「學習學習學習!為什麼?憑什麼妳是美麗的鳶尾,而我只是平凡的初穗,一個由妳改良卻更低劣的變種!」

  初穗這麼名字是爸媽對妳的期望,不是什麼低劣的東西!

  「妳長得高、那麼漂亮又聰明,但我呢?我不高不瘦不漂亮也不聰明,一輩子只能活在妳的陰影下面。」

  難道這是我的錯嗎?

  「對!如果沒有妳就好了!都是妳的錯!我沒有用,我不像妳所以什麼都做不好,所以大家都選擇放棄我!」

  從小被媽媽擺布到大的我,妳覺得有比較好嗎?

  「至少所有人都在乎妳、都愛妳!那我呢?我呢?」

  至少我羨慕妳。

  「羨慕?羨慕我?可笑!」

  回想著爭吵那天,對話的最後到底是怎麼收尾的?只記得那天晚上妹妹收拾完行李,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她怎麼挽留、怎麼道歉,連嘗試溝通的所有可能都斷了,而整個過程,媽媽一直坐在客廳看著電視,充耳不聞。

  明明以前,她們還是會互相傾訴秘密,妹妹會找她說心裡話,遇到任何不會的問題也會找她求解。她會跟妹妹一起在鋼琴前彈奏,一起耍笨的亂跳奇怪的舞蹈,用零用買妹妹喜歡的漫畫再偷偷送給她。

  ……是從哪個時候開始變了?

  妹妹是從何時開始厭惡她的?是因為師長無心的話語嗎?是媽媽的偏執與冷漠嗎?是周遭有意無意的比較嗎?還是,純粹只是因為有她這個姊姊的存在的關係?

  那個從小就跟在她後頭,只會姊姊、姊姊這樣喊著的妹妹,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凝視她的背影感到憎惡?

  她的壓力和妹妹的壓力,她的痛苦和妹妹的痛苦,都沒人看在眼裡,即使是她們彼此也都沒有正眼瞧過,又何況是放進心裡。


  林鳶跌倒了,在沒有窒礙的道路上狠狠摔了一跤。


  在她的記憶中,爸爸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個說著她永遠是爸爸的小公主的角色,如今卻變得如此遙遠。除了每個月初把生活費轉進她的戶頭以外,也只剩每個月中冷冰冰地問她錢還夠不夠用,這種若有似無的聯繫。

  爸爸在通訊軟體上的那個大頭貼,是個她沒見過,年紀看起來比妹妹還小很多的男孩,開心的、幸福的吹著蛋糕上的蠟燭的一張照片,那無憂無慮的燦爛笑容刺痛了她的眼睛。

  曾幾何時,她也曾擁有過這樣無憂的日子,她把那張僅剩的全家福合照,放在書桌抽屜的後方藏了起來,只是某天被媽媽發現後,在一陣歇斯底里的怒火中被撕得粉碎,從此一乾二淨。

  那天,她看著碎片飄落,彷彿看到自己的童年也跟著碎裂。

  是媽媽的偏執與歇斯底里逼走了爸爸嗎?還是爸爸的不體諒與背叛讓媽媽變成這樣?誰先誰後或是互相折磨,到了這個地步再來探討似乎也沒有意義了,她跟妹妹就此都得背負著誰也看不見的包袱艱難前行。


  曾經的林鳶是猶鬥的困獸,如今卻連起身都乏力。


  在師長的眼裡,她是品行優良、成績優異的學生;在同儕的眼裡,她是個性溫柔、相處融洽的同學;在同事眼裡,她是樂觀積極、實力堅強的工作夥伴。在傾慕她的人眼裡,她是漂亮優秀、高攀不起的高嶺之花;在討厭她的人眼裡,她是矯揉造作、沽名釣譽的心機女。

  她知道那些都不是她自己,真正的樣貌早就在數不清的日子裡,逐漸模糊了,過往至今有的只是身為「林鳶」的模樣。說是面具嗎?好像也沒那麼虛假,還是該說演技呢?但那也已經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所以說這就是她自己嗎?不,她誰也不是。

  「妳應該要感謝妳的父母給了妳這麼好的資源。」

  「妳應該要努力學習,不要辜負父母對妳的期望。」

  「妳雖然很有能力,但我們覺得他會更適合這個職位。」

  「妳就算名牌大學畢業,還不是得在這端茶倒水當個漂亮的花瓶。」

  「妳就是太聰明、太厲害才會沒人要,在外面要裝笨一點。」

  「妳這麼努力工作有什麼用?找個有錢人嫁了比較重要。」

  「妳既然這麼有能力,那這些妳就順便幫我弄完吧。」

  這些話語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地束縛著她的身心,但她終究只是她自己,她的努力,她的掙扎,她的每一個沒日沒夜,她的徒勞無功,沒有人看見,也不會有人看見。


  林鳶奮力站起,發現漆黑之中出現了第一顆星子。


  她當初是為什麼會答應前男友的追求?是因為他的陽光開朗嗎?還是因為他的體貼與關懷?抑或是他那總是笑嘻嘻的小虎牙?表面上他們是相似的人,但剝開一看卻是天差地別的兩種極端,人總是會無意識地在他人身上找尋自己沒有的東西,前男友是,她自己也是。

  交往一年後,她將前男友介紹給了媽媽,媽媽沒有說什麼,表面上仍舊是那副和善的貴婦太太模樣,只是私下暗諷了幾次她的眼光有多糟,以及他們交往不了多久。媽媽說對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前男友提了分手,原因是太累了。

  他說在背後追逐她太累了,他說他再怎麼努力好像都碰不到她的身影。

  妹妹當初的話語在她耳邊迴盪,跟前男友所說的一字一句吻合得不能再更貼切了,所以她同意了分手,沒有挽回、沒有悲傷,也沒有眼淚,反倒是前男友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分開後的幾年裡,他們還是有持續連絡,日常問候與偶爾的關心,反而比交往時更自在不少,知道他在離開她之後過得很好那就好了,至於其他的,都不那麼重要了。

  只是收到前男友的喜帖時她的感受複雜嗎?她是用什麼語氣說著她一定會到場?她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去挑選赴宴的洋裝?她嘴上說著恭喜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每一句他人的祝賀後面,緊緊跟隨著的是出門前媽媽對她說過的話。她沒有停下微笑,只是從容不迫地離開座位走進廁所,彷彿只是去整理儀容。她把今天勉強嚥下的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然後不停地乾嘔著,連靈魂都不剩了。

  這一刻,她感到無比厭惡,連自我都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