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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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8-13
轉身回到教學樓的入口,林鳶爬上樓梯繼續她的冒險,跟一樓截然不同的是,二樓空蕩蕩的只有三間教室,教室內也空無一物,甚至連個黑板都沒有。她只好繼續向上來到了三樓,從靠近樓梯數來分別是美術教室、烘焙教室、音樂教室與保健室。
美術教室後方的布告欄掛滿了作品,一個個的畫架上也留著未完成的畫作,只是大多都抽象的令人難以分辨內容,牆角則堆放著各式各樣的畫具和素描本,幾個畫架旁的小桌上,散落著調色盤和沾滿顏料的畫筆,也因此讓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顏料味道,還有混合著松節油和畫布的獨特氣味。
一推開烘焙教室的門,濃郁的麵包香氣撲面而來,教室充滿了熱氣,檯面上擺著剛出爐的各式糕點:金黃酥脆的泡芙、散發著奶香的司康、質地濕潤綿密的磅蛋糕,還有五顏六色的馬卡龍,看起來都格外誘人。部分桌面還殘留著一些麵團碎屑,桌角堆放著各種烘培工具,從大大小小的攪拌盆到量匙、刮刀和電子秤都整齊排列著,看起來井井有條。
跟前兩間相比,音樂教室稍顯陰暗,與旁邊熱鬧的烘焙教室和富有藝術氣息的美術教室形成對比。這裡似乎已經很久沒被使用過了,平靜得有些冷清。所有的東西都沾染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樂器也都泛著暗淡的色澤,看起來像很久沒被使用過,教室的角落裡隨意堆放著幾個破舊的樂器,塵封已久,甚至都結了厚厚的蜘蛛網,牆上的音符裝飾也泛著灰濛濛的色彩,平添了一股陳舊感。
林鳶打開鋼琴的琴蓋,手指滑過一個個黑白色的琴鍵,觸感熟悉得讓她心頭一顫。光滑冰涼的象牙質感在指尖流連,她用手壓好裙子坐了下來,閉上眼睛,讓指尖的感覺引導著自己。
她的手指開始在琴鍵上跳動,起初有些遲疑,但很快就找到了節奏,音樂如涓涓細流,慢慢匯聚成一條優美的旋律之河,一個個輕柔的音符在空氣中綻放。她彈奏的是一首自己也想不起的曲子,旋律既陌生又熟悉,每個音符都像是一把鑰匙,在她的記憶長廊中開啟一扇又一扇的門。
指尖的動作越來越流暢,音樂也越發動人,林鳶漸漸沉浸在自己創造的音樂世界中,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淡去了,只剩琴聲,和那些通過音樂被喚醒的情感和回憶。
突然,一個特別的和弦讓她的手指微微一頓,一段模糊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是小時候在琴房裡練琴的場景,那時的她是多麼專注,多麼熱愛音樂啊。
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時,門口傳來此起彼落的鼓掌聲,林鳶才驚訝地發現,在一樓的女學生們不知何時站在音樂教室外拍著手,而唯一一個沒有鼓掌的女學生站在前門內,離她只有幾步之遙。
林鳶與那個女孩的目光在空中交匯,這一瞬間,一種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本能地想要躲開,卻又被一種奇怪的吸引力定在原地。女孩面無表情的盯著她沒有做任何反應,而其他人又一個勁拍著手,畫面說不出的詭異。
林鳶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最後只低聲說道:「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姊姊!」就在林鳶走到後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一聲急切的呼喚,嬌小的女孩三步併作兩步急忙向前抓住林鳶的手,力氣之大讓林鳶感到些許疼痛。
「同學妳認錯人了,我不是妳姊姊!」
「姊姊不要丟下我!」女孩的手抓得更緊,似乎深怕眼前的人真的要離她而去。
林鳶抽不回自己的手,連用上另一隻手想把女孩的手拉開也辦不到,只是不斷地喊著我真的不是妳姊姊,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拉力戰中,學校的廣播系統突然嘶嘶作響。
「二年忠班黃初穗同學,請到導師辦公室來,妳的媽媽來接妳了。」冰冷的機械女聲重複著這則消息,好似在宣告某種命運。
聽到廣播,女孩——顯然就是黃初穗——瞬間僵住了。她的手仍緊抓著林鳶,但整個人如同石化,雙眼失神,嘴唇微微顫抖。林鳶感受到女孩掌心漸漸滲出冷汗,內心交織著同情和困惑。
林鳶能感受到女孩的手在微微發顫,她猶豫著,不知是該安慰還是趁機掙脫,兩人就這樣在門邊靜止不動,彷彿時間凝固了一樣。
就在林鳶終於下定決心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間——
吱——
一陣刺耳的雜訊猛地從四面八方的喇叭中爆發出來,聲音之大讓人感覺耳膜都要被震破。林鳶和黃初穗不約而同地鬆開彼此的手,急忙摀住自己的耳朵,臉上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雜訊持續了數十秒鐘,就在以為這噪音要永無止境時,它突然停止了。隨後,原本冰冷的機械女聲再次響起,但這次卻帶著一種奇怪的音調變化,聲音開始扭曲,時而尖銳、時而低沉,就像有什麼東西在干擾著廣播系統。
一連串不堪入耳的話襲來,從變了調的廣播中傾瀉而出,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利刃,深深刺入女孩的心臟。
「黃初穗妳就不能學學妳姊姊嗎?」
黃初穗緊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她似乎毫無知覺。
「不用找了,妳藏在參考書下面的漫畫我幫妳拿去回收了。」
林鳶注意到女孩的眼中開始泛起淚光,但她倔強地咬著下唇,不讓眼淚流下。
「妳怎麼這麼笨!妳姊在妳這年紀早就把整本都唸完了!」
黃初穗的呼吸變得急促,彷彿每一句話都在壓縮著她的氧氣。
「都是妳害的!就是因為妳這麼沒用妳爸才不要我們!」
這句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黃初穗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啜泣。
「拿成績單給我幹嘛?什麼?進步?這種成績妳也好意思?」
林鳶感到一陣心痛,她想要伸手安慰黃初穗,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補習?像妳姊那樣才有資格我談要不要補習,妳去只會浪費錢而已。」
隨著最後一句話的結束,走廊再次陷入了可怕的寂靜,黃初穗低著頭,肩膀止不住的抖著,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
這些話是真的嗎?原來這世界上會有這樣的父母嗎?夢境通常是源於現實的經驗,這樣的畫,眼前的女孩到底經歷了多少的苦楚?她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的嗎?
林鳶站在一旁,感到既震驚又困惑,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感爆發。這瞬間,林鳶突然好想擁抱眼前的女孩,心臟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衝動而加速跳動,喉嚨發緊,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在胸口翻騰。
雖然林鳶不是女孩的姊姊,可能沒辦法安慰到她,但想給予對方溫暖,想聽對方傾訴的念頭揮之不去,就算醒來不記得也罷,至少在夢裡能好好宣洩苦痛,或許會好一些也說不定?
她向前邁出一步,雙手緩緩抬起,準備給這個受傷的靈魂一個安慰的擁抱。然而,就在她即將碰觸到對方的那一刻,女孩猛地抬起頭,眼裡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那雙眼睛,原本噙滿淚水的雙眸,此刻宛若兩個無底深淵,忿恨之情噴薄欲出,似乎能將人的靈魂吞噬。
林鳶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嚇得向後踉蹌,腳下一個不穩,重心失衡向後跌去,她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揮舞,試圖抓住什麼來穩住身體,但最終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氣。
就在她即將摔倒之際,一種強烈的負罪感湧上心頭。
不對、不太對勁。這個想法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讓她全身上下的毛髮都豎了起來。一股惡寒從腳跟蔓延至全身,她的胃部急速翻攪,噁心感湧上喉頭,她不得不用力吞嚥才能抑制住嘔吐的衝動。
林鳶跌坐在地上,而女孩依舊站在那裡,臉上的表情扭曲得更加駭人,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在不斷迴響——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下一秒林鳶從辦公椅上嗖地猛然站起,力道大到讓椅子跟著傾倒,會議室裡的眾人疑惑地朝她望去。她呆滯了好幾秒,才意會到已經進到了下一個夢境,她連忙扶起椅子,連聲說著不好意思帶過這場窘境。
花了數分鐘才冷靜下來,那雙眼睛、那個表情,或是該說那種「感覺」,她似乎曾在哪裡見過。她左看右看,確定沒有人注意自己時,在桌下悄悄變出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了在上一個夢境找回的記憶和感悟。
還有黃初穗,跟那些刻薄的言語。
「爸爸真的因為小孩的成績不好而拋棄家庭嗎?媽媽又是為何要如此逼迫自己的孩子,甚至說出那樣傷人的話?而她們口中的姊姊,又是在這之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林鳶忍不住在心中反覆思索著這些問題。
長期被比較的姊妹倆,不對,應該說是長期被比下去的妹妹,即使沒有其他嫌隙,但日子下來,姊妹之間還能維持住純粹的好感情嗎?
黃初穗眼中的姊姊會是個怎樣的人?她會喊著要姊姊不要丟下她,是代表現實中的姊姊也跟爸媽一樣放棄她嗎?還是因為自己追不上姊姊,而希望姊姊放慢腳步,等等在身後拚命追趕的她呢?
一時之間,林鳶的腦海中浮現出種種可能性。也許姊姊在黃初穗眼中是個冷淡疏離的人,總是不理解妹妹的處境,又或者,姊姊其實一直在默默支持著妹妹,卻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意。但無論如何,在漫長的親情關係中,姊妹倆恐怕經歷了不少波折和矛盾。
好多好多的疑問接連冒出,林鳶闔上筆記本,不禁也開始好奇自己的家庭會是什麼模樣,父母、祖父母和兄弟姐妹會是什麼樣的人?自己跟他們的感情深厚嗎?會不會常有摩擦或吵架?父母會在意我的成績還是品性多一點呢?
「好累哦——佳晨要一起去泡杯咖啡嗎?」座位旁的女同事滑著椅子靠了過來。
「啊?」這突如其來的問候讓林鳶愣了一下。
「還在發呆啊?都開完會了!嗯?妳椅子下面的是什麼?」女同事彎下身子撿起一個方形的東西,「妳的識別證啦,都掉到地上了也沒發現!」
林鳶接過同事遞來的識別證,上面的照片跟名字都是另一個人,看來這次的夢境當不了過路人了,而是要擔任識別證裡的這個人。
「好!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佳晨了!」林鳶在內心對自己信心喊話,接著迅速瞄了一眼對方掛在脖子上的識別證,上面的名字寫著Sharon。
「謝啦,我剛剛還想說識別證掉哪去了。」林鳶露出尷尬卻不失禮貌的微笑,努力融入這個陌生的角色。
她們整理著會議桌上的資料,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再悠閒地回各自的辦公桌拿杯子。但就在兩人快走到茶水間時,Sharon忽然停下了腳步,林鳶一個煞車不及直接撞上了Sharon。
「怎麼……」話音剛出,Sharon馬上回頭並將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林鳶不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