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

本章節 2534 字
更新於: 2024-07-30
烏鴉將雙手撐在觀景台的告示板,左腳一蹬踏上低處的欄桿,右腳順勢踢出,凌空擺著。下方海潮洶湧。
「是鳥!」
她雀躍地說。
「嗯,大概是海鷗吧。」
我不帶感情地評價。
雖然是哪種海鷗也說不上來,總之是那身軀雪白、有著黃色的喙、以及想和遊客搶食物的慧黠生物。
「不是烏鴉?」
她偏頭問到,仍未從欄桿下來。
「當然不是。」
「為什麼?」

──因為烏鴉是妳。驀地,有股想如是回答的衝動。
不,這沒有邏輯。
「因為烏鴉是黑色的。」
「所以呢?」
她轉過身,有個瞬間幾乎要失去重心,物理法則卻翹了班,給了個完美著陸。
「所以,不是黑色的鳥,不是烏鴉。」
我耐心地解釋。
「這樣啊。」
明顯是故作不懂的烏鴉,眸中閃過惡作劇的意圖。

徐徐地,她開始沿斜坡往沙灘走去。
「烏鴉是黑色的。」
「沒錯。」
「如果一個東西是烏鴉,它便是黑色──俗話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嘛。」
聲音有些裝出來的淘氣。
我則企圖參透她這理論背後的深意。
「原則上。」
當然也有基因變異的個案,但那算例外。
風變強了。

「今天,如果我找到一隻烏鴉,是黑色的乖孩子。」
烏鴉微微瞇起眼睛。
「那便是『天下烏鴉一般黑』的佐證。」
遠處鷗鳥間歇、短短地鳴叫。
「可以這麼說。」
「如果一個東西是烏鴉,它便是黑色。」
重複著最初的話語。
「那麼──」
「如果一個東西不是黑色,它便不是烏鴉。」
稍稍換個方式陳述。
烏鴉的口吻如哄小孩睡覺地細柔。
「……或許。」

「昨天找到一隻烏鴉,今天也找到一隻。」
講著數羊般的故事,她雙手自若地放在背後走著。
「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找到了。」
「下個月、下個季節、下一年。」
「下個十年、世紀、千年、萬年。」
「都有見到烏鴉,也都是黑色的孩子們。」
她的想像裡,成百上千的同類蓋過了天空。
如果數羊讓人安眠,乃因牧羊人願為了迷失的那隻,暫時離開圈裡的九十九隻;反之,鴉群昭示的,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圈內圈外的自由。
自由。孤獨。被拋下、也偶爾找到彼此。偶爾說,早安。晚安。再見。

「接著──」
然而,故事尚未結束。
「我發現了你。」
走在前頭的她猛地回過頭,右手指著我。
「你不是黑色。你也不是烏鴉。」
我沒有回話。
這句話的意義在哪兒?
烏鴉的表情,宛若看破魔術把戲的興奮孩童,亦有著領悟到聖誕老人不存在的落寞。
下一刻,她將兩臂平舉,要飛翔般地奔跑起來。
我嘗試跟上,步伐與思緒卻都慢了半拍。

「這發現呢,支持了『如果一個東西不是黑色,它便不是烏鴉』的陳述。」
她眨眨眼。
「而『如果一個東西不是黑色,它便不是烏鴉』,是與『如果一個東西是烏鴉,它便是黑色』等價的逆否命題──都源自於『天下烏鴉一般黑』的陳述。」
潮鳴已經很近了,空氣裡漫著淡淡的鹽。
「所以說。」
氣壓的變化讓耳膜悶悶作痛。
「找到『不是烏鴉也不是黑色的』你,和看見一隻黑色的烏鴉等價。」
「同樣是支持『天下烏鴉一般黑』的大發現唷。」
面對益發接近詭辯的論證,我保持沉默。
她到底想說什麼?

我們來到沙上。
漲潮的時刻,烏鴉快步到了水邊。
鞋襪不知何時已脫下放置一旁。
足跡與足跡之間,滿滿的疑惑於燦爛到泛白的日光下膨脹。

「──這世界是幸福的。」
烏鴉停駐片刻。
「不覺得,想這樣說嗎?」
海水浸潤足踝,在肌膚上留下抹冰涼。
「當心情好的時候,彷彿全世界也和自己一同高興。」
「我是幸福的。」
「所有人,都是幸福的。」
「若遇到一人,他必定是幸福的。」
延續方才的論證,烏鴉很輕、很輕地說。
「遇上『幸福的人』,是『這世界是幸福』的例證。」
「那麼,見到『不幸福也不是人』的東西,也同樣能證明『這世界是幸福』的吧?」

烏鴉看向我,眼神卻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早已後悔的未來,是還想改變的過去。
我登時察覺到一股危險。
並非直接的物理危害,是更深也更淺,可說無關痛癢、又透入骨髓的問題。
那關於生命值不值得活,人值不值得愛的問題。

「今天看到了海鷗,海鷗不是人,也無所謂幸不幸福。」
「那麼,世界是幸福的。」
她的話語已從論證,轉換成祈禱。
「今天看到了海,海不是人,也無所謂幸不幸福。」
「世界是幸福的。」
每說一句,她便往前走一步。
「今天看到了山巒。世界是幸福的。」
水及小腿。
我該出聲的。
「今天吹到了風、玩了水、走過了沙。」
淹至膝蓋。
我該要阻止她。
「坐了列車、吃了布丁、聽到了浪。」
直達腰際。
「這些都不是人。都沒有自己的幸福。」
「我呢,是開心的。」
「而世界──」

我拉住了烏鴉。
「在這世界,我遇到了你。」
她的嗓音顫抖著,視線卻更為鋒利。
「你是人。」
「所以我問你──」
「你幸福嗎?」

──當然。
我想這麼說。
然而,這是個巨大的承諾。
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如此。
我們不可能一直都是如此。
世界,不會永遠都是幸福的。

這或許便是當一人開心,有時反會害怕遇到其他人的原因。
能分享這份喜悅,自然很好。
但若看見世界的各種複雜、各種噪音、難以言喻的情緒、善意和惡意分不清的曖昧、明明簡單清楚卻無法看透放下的事、以及比個人更複雜久遠的東西──這些存在,直接否定了世界是幸福的前設。
不去正視其他人──甚至將不幸者的「人性」磨除──便是維持幸福假象的手段。
但不該是這樣的。

「教教我吧。」

她眼裡浮現一絲驚訝。
「教我成為烏鴉。」
我說,用同樣毫無道理卻無可反駁的堅決。
「如果不是人──如果不再是人──那麼自己稍微不幸,也可以讓世界繼續幸福。」
「所以,告訴我烏鴉的生活方式吧。」
雖然已經多少從旁觀察了些,但總不能一直瞎猜下去。
「……這樣好嗎?」
烏鴉囁嚅地說。
「會居無定所的唷。」
「嗯。」
「要到處收集亮晶晶的東西唷。」
「嗯。」
「會被當成不吉利的象徵喔?」
「那就這樣吧。」
這其中有多少是烏鴉真正的習性呢。
算了,講邏輯,我知道的還太少。

彷彿追問夠了,她開始返回岸上。
「先說好,我可沒有逼你。」
「是是,我是自願成為烏鴉的。」
烏鴉淺淺地笑。
「……果然,天下烏鴉一般黑。」
「不對,說天下也太小了。」
她拎起岸邊的鞋子。
「要當,就要當宇宙烏鴉。」
那又是甚麼東西啊。

我們回到了沙上,看著海的湛藍,與潮線上覓食的鷗鳥。
我想著那餘下的問題。
──如果到了最後,自己未能成為烏鴉呢?
若烏鴉再次來到海邊,到時,我有資格拉住她嗎?
不是人類也非烏鴉,那樣的我,或許也無所謂幸福不幸福。
恐怕,烏鴉本來就知道這些。
真正重要的,從來都不是世界。
我凝視水面上豔陽的倒影,和迢遠但緩緩接近的雲。
「是鳥!」
烏鴉再次喊到。
我開始想像烏雲,想像風暴與雷鳴,以及之後還可能出現的、鴉群的蹤跡。